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诗学的交流、融合与发展❋——评《古诗英译中西翻译流派比较研究》

2021-03-07 19:09曹金芳
外语与翻译 2021年4期
关键词:译诗庞德中西

曹金芳

1.引言

古诗英译最早始于十六世纪末,距今有四百多年的历史(黄鸣奋1997:131-132)。四百多年来,古诗英译先后出现了三大类别八大翻译流派:(一)早期的直译派,后来演变成散体派与逐字翻译派。早期的直译派中西代表译家分别为初大告与韦利(A.Waley),后来的散体派中西代表译家分别为杨宪益与华逊(B.Watson,又译为华兹生),逐字翻译派中西代表译家分别为黄雯与巴恩斯通(T.Barnstone);(二)早期的意译派,后来演变成诗体派与现代派。早期的意译派中西代表译家分别为蔡廷干与翟理斯(H.A.Giles),后来的诗体派中西代表译家分别为许渊冲与登纳(J.Turner,又译为唐安石),现代派中西代表译家分别为林同济与艾黎(R.Alley);(三)早期的仿译派,后来演变成改译派。早期的仿译派中西代表译家分别为林语堂与庞德(E.Pound),后来的改译派中西代表译家分别为翁显良与雷洛斯(K.Rexroth,又译为雷克思罗斯)(许渊冲1991:35)。这八大翻译流派是基于各流派形式上区别性特征描写的类型化认识,虽然偏于经验式的归纳而显得有些笼统、模糊,但对于认识、理解与把握古诗英译发展与演化的基本脉络、现状以及各派的主要特征大有裨益,也对各流派别内涵的具体性、多样性、层深性与丰富性进行后续研究创设了契机,为进一步进行中西翻译流派的对比研究提供了启示与线索。

综观目前国内外古诗英译研究,在研究对象上,集中对国内外译者及其翻译流派的研究均较少(国内诗体派代表许渊冲、国外仿译派代表庞德除外);在研究层次上,微观层面的字、词、句翻译研究较多,中观层面的诗艺、诗美转换、再现与创造以及宏观层面的中西诗学碰撞、融合与发展研究较少;在研究方法上,语文学与语言学视角的翻译研究占主导,不同文艺理论视角的翻译研究渐多,不同艺术门类(如绘画、雕塑、音乐、电影、戏剧等)交互影响下的跨艺术翻译研究较少;在研究路向上,以普适性的翻译原则或译者的翻译观为基点,初步评断或印认其翻译实践的研究较多,基于译者的翻译观或诗学观,从译者大量翻译实践出发,丰富、深化、修订与拓展其翻译观内涵的研究偏少。

基于这样的总体认知,张保红(2018)的《古诗英译中西翻译流派比较研究》(人民出版社)一书定位为翻译的诗学研究,选取中西八大译家与中西两大译者群为研究对象,从横向上分别描写同一中西翻译流派中不同译者古诗英译艺术特征的具体性、层深性、丰富性与独特性,从纵向上分别揭示中西各翻译流派彼此演进的轨迹及其社会历史、文化与诗学等方面的动因,分析总结中西译者群汉诗英译策略与方法异同的基本趋向与总体特点,揭示了汉诗英译各流派历时变化、丰富多样、特色发展的风貌及其之于翻译学建设、文学文化交流与传播的价值与意义。

2.基本内容

《古诗英译中西翻译流派比较研究》一书从中西八大翻译流派中撷取八位译家进行分析和分类比较研究。中国诗体派译者代表有“中国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国际译联“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获得者许渊冲,散体派诗歌翻译代表有理论与实践相长的翁显良;西方诗体派译者代表有英国著名翻译家、西方现代汉学奠基人之一、法国汉学界最高荣誉“儒莲奖”两次获得者翟理斯,自由体派译者代表有二十世纪英国著名的汉学家、翻译家、“大英帝国爵士”和“荣誉爵士”“女王诗歌翻译勋章”获得者韦利,美国著名诗人、评论家、现代诗歌的奠基人、出色的翻译家、早期意象派的领军人物庞德,英美意象派后期的挂帅人物、对推动和发展美国现代诗歌产生了重大影响的女诗人罗厄尔,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诗坛最为重要的诗人、“当今真正美国诗歌的领袖”威廉斯(W.C.Williams),以及美国当代著名诗人、20世纪50年代美国“旧金山文艺复兴运动”的领军人物和“垮掉派”诗歌流派的先驱、被誉为“美国最有才智的诗人”的雷克思罗斯。

《古诗英译中西翻译流派比较研究》全书517页,共计49万字,除《序》《绪论》和《结语》外一共九章。第一章重点介绍翟理斯的译诗观之后,首先深入描写翟理斯以西方传统重构中国古诗内涵的丰富性、多样性与层深性,其次探讨其实践格律体译诗的方法、策略及其文学文化价值,彰显其在翻译实践中融合中西诗体的新探索;最后厘清其翻译意义观的基本特性与内涵,探明其翻译的意义观是动态的意义观,是翻译审美意义的意义观,目的是指向终极的审美等效。第二章简述许渊冲的翻译实践、理论和影响,概述其翻译理论及意义观的主要特点,从“求美”的意象翻译与自我译文的修改两大维度多角度、多层次探讨许渊冲实践“三美”翻译理想,对“译无止境”的不懈追求以及将“一个国家创造的美转化为全球的美”的良苦用心。第三章主要介绍韦利的翻译观,探讨了韦利的两大译学标签“直译”与“弹跳节奏”在汉诗英译实践中演绎发展的基本过程,阐述了韦利译诗直译及其节奏探索的特色及其诗学文化价值。第四章简介意象派的基本缘起、主要诗学主张、庞德与意象派的关联以及庞德的翻译观、诗学观,随后从意象的创译、“闪光的细节”、多维艺术综合等方面探讨了庞德译诗的诗美效果及跨艺术特色与价值。第五章简述罗厄尔的翻译观,结合其古诗英译实践,从意象派原则、拆解法、符际翻译三大维度探讨罗氏译诗的诗学理据、与庞德译诗和而不同的创新特色以及跨艺术翻译实践。第六章概述威廉斯的诗学观,从诗学的实践、借鉴与创新三大方面探索威廉斯借鉴传统汉诗诗学,拓展意象派诗歌疆域的基本过程。第七章雷克思罗斯古诗英译研究,简述雷克思罗斯的翻译观,从诗艺创作与跨艺术表现两大维度分别探索雷氏“同情”诗歌翻译观的独到特色与应用价值以及绘画形式语言及其原理技巧之于诗歌翻译实践与研究的方法论意义与创新价值。第八章翁显良古诗英译研究,介绍了翁显良的翻译观,从意象翻译、绘画、书法等视角揭示了翁显良译诗再现原作意象说的真实内涵与表现形态以及翁显良散体译诗所含蕴的汉文化艺术特色。第九章中西译诗流派比较,粗线条勾勒了中西两大译者群彼此的翻译取向与特色。该章总结指出,中西译者群对待汉诗英译有着策略与方法相同的一面,更有着其内涵与动因相异的另一面,这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中国译者揭示意境,西方译者描写意象;中国译者阐释意象内蕴,西方译者呈示意象结构;中国译者遵循传统英诗规范,西方译者创新时代诗学规范;中国译者实践跨语言再现,西方译者开拓跨艺术再现;中国译者传播汉文化,西方译者借鉴汉文化。将中西译者群进行对比研究,进行翻译特点整体倾向定位,可以知己知彼,相互借鉴、融合、提高,对中国文化走出去的策略制定与实施不无启示意义。

3.特点评价

该书具有如下三个方面的鲜明特点。

3.1 跨艺术研究视角彰显古诗英译新方向

文学翻译是艺术,诗歌翻译是艺术中的艺术,通常而言,这一论断更多的是针对语际之间双语转换的艺术或技巧这一面来说的,目前诗歌翻译研究中零星出现的对其他艺术形式要素或技巧的借鉴研究,往往只是作为双语语言转换研究大背景下的点缀或补充,尚未形成独立、系统的认知视角用于翻译研究。因此,真正意义上文学或诗歌翻译与其他非语言艺术相互贯通、彼此借鉴、共生发展、协同创新的另一面,目前还研讨不多。

本书作者将绘画、书法、摄影、雕塑等非语言艺术门类的感性经验、形式语言要素与原理技巧等作为方法论引入诗歌翻译研究,揭示古诗英译呈现出的跨艺术特色,探索区别于语言学、文学视角翻译研究范式的跨艺术视角翻译研究范式。从翻译本体视角看,它将诗歌翻译从语际翻译扩展到了符际翻译,使我们看到了传统意义上诗歌或文学翻译这门语言与语言之间转换的艺术更为广阔的内涵——诗歌或文学翻译还可以是文学语言与其他艺术语言之间转换、渗透与交融的艺术。毫无疑问,这既为翻译学领域增添了新的研究范式,又拓展了翻译学跨学科的疆域。例如,对翁显良以散体翻译中国古诗,学界历来毁誉参半,但论述所及,多限于汉英语言形式转换艺术的范围。本书作者宕开一笔,分别从绘画、书法视角揭示了翁译中所含蕴的跨艺术因子,从汉文化深层阐述了翁译采用散体的艺术价值。又如,对庞德、罗厄尔、雷克思罗斯等的研究,作者从点、线、面、光、色、形、体等绘画形式要素及其原理技巧角度充分剖析各自翻译的艺术特色及其译学价值。这种站在跨艺术研究本位来探讨诗歌或文学翻译,进行语际翻译与符际翻译之间的互动研究,必将开启一片全新的视阈,给诗歌或文学翻译诸多既成的认识(比如诗歌或文学翻译的定义、原则、方法、批评等)带来重新思考与重新定位的契机,也为中国文学、文化经典立体多维地走出去探索了可取的路径。

本书作者在多个章节探讨文学语言与其它艺术语言之间转换、渗透与交融的艺术,也探索其它非语言艺术之于某些文学翻译论断的解释力与方法论价值。其探索的成效,诚如翻译家刘士聪(2017:3)在其序中所说:“借鉴绘画、书法、摄影、雕塑等艺术的基本原理与表现形式,对诗歌翻译理论与实践进行了具有开拓意义的研究,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3.2 掘幽探微填补古诗英译理论研究空缺

长期以来,古诗英译研究中一些重要译论或评论,人们引用时层层相因、不求甚解的现象时有所见,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读者对翻译家艺术个性与特色的认知与解读,也不利于凸显评价中西文化交流与传播的真实效果。本书作者以既定的译论或评论为抓手,从翻译文本出发,结合相关文论、译论,条分缕析地进行了深入探讨,清晰地揭示了相关译论及评论应有的译学价值与文学、文化意义。比如,庞德的翻译理论被翻译理论家Gentzler(2006:15)概述为“闪光的细节理论”(Theory of luminous details)之后,诸多翻译研究文献论及庞德的翻译艺术时,多层层相因援引“闪光的细节”这一论断进行比附与解说,至于庞德的“细节”有什么内涵?为何用“闪光的”来描述“细节”?它是怎样“闪光的”?又有怎样“闪光的”效果?等等,这些问题多不得而知。该书专辟一节,以“闪光的细节”为基点,结合庞德的汉诗英译实践,从多角度、多侧面、多层次对其进行内涵充实与学理描写研究,填补了庞德翻译研究中的这一空缺。又如,翟理斯的韵体译诗自从被贴上“因韵害意”或“读起来就像是三四流的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诗”这一标签后,每每有论者论及其译诗特点时都会人云亦云,甚至只要论及韵体译诗,都会援引“因韵害意”这样的论述进行评说。人们大多不再愿意更多地关注翟理斯进行韵体译诗的探索过程、创新发现及其具有的文学、文化交流价值与意义。类似地,韦利的直译是怎么形成的?其内涵、特色与价值何在?其译文中实践的节奏是否一概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弹跳节奏”?这些问题在该书中均得到了抽丝剥茧式、有理有据的分析与解答。归结性的言说可以给不同译者贴上区别性的标签,但知其然还需知其所以然的学术诉求绝不可忽视,否则既会辜负译者生动丰富的实践探索,也会误导读者认知的固化与错位。

对古诗英译者的研究,通常而言,国外译者中研究最多的要数庞德,国内译者中则首推许渊冲。从目前国内古诗译者研究整体来看,对罗厄尔译诗进行探讨的人寥寥无几,而对威廉斯译诗进行研究的更似无人问津。本书作者选定其为研究对象,发掘了其译诗的艺术特色,彰显了意象派以来汉诗英译西传过程中的丰富性、多样性与层深性的“小传统”,在相当程度上填补了这方面研究的阙如。

3.3 语言学与诗学分析方法的有效联通

一般来说,语言学分析方法多关注作品自身的语言特征,诗学(文学艺术理论)分析方法多关注作品体现的诗艺、诗美、时代诗学取向以及个性特色。前者偏实,可以条分缕析,各个击破;后者偏虚,可以印认、归纳,综合考量。翻译研究中,语言学分析方法长于分析文本之内的语言特色,但往往对文本中“功夫在诗外的东西”关注不够;诗学分析方法长于分析作品表现技艺、作者风格以及时代诗学对文本的影响,但容易偏离文本语言自身进行解说,对文本语言的个性特色关注不足。因此,一味的语言学分析可能会看不到文本诗学特征及其发展变化与影响之所在,一味的诗学分析可能会忽略译者语言个性与区别性特色。能将文本内的语言学分析与文本外的诗学分析进行有机结合,进一步说,能将语言学范式注重科学、理性、分析以及客观的研究特点与诗学范式注重人文、感性、综合以及主观或个性的研究特点进行有效融合与贯通,一直以来是人们从事翻译研究或评论孜孜以求的目标。本书作者在这方面进行了有效探索,体现语言学与诗学分析方法彼此融通共同服务于译论译评的鲜明特点。

该书引用了大量译例,对译例的研究既能运用语言学方法化整为零,逐一分析,讲解透彻,又能运用诗学方法合零为整、多维参照、艺术综合,体现作者深厚的语言功底与良好的艺术修养。比如,在第一章第二节第21-22页中分析翟理斯为何将“(纤纤出)素手”译为“圆圆的手臂”(Her rounded arm)时,作者没有拘泥于一般的汉英语言的字比句对,而是一方面从翟理斯本人的译作中找寻出类似例证阐明其表意策略与审美倾向的一贯性,比如翟理斯还将“素手玉房前”中的“素手”也译为“her white arm”(以白皙圆润的手臂为美),另一方面从英语文学作品中找寻形容美人的类似表达形式进一步佐证这种审美认知。此外,作者还从西方经典绘画作品中找寻可视性的理据,文中指出新古典主义画家安格尔(J.A.D.Ingres)的画作《莫第西埃夫人》(Madame Moitessier)中贵妇人白皙、丰腴而圆润的手臂可能是翟理斯审美认知的原型。类似这种依据文本又超越文本的研究方法成为该著作分析文本的常态,从内容上大大拓展了我们的认知视野,从方法上强化了本书所实践的多维艺术综合的研究思路。又如,在第四章第三节第183-186页中分析“静女其姝”“静女其娈”(《诗经·邺风·静女》)分别被译为“Lady of azure thought,supple and tall”,“Lady of silken word,in charity”时,作者并未采信学界关于庞德(E.Pound)“走火入魔”,胡乱拆字以致难以卒读的成说,而是追根溯源探寻庞德如此翻译的真实用心与理据。作者援引庞德英译《大学》中的“静”字译法(定而后能静/having this orderly procedure one can“grasp the azure,”that is,take hold of a clear concept;)(Pound 1928a:29)进行解说,指出译文中庞德将“静”字拆译为“grasp the azure/争+青”,并随文解释为“take hold of a clear concept/掌握清晰的想法”,这一点可用来解读“Lady of azure thought”创意英译的合理性。不仅如此,作者还援引庞德英译《论语》第六章《雍也》里“智者动,仁者静”(The knowing are active;the humane,tranquil.)(Pound 1928b:217)进行解说,并指出庞德这里并未对“静”字进行拆分,而是译为颇为恰当的“tranquil”。同此一字翻译中拆还是不拆,庞德显然是有自己的诗学动因(motivation)。因此,翻译研究中仅仅限于译者某一文本汉英语言字比句次的研究,可能会留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缺憾。作者将其翻译研究范围扩展到译者的不同文学体裁的译文集,从中发掘译者翻译审美的连贯性与表情达意的个性,从而解释了译者个性化翻译的适切性,显然这是真实认识译者翻译艺术特色的有效方法。同时也给我们以这样的启示:在针对某种译文进行翻译批评之前,回溯阐明厡译文之所以如此表现的内在理据尤显必要。

4.结语

古诗英译中西翻译流派众多,内涵丰富,仅按前文许渊冲的提法,中西各大流派的代表译家就有十六位,因此书中目前所论及的中西译家数量及其内涵研究之深度与广度显然还比较有限,读者诸君虽可管中窥豹,但也难免萌生难见全牛的遗憾。此外,中西译者群对比研究目前只是基于翻译家的研究进行了粗线条的归纳、探讨,还有待于进一步细化、深化。进一步拓展翻译家研究范围、深化研究维度与中西译者群对比研究,想必是今后古诗英译研究的必选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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