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娅晓
(河南师范大学,河南 新乡 453000)
陈声聪(1897—1987),字兼与,号壶因、荷堂,福建闽侯(今福州)人,为现当代著名的词学家。抗日战争胜利后,其任福建省直接税局局长,后辞职赴沪,任财政部专门委员,调任全国花纱布管制委员会秘书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其任上海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国韵文学会副理事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著有《兼于阁诗》《壶因词》《兼于阁诗话》《荷堂诗话》《填词要略及词评四篇》等。早在20 世纪30年代出版了《旧都文物略》,1986 年7 月,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以《文献百科知识丛书》之一重版。同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发行《兼于阁诗话》,曾在香港《大公报》连载。广东人民出版社正式发行其《填词要略及词评四篇》。《中国文学家辞典》第五册已有专门介绍。当前对陈氏的研究还比较少见,其《论近代词绝句》这一词学著作更未有人专门研究。现先以此为中心予以论述,见其词学贡献。
古往今来,以诗的形式谈文论艺的论诗绝句并不少见,论词绝句较早见于清初郑方坤《蔗尾诗集》,集中有论词绝句36 首。其后,康乾时期有厉鹗的《论词绝句十二首》。嘉庆、道光之后,论词绝句比较流行,晚清的谭莹成就较高。至当代,与陈声聪同一时期的夏承焘有《瞿髯论词绝句》,缪钺、叶嘉莹的《灵溪词说》,吴熊和的《论词绝句一百首》,都是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关于《论近代词绝句》的产生,作者在书中后记中提道:“论词绝句,近来作者颇多,但论近百年词人的并不多见。”因此,陈声聪《论近代词绝句》的形成有其继承性和创新点,从其编写体例便可见一二。其体例有以下几点需要注意。
其一,陈声聪的《论近代词绝句》整体上评论是绝句加注评的形式。先以绝句简要概括,注评补充说明。如评价谭献有绝句:“浙常汇合未为奇,能把三人鼎足推。更有金针勤度与,珠玑满载箧中词。”又有其后的注评曰:“献等以浙派词人而喜言惠言之学,于是浙常二派合流,而词体益尊,以吾视之,皆学人之词也。”又如评价俞陛云的绝句:“早岁荣归自玉堂,东华坐阅海生桑。翦红刻翠身难老,陶鞴风花作道场。”其后有精简的评注云:“柔曼婉贴,吉祥止止,无一毫轻薄怨苦语,故福人也。”这种形式与仅有论词绝句的做法不同,实际上是绝句与注评结合的新体式。
其二,陈声聪的《论近代词绝句》注评一般包括该词人的生平经历、词作特点和词学贡献三大部分。具体来论,有两种情形。第一种是三个部分都有提及,如对文廷式的评注开头是其生平经历:“清光绪壬午科举人,庚寅科进士,殿试第二人及第,授编修,擢侍读学士,以抗直罢官,戊戌政变,几遭不测,东奔日本,后归国,卒于乡。”词作特点点评有“廷式才气兀傲,词多哀时感托之作,故与一般词流殊异”,“然所作清空而又丽密,豪宕而不犷放”。词学贡献提及了《纯常子枝语》和《云起楼词钞》两部作品。第二种仅提及其生平经历和词学贡献,即没有对其词作特点进行评价,共有9 人,分别是志锐、易顺鼎、康有为、黄侃、黄孝纾、龙沐勋、陈世宜、吕碧城、陈小翠。如对黄侃的注评为:“黄侃字季刚,湖北蕲春人。余杭章炳麟之门人,早岁留学日本,入同盟会,归国后,历任北京大学、北京高等师范、南京中央大学教授。侃博学,尤精文字声韵之学,著有《声韵通例》《尔雅略说》《文心雕龙札记》《携秋华室词》等书。”
其三,陈声聪的《论近代词绝句》在编排顺序上基本上按照词人出生年份的先后顺序,女子附于文末。此著依次收录了自谭献以后近代和当代45 位词人的作品,但将4 位女性词人吕碧城、丁宁、沈祖棻和陈小翠列于男性词人之后,并非于其他词人一同按照出生时间顺序排列。这说明其顺序受传统编排方式影响较大。如朱祖谋选编的《宋词三百首》,李宝琛的《绝妙词钞》遵循帝王最前、女性最末的旧例,反映了封建主义思想。
其四,陈声聪的《论近代词绝句》在评价词人词作时,分两种情况。一是仅品评其优点,如评王允皙曰:“其词深婉雅丽,令词尤隽,诗词俱精而不多。”又如评汪兆镛云:“其人志行修洁,学养深醇,词婉贴中,时有重笔,足以名世。”再如品评潘飞声云:“其词奇思壮采,不可方物,咏罗浮诸作,尤为精警。”二是不仅对词人词作的独到之处进行赞赏,同时也会提及其不足之处。如评价况周颐词作为“虽富丽精工,犹逊其真挚也”。又如评夏孙桐“其词虽无惊人之笔,然珠圆玉润,稳贴有余”。再如评金天羽词作“奚必循声逐影,构成破碎不文之作”。
其五,陈氏的《论近代词绝句》不仅有自己的品评,还会引用其他名家评价。如在评价易孺时综合自己的评价“自取蹊径,迥不犹人”,以及龙榆生的评价“孺填词务为生涩,爱取周、吴诸僻调一一依其四声虚实而强填之,用心至苦,自谓‘百涩词心不要通’云”。书中有19 篇未引用他人观点,如评价郭则沄:“则沄三世宦浙,诗文深受浙人影响。词华敷秀逸,尤近樊榭。”又如评寿“词刻意生涩,自谓近四明”。这些都是仅有作者的评论。
杨传庆曾在《郑文焯词及词学研究》“绪说”中说:“就词创作而言,有清一代之词,于初、晚最著;就词学研究而言,清代词学至晚清而集大成。”[1]陈声聪的《论近代词绝句》所论的对象正是这一时期的作品,蕴含了丰富的词学思想。其中有陈声聪对词人、词作及词品、词风等特征的归纳,有其对作家生平和词作关系的论述,有他以小传加评论的方式梳理的近代词史,也有他采取比较的方式评词。
其一,陈声聪在《论近代词绝句》中对词人、词作及词品、词风等特征进行归纳,蕴含了其独特的观念。如他两次提到的“才子观”分别是评易顺鼎“才人下笔实堪惊,楚颂湘弦太瘦生。老去青楼赢薄幸,功名画饼竟无成”;赵熙“狡狯文心百合宜,江山万里赋归时。才人风调诗人思,两载拼成三卷词”。又如以“贤人观”评论梁启超“其词非颛门,故不如诗之精,与其师康有为皆所谓贤者无不能之事耳”;郑文焯“贤人知警,江湖卖画,吴市吹箫,高尚其志,颓然自放”。再如以“风骚观”评谭献“自武进张惠言以古文家为词,缘情造端,标举风骚”;王允皙“流水垂杨桥下宅,骚魂谁与酹花塍”。
其二,陈声聪在《论近代词绝句》中对词人生平和词作的关系进行论述,即对词人作词的经历进行论述。如对谭献生平与作品的详细论述“还乡后,勤述作,曾评点周济《词辨》,著《复堂词话》,又录近人词为《箧中词》”,“自武进张惠言以古文家为词,缘情造端,标举风骚,与弟张琦同撰《宛邻词选》”。又如“后南归,掌扬州仪董学堂。词有《半塘定稿》及续稿”,“八国联军入侵北京,与朱祖谋等集其寓宅,成《秋词》二卷”。以上对王鹏运的论述也是一样,以作者生平经历串联其作品。再如品评朱祖谋云:“明年成进士,授编修,累擢至侍讲学士,礼部侍郎。有《彊村语业》二卷。尝校刻唐、宋、金、元人词百六十余家为《彊村丛书》。”
其三,陈声聪在《论近代词绝句》中以小传加评论的方式梳理了近代词史。书中虽然只论了45 家作品,但网罗了当时具有代表性的名家名作,涵盖了以下几类:一是对清末四大家的评论,即朱祖谋、况周颐、王鹏运、郑文焯。陈声聪对四人的评价整体颇高,均是在自己品评的基础上结合了其他文学大家的评价,更加客观全面。如评价朱祖谋“专力于词,为时宗匠”,又引入以下几位大家的评论,即王国维:“近人词如复堂词之深婉,彊村词之隐秀,皆在半塘老人上。彊村学梦窗,而情味较梦窗反胜。”冒广生:“朱古微侍郎中岁始填词,而风度矜庄,格调高简。”王幼遐:“世人知学梦窗,知尊梦窗,皆所谓但学兰亭之面,六百年来真得髓者,古微一人而已。”二是评价当时其他比较活跃的作家,如谭献、文廷式、夏孙桐、樊增祥、陈曾寿等人。三是对典型女性词人的品评,分别是吕碧城、丁宁、沈祖棻和陈小翠四人。品评中多提到她们悲惨坎坷的经历对其文学创作的深刻影响,如评丁宁“屡遭家难,思虑郁煎,乃为小词以自遣,故语多凄怨”,“在伊处,历次丧乱,皆携以自随,得以不失,此种风义,非今日寻常所有也”。又如评沈祖棻云:“虽出寄庵门下,而短章神韵,直欲胜蓝。”再如评陈小翠云:“时拂拂有丈夫气。”
其四,陈声聪在《论近代词绝句》中采取比较的方式评词。此中分为两点:一是和词人本人的其他创作进行比较。如评向迪琮“令词似尤胜”,即认为其作词略胜于诗。又如以“其词非颛门,故不如诗之精”评价梁启超的诗歌创作更胜一筹。二是和不同时期的名家进行比较。如以苏轼、辛弃疾为对比评文廷式曰:“然所作清空而又丽密,豪宕而不犷放,直可追步苏、辛,断非改之所能及其婉妙。”又如评郑文焯曰:“本朝词家虽多,若能研究音律,深明管弦声韵之异同,上以考古燕乐之谱者,凌次仲外,此为仅见。”
词在我国的文学领域占据颇为重要的地位,南开大学孙克强先生在《清代词学批评史论》中曾提及:“清代词论代表着词学理论最高水平。”[2]论词绝句作者颇多,但论近百年词人的并不多见,《论近代词绝句》正是其一,因此该著作在词学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值得深入研究探讨。
其一,陈声聪的《论近代词绝句》是其词学观的集中体现,与其他著述形成了陈氏学术思想的全部。他的《填词要略及词评四篇》中其他四部著述,分别是介绍填词基本知识的词学入门书《填词要略》,评议古今词人词作的《读词枝语》,专议福建词人的论词札记《闽词谈屑》,述写对我国著名学者王国维所著的《人间词话》意见的《人间词话评述》。还有其他具有时代气息的词作,如颂东方红号卫星上天的《东风第一枝》、咏南京长江大桥的《念奴娇》、颂珠穆朗玛峰登山队的《水调歌头》等。[3]这些都是考察词学观的重要依据,但这些都不能明确地表达其综合的词学观念,而在《论近代词绝句》中,将绝句、小传、评论三者有机结合在一起,不仅是以主题凝练的绝句形式对词人、词作及词品本身进行评论,其后更附有词人生平小传和作者阅读后的感悟和思考,也有针对某些问题发表的评论与见解,因而能够集中反映出其主要词学观念和审美倾向。
其二,陈声聪的《论近代词绝句》是现当代以来论近代词著作中的佼佼者,在论词绝句史上也具有重要的意义。一方面是当时其他的近代词学著作也有不少。或以地域为分类标准,如谭莹的《又三十六首(专论岭南人)》,潘飞声的《论粤东词绝句》与《论岭南词绝句》凡2 种;或以性别为线索,如张祥河的《论词绝句十首专赋闺人》,陈芸有《小黛轩论诗》其中12 首提及沈穗、林普晴等多位女性词人。或以时间为脉络,如高旭的《论词绝句三十首》,对李白、刘禹锡、温庭筠等唐宋文人进行品评。还有以组诗形式对此词人表达崇敬和欣赏之情,如梁品如专为辛弃疾作《论词绝句》7 首。这些论词绝句都是作于民国时期。新中国成立后,夏承焘所著的《瞿髯翁论词绝句》专论唐宋词、明清与域外词史,陈氏的《论近代词绝句》则专论晚清民国的词人词作,既为开风气之先者,又具有敏锐的词学史意识。在当时人们畸重古代词学的情形下,能将晚清民国词纳入论词绝句的视域,可以说是继朱祖谋的《望江南·论词》、卢冀野的《望江南·论清词一百首》之后,又一涉及近现代词坛的组诗。特别其采用了绝句加评说这一新形式,弥补了此前论词绝句抽象有余而意思笼统的不足。由此来讲,陈氏所著在现当代论词绝句史上具有开创意义。后来也有一些学者曾著论词绝句,但能如陈氏之作者,寥寥无几。吴熊和先生的《论词绝句一百首》虽然有超过陈氏所著之处,但并非专门论近代词者。
其三,陈声聪的《论近代词绝句》对近代论词绝句批评文体具有独特的意义。以往的其他作品多仅有绝句而无评注,有的作品以“自注”补充诗歌,即在论词绝句中间加注释说明,对其进行补充与解释,自注与绝句结合,构成一首完整的论词绝句。如刘咸炘的《说词韵语》中绝句部分为:“希真逸调本玄真,老范雄词似老辛。看到温韦晏欧外,谈言微中有汪莘。”其中附自注:“汪莘《方壶词自序》曰:词至东坡而一变,其豪妙之气,隐隐然流出言外,二变而为朱希真,多尘外之想。三变而为辛稼轩,乃写其胸中事。此论实当。”其他作品如姚民哀的《碎珠词本事》、孙雄的《麋砚盦填词图》、高旭的《论词绝句三十首》等体例大致如此。而陈氏的《论近代词绝句》则是以传记加评论的方式,弥补了批评文体在论述词作时的观念、背景等方面的不足。
其四,陈声聪的《论近代词绝句》促进了近现代词学的研究。从内容上讲较为全面,书中共展现了具有代表性的包括女性词人在内的45 位词人,基本涵盖了晚清民国时期的词学家,为我们呈现了近代词学史简明的风貌及走向,为近代词学提供了一个缩微的简史。一方面,“近代词学史”的时间起止,当依近代文学、近代文学史、近代文学批评史等通用的说法:从1848 年前后至1917 年前后。[4]从时间跨度上与《论近代词绝句》基本重合。另一方面,刘扬忠在对词学体系进行建构时曾列表指出,词学体系的基础工程包括音律及文字格式的整理、词学资料整理研究(词籍版本、词籍校勘、词籍笺注、词学辑佚、词籍目录之学)、作家作品史料的整理(词人传记、词人年谱、作品系年等)等三大项。[5]从内容上讲,《论近代词绝句》可以为词学体系的构建提供材料支撑。另外,陈声聪是近代词学研究较早的学者,对近现代词学的研究具有开创作用。其后还有近代以来的词学名家,如夏承焘、缪钺、启功、叶嘉莹等诸位先生,甚至还有域外文人朝鲜的仇元吉和日本的高野竹隐等文人写作论词绝句。
值得注意的是,陈声聪的《论近代词绝句》是现当代词学史上的重要文献,为我们研究现当代福建词学史提供了重要的词学理论。如袁志成的《晚清民国福建词学研究》虽然对晚清民国福建词史作线条式的勾勒,在全面把握晚清民国福建词学特点的基础上,对叶申芗的《天籁轩词选》《闽词钞》《天籁轩词谱》,谢章铤的《赌棋山庄词话》及续编,林葆恒的《词综补遗》《闽词征》《集宋四家词联》等词学文献进行梳理与研究。[6]但对何振岱、黄畬、黄君坦等福建词学家未能关注。现在由陈声聪具有独特性的《论近代词绝句》来论也不当忽视。有关陈氏其他词学的研究以后我们会以更多篇幅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