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婷
(青岛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桃花源记》是东晋陶渊明的代表作之一,文章写了渔人偶遇桃花林,误入桃花源的梦幻经历,借此与当时黑暗动乱、民不聊生的社会现实形成鲜明对比,表达了对和平安乐、美好幸福生活的向往。《桃花源记》中精美的语言、丰富的文化内涵,具有深刻的教育意义,因此,教师作为引导者,如何深入解读课文,挖掘教学点,对教学活动的开展至关重要。
文言文是语文阅读教学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王荣生老师指出:“文言文,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载体。在文言文中,‘文言’‘文章’‘文学’和‘文化’,一体四面,相辅相成。”[1]其中,“文学”指文言文语言的锤炼和章法的考究,是文言文文学性的重要体现;“文化”指文言文本身蕴含的丰富的中国传统文化内涵。《桃花源记》作为初中语文教材中的经典文言文篇目,在文学性和文化性方面都具有独特的魅力。
“文言文的炼字炼句处,往往是文章的言志载道的精髓之处,探究炼字炼句处遣词造句的艺术,对理解文章内容和作者思想情感有至关重要的作用。”[2]文本是作者思想情感的载体,要想把握文章的情感主旨,必须从深入分析语言出发。
文章一开头,作者仅用“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一句话就点明了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以及主人公的身份。在第一段的景物描写中,作者从树、花、草三个角度描写了桃花源之外的景色,不用华丽的辞藻和复杂的修饰语,桃林的美丽便展现出来,留下了悠然不尽的意味。至于桃花源内景物的描写更是生动逼真,作者如数家珍,依次介绍田野、小路、池塘、桑竹等景物,桃花源的社会自然风貌便展现在我们面前,语言简洁却具有高度的概括力。整篇文章以四言为主干,辅之以三言和五言等,句式整齐之中见错落,读起来抑扬顿挫,具有音乐美。
《桃花源记》的课后思考探究题中提到“本文语法简洁而内涵丰富”,这在文中比比可见,如省略主语的句子,“山有小口,(小口)仿佛若有光。(武陵人)便舍船,从口入。(小口)初极狭,才通人。(武陵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村中人)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渔人)具答之。(村中人)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人)闻有此人,咸来问讯。”再如有的句子省略了宾语,“问(渔人)所从来,便要(渔人)还家。”“余人各复延(渔人)至其家,皆出酒食。”主语和宾语的省略让文本内容更加简洁,但却不影响读者对文本的理解和阅读,突出了陶渊明高超的语言表达能力。
在炼字方面,陶渊明将桃花源称之为“绝境”,“绝”字就包含了复杂的内涵。桃花源是与世隔绝的,“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社会的混乱让桃花源的先人选择了与外界隔绝,在数年的流转中,外界战乱频仍,经历了多次改朝换代,但桃花源居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安宁和谐的生活。从深层次上看,这种隔绝绝非主动的避世,而是一种被逼无奈的选择,饱含了先人对战乱的厌烦和对黑暗社会的不满。
陶渊明共写了渔人、太守和刘子骥三个人对桃花源的探寻,通过微妙的字词变化将他们不同的心境展现了出来。渔人沿着溪水前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从“忘”和“忽”可以看出渔人是无所求的,因而他能够进入桃花源。太守听说桃花源后,“即遣人随其往”,一个“即”字可以看出太守想寻到桃花源的迫切心情,刘子骥“欣然规往”,“欣然”说明他对桃花源的喜爱和向往,“规”说明刘子骥的前行是有目的、有规划的。太守和刘子骥带着世俗的想法前往桃花源,因而最终无果。字词的细微变化反映出了渔人、太守和刘子骥对寻找桃花源截然不同的态度,因而最终的结局也大不相同。
总体来看,《桃花源记》的层次结构十分清晰,文章以渔人行踪为线索,可以分为三个部分,第一段为第一部分,交代了时间、地点和人物以及渔人进入桃花源的经过;第二、三段为第二部分,介绍了桃花源的自然风光、人文风情以及渔人和桃花源居民的交往过程;第四、五段为第三部分,讲述了渔人离开桃花源以及太守和刘子骥重寻桃花源未果的结局,文章脉络清晰,结构严谨。
从渔人行踪来看,纵观全文,表现渔人行踪的句子清晰可见:缘溪行—复前行—从口入—复行数十步—便要还家—余人各复延至其家—辞去—既出—及郡下—寻向所志—不复得路。沿着渔人的脚步,桃花源的面纱被层层揭开,最后又完全消失。
在用笔着墨方面,文章可概括为“略—详—略”结构,其中略写的部分为实景,详写的部分为虚景。陶渊明略写了渔人进入桃花源的经过和重寻桃花源未果的结局,而将大量笔墨放在了对桃源仙境的描写上,着力描写了桃花源内的自然社会生活,突出了文章重心,与中心思想相吻合。
文章开头即写道:“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陶渊明用一片繁花茂盛的桃花林吸引了渔人的目光,这片世外净土也以桃花命名。在这里,桃花以其独特的自然属性和文化属性丰富了文章的文化内涵。
从自然属性来看,桃花盛开在春季,正是万物复苏生长的季节,蕴含着无限的希望和生机。桃花源居民以耕种为本,而春天正是播种的季节,所以渔人能看到男女“往来种作”,但这样美好的春天却是桃花源居民所独有的,在外面的世界中,百姓流离失所,饱受战乱之苦,他们的春天并没有真正来临。同时,“桃花的色调是明朗的,绝无灰色、黑色的晦暗,不会给人沉默、压抑的感觉,与‘豁然开朗’的桃源世界的光明正相吻合。”[3]桃花颜色鲜艳,能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具有一定的审美效果。
中华民族自古以来重视生殖繁衍,当先人们看到桃花花团锦簇、桃树硕果累累的样子,生殖崇拜意识便油然而生。桃花最早在《诗经·周南·桃夭》中作为一种艺术审美意象出现,“桃之夭夭”表面上是写春天桃花开得茂盛,实际上是象征年轻、健康并且能繁衍子嗣的女子。此后,在历史发展中,桃花与人们的日常生活日益密切,寄托着人们人丁兴旺的美好愿望。陶渊明在此写到桃花,既表明了桃花源中蕴含着生生不息的希望,也表达了他对这里居民的美好祝愿。
在中国文化中,桃木具有祛灾辟邪的作用,《山海经》中曾记录了神荼、郁垒两兄弟用桃枝打鬼的故事,傅玄在《桃赋》中也写道:“御百鬼之妖慝兮,列神荼以司奸,辟凶邪而济正兮,岂唯荣美之足言!”文章以桃林作为掩护桃花源的天然屏障正是利用了桃木的这一特性,桃花林为居民隔绝了外界的纷纷扰扰,使他们免受战乱和徭役赋税的困扰,同时也为他们阻挡了太守、刘子骥等人的有心寻访,使他们可以一直平静安乐地生活下去。
陶渊明是田园诗的开山鼻祖,他在诗歌中曾反复描写他所喜爱的田园生活,这份对田园生活的喜爱之意同样体现在《桃花源记》当中,“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在桃花源中,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人得以安享晚年,孩子能够快乐成长,这样美好的生活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陶渊明对和乐安宁的田园生活一如既往的喜爱之情,也照出了源外世界的混乱不堪,在这片田园中,既有陶渊明“小我”的高尚人格魅力,也有他“大我”的社会责任感。在陶渊明之后,王维、孟浩然、范成大等都对田园进行过描写,“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仗候荆扉。”(王维《渭川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孟浩然《过故人庄》)“无力买田聊种水,近来湖面亦收租。”(范成大《夏日(其十一)》)田园里既有文人对美好和谐生活的向往和赞美之情,也暗含了他们对当时社会的谴责,“田园”逐渐成为一个特有的符号,融入了中国传统文化之中。
“陶渊明的人生靠的主要是儒家的精神力量,最主要的是一片仁心,他对人生充满着一种纯真的仁民爱物的胸怀。”[4]《桃花源记》大约写于永初二年(421),此时陶渊明已经归隐,但这种归隐并非是完全出世,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有着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远大理想,因此他写下了《桃花源记》,控诉黑暗无道的社会现实。儒家思想对陶渊明的影响并不仅仅体现在他对社会的这份责任感,还体现在他内心深处对儒家思想的理解与贯通。《礼记·礼运篇》描绘了“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的大同社会,孟子倡导“仁政”,反对兼并战争,主张以民为本,这些思想在一定程度上都被陶渊明融入到对桃花源社会的描写中,如“土地平旷,屋舍俨然”“其中往来种作”“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桃花源是一个没有剥削和战争的地方,在这里,孩童能快乐成长,成年人能劳作谋生,老年人得享天伦之乐,这正与儒家的大同社会理想相对应。
老子在《道德经》中曾提出“小国寡民”的社会理想:“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民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阵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5]概括来看,“小国寡民”的社会有三个特点:和平安定、自然无为、封闭保守。陶渊明描绘的桃花源具有封闭性,它远离世俗纷乱,没有统治阶级,没有君臣之分,社会安定,人民安居乐业,这正与老子“小国寡民”的社会理想相吻合。进一步来看,渔人无意寻找却能顺利进入桃花源,太守遣人前往“寻向所志”却不能如愿;桃花源中人与世无争,自得其乐,因而社会一片安定祥和,桃花源外的人争名逐利,挑起战乱,整个社会混乱不堪,这两个方面的对比从侧面体现出了道家崇尚顺应自然、反对战乱的思想。
隐藏在语言文字背后的思想情感往往才是一篇文章的主旨所在,解读《桃花源记》这样的经典文学作品,我们既要把握语言文字所描写的内容,还要从作者的社会环境出发,体会作者的思想情感。
年轻时期的陶渊明受儒家思想影响较深,有着“大济苍生”之志,但黑暗不公的社会现实却让他举步维艰。陶渊明生活的时代正是晋宋易主之际,东晋王朝极端腐败,军阀连年混战,赋税徭役繁重,社会矛盾尖锐。在选拔官员方面,东晋王朝为保护高门士族贵族官僚的特权,沿袭了门阀制度,陶渊明家境早已败落,无法凭借家族的势力在官场站稳脚跟,再加上他为人正直,不肯与黑暗的社会同流合污,这就注定了他和当时的社会格格不入。个人的命运在时代的洪流中毕竟微不足道,义熙元年(405),在经历了几次出仕之后,他对统治阶级彻底失望,坚决辞去了彭泽县令一职,回归田园之中。陶渊明有着平淡而深厚的人格魅力,他孤傲高洁的品格已经植根于中华文化的灵魂之中,在此后的千百年间,陶渊明已然成为了中国士大夫的精神标杆。
《桃花源记》约作于南朝刘裕弑君篡位的第二年,陶渊明对这样的黑暗现实痛心疾首,但也深知自己无能为力,于是借助创作来书写心声。在动荡不安的黑暗时代,陶渊明没有直接反映尖锐的社会矛盾,而是歌颂牧歌般的田园生活,这正是他对黑暗现实最彻底的否定和对安乐和谐生活最真挚的向往。此后,“桃花源”便成了与世无争、幸福美好生活的代名词,也成了无数想逃离世俗喧嚣之人的理想归处,带有明显的隐逸色彩。如唐代刘长卿写道:“危石才通鸟道,空山更有人家。桃源定在深处,涧水浮来落花。”王维也曾在《桃源行》中写过:“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除此之外,在千百年的流传中,“桃花源”还不断被赋予爱情、求仙等多种内涵,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中意蕴深厚的一部分。
《桃花源记》一文在语言运用、谋篇布局和文化内涵等方面都具有独特的价值,在解读文本的过程中,应以王荣生老师“一体四面”的文言文教学思想为指导,在把握“文言”和“文章”基础上深层次挖掘其中的“文学”和“文化”价值,感受这篇名作在炼字炼句、谋篇布局和文化等方面的魅力,从而为理解文本和课堂教学提供有效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