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琪儿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星辰的眸子里,盛满了未名的爱和忧伤。”[1]正如作者迟子建文末作结的小诗,寒冷是有温度的。小说《群山之巅》的寒冷来自三个方面,它不仅仅拘泥于体感上,由浅入深来看,第一是风景上的寒冷,第二是命运上的寒冷,第三是主题上的寒冷,而这三种寒冷分别是由乡土情结、灵动文风、童话叙事、女性意识以及伤怀之美带来的。
小说聚焦于北中国松山地区青山县龙盏镇,构筑了一个奇诡复杂、充满魅力的中国北方世界,深刻解读了时代浪潮冲击下的边疆普通群众生活、市井凡人的笑与泪,选择的素材具有典型性、伦理性和社会性。历史和现实互相纠缠,人性善恶交织,作者执着于发掘民间小人物的人性光辉,通过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联展开叙事,在叙事结构上以时间顺序为基础,同时穿插人物个人经历的倒叙,形成“故事”与“情节”之间的差异,丰富了作品的结构层次。同时进行现实批判,展现先进文明与传统文化冲突的具体情形,捕捉乡村传统文化中最后一缕光芒,流露着作者对社会深入又全面的观察与思考。小说中没有极其开阔的视野,没有气势恢宏的社会全景描述,也没有统贯全局的伟大时代主题,只有以小人物为主体的具体叙事,构筑出一个边地民间意蕴深远的艺术世界。作者笔触如史诗般波澜壮阔,却又诗意而抒情,并带上了魔幻现实主义的色彩。很多学者评价《群山之巅》一改迟子建之前的温情叙事,变得苍茫寒凉,有着浓厚的悲情色彩,而本文认为,在寒冷的背后依然有着乡土情结、灵动文风、童话叙事、女性意识以及伤怀之美带来的温情。
“一世界的鹅毛大雪,谁又能听见谁的呼唤!”[2]《群山之巅》以大雪为结尾的悲剧在作者行文下变得哀而不伤,虽然大雪这一意象衬托出的是绵远的凄凉与哀愁,但作者在风景与文字方面都进行了适当留白,对漫天大雪的场面描写游刃有余,亦可见作者故乡的影子。这样的艺术处理一定程度上减轻了人物悲剧命运带来的痛苦,给读者留下回味的余地,同时也延续了这种伤痛感,让人灵魂深处为之颤抖。
在小说中,大自然还与人物的心情、命运息息相关。整篇小说中,作者对龙盏镇的环境进行了详略得当地穿插铺排,向读者呈现了尚未被工业文明入侵的北国风光。在建构大环境的同时,作者还巧妙地将情与景相交融,景随情变,更能烘托出人物具体的心情。例如安雪儿预见年轻人死亡时候的阴雨天[3],倾盆大雨烘托了安雪儿沉重的心情;安雪儿在照料毛边时的周围环境描写更能展现人物的母性光辉[4];安平进山追捕辛欣来的过程中所看到的弱肉强食的残酷情景[5],则烘托出安平神经的高度紧张。
不仅仅是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千里冰封的格罗江、热烈浪漫的冰霜,还有白云花朵星辰森林,都若隐若现地流露着作者家乡漠河的影子。文中提及“但霜也有热烈浪漫的一面,它侵入树叶的肌肤,用她的吻,让形形色色的树叶,在秋天如花朵般盛开”[6],还有冰释的格罗江的场景描写,足以见得故乡的生活和对寒冷的体验就是作者文学创作的不竭源泉。艺术创作来源于生活,却又高于生活。这是一个历来都不断被实践着的命题。作者对于故乡人事景有关的记忆,为北国这场冰天雪地的叙写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作品中的人物也对脚下这片土地爱得深沉。作家赋予作品中的人物以乡土情结,将其融入人物的个性形象中。唐汉成默默守护龙盏镇,想要让其逃离被过度开采破坏的命运;安平心疼农药入侵山林;绣娘选择了风葬;还有人兜兜转转依旧还是回到了龙盏镇……书中人物对土地的怜惜与守护实质上和作者的乡土情结是一致的,是一种最原始、最本真、甚至出自于本能的一种眷恋。而这种眷恋又源自大自然,源自故土本身。大自然包含着所有人的悲伤、私心、邪恶、善意或是无奈,可以让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生存最基本的温暖和希望,它无论何时都是人们心中悲凉的一层缓冲,是生命忧伤而不绝望的底色,不让他们痛到极致、裸露扭曲的内心,进而慢慢抚平他们精神的创伤。这对于书中的人与现实生活的人,都具有通用性。
由此,景色建构与乡土情怀相交融,让短暂的美变得永恒。短暂是因为这片风景随时间更迭变换,而永恒是这份美带来的这份情久久不去。迟子建笔下的北国风光都不是刺骨的冷,因为她是用赤子之心凝望着寒冷家乡的一切,即使很早离开了故乡,绝大部分作品都是在城市创作,迟子建依旧能把这种对冰雪与温暖的眷恋深深刻进骨髓,融入笔下的文章里。在《群山之巅》中,迟子建对风霜雨雪四季变换的大自然并不仅仅拘泥于讴歌与赞美,而是有着更深的理解,这些景色描写都来自生活本身的情感传达,她以其独特的悲悯情怀,将家乡冰雪景色在一定程度上还原,带给读者弥漫着淡淡无奈而哀伤的阅读体验。
在行文风格上,作者的文字不乏诙谐和幽默,为叙事的语言增添了灵动。在实现诙谐幽默方面,作者运用了一些对比,如提及“辛七杂是被牲畜怕,安雪儿是被人怕”[7]引起了人与动物的本质思考。再例如一些小幽默,由于安玉顺总去马棚喊“青枝”,两匹以上的马儿都认为自己叫“青枝”[8],这些让读者会心一笑的地方也调和了作品沉郁的基调,在沉浸悲悯的语言风格中添上一抹亮色,让行文舒张有度、缓急适中,同时也增添了人生智慧。另外,在文风方面,作者独有的干净利落却细腻的笔触,也柔化了整部书的悲情色彩。
在情节设置方面,小说虽采用倒叙方式但不影响情节的环环相扣,“肾源”一章将焦点人物回环至开篇提及的辛欣来,在巧妙的衔接中推动故事情节的持续发展。每一篇都会以单独人物为主要焦点展开,通过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联进行叙事,从人物展开到相关事情,再通过相关事情联系到相关的人物,采用环链式结构,由点到面再由面到点,在不断的关联中自然而然地展开情节,形成一个群像小社会。同时作者在故事发展中穿插线索、伏笔和悬念,引人入胜,加强了故事情节的吸引力与趣味性。
在框架安排上,作者通过对相关人物的不断倒叙消解了时间上的有序性,故事发生的时间顺序与作者的叙事时间线相互交织,在不断推进情节的同时使人物的形象、经历更加丰富完整,看似跳跃的写作手法让故事的发展脉络更加清晰。在结构上采用回环的手法让作品具有了完整性,首尾形成呼应,悲剧性的内容更能凸显如此结构之美,体现了作者构思的严谨。
在极寒之地所带来的艰苦背景之下,作为读者的我们在作品中看到的,既有私欲的膨胀、精神的堕落、权利的腐化、人际关系的冷漠无情,也有个体的真善美乃至群体的温暖和谐。迟子建通过温情的文笔缓和了残酷的现实、尖锐的矛盾,从而发掘出民间小人物的人性之光,折射出众生最真挚最质朴的生存意识与人生哲学。
《群山之巅》中的人物不论男女老幼、贫富贵贱、善恶美丑,几乎都有着纯朴自然的美,都流露着些许童年的天真与浪漫,这些便是人性的闪光点,在阴郁的悲剧中熠熠生辉。屠夫辛七杂认为“月亮是最好的擦刀布”[9];安雪儿就是童话里走出来的小仙女;辛开溜也不是人们以为的逃兵;唐汉成对龙盏镇环境默默无闻尽心尽力地守护;绣娘的遗嘱是在月夜下举行诗意葬礼——风葬;唐眉投毒之后悔恨痛苦最后将自己囚禁于无形的牢笼;安雪儿原谅了辛欣来甚至感谢他带给了她孩子;辛开溜将对妻子的每一份怀念都寄托在了那条叫爱子的狗上;辛七杂嘴上抱怨着辛开溜,却极力让辛开溜摆脱嫌疑;龙盏镇人也会因为安雪儿有了辛欣来的孩子而不希望辛欣来死。其中,最典型的莫过于安平这个人物。安平和李素贞都是有特殊职业的小人物,在众人眼里他们的职业是禁忌,而在彼此的眼中却是温暖的,他们都学会了与死亡和解,两个孤独的灵魂相互取暖相濡以沫,安平虽然身陷情爱的纠葛,但他看得很透彻很坦然,心中始终有一团不灭之火。
所以如果从宏观上看这部小说,再正直的人也会有污点,再肮脏的人也会有善念;再淡漠的家庭仍拥有亲情,再美满的家庭也会遭遇不幸——不存在绝对的好人,亦不存在绝对的坏人。充满恶意的地方也能生长出花朵,也就是人性真善美所在。所有的人、事、物都没有绝对一说。正如整部作品的着力点在于恶,但作者一直努力用人性原始的纯粹的闪光点和时隐时现的人情味去缓冲这种恶,努力用温暖与慈悲赋予整部小说温度。这些童话般的温情叙事给本来令人不寒而栗的情节带上了柔光和温暖,它们大规模存在于个体悲剧与群体悲剧的叙述中,给予所有人微弱的希望。故事里的人并不会感觉自己是不幸的、命运是悲剧的,读者这种旁观者才会感叹他们的命运。小说中没有救世的伟人、盖世的英雄,也正是因为没有所谓的英雄和伟人,没有传统定义的主角,所以每个人细小而微弱的闪光点都熠熠生辉,每个人都是主角。作为当局者,他们觉得活着,也就是幸福。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的观察角度是平视。创作者并没有采用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她在每个人的身边把镜头放低,默默跟随着记录,将自己完全地融入龙盏镇这个虚构空间中,以旁观者的姿态娓娓道来。这种融入式的叙写,能将读者快速拉入一个陌生的环境,使读者沉浸其中,并不会有强烈的地域和时空冲击。
迟子建对每一个微不足道的生命个体都倾注了热忱的人性关怀,让每一个小人物都有爱与被爱的生存权利,他们平凡却不平庸,让尊严与罪罚、贫困与坚韧并存,揭示着凡夫俗子的市井生活与精神全貌。
在现代社会,女性意识突出表现为一种自主、自救、自尊意识,而迟子建在《群山之巅》中刻画的女性形象就多角度地渗透着这些意识。唐眉、林大花、李素贞等女性都陷入过罪恶的泥潭,但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救赎,作者站在女性的角度给予她们悲悯,同为女性,感同身受、共情的契合度更高。
但凡涉及女性的文学作品都会被谈及女性意识、女权等,由于作者的观念、立场以及作品设置环境的不同,所表现出来的内容、主旨也是不一样的。迟子建本身的个人感情经历和时代浪潮冲击下的北国农村,锻造出了一种独具魅力的女性意识。这种具有标识度的女性意识不是一朝一夕或者是仅仅一部作品就可以体现出来的,它是通过作者长期创作积累以及人生阅历的增加逐步完善的。
在边陲音讯闭塞的乡村,男权依旧占据着主导地位,女性的附庸属性依旧没有得到改善,导致了书中许多悲剧女性的出现,如唐眉,林大花,李素贞等,表面上都是为情所迫、受情所困的女性角色,实质上通过这些女性形象揭露了当时社会环境对女性意识的压迫。但是作者如此创作的目的并不是想唤起人们对女性的同情及对男性的憎恶,从而达到性别对立,而是用一种诗意的、美学的目光来刻画女性。绝大多数的女性在面对生活中的苦难悲剧时,都带着从容与豁达,这并不是逆来顺受的弱者形象,这些女性在生活苦难的历练下内心逐渐变得强大,更能彰显出中国农村女性独有的气质,展现出中华传统文化中的优秀素质。作者通过小说中女性的迷茫、忏悔和成长展现其主体意识的觉醒与身份建构,不断运用视角的变换与女性心理活动的揭露,巧妙地转换叙述主体,让小说中的女性不断地拥有与男性平等的话语权。作为女性的迟子建关注着女性的命运和生存处境,并对女性的生存处境与精神面貌刻画细致,将普遍性与特殊性相结合,使得笔下的女性既有共性——以一种达观的态度超越一切苦难、坚强、从容、乐观地活着,又有不同的个性。同时,作者利用女性的悲剧,也强烈地表达着自身作为21世纪女性对人格独立、自我价值实现的向往。作者站在女性的视角描写风景,刻画人物,记叙事件和表达主题,为整部作品带来了温度。
伤怀之美,是该小说主题的最大特色。所谓伤怀之美,就是“像晚霞的一缕青烟撩起人们淡淡的哀愁”,是“一种神圣的不可侵犯的忧伤之美”[10],因为忧伤,所以留有缺憾,也正是因为留有缺憾,所以带来了一种美感,提升了整个主题的温度,就像断臂维纳斯那种残缺的美感,宗教性与艺术性并存。正是因为保有缺憾,所以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背后蕴藏着的是浓浓的宗教情怀。
在伤怀之美这个大主题下,还有着许多具象的小主题。例如对原生家庭和家庭教育的探讨,在辛欣来这个人物身上得以体现:原生家庭的弃养与养父养母的溺爱,造就了一个反社会型人格的青年。再例如对群众狭隘性、人言可畏的思考,在辛开溜、安雪儿的身上得以体现:人们认定了辛开溜的逃兵身份,就算其身份澄清,人们提及他的时候依旧叫“辛开溜”,本名已然被忘记,偏见根深蒂固;人们将安雪儿推上神坛,又将其拉下泥潭。再例如对“他人即地狱”的解读,在林大花、唐眉身上得以体现:林大花怀着对安大营的歉疚陷入黑夜,唐眉活在了一个名叫“陈媛”的地狱中。还有普通群众的人生哲学、知识分子话语权的式微、爱情与死亡的思考等等,失望却不绝望。小说在第十章《从黑夜到白天》的立意外延至《这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体现着作者对芸芸众生一以贯之的彻骨悲悯。
正如作者在最后总结时觉得《群山之巅》不会是完美的,“因为小说本来就是遗憾的艺术”[11]。这种残缺的美,拔高了整篇小说的立意,让小说的主题屹立在众多小说之巅。意难平才会念念不忘,一如带刺的玫瑰,与伤怀之美交相辉映。悲剧不是单纯地让人感到悲伤压抑才被称之为悲剧,悲剧这座冰山之下所隐藏的才是悲剧的精华。以悲伤为基底,才会更好地去爱。《群山之巅》始于悲剧,终于悲剧,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轮回。迟子建作为一名作者,在写作这些悲剧的时候,蕴涵了深层的力量,这种来自悲剧的深层力量是蓬勃向上的,是激励人心的,由是,《群山之巅》这部以悲剧轮回的小说有着更深厚的内核。
在小说最后作者还谈及,《群山之巅》是一次“爱与痛的命运交响曲,罪恶与赎罪的灵魂独白”[12]。《群山之巅》流露着对透明无暇的乌托邦的向往,追求冰洁的美学与人格力量,苍凉而透明,温暖与寒冷交融,没有压抑的忧郁和阴冷,而是通过柔软透明来实现壮丽的主题。
作者赋予的温度成就了作品各种层面的寒冷。没有温度的寒冷就是单薄的悲伤和痛苦,是经不起回味的,有温度的寒冷让这份寒冷更加深入人心,更加耐人寻味,更加细腻绵远,这份温度修饰了痛苦、包裹了痛苦,让那些人性的恶、命运的痛不再那么刺骨。
当然,作品寒冷的基调也成就了作品的温度。抑郁的主情节、苍凉的大环境与着重于恶的主题衬托出了这份温度的可贵。这份温度来源于乡土情结,来源于灵动文风,来源于童话叙事,来源于女性意识,来源于伤怀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