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玮琳
迟子建与王安忆作为同时代的作家,她们都经历了改革开放以来社会的伟大变革,尤其是21世纪以来的中国,一切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们的创作欲被社会中的种种变化所激发,二者将创作的视野投向了转型中或转型后的城市故事,或者更为准确地说,她们将描写的对象从单一的人发展成了人与建筑,从读者熟悉的街道、建筑入手,借助人物的命运遭际,以清晰的历史线索追溯悠久的历史往事,在现实与历史的双重作用下,找寻一座城的文化记忆。
迟子建创作伊始就一直在描写乡土、描写北极村,她曾坦言自己最熟悉的地方是北极村,为了怀念这些地方,她写了许多扎根北极村、立足东北故乡的故事。但从《白雪乌鸦》开始,迟子建逐渐将视野转向了自己日后生活多年的城市——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开始描写在这座城里奔波劳碌的人们以及他们所生活的时代。迟子建的新作《烟火漫卷》就以哈尔滨一名“爱心救护车”司机刘建国的生活为主线,通过描写他寻找被自己弄丢的朋友的孩子,串联起有关他的家庭、朋友、事业以及社会的故事,而人物各自不为人所知的心结在一次次出车交往的过程中被一一解开,每个人都在这座寒冷的城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温暖。
王安忆因描写上海弄堂生活展现社会人生百态而在文坛声名鹊起。进入21世纪后,王安忆依旧在描写上海,只不过她的关注点开始微调,从单一的弄堂世界走向了上海巷陌的宅院。王安忆近年来的代表作《考工记》,便是一部以考工笔法探究庭院、人物、时代关系的作品。一座名为“煮书亭”的宅院,通过某种偶然与主人公陈书玉相联系,物与人之间逐渐形成了互文的密切联系。
存在于城市中的历史建筑,彰显着城市特有的历史文化品格,通过固有的建筑物,人们可以了解过去发生在此地的历史,除此之外,城市中的历史建筑还可以融入不同群体、不同身份的文化记忆,而文化记忆的融入是“过去构建为能够支撑当下和指明未来道路的共识”[1]。由此可见,文学中的建筑书写可以说是“城市文化记忆的唤醒者”,是“城市文化记忆生成者和城市文化价值当代构建者这一双重角色”[2]的最有资格的承担者。当下的生活终将成为历史,而建筑则是记录城市兴衰、保留城市历史记忆最为直观的一种方式。建筑与文学同为静态记录历史的方式,但建筑终归无法自主地为自己发声,而作家书写的重要性由此就体现出来。作家用自己手中的笔,对日常生活中别人不甚了解或是熟视无睹的建筑进行书写,并且他们有着良好的学识素养、深厚的文化底蕴及敏锐的感知力,能将历史与文化很好地结合,《烟火漫卷》《考工记》就是其中的范例。
迟子建在《烟火漫卷》中用了大量的笔墨描写哈尔滨这座城市的街道、建筑,其中着墨最多的是哈尔滨的教堂,如,圣·索菲亚教堂给人的第一观感是“那巨大的绿色穹顶和小巧的帐篷顶上,竖立着十字架,像别着金色的发卡”[3];圣·阿列克谢耶夫教堂分为上下两层,下层供神职人员居住,上层则用来进行宗教活动。被老哈尔滨人称为乌克兰教堂的圣母守护教堂是红墙绿顶的装饰,而在几百米开外的姊妹教堂基督堂,则是清隽小巧的哥特式风格。大大小小矗立的教堂宛如一盏盏明灯,照亮着每一个人的心房。这是那个时代留给东北、留给哈尔滨的独特记忆,也是留给迟子建、留给后世的财富,迟子建得以目睹这些事物,也得以以此为素材进行创作。其实当迟子建将写作目光逐渐从北极村转向哈尔滨,大众就应知晓作家要开始书写这座城的历史,而其作品中关于哈尔滨的描写自然就会裹挟着历史与记忆的痕迹,即文化记忆。针对现代意义上的哈尔滨,其历史可追溯到1898年中东铁路的修建,铁路的修建在使该地交通便利的同时也促进了其现代工商业的发展。到了20世纪初,哈尔滨已一跃成为国际性商埠,诸多国家的侨民或因流亡或因商业往来定居于哈尔滨,由此形成了哈尔滨最早的市民群体,他们外貌不同、爱好不同,审美也不尽相同,但他们都在哈尔滨这座小城里生活着,由此哈尔滨拥有了多样的建筑和多元的文化,成为一座名副其实的包容之城。
在《考工记》中,宅院的面貌随着时间的发展逐渐为陈书玉、为读者熟知。开篇作者先介绍了这座宅子的外在建筑景观以及庭院里的陈设;之后通过瓶盖厂的建设,披露了宅子的外在结构形制;再借着特殊时期的特殊经历,将古宅中的家具、古董、地契等展示出来;之后因宅子漏雨,不得不进行修缮房屋,这座宅子的细枝末节才一点一点被呈现在读者面前;而宅子的历史过往则到要将房屋作为文物进行保护时,陈书玉和大虞去查阅各种资料,确定了宅子“煮书亭”的名号才开始被知晓。在《考工记》中,王安忆如同一个考古工作者一般,通过一层一层的观察、剖析,清楚了宅子的结构外形,也知晓了宅子的文化构成、历史流脉,通过如此细致的具有建筑学意义的考察,在一定程度上也为读者展示了上海建筑风貌的演变。
无论是在《烟火漫卷》还是在《考工记》中,人与物之间都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且在某种程度上二者构成了互文的关系:建筑为人类提供生存、生活的空间,人类则在其间生活繁衍。原本单一的建筑物因人的存在而变得内涵丰富,它不再只是一座孤零零的建筑,而是开始见证人类的悲欢离合、时代的风云变迁,它在此过程中发生了变化,或是被破坏摧毁,或是被修补修缮,它的变化也折射出生活于其间人的生存状态以及整个社会的发展动向,二者由此形成了一个有机的互动过程。
教堂是《烟火漫卷》中一个极为重要的意象,如黄娥在准备离开人世间时带着儿子杂拌儿去了一个又一个的教堂。虽然黄娥并不十分熟悉教堂,但每到一处她还是要儿子和自己虔诚地祈祷,希望神能听到她的恳求,能在没有她的日子里善待孤苦伶仃的儿子。在文本中,教堂、音乐厅都是作家为主人公实现自我救赎而设置的场景,面对这些非本土性的存在,民众们半知半解、半信半疑,而一旦在自己犯了不为人知但又的的确确存在的错误时,他们渴望通过一些外在的行为来减轻自己内心的负罪感,纵使是于事无补,也始终心怀虔诚。就像刘建国在曾经无比熟悉的音乐海洋中得到片刻安宁与放松,在那里他不再是一个风尘仆仆的司机,而是有着极高审美趣味的、懂得鉴赏音乐的听众,聆听音乐时他不必被弄丢朋友儿子的自责所包围,也不必回想年轻时一时冲动对小男孩造成的伤害,在须臾片刻间他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是不被外物所累的。
《考工记》中的主人公陈书玉几进几出大宅院,大宅院里的住民也在不断更换,每次进出、每次更换都与陈书玉个人的遭际以及社会情形的变化有着密切的联系。就在这几进几出间,陈书玉开始思考这座宅院于他而言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当他年少时选择与“小开”奚子一起外出求学而又一无所获、无处可归时,这座宅子便成为他当时的救命稻草。虽然他没有恢复以往大富大贵的生活,但至少有屋蔽体,解决了住所的难题。但好景不长,家里人口众多,方方面面都要开销,祖父母、父母、大伯家、姑婆间各怀心思,在不必要时甚至打消了交流的念头,“这场景有些像战时禁闭灯火,人也变得瑟缩,黯然无语,低头划饭”[4]78。这样的场景让陈书玉感到无比压抑,想要逃离这座宅院。社会变革初期,有产无产的难题始终萦绕着他,令他惶恐不已。而这份惶恐随着祖父母的离世、父母大伯的搬走开始慢慢消解,原因在于他已决定将这宅子自愿交给政府,无论宅院作何用途都无关紧要,他感到一块烫手的山芋终于离开了自己,“从居委会出来,骑上车,只觉身轻如燕……”[4]122。一切的悬而未决都有了结果,他才有心情开始细致地打量这座宅院,他第一次感觉走进了宅子的心脏,他感到这宅子与他一般,都是故旧物,都有着时间的痕迹。数年后工厂搬迁,老宅成为一片颓圮,陈书玉动了修缮的念头。到了花甲之年,当他听说政府有意收回这座具有文物保护价值的宅院时,他再一次感到了欣喜,“这一次,怕是真的了”,然而哪怕经过了明晰产权、核定地产的阶段,宅子最后还是没有动迁修缮,“四面起了高楼,这片自建房迟迟没有动迁,形成一个盆地,老宅子则是盆地里的锅底。那堵防火墙歪斜了,随时可倾倒下来,就像一面巨大的白旗”[4]267。
快速发展的社会以及由此导致的人类情感的冷漠,使带有历史文化印记但却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老宅被冷落、被遗忘,就这样,陈书玉和这座老宅一起老去,一同在时间的过往中落寞下去。帕克在《城市社会学》里提出:“城市绝非简单的物质现象,绝非简单的人工构筑物,城市已同其居民们的各种重要活动密切地联系在一起,它是自然的产物,而尤其是人类属性的产物。”[5]由此看来,《考工记》中所描绘的老宅院也不再是一个单纯的砖瓦建筑,而成为与人类情感相通的物质载体,它映照着现实冷暖、寄托着人情百态。在命运这一层面,陈书玉的人生与老宅的境遇是一样的,二者都被一种名为“宿命”的东西裹挟向前,虽然二者都曾有过各自的辉煌时刻(即陈书玉的“小开”生活与老宅从前的风光),但它们都只持续了极为短暂的时间,伴随二者后半生的只是惶恐、颓圮和衰落,而这些也是普通人生活中常有的境遇,甚至很多人的境况远不如二者。
《烟火漫卷》与《考工记》从关注一个人的一生境遇到发现一座宅院、一个城市的变迁,令大众印象深刻的不仅是文本中构造的跌宕起伏的情节,更多的是它们带给大众一种沉思,或许大众也能从中读出一些关于现实、关于人生的隐喻,这既是一个人、一座宅的变化,也是一个城市、一个时代的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