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里:回望秋树,还有鳗鲡菜
——城南寄庐食单(一)

2021-03-08 12:12沈嘉禄
苏州杂志 2021年1期
关键词:金宇澄柳亚子

沈嘉禄

闻军 摄(君子影艺供稿)

《繁华》洛阳纸贵后,金宇澄又拿出了《回望》。《回望》不是小说,而是一部长篇散文集,写自己家族史。故事从黎里开始讲起,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江南小镇,烟雨蒙蒙,繁花似锦,能不忆江南!

金宇澄将此书送给我的当晚,我就在被窝里读了起来,一直到次日凌晨三点,抛书睡下。春寒料峭时分,屋子里有点冷,但寒彻入骨的是金宇澄笔下的黎里。

“金家老宅与黎里镇不少的老建筑,同样是在静谧时光里逐渐衰老……我祖母嫁来后,虽也如我太祖母那样尽力维护修葺,然而这些老屋仍然散发着朽坏之气,家中事无巨细都由我祖母操持,一直有佣人、厨子,春秋两季请裁缝,表面架子大,实际已陆续变卖田产……直到最后讫尽,终不愿卖掉房子。溯自我父亲读初中阶段,家中用度已很严峻,每至新学期开学,祖父即到苏州姑丈家接济,祖母不时变卖细软……”

我跟金宇澄是三十多年的老朋友,经常一起喝茶吃饭,吃饭的次数还要多一些。席中金宇澄天南海北,食色本性,时空挪移,绘声绘色。女孩子仰望“上海爷叔”,咯咯地笑个不停。但他几乎不提黎里,我此前一直以为他家从苏州来——直到《繁花》出版。《繁花》是小说,虚构文体,他没有必要告诉大家“我从哪里来”,但采访他的记者刨根问底,把他的故乡“挖”出来了。“原来他曾经阔过”,有这么一层意思,他暴得大名似乎也顺了天意。其实,提及青年时代远离家门,他更愿意讲黑龙江农场,养马,骟马,刈草,斗殴,修渠……他从劳改犯那里才真正了解大上海是怎么回事。

从这个意义上说,《回望》是他对读者的一次总体性回答。这样也好,比一次次对陌生人细说从头省事多了。

在父亲九十岁那年,金家三代人,分坐三辆车,沿着沪青平公路、朱家角、金泽、芦墟,回乡访旧。他们在金家老宅驻足很久,抚陈迹而叹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是金宇澄在《回望》里的开头。他擅长渲染气氛,画面感相当强,以一种黑白电影的调性,引导读者随着他的镜头推进,阴阳交替,渐入佳境。

卖套肠小店

“镇耶稣堂以西,下岸临河,有金家四进老宅,基本为清代建制……如今只余一间算金家(我三姑母)所有……幽深的弄堂还在,见到钉有一块门牌‘中金家弄’”。

金宇澄的父亲金大鹏是我党情报人员,在教会学校受新式教育,参加革命很早,一生度尽劫波,富于传奇性。他从黎里来到上海,担任过《时事新报》记者,后打入敌人内部获取并传递情报,被侵华日军逮捕关进大狱,吃足苦头,后被日军军法法庭判决七年,经受了生死考验。后来又经历了无数次审查和内调,心力交瘁……但是父亲的日记和申诉材料为儿子留下了翔实而丰富的写作素材。

2020年11月中旬,一个阴冷的周末,我与五六个朋友从上海分开两辆车,先后抵达黎里古镇。小镇的必经路口见到了一幢楼阁式建筑,许多游客挤在玻璃橱窗前争购熟菜,套肠、卤猪头、酱鸭、豆腐干、白切牛肉等摆得满满当当,最有名的是红艳艳的辣脚,几乎人手一袋。奋力挤出人群的游客脸上笑嘻嘻的,仿佛捡来一袋战利品。这家熟食店在上海的名气也极响:王记辣脚。

五六年前我与太太造访黎里,古镇正在进行开发性保护、整修,到处尘土飞扬,车子经过时就像醉汉跳舞。搞旅游,西塘、锦溪、千灯、光福都动起来了,黎里要体现后发优势。午后时分,树影已斜,在市河边的一家小店看到有几截套肠摆在搪瓷盘子里,正要掏钱——那会支付宝还不流行,被另一个客人抢了先手,将盘子里仅剩的两段半套肠“一枪头”扫尽,气得我只能干瞪眼。再去找第二家,不是关门就是售罄。黎里的套肠与吴江的红烧套肠圈不同,它是白烧的,大肠内套了几根小肠,直别别的一截不成圆圈,横截面的呈现画风很像海底光缆。

黎里古镇与许多江南小镇一样,靠一条小河贯穿,聚集人气,两边搭了风雨廊棚,供人遮阳避雨,歇脚闲聊。河上有一座座石桥,或如石梁,或如彩虹,桥皆有名,或青龙,或望恩,颇见古雅。桥孔两边有对联刻于石条上,字迹漫漶,不易辨认,但古风盎然。廊棚绵延三里,保存及修复状况比西塘、南浔要好。

金宇澄在《回望》里写道:“当年来往的行船,一如上海马路大小汽车那样络绎不绝。船头漆了红绿一对大眼睛的是绍兴快班,方头方脑是夜航船,镇上地主与店家到四乡收账、包括有钱人的雇船,精光锃亮,统称账船。”

现在,河岸系着两艘新漆的小船,但绍兴快船是看不到了,收账人也不知去了哪里。远远看到一个人款款走下河埠头,蹲下浣衣,在河面上击出一圈圈涟漪,摸出手机想拍照,哇,居然是一个男人!

我们在协顺兴下榻,廊棚下挂了一块朱红色的古雅牌匾,进门却是满满的时尚气息,前庭的横梁上垂下无数只玻璃鸟,黄白夹缠,闪闪发亮,透出叽叽喳喳的活泼,下面有一盆水淋淋的绿植兜住。再往里走,是一条玻璃长廊,天光融融,一架紫藤倾盆而下。这是不恰当的比喻,但再也找不到更恰当的比喻了——可惜是仿真材料做的。

这是用老房子改建的精品酒店,由吴江宾馆投资并管理,每间客房都不一样,我住的这间,窗外是一个极小的天井,靠墙有一丛修竹,正对面霉斑点点的墙上嵌着邻家两扇小窗,亮起橘黄色的灯,却不见人影。同行朋友窃喜,他住的客房有楼梯和阁楼,即便塞进一家四口,也可以翻翻跟斗。

我们去吃饭,国斌兄预选订了唐桥菜馆,走几步就到。从屋檐下挑出的杏黄酒旗正对着一顶石桥,大概就叫唐桥吧。老板和老板娘坐在河边喝茶聊天,生意不好不坏,镇上每天接待的游客中要数上海人最多。但是上海的大叔大妈一贯精打细算,还特别顾家,午饭买几只油墩、再叫一碗馄饨就对付一顿。吃馆子的铜钿,用来买辣脚、套肠、猪头肉回去,一家人吃得嘴巴油光光。所以饭点一到,生意好的不是饭店,而是小吃铺子。

老板姓陆,英俊小帅哥一枚,豆沙色短夹克打扮,不重不轻的闲话里有尖团音,但是他又不是苏州人。他开出的菜单不错,有套肠、辣脚、拌芦根、清炒河虾仁、炒湖菱、面筋塞肉、红烧鳊鱼、草母鸡炖清汤,笋干煨五花肉一大方,浓油赤酱风格。肉是老板从农民那里买来的,四角方方,小火煨成,猪皮韧结结的,几乎要把嘴唇粘住,肥肉不腻,瘦肉不柴,有猪肉的本香。垫底的一把笋干也吸足了肉卤,无筋无渣,味道也好。讲真,在本人波澜壮阔的食肉史上,这方焖肉可以排在前三名。

鳗鲡菜

不过吃老酒,最好鳗鲡菜。鳗鲡菜,就是腌菜简,但与周庄、同里的咸菜不一样,黎里的鳗鲡菜,包括曾经在汾湖吃过的,我认为味道胜出多多。鳗鲡菜取当地的细梗菜简,在毒日头下晒过,腌后入坛压实听凭发酵。经过一个冬季的沉睡,色呈暗绿而接近乌黑,取出看,根根细如笔杆,生吃也宜,脆爽咸鲜。但讲究一点的人家总要再加工,快刀切段煸炒,或整根盘在大碗里,浇土榨菜油,下重糖,旺火蒸透,上桌后形同鳗鲡,遂得此名,夸张之中不乏幽默。在汾湖,鳗鲡菜也是茶席常备之物。

搛一根在齿间细嚼,咸上口甜收口,叫服务员端一碗粥来。老板快步登楼来打招呼:小店不供粥,要么来一碗茶淘饭?

酒足饭饱,出门与陆老板告别。陆老板得知我们从上海来,就说:“金老师的老家就在中金家弄,往前走几步就是。他来我们饭店吃过几次。”我们在门口合了影,我手指一滑将照片传给金宇澄,金宇澄马上回信说:“唐桥饭店的小陆,人很客气的呀。”

吃了饭,我们就过了河去参观柳亚子纪念馆,汝悦来馆长为我们讲解。

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参观柳亚子故居的印象已经淡漠了,但依稀记得一进门就是一个天井,一张四方小桌子上搁着一块苏州造的清代金砖,谁都可以用毛笔蘸点水写字,我无知者无畏,居然当众一试身手,赢得笑声一片。还有一个印象是,柳亚子先生的磨剑室很小很暗,庭园里有一棵芭蕉,虽然高墙深院,阳光一掠而过,长得倒也葱翠。而这次见到的纪念馆,与我记忆中相比阔大多了。纪念馆在2006年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据汝馆长介绍,这座清代乾隆年间的建筑原为清乾隆直隶总督、工部尚书周元理私邸,落成以后皇帝赐名为“赐福堂”,前后足有六进,备弄也有百米长,有101个房间藏在里面。现存三座砖刻门楼,高阔大气,雕刻精美,第三进的赐福堂砖雕门楼主题为“竹林七贤”,雕刻最精,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被移至江苏博物馆收藏,现在要不回来了。故居共有五进,柳亚子母亲在1899年由老家汾湖大胜村迁入此地,租下第四、五进,均为七楼七底,当时柳亚子十二岁,拖一根小辫子。

柳亚子在这里一直生活到四十一岁,喝了二十九年的禊湖水。正厅坐着一尊柳亚子先生的胸像,上面的匾额刻的是毛泽东的手迹:人中麟凤。两侧墙面镌刻着毛泽东诗词《沁园春·雪》和柳亚子唱和词手迹,楹联刻的是周恩来赠柳亚子的题词“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

第三进是赐福堂,是南社诸友的雅集之所。陈列着南社诸友的活动照片、《南社》等出版物及实物上千件。后来我们又转到河对面的南社通讯处旧址,穿过一个袖珍园林,最里面有一间没有窗户的房子,据说是柳亚子的读书处,挂了一块匾额也叫磨剑室。天井铺的是石板,大大小小拼成冰裂纹,汝馆长说这是清代乾隆年间的风格。

接下来又参观了全真道观、禊湖道院、大陵桥、庙桥弄、周公傅祠堂、鸿寿堂、清雅草堂等,在桥上回望,一座水塔作为工业遗址留了下来,上面的大红油漆标语还依稀可见呢。

中金家弄也看到了,廊棚下一条极普通的窄弄。与上海的弄堂迥异,黎里的弄,其实相当于甬道,宽才三五尺,幽深冷寂,光素无华,墙壁上凿有壁龛,置放油灯照明。弄口左侧有一店铺,排门板上钉了一块A3纸大小的画板,蓝底白花:“繁花书房”,看起来尚在“准备中”。

要不是暮色沉沉,华灯初上,水面上漂起斑斓的倒影,我们还真想走走看看呢。

对了,还有一处“击退土匪胡伯龙的战斗旧址”,铜牌镶在一幢很平常的旧房门框一侧,告诉后人“1949年4月,土匪胡伯龙企图接收黎里,中共黎里支部紧急部署,在夏家桥区署、镇西炮楼、南港油车等地击溃胡匪的进攻”。

晚饭在河边一座酒家吃,也叫协顺兴,开在一幢青砖为主体,红砖勒红线装饰,门廊有三座拱形大门的民国时期风格建筑里,是精品酒店的附设。在吴越美食推进会创始会长蒋洪兄的倡导下,协顺兴从吴江宾馆引进名厨,欲以莼鲈宴立身扬名,于是我们吃到了猪头冻糕、酱香鲈鱼、蒜香河鳗、鸡汤面筋、稻香扎肉、一品蒸菜、银杏大玉(香煎银鱼饼)等。鳗鲡菜油光晶亮,不过被叫作“许庄腌菜”。蒋会长向我解释,季节不对,所以没有我期待中的“东南佳味,金齑玉脍”。

饭后,下起了牛毛小雨,我们又来到柳亚子纪念馆,上海师大艺术系教授邵琦、上海文史馆徐建恒处长、汝悦来馆长、书法家兼收藏家刘国斌、“旧闻记者”兼篆刻家杨忠明,还有我这个打酱油的,趁着酒兴谈笑风生,挥毫作画,或苍松凌寒,或暗香浮动,或丑石黄菊,落了款,钤上印,厚着脸皮一并儿送给了纪念馆。

次日一早,国斌兄带我们去河边陆协盛吃油墩和野菜馄饨,野菜馄饨就是荠菜肉馄饨,酱油汤加一勺熟猪油,喷香。油墩是黎里独有的小吃,与上海用铅皮模具制作的萝卜丝油墩子不一样,它是用糯米粉发酵后为坯子,裹肉馅或豆沙馅,在平底锅里炸至两面金黄,发泡至中空,因外表有一道勒线,类似束腰,形同鼓墩而得名。它不是在案板上搓揉成形的,要靠师傅用筷子挑起饧透的面团,用巧劲绞上三圈,形成圆饼状后再下锅油炸。要保证每只规格一致,全靠手势与经验。黎里的油墩摊店有十几家,只只大如拳,吃一个就饱了。陆协盛的油墩与时俱进,精细化了,瘦身一圈,颇受游客欢迎。一口咬开,外脆里软,肉馅鲜美,还含了一包肉卤。据朋友说,豆沙馅的油墩一般会有猪油丁、松仁、桂花,味道也是极好的,可惜我们没有吃到。

据陆老板说,他祖父开始在这里做油墩,到他接手已超过半个世纪了。陆老板客气,还特意做了一锅雪饺让我们每人带一盒回上海。

挥别黎里。雨后的空气湿润而清爽,我们穿过周赐福弄长长的备弄,到了停车场。回望身后一片保存良好的旧民居,在砖墙的缝隙似乎还隐约残留着金宇澄的记忆:

眼前笔直的市河,曾是父亲少年时期的看台,也是无数“太湖强盗”驾快船前来抢劫的必经之路——我曾在中篇小说《轻寒》中写一黑制服的水警,立于漆有“警”字小舟中大吹铜号的场面,是虚构的一种悲凉。在父亲的记忆里,每逢这特殊时期,等于人坐家中,风云突变,忽然听得一阵阵极惧怖之声——全镇三里长的街面上,自西渐东的店铺响起一片关闭“排门板”声响,如骤雨暴风,如除夕夜大燃鞭炮那么滚滚而来……

所幸,这一切已不复存在!又如金宇澄在书中所写:“最后这次故乡之行,船过无痕,应该都消失了。”但是他也看到了,黎里正以全新的面貌讲述新时代的故事,那般温馨,那般祥和,花团锦簇,歌舞升平。

而我,记住的还有金宇澄父亲在笔记里的“黎里风景”:

春——塘鳢鱼竹笋,麦芽塌饼(采紫苋头),水银鱼,野菜马兰头拌豆腐干丁子,莼菜(叫卖)。

夏——香瓜,芦黍,白糖梅子,家家做黄豆酱,梅酱,串条鱼汤,吃鳗鲡菜、鲜毛腐乳、生笃面筋,西瓜皮吃法妙不可言,菱(叫卖:野菱、戳嘴菱、圆角菱、和尚菱)。

秋——蚕蛹吃法,月饼和百果糕,扁豆糕,豌豆糕,赤豆糕,风干荸荠,白糖拌风菱。

冬——热乌菱,盐金豆,米饽,家家炒米粉,做风鱼、酱肉、酱蹄,做过年团子(葱油萝卜丝馅、南瓜猪油豆沙馅、野菜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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