曹 桐
(江苏省广播电视总台,江苏 南京 210000)
古典戏剧将悲剧大致分为三种类型:命运悲剧、境遇悲剧和人格悲剧。其中,古希腊戏剧以命运悲剧为代表,重在表现人与自然宇宙的博弈中,人类自身的有限性最终会不可避免地败于宿命。如《俄狄浦斯王》和《美狄亚》:毕生逃避预言的俄狄浦斯,最终反倒亲手促成了杀父娶母的宿命;痴心于伊阿宋的美狄亚,不惜弑兄叛父也要与之私奔,但在爱人移情别恋后,又将他与稚子一同葬送。古希腊悲剧故事是由人物自身的人格动力与不可抗的神权秩序共同驱动而成的,将天理与人性编织成独特的宿命观,隐含着对深幽人性的拷问及未知宇宙的敬畏。
而同样以命运悲剧为主要类型的中国古典戏曲,在思想内核上则与古希腊截然不同,鲜少对深层人性展开描绘。中国传统戏曲中的命运悲剧大多是人物传奇剧,讲述高尚的主人公面对不公的境遇,走上坎坷的苦旅,最终以身殉道。悲剧性的中心思想本质是对社会伦理意志的展现。如《窦娥冤》塑造了高洁完美的主人公,通过展现她坎坷的命运和惨死的结局以实现悲剧的怜悯和净化功能,其突出的道德形象使得上天也站在她一边—血飞白练、亢旱三年、六月飞雪、老天惩治浪荡子。一切的因果报应皆为了实现伦理的象征意义与教化功能。另一部伟大的悲剧《赵氏孤儿》同样如此。虽然程婴在血亲骨肉和赵氏遗孤之间的抉择是一场极为残酷的灵魂拷问,但亲情与大义之间的竞争力并不匹敌:“若再剪除了这点萌芽,可不断送他灭门绝户?”寥寥几句戏文中蕴含的思想斗争并不激烈,并未塑造出紧张的悲剧对抗。相比之下,程婴舍命救孤的赤胆与赵氏孤儿手刃仇敌的快意,无疑才是原作的核心意旨所在。
中国传统戏曲的命运悲剧昭显等级制度下的特定道德秩序。每一种道德价值在天平上都有适合的位置,而所有的财产和权利都依照严格的“价值顺序”排定。因此,两种根本不相容的伦理本体发生冲突时往往不会激烈。当其中一种的道德标准高过另一种时,标准较低的一方便始终在打一场不可能取胜的仗。所以,我们只能看到直线性的个性,而看不到平行的个性。[1]封建文化专制下的戏曲所展现的人物个性皆为了贴合伦理与道德需要;角色的人格与行动是为了将文本中失序的伦理道德进行重建,从而巩固笃定、牢固的价值秩序。
而1988 年由上海京剧院制作的现代京剧《曹操与杨修》,则是一部以角色性格作为核心驱动力的人格悲剧。该剧不仅解构了历史及小说演义中曹操与杨修的形象,更解构了传统戏曲基于伦理道德视角的价值取向。人格驱动的悲剧事件将人物间内心的困境与矛盾升华成了外在的主题,宏大的价值遁入虚无,人类个体的局限性得以显现,以戏说古人的方式抒发了对普世人性缺陷的叹惋。该剧将三国时期的历史故事新编演绎,讲述了求贤若渴的曹操在得杨修之后,二人因各执己见,由互相钦慕逐步发展为针锋相对,当权者的城府谋算与为臣者的凛然率直产生了重重矛盾,最终曹操不得已挥泪斩杨修的悲剧故事。
曹操与杨修的矛盾在宏观层面是权势型人格与智能型人格的阶级文化矛盾。当权者为了维护权力的合法性,需要猜忌伪装,不时牺牲道义来成全大我;智者为了追求智慧的纯粹性,须明曲直、辨黑白,眼里容不得半点砂砾。通往权力巅峰与真理殿堂的道路无法求同,阶级身份里有着矛盾空间。历史中的曹操与杨修,常被后世抽象概括为恃才放旷的傲才与冷酷多疑的奸雄,而在人格悲剧的创作方法下,编剧陈亚先先生更为二人设置了丰富细腻的个性矛盾。这重性格设置充分解答了为何睿智如杨修者,偏偏只晓勘破,而不懂厚黑?雄略如曹操者,为何只知拿起,而不愿放下?细细梳理不难发现,身份、立场、道义都只是曹杨二人的超我外衣,二人矛盾的悲剧根源在于两个极度相似以致无法共存的个体人格—深度自恋的人格自体。
美国心理学家科胡特(Heinz Kohut)于1971 年在《自体的分析》中首次提出“自体心理学”理论,对于自恋的心理作用和原理作出里程碑式的阐释。他在弗洛伊德的内驱力基础上对于自恋有了更进一步的解读—自恋并非特指病理性的人格障碍,而是一种正常的内在动力,用以形成人格中完整的内聚性自体,即个人精神世界的核心。[2]现如今,在心理分析理论体系中,“自恋”“性”“攻击性”已经被公认为人类心理和行为的三大基本动力。同时,科胡特将构成自体的三个核心要素称为三级自体,分为抱负、理想、才能三个部分。[3]三级自体决定了人格的健全程度。
身为一代名士的杨修,看似拥有高度发达的自体三级,然而这份笃定的自我认同感,也造成了他恃才放旷的自恋。他始终执着地将自我人格投射在曹操身上,在潜意识里,将他人看作自己的一部分,利用他者来维护自体自恋,形成对自体客体的镜像移情[4],即召唤自体客体的赞同回应以实现自我满足。杨修最杰出的品质便是凛然的大儒风范,不畏强权、不藏心机,是非清明,直言敢谏。试想,杨修本人又何尝不自知且沉醉于这份美德?况且曹操是他钦慕多年的枭雄豪杰、相见恨晚的忘年知己,杨修便笃定彼此定能心意相通。这份自恋投射到了身为自体客体的曹操身上,形成了“我”就是“你”,而“你”也必然是“我”的幻觉—自己的行事为人必然会得到曹操的理解,并且他也应该如我这般行事,因而杨修不断漠视君臣之别。但是,杨修笃定的投射却并未得到理想中的回应。曹操多疑阴险,因怀疑有血仇的孔文岱对自己不忠,将其错杀。这对杨修而言,不仅仅是心中明主的初次幻灭,更是自体客体投射的首次破灭。但他并未从自恋中醒悟,反倒越发耽入了对自体客体的循环求证。当曹操以梦中杀人为由掩盖错杀之过时,杨修步步紧逼,让曹操之妻倩娘深夜为守灵的曹操添衣,料曹不忍杀妻,定会自咎其过,得以“水落石出见真情”,“引咎自责明心境”。看似是忠心为主,实是潜意识中欲图控制曹操以圆满自己的自恋幻觉。而曹操宁可杀妻也要圆谎,则将杨修的自恋性移情击得粉碎。随后,自体受挫的杨修无意识地启动了心理代偿机制,将受伤的自恋性偏执堆砌得更加坚固。接着,杨修与曹操赌智猜诸葛亮诗谜,聪慧如杨修竟为了一点小是非、小曲直、小原则而将尊卑长幼和战事危亡抛诸脑后,让曹操履行诺言为他牵马坠镫。此番得理不饶人,虽事出于进言退兵的急切,但也充分展现了杨修的忘乎所以、无视君臣。最终解“鸡肋”暗语,擅传军令,已是自恋膨胀到极点,此举终招杀身之祸。不可否认,杨修确有一片赤心,但绝世之才大不必犯此类愚蠢的错误。可见,缺陷人格的内在驱动才是促成他悲剧结局的重要原因。
曹操的自恋人格则体现为“全能自恋”。所谓“全能自恋”,是每个人在婴儿早期都具备的心理,即婴儿觉得我是无所不能的,我一动念头,和我完全浑然一体的世界(养育者)就会按照我的意愿来运转,如同无所不能的神。而倘若外部世界违背我的意愿,神就会变成魔,会恨不得毁掉外部世界,陷入自恋性暴怒中。部分成年人也会保有不断追逐全能感的心理,戏中的曹操就是此类人的放大典型。“全能自恋”的一大特征是猜疑和诛心—他人的想法和动机都不允许对自己不利,需掌握绝对的控制权。曹操斩孔文岱正是如此,因为忌惮孔文岱心怀鬼胎,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他依然要杀之除患,连他人存有歹意的可能性也不能容忍。曹操的第一次错杀也为结局杀杨修埋下了伏笔。“全能自恋”的曹操心中始终埋有错杀后被杨修揭穿的隐痛,这份隐痛随着“梦中杀人”“行军猜谜”等事件被逐渐放大,最终崩坏了理性,迫使他完成人格的“宿命”—成魔摧毁一切。“全能自恋”的另一特征是卓越强迫症,自恋者会不断地渴求“全能”与“完美”。曹操宁可杀妻也要圆梦中杀人的谎言,从叙事层面看,这是他作为掌权者对于绝对权威的捍卫,而从心理角度分析,这是他不愿将错误和软肋暴露于人的偏执。即使玉石俱焚,也要维护自体完美、全能的幻觉,纵使不计代价,也不容自恋破灭。曹操三次想杀杨修,都是因为杨修的言行超出了自己的全能掌控范围,戳穿了自恋幻觉下的脆弱自体。三次杀意,三次自恋性暴怒。当最终暴怒积蓄到顶点,曹操下令处死杨修时,众将纷纷为杨修请命,可曹操却惊叹:“平日里一片颂扬对曹某,却原来众望所归是杨修!”在统治者的危机警觉背后透露出的还是对自我全能感的担忧。
在黑格尔的戏剧观里,悲剧性的核心是不同个体基于笃定的价值观而行动引发的:“这里基本的悲剧性就在于这种冲突中对立的双方各有它那一方面的辩护理由,而同时每一方拿来作为自己所坚持的那种目的和性格的真正内容的却只能是把同样有辩护理由的对方否定掉或破坏掉。因此,双方都在维护伦理理想之中而且就通过实现这种伦理理想而陷入罪过中。”[5]曹操与杨修作为权力与智慧的化身,二人初识,同感“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彼此共怀同一个理想目标,誓要为天下社稷赴汤蹈火。可在行动中,曹操执着于对权威的维护,杨修较真于对真理的坚持,二人在过于偏狭的自我里,不仅让权力丢失了威严,也让智慧丧失了话语。宏大理想在人格悲剧面前撕扯成了一地鸡毛的泡影,降格成了两个破碎人格互不罢休的借口。而最为悲情与讽刺之处在于,终幕刑台前,二人再次沐浴在初遇时的月光下,互相质问彼此是否仍记得当初对理想的誓言。二人都坚定地表示:“初衷不改,天地可鉴!”他们始终坚信自己未改初心,但却一直在以摧毁对方的方式而实现目的。二人俨然已成为欲望的奴隶、制度的奴隶、自我人格的奴隶。两个既高尚又卑微的灵魂,在混沌的是非与道德标准中双双走向毁灭,呈现出凄美悲壮的诗意。
中国古典戏曲偏好基调昂扬的收尾,即使悲剧也不例外。在《梧桐雨》中,杨贵妃在第三折已死,剩下整整一折来表现唐玄宗的哀诉,以此冲淡悲惨情节的浓度,以凄婉的余韵寄托对杨贵妃的哀思。在《窦娥冤》中,窦娥在第三折被判刑,而第四折中离家多年的窦天章任提刑肃政廉访使,重审此案并为窦娥之死昭雪,以此昭示天道与正义的因果。这样的结尾除了表现伦理道德立场外,更在于传统戏曲留给读者的是对美好事物的向往,而不是对无情现实的绝望。可《曹操与杨修》的结局里没有圆满的和解,也没有任何人达成目的—杨修绝不愿得罪曹操,却屡屡触其逆鳞;曹操更不愿诛杀杨修,却不得不杀之。他们的故事始于缺陷,终于缺陷,是人格中的底层逻辑决定了二人必然的宿命。曹操与杨修恰如《哈姆雷特》《麦克白》中的角色一样,具有莎士比亚式的悲剧性特质—被自我人格的有限性所束缚牵引着,走向了必然的悲剧结局。
曹操与杨修月下相对,生死两别之际仿佛重拾初见时的惺惺相惜,但此时已至末路。蜀军逼近,兵荒马乱之中,曹操采纳杨修之谏下令退兵,但撤兵前仍不忘挥刀斩杨修。这既是统治者的霹雳手段,更是自恋者无法与自我和解的宿命。杨修的自恋迷失在对曹操的自我投射中,而曹操的自恋则毁灭于全能者的幻觉中。二人的命运早已书写在各自的人格轨迹之上。
作为现代新编京剧,《曹操与杨修》在剧作手法与理念上借鉴吸纳了西方人格悲剧的诸多成熟手法和理念,成就了现代戏曲的经典之作。作者陈亚先先生经历过动荡的时代浩劫,见证过人性的凄惶与荒谬,但想必在创作之时,或许并未有意采用心理分析理论来构建人物,可角色的人格与行为逻辑却经得起跨学科理论的严密推敲,足以可见剧作对人性细致入微的洞察。以心理学工具对《曹操与杨修》的文本进行解读,仅作为一种新视角助我们剖析人物,从而从精神科学角度体察戏剧悲剧性与人精神困境的有机共鸣与联系。当宿命论宏大命题逐渐淡出叙事舞台,对人自身的认识和挖掘是现代文艺作品的主流方向。人物塑造需要构建怎样的精神图谱?现实世界的困境与人物的精神困境有哪些隐秘的联系?人物间的外在矛盾是建立于他者,还是源于自身?这些都值得文艺创作者,尤其是传统艺术的创新者们拓宽思路,进行更深入地挖掘探索。《曹操与杨修》依旧是现代戏曲的高峰之作,它充分地展示了戏剧的核心在于对人的书写,戏剧的诗意在于对人性边界的探寻。优秀的文艺作品应当帮助当代人深入地透视心灵,了解时代与人性的内在肌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