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矢
说一个戒指的故事。
我结婚时,我与妻一无所有,从不曾敢梦想有一枚戒指。那是1968年,我是一级工,工资36元;妻是二级工,工资42元4角。除去各人寄父母家用5元,再除去在工资中扣掉的房费、水费、电费、卫生费等,剩下不足60元的收入,勉强可以维持我们婚后的生活。因此我们只是两张单人床拼在一起,从不敢奢望一点什么。我的父亲是右派,在家中“管治”,收入自是没有。众子女的寄款不够家用,大家都穷,父母只好变卖家产。到我结婚后回家探亲时,老屋已是家徒四壁了。不但我幼时看到的那个大黑书柜中的《小说日报》(全是五四时期的)全卖光了,连那书柜亦无踪影,灯柜、衣橱、樟木箱、八仙桌、方凳,乃至墙上的板壁,房顶上的屋瓦,全都变成了父母的咬嚼。正在感叹之余,却不料母亲悄悄把我和妻叫进东房,关紧了房门,从床底下的一个破箩筐中翻出一只红木匣子来,在我们面前打开。我大吃一惊,木匣中竟是几枚金光闪闪的戒指!
母亲满脸堆了笑,那种得意是从心底里升起的。母亲说,这几枚戒指,是她结婚时的陪嫁,到如今,已是30多年了。从日本鬼子来到解放战争,这些戒指就一直随了母亲逃难,或缝在裤带里,或缀在棉袄大襟里,虽也在难中卖过一两枚,所幸都没有丢失。最担心是这几年的红卫兵造反,连郑板桥、唐寅的画也没放过。所幸母亲早有预见,把这几枚戒指藏在了乡下亲戚家里,总算没遭劫难。母亲又叹口气说,总是东存西放的,也不是个事,不如给媳妇们做见面礼吧!就挑了一枚最重的,给妻戴在手指上了。又说,这东西,救急不救穷,留给你们预防个万一吧。
妻的喜悦是显而易见的。知道家中穷,回乡探望老父老母,原没指望得到什么,突然间从天上掉下一个金戒指来,又是我们根本不可能置办的东西,真有点大喜过望了。但那时候,人们不“喜”装饰,不单不戴戒指,连烫发也是“封资修”,于是回到家,便锁进抽屉里,妻再没戴过。
过了年,是1969年,我们有了一个女儿;又过两年,到1971年,我们又有了一个儿子。但两个人的收入,却还是一个一级工,一个二级工,生活便捉襟见肘,不知不觉竟欠了债。到儿子过百日的时候,妻生了奶疮,一点奶水也没有,只好订牛奶。这时候才发现,能借的地方都借遍了,已欠下近百元的债务,却生生地找不出订牛奶费的出处,儿子不肯接受粥汤的敷衍,只卖了命地哭。无奈,我与妻商量说,咱把那戒指卖了吧?说时,竟不敢看妻的眼睛。
现在想起来,我仍是十分感激妻的通情达理。妻从来没有过嫁了我便该由我养活她的念头,相反,虽说她工资比我高,却处处替我想。只要我的父母有了急难要钱,我若说寄10元,她一定要寄12元,而对她家里,她总说,她父亲每月有六七十元的收入,比我家的条件好,每个月给5元钱表示孝心就是了,从来没有加寄过。那时候的两元钱,对我们可不是小数,那几乎是一冬天的菜金。我至今还记得,每到立冬,我便在厂里借一辆三轮车,到菜场拉一车没有包心的散白菜回家,用开水烫了,腌一缸酸白菜,便是我们一冬的蔬菜。那一斤散白菜的价格,是一分半钱,腌100斤酸菜,足够吃一冬了,才不过1元5角钱!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们一人抱一个孩子,上街了。我记得极清楚,坐公交车一共是四站,车票是一人4分钱;下车再走一站路,省下4分钱,到竹笆市向南拐,进粉巷,走进专门收购金银首饰的粉巷银行的大门。
我惴惴地看着妻把那枚戒指掏出来,剥了外面包着的纸,递进柜台。一位年轻的职员接过了,便问:“卖不卖?”我和妻同时说卖,就见那青年略一用力,戒指便掰成了两半。只用眼一扫,便说:24K金的。就扔进桌上的一个天平里,称了,说:“3钱。”
我们眼巴巴地等他开票,数钱,3钱重的一枚光戒,便换成了27元人民币。
用这二十几元人民币,我们为儿子订了好几个月的牛奶。那时的奶也便宜,印象中一瓶大致是3角左右,两瓶一斤,可以订三个半月的了。
我们的日子一直过得很紧,戒指卖掉了,便无能力再买一个。后来再回老家,我告诉父亲卖了戒指的事,父亲不让我对母亲说,怕她老人家伤心。我在心里对这件事,一直是惴惴不安的。对不起老母亲,尤其觉得对不起妻。妻的家庭也是贫民出身,历史上比我家还要穷些,根本不指望有什么戒指之类的传家;我一个大男人,娶妻养不起儿女,却要变卖妻的东西维持生计,算个什么?但我又不敢对妻说这话,怕她伤心。好在妻对卖戒指这件事,始终“守口如瓶”,自始至终从未提起过一句。
就这样,一直过了近20年。
1990年,我的散文《一只蜜蜂》在菲律宾椰风文学社和福建省作协联办的全国散文征文大赛中评了一等奖,奖金是1000元,还受邀请去福州参加颁奖仪式,但是路费得自理。和妻商量,妻说:“坐飞机去吧,你一直想到福州、厦门走一趟,会会老朋友,也看看鼓浪屿,咱们就当没有这个奖,你好好去玩一趟。”
于是下了决心,买机票动身了。到了福州,领了奖,却不料福建的朋友很仗义,意外地给我报销了机票,还免费陪我们去泉州、厦门玩了一趟,又替我们买了去上海的船票。到了上海,除了那笔奖金,我带的路费零用几乎一点也没有动,于是想,可以买一件礼物给妻子带回去。
这原是不曾计划的,妻说让我用完这笔奖金,目的全是一个玩字。现在玩也玩了,吃也吃了,心里总觉得欠了妻一份情意。想来想去,我想到了戒指。
说实话,1990年的我,生活仍不很宽裕,女儿正在上自费大学,儿子虽是公费,但每学期也要交半个千数。怀中虽揣了上千元现金,却还不敢也买不起一枚3钱重的戒指。上海的金价,当时是102元一克,3钱是将近10克,这就要1000多元。于是挑来挑去,挑了一个3克多一点的小花戒,花掉300多元,把这戒指塞进怀里的口袋。
回程一路上想的都是这戒指的故事,心里满怀了对妻的感激。不仅感激她与我协力熬过了我们最困难的时期,尤其感激她,20年来从未对我对他人提起过我卖掉了她婆母送给她的戒指的事。如今我就要凭我自己的力量还给她这一份厚情了,她见了会说什么呢?她怎么也想不到我会为她带回这样一份礼物的吧?
回到家,一放下手提箱,我立即对喜滋滋迎上来的妻说:“我给你带回来一件礼物。”
妻不假思索,立即回答:“戒指!”
呵,我的妻!知我者,妻也。
如今妻故去已经6年了,她是戴着这枚戒指被摩托车撞倒的,从此再没有站起来。朋友们把妻左手食指上的这枚戒指取下来,放在我的书桌上,说是留给我一个纪念。每每看到它,我便想到妻戴上母亲给她的那枚戒指时的欣喜之情,想到妻全无遗憾地把那一枚戒指送上银行柜台的安之若素,也想到我从福州回来她不假思索地说了那一声“戒指”的怡然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