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
若把人生比做逆旅,我们便会发现,途中耽搁实在是人生的寻常遭际。我们向理想生活进发,因了种种必然的限制和偶然的变故,或早或迟在途中某一个点上停了下来。我们相信这是暂时的,总在等着重新上路,希望有一天能过上自己想要过的生活,殊不料就在这个点上停住了。有些人渐渐变得实际,心安理得地在这个点上安排自己的生活。有些人仍然等啊等,岁月无情,到头来悲叹自己被耽误了一辈子。
小时候喜欢乘车,尤其是火车,占据一个靠窗的位置,扒在窗户旁看窗外的风景。这爱好至今未变。
其实,窗外掠过什么风景,这并不重要。我喜欢的是那种流动的感觉。景物是流动的,思绪是流动的,两者融为一片,仿佛置身于流畅的梦境。
当我望着窗外的景物出神时,我的心灵的窗户也洞开了。许多似乎早已遗忘的往事,得而复失的感受,无暇顾及的思想,这时都不招自来,如同窗外景物一样在心灵的窗户前掠过。于是我发现,平时我忙于种种的所谓必要的工作,使得我的心灵的窗户有太多的时间是关闭的,我的心灵世界里还有太多的风景没被鉴赏。
有邂逅才有人生魅力。有时候,不必更多,不知来自何方的脉脉含情的一瞥,就足以驱散岁月的阴云,重新唤起我们对幸福的信心。
聚散乃人生寻常事,却也足堪叹息。最可叹的是散时视为寻常,不料再无聚日,一别竟成永诀。或者青春相别,再见时皆已白头,彼此如同一面镜子,瞬间照出了岁月的无情流逝。
月亏了能再盈,花谢了能再开。可是,人别了,能否再见却属未知,这是一。开谢盈亏,花月依旧,几度离合,人却老了,这是二。人生之所以最苦别离,就因为离别最使人感受到人生无常。
“断肠人忆断肠人”——一个“忆”字,点出了离别之苦的所在。离别之苦,就苦在心中有许多生动的记忆,眼前却看不见人。情由忆生,记忆越生动,眼前的空缺就越鲜明,人就越被思念之苦折磨,叫人如何不断肠?
单思或酸或辣,相思亦苦亦甜,思念的滋味最是一言难尽。
相思是一篇冗长的腹稿,发表出来往往很短。
失眠的滋味,春秋有别。春夜是小夜曲,秋夜是安魂曲。春夜听鸟鸣,秋夜听鬼哭。春夜怀人,秋夜悲己。春夜是色,秋夜是空。
和陌生女人调情,在陌生国度观光,我们所感受到的只是一种新奇的刺激,这种感觉无关乎存在的本质。相反,当我们面对一个朝夕相处的女人,一片熟门熟路的乡土,日常生活中一些自以为熟稔的人与事,突然产生一种陌生感和疏远感的时候,我们便瞥见了存在的令人震惊的本质了。此时此刻,我们一向藉之生存的根据突然瓦解了。存在向我们展现了它的可怕的虚无本相。
路上迎面遇见一个女子,你怦然心动,她走过去了,你随即就忘记了她,也忘记了你刚才的怦然心动。
有一回,也在这样的邂逅之后,你开始思索怦然心动的原因。
当然,女子都比较可爱,但能看出不同的性格,或活泼,或端庄,或阳光,或忧郁,如此等等。在你怦然心动的那个瞬间,你是感觉到了你和她之间的一种可能性,那肯定不只是肌肤之亲,而是一种完整的生活。茫茫天地间的你和她,是完全可能结成伴侣、组成家庭乃至生儿育女的,而因为她的这一种性格,你就会和她拥有这一种生活了。
在你怦然心动的那个瞬间,你的另一个自我,那个不受你的实际生活束缚的自我,那个哲学的、文学的自我,经历了另一个人生。
人生中有两种情形,我自己经历过,在别人那里也见得很多,渐渐习以为常了。可是,一旦我仔细地去想它们,就仍然会觉得不可思议。
第一种情形是,两个原本完全陌生的人,后来怎么竟会天天生活在一起,并且觉得谁也离不开谁了?
第二种情形是,两个天天生活在一起的人,后来怎么竟会又成陌生人,甚至永远不通消息了?
苏轼的《江城子》是一首传诵千古的悼亡词,句句无比沉痛,句句无比真实,句句有千钧之力。悼念的是去世十年的爱妻,却准确地写出了每一个曾经痛失爱侣、亲人、挚友的人的共同心境。
生者与逝者,无论从前多么相爱相知,现在已经生死隔绝,彼此都茫然不知对方的情形了。“两茫茫”是一个基本境况,笼罩着彼此的一切关系。生者的生活仍在继续,未必天天想念逝者,但这绝不意味着忘却。不忘却又能怎样,世界之大,找不到一个可以向逝者诉说的地方。即使有相逢的可能,双方都不是从前的样子了,不会再相识。这正是“两茫茫”造成的绝望境地。梦见了从前在一起时的熟悉情景,“两茫茫”的意识又立刻发生作用,把从前的温馨浸透在现在的哀伤之中。料想那逝者也是如此,年复一年地被隔绝在永恒的沉默之中。
一个人无论多大年龄,一旦没有了父母,就成了孤儿。他走入这个世界的门户,他走出这个世界的屏障,都随之塌陷了。父母在,他的来路是眉目清楚的,他的去路则被遮掩着。父母不在了,他的来路就变得模糊,他的去路反而敞开了。
少年人前面的光阴和老年人背后的光阴长度大致相等。但是,少年人往往觉得前面有无限的光阴,老年人却觉得背后的光阴十分有限。
年轻人没有什么可回忆,于是就展望。老年人没有什么可展望,于是就回忆。
从头开始是人生经常可能遇到的境况,大至地震、战争、国破家亡、死里逃生、事业一败涂地,小至丧偶、失恋、经济破产、钱财被窃、身上一文不名。凡此种种,皆会使你不同程度地产生一种废墟感。当此之时,最健康的心态便是忘掉你曾经拥有的一切,忘掉你所遭受的损失,就当你是赤条条刚来到这个世界,你对自己说:“那么好吧,让我从头开始吧!”你不是坐在废墟上哭泣,而是拍拍屁股,朝前走去,来到一块空地,动手重建。你甚至不是重建那失去了的东西,因为那样你还是惦记着你的损失,你仍然把你的心留在了废墟上。不,你是带着你的心一起朝前走,你虽破产却仍是一个创业者,你虽失恋却仍是一个初恋者,真正把你此刻孑然一身所站立的地方当作了你的人生的起点。
也许这近于某种禅境。我必须承认的是,我自己达不到这种境界。一个人要达到这种无牵无挂的境界,上者必须大觉大悟,下者必须没心没肺,而我则上下两头皆够不着。
刚刚发生了一场灾祸,例如你最亲的亲人死了,火灾或盗贼使你失去了几乎全部财产,等等,那时候你会有一种奇异的一身轻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天地间赤条条一身的原初状态。
人生似乎有两个大忌。一是突遭变故,不得不从零开始,重建生活或事业。二是壮年身死,撇下未完成的生活或事业,含恨撒手人寰。
可是,仔细想想,变故有大小,谁能完全躲避得了?寿命有长短,几人可寿终正寝?
所以,从零开始与未完成是人生的常态。
所以,人应该具备两个觉悟:一是勇于从零开始,二是坦然于未完成。
人生是一场无结果的试验。因为无结果,所以怎样试验都无妨。也因为无结果,所以怎样试驗都不踏实。
有人说,人生到处是陷阱,从一个陷阱跳出来,又掉入了另一个陷阱里。可是,尽管如此,你还是想跳,哪怕明知道另一个更深的陷阱在等着你。最不能忍受的是永远呆在同一个陷阱里。也许,自由就寓于跳的过程中。
(摘编自上海辞书出版社《人生哲思录》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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