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还”的连词功能的发展*

2021-03-05 13:56文桂芳李小军
关键词:连词副词语义

文桂芳,李小军

(1.江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西 南昌330022;2.怀化学院 教育科学学院,湖南 怀化418000)

一、引言

汉语史上“还”语义功能繁富,其语义系统除了动词类(返回义),副词类(重复副词、时间副词、疑问副词和语气副词),还有连词类(假设条件、选择)。已有研究或探讨“还”的基本义,如侯学超认为表累积追加,①参见侯学超《现代汉语虚词词典》,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51页。高增霞认为表延续②参见高增霞《副词“还”的基本义》,《世界汉语教学》,2002年第2期,第28-34页。等;或对副词“还”与“更”进行比较研究③参见黄祥年《比较句中的“更”和“还”》,《语言教学与研究》,1984年第1期,第26-32页。高增霞《也谈“还”与“更”》,《汉语学报》,2001年下卷,第61页。陆俭明、马真《现代汉语虚词散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4-53页。;或对“还”的主观性加以概括④参见沈家煊《跟副词“还”有关的两个句式》,《中国语文》,2001年第6期,第483-493页。张宝胜《副词“还”的主观性》,《语言科学》,2003年第5期,第71-76页。武果《副词“还”的主观性用法》,《世界汉语教学》,2009年第3期,第322-333页。邓川林《副词“还”的语义—语用接口研究》,《世界汉语教学》,2018年第4期,第475-482页。;或结合汉语史探讨“还”副词功能的来源与语义网络体系⑤参见袁宾《说疑问副词“还”》,《语文研究》,1989年第2期,第26-28页。江蓝生《近代汉语探源》,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85-94页。童小娥《副词“还”各义项的发展演变及其语义网络系统》,《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4年第8期,第448-452页。叶建军《疑问副词“还”溯源》,《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第68-71页。等;也有部分学者关注了“还”的连词功能。汉语史上“还”的连词功能主要指其选择连词和假设条件连词功能,学界对这两种功能的研究成果也颇多。

学界关于“还”的选择连词来源,可归纳为两种:一是替代说,以梅祖麟为代表,梅先生认为,“五世纪出现用‘为’字的选择问,重复形成‘为……为’,此后‘还’代替‘为’,‘还’再变成‘还是’,这就是现代选择问一型的来源”[1],并指出,“为”“还”二者能代替的语义前提是均有“如其”假设义。⑥关于“为”和“还”的假设义用法参见梅祖麟《梅祖麟语言学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7页和第13页。二是源于“还”的重复义或延续义用法,以江蓝生为代表,江先生同意梅先生替代说,但不同意二者代替的语义前提是“如其”假设义,认为是来自“为”的“抑或”义,“‘或’在意义上跟‘又、复’相通,‘为’由此又引申出‘又、复’之义,这样‘为’就跟‘还’有了共同的义项,从而为‘还’替代‘为’提供了先决条件”[2]。后来学者多从此说①参见叶建军《疑问副词“还”溯源》,《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第68-71页。席嘉《近代汉语连词》,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89-91页。钟兆华《近代汉语虚词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214-223页。。关于“还”的选择功能源于其重复之义,其语义演变是一步到位,还是还有其它中间环节?我们认为仍有进一步探究的需要。

关于“还”的假设条件连词功能,近人张相较早关注此用法,②参见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15-117页。诸多辞书包括《汉语大字典》《古代汉语词典》等也都列举了“还”作假设条件连词的用法③参见董志翘、蔡镜浩《中古虚词语法例释》,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197页。钟兆华《近代汉语虚词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147页。雷文治《近代汉语虚词词典》,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17页。。兹有以下两种观点:一是认为源于时间副词,以段德森为代表,他以“犹、尚”为例,探讨了从表持续的时间副词转化为表假设的连词,并以《词诠》佐证:犹,尚也,与今语“还”同。④参见段德森《副词转化为连词浅说》,《古汉语研究》,1991年第1期,第47-51页。徐朝红持相同看法⑤参见徐朝红《从时间范畴到假设条件连词的演变——以“还”“向”为例》,《语言研究》,2016年第3期,第77-84页。。二是认为是组合同化而来,以席嘉为代表,认为假设条件连词“还”来源于假设连词“若还”的组合同化,⑥参见席嘉《近代汉语连词》,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223页。谢洪欣持类似观点⑦参见谢洪欣《元明时期汉语连词研究》,济南:山东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年,第101页。。那么,究竟孰是孰非?

总的来说,上述诸位的研究颇有价值,对多功能词“还”的语义特征及句法功能多有揭示,不过,从语义演变的角度看,仍有一些问题值得进一步探讨。第一,从研究层面看,“还”的副词功能研究比较充分,连词功能研究虽多,但对其形成过程研究并不多,尚存讨论空间。第二,从语义演变角度看,副词“还”在向连词演变的过程中,是怎样分别演变出选择连词和假设连词功能的,其演变动因是什么?第三,与“还”语义相同或相近的词如“再”“更”等,为什么在后续的语义演变中存在诸多差异,其制约因素是什么?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础上对“还”的连词功能的发展进行全面深入的探讨。

二、“还”的选择连词功能的发展

关于“还”的选择连词功能的来源,我们认为,表重复或是延续之义的“还”先是在疑问句中发展出疑问副词功能,再是在反复问句中,才发展出选择连词功能。用路径概括为:返回→重复→延续→推度→选择。下面具体分析之。

(一)“还”的选择连词功能的来源

“还”本为动词,义为“返回”。《说文·辵部》:还,复也。“从返回原地义通过隐喻变为回到原来的状态,‘还’变为一个表示‘重复’义的副词,相当于‘又、再’。”[3]4汉语的“还”从返回到重复的语义演变在语言演变中具有普遍性,Heine&Kuteva曾将返回>重复(return>iterative)列为一条语法化路径。⑧See Heine,Bernd&Tania Kuteva.World Lexicon of Grammaticalization.CambridgeUniversity Press.中译本《语法化的世界词库》,龙海平、谷峰、肖小平译,洪波、谷峰注释,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2年,第354-356页。中古时,重复副词“还”向表示“延续”义的时间副词演变。董秀芳认为:“回到原来的状态也可以理解为原来的状态继续,因此‘还’可以表示持续……当着眼点在返还的过程时,‘还’发展出重复义;当着眼点在返还的结果时,‘还’发展出持续义。”[3]5

1.从延续到推度询问

表“延续”义的时间副词产生后,其不仅可以用于陈述句中,也可以用于是非问、反复问句中。以下例句的“还”都表“延续”义。

(1)有贵人亡后,永兴令王奉先梦:与之相对如平生。奉先问:还有情色乎?摂答云:某日至其家问婢。后觉,问其婢,云:此日魇梦郎君来。(《古小说钩沉·幽明录》)

(2)不知支机石,还在人间否?(岑参《严君平卜肆》)

(3)沩山又问仰山:“身边还有学禅僧不?”仰山云:“还有一两个,只是面前背后。”(《祖堂集》第十八卷)

以上例句中的“还VP?”,其语境中存在这样的预设:在过去VP是曾经存在的,这种语用义是由“还”本身的字面义即其延续之义授予的。例如“还有情色乎?”的预设是这位贵人在生前是好情色的,故其亡故后,王奉先在梦中问他是否依然如此。“不知支机石,还在人间否”中的预设是那块天上织女星织机下的支机石以前就留在这里,不知今天是否依然在人间。“身边还有学禅僧不?”的预设是指以前身边就有学禅僧,故用“还有一两个”予以回答。

有时这种“还VP?”疑问句的预设不甚明显,可以两解。例如:

(4)相公喜而礼拜,更与师到佛殿,见雀儿在佛头上放粪,相公问:“者个雀儿还有佛性也无?”师云:“有。”(《祖堂集》卷十五)

(5)夫人掩袂,直至相公面前,启相公曰:“只如相公数年于福光寺内听道安上人讲《涅盘经》,还听得何法?见说《涅盘经》义无量无边,相公记得多少来经文?……”(《敦煌变文》卷二)

例(4)中,在佛家看来,“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故此例中含有一种预设:“雀儿”同样是有佛性的,“还”有“延续、仍然”义。但是,当见到雀儿居然在佛头上放粪时,相公对“者个雀儿”是否有佛性产生了疑问,进而推度询问:这个雀儿有佛性吗?该问句中“还”可以理解为推度询问的疑问副词,没有“延续、仍然”义。同样,例(5)中“还听得何法?”“还”亦可以两解。当作“又、复、仍然”时,指数年来除了听道安上人讲《涅盘经》外,另外还听得有什么佛法?但当把“还”看成一个疑问副词时,就含有进一步追究的意味,“加重疑问语气,有时含有进一步追究的意味,略相当于现代汉语中的‘究竟’”[4]。此类可以进行重新分析的“还VP?”疑问句,虽然可以两解,但我们发现全句所强调的重点在于疑问句本身所表达的语义内涵,而这一内涵是否还具有承上“延续”之义其实已无关紧要,这样,“还”原来所表示的延续之义便弱化了。正因为“还”在疑问语境中原有的承上“延续”之义已不显著,才有进一步虚化为疑问副词的可能和条件。例如:

(6)师又去碓坊,便问行者:“不易行者,米还熟也未?”对曰:“米熟久矣,只是未有人簸。”(《祖堂集》卷二)

(7)师因行粽子,洞山受了又展手云:“更有一人在。”师云:“那个人还吃不?”洞山云:“行即吃。”(《祖堂集》卷五)

(8)师却问和尚:“在曹溪时还识和尚不?”思曰:“你只今识吾不?”对曰:“识又争能识得?”(《祖堂集》卷四)

(9)善庆曰:“如今者,若见远公,还相识已否?”道安曰:“如今若见远公,实当不识。”(《敦煌变文集》卷二)

(10)所造之塔还何如?其塔用黄金作柱,白玉为基……(《敦煌变文集新书》卷二)

我们发现,以上例中的“还”的“又、复、仍然”义已无,只表推度询问,分别询问:米是否熟了?那个人吃不吃?认不认得和尚?相识不相识远公?所造之塔怎么样呢?用于疑问句中的“还”当其原有的客观的重复或延续义脱落,对上已无所承时,就虚化为疑问副词了,其至迟在晚唐五代演变完成。从上面分析看出,“还”从表“又、再、延续”义副词进一步语法化为疑问副词是在疑问句这一特殊语境中实现的,其语法化后,句法位置没有改变,表层形式也不变,但语法意义发生了变化:其语义由较实的“延续”之义向更虚的疑问副词演变,重新分析是其语法化的主要机制。

需要说明的是“还”演变为疑问副词,很大程度上还依赖于所在的疑问句式,其语义虚化的同时在疑问句中沾染上句式义,或者说是语境义,并没有规约化。语义沾染在语法化演变中常常发生,汉语史上重复义副词如“亦、又、复、更”等都在疑问句中平行虚化①平行虚化参见洪波《论平行虚化》,《汉语史研究集刊》第二辑,成都:巴蜀书社,2000年,第1-13页。出了疑问副词或是加强疑问的语气副词用法②赵长才《上古汉语“亦”的疑问副词用法及其来源》,《中国语文》,1998年第1期,第23-28页。王海棻、赵长才、黄珊等《古汉语虚词词典》,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89页、第96页、第437页。,这可能和它们有共同的语义基础即表类同或重复,同时其句法环境亦相同,都位于谓词性成分之前的状位有关。

2.从推度询问到选择

朱德熙认为,“反复问句也是一种选择句。区别在于一般的选择问句要对方在X与Y里选择一项作为回答,反复问句则是让人在X与非X里选择一项作为回答”[5]。例如:

(11)古人还扶入门,不扶入门?(《祖堂集》卷十一)

(12)若是个贼来尊敬自家,自家还从他不从他?(《朱子语类》卷四十)

(13)万物粲然,还同不同?(《朱子语类》卷六)

从语表形式上看,以上三例都是“还VP不VP?”式反复问句。虽然前两例“还VP不VP?”中的选择项X与非X较第三例更复杂,但我们还是把这类格式中的“还”看做是疑问副词①梅祖麟把例(11)看成是选择问记号,参见梅祖麟《梅祖麟语言学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13页。江蓝生认为宜看作疑问副词,参见江蓝生《近代汉语探源》,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87页。。

随着选择项X与非X嵌入表选择问格式“还……为当”“是……还……”“还……还……”等时,我们认为此时的表选择问格式系连起前后两个小句X与非X,起篇章联结功能,“篇章功能的强化会导致逐渐关联化、连词化”[6],且前后语音停顿更久,就已初具选择连词雏形了。

(14)“只如上座道‘不逐四时彫’,与摩道还得剿绝?为当不得剿绝?”(《祖堂集》卷十一)

(15)今有人自任己意说将去,更不看人之意是信受它,还不信受它?(《朱子语类》卷四十二)

(16)只管在尘俗里面羁,还曾见四端头面,还不曾见四端头面?(《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一)

随着语言交际复杂性的需要,其后选择项的内容亦相应变得复杂,即由X与非X变为X与Y,且当其使用频率越来越高时,选择连词功能演变成熟。以《朱子语类》为例,“还”作为关联词的选择问句,主要有以下两类句式。

1)“(不 知/未 委/不 审)(是)……?还(是)……”

(17)天地之心亦灵否?还只是漠然无为?(《朱子语类》卷一)

(18)虹霓只是气,还有形质?(《朱子语类》卷三)

(19)不知以木造主,还便以树为主?(《朱子语类》卷二十五)

(20)不知只是首尾用之,还中间亦用耶?(《朱子语类》卷九十二)

(21)未委是何处几时请到文解?还是乡贡?(《朱子语类》卷一百六)

(22)不审未发之前,全是寂然而静,还是静中有动意?(《朱子语类》卷六十二)

2)“还(是)……?还(是)……”

(23)问:“使二君与桓文同时,还在其上,还出其下?”(《朱子语类》卷二十五)

(24)不知圣人还已知之而犹问,还以其名物制度之非古而因订之?(《朱子语类》卷三十八)

(25)汪季良问:“‘五载一巡狩’,还是一年遍历四方,还是止於一方?”(《朱子语类》卷七十八)

(26)还是虚空之气自应吾之诚,还是气只是吾身之气?(《朱子语类》卷二十五)

(27)还是以尹子已得此意?还是以二书互相发故?(《朱子语类》卷九十五)

(28)还是他命辞不出有差?还是见得差?(《朱子语类》卷九十九)

(29)圣贤还是元与自家一般,还是有两般?(《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一)

通过以上例句,我们发现,正是在复杂的句法格式,即由正反问句X与非X,演变为内容不一的复杂的X与Y选择问小句中,“还”的词类性质相应由疑问副词演变为表示选择之义的连词,连接起X与Y选择问小句。

选择连词“还”由于常用于选择问格式“是……?还是……”当中,“还”+“是”由一个跨层结构词汇化为选择连词“还是”,元代以后表选择问罕见用“还”,基本上被选择连词“还是”取代了。关于副词后附加“是”的现象和规律以及“还是”的词汇化,一些学者都进行过讨论。②参见张谊生《“副+是”的历时演化和共时变异——兼论现代汉语“副+是”的表达功用和分布范围》,《语言科学》,2003年第3期,第34-49页。董秀芳《“是”的进一步语法化:由虚词到词内成分》,《当代语言学》,2004年第1期,第35-43页。

除了以上两类常见的选择问格式外,发展到后来,也常见选择连词“还(是)”与其他表示选择的词前后呼应搭配使用,例如③以下诸例引自钟兆华《近代汉语虚词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221页。:

(30)因问“天命之谓性”,还是极本穷原之性?抑气质之性?(《朱子语类》卷四)

(31)长官,酒还送到房里去饮?或就在此间?(冯梦龙《醒世恒言》卷六)

(32)不知妙玉被劫,或是甘受侮辱?还是不屈而死?(曹雪芹《红楼梦》一一二回)

(33)这等,女儿百年之后,可往俺刘家坟里葬去?还是往张家坟时葬去?(凌蒙初《初刻拍案惊奇)卷三十八)

(34)家伯到通州去的话,可是大哥打听来的?还是别人传说的呢?(吴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象》第四回)

(35)只见睛雯躺在床上不动。宝玉因问:“可是病了?还是输了呢?”(曹雪芹《红楼梦》第十九回)

(36)吴先生,我等还是软取?却是硬取?(施耐庵《水浒传》第十六回)

选择连词“还(是)”与“抑”“或”前后呼应使用,其选择之义一目了然。“可”和“还”在作疑问副词和选择连词时性质和功用基本相同,“还……(么)”式反复问句在元代以后鲜见,其主要活跃于唐五代和宋,而“可”用作疑问副词,先是于东汉前后发展出反诘语气,再于晚唐五代演变为推度询问语气,正是由于“可”有表示询问的功能,故能在选择问句中与选择连词“还”呼应使用,“可”用作选择连词常见于明、清之际。①参见袁宾《说疑问副词“还”》,《语文研究》,1989年第2期,第27页。钟兆华《近代汉语虚词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220页。再看“却”,马贝加认为,“却”约于宋代之际也发展出了选择连词用法,其演变与表示重复义的“却”和表示追问语气义的“却”都有语义联系,由于受“还”先有表示重复的用法,后又产生表示选择功能的类推的影响,“却”也可能产生这样两种用法,②参见马贝加《汉语动词语法化》,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672页。故能与表示“选择”义的“还”成对搭配使用。

(二)“还”的选择连词功能的发展

1.选择问系统框架格式的影响

从以上分析可知,选择连词“还”的发展演变有自己的内在发展轨迹:先是由重复副词发展为表延续义的时间副词,再在疑问句式中,随着客观时间义的脱落,发展为表示推度询问的疑问副词,在反复问句中,由于选择项的复杂性,由X与非X变为X与Y,选择连词功能演变成熟。但在语言系统中,任何一个词语的发展都不可能是孤立的,都要受到语言系统内部的影响,由于历史上选择问框式结构的存在,加速了“还”的选择连词的演变过程。

汉语的选择连词有三个历史层次,先是“将”取代“为”,再是“还”取代“为”,③关于“还”作选择问标记是对“为”的替换,参见梅祖麟《梅祖麟语言学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16页。江蓝生《近代汉语探源》,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90-91页。席嘉《近代汉语连词》,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89页。钟兆华《近代汉语虚词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214页。“还”是汉语选择连词历史发展变化的第三个层次,三者都与疑问密不可分。以“为”作为选择连词的问句,两汉三国时已出现,魏晋六朝时广泛使用,以选择连词“为”作词干形成的复音词“为当”“为复”也使用广泛。形成的格式主要是:为……?为……?大体上宋代时消亡。从五代起,“还”进入此格式取代“为”。

(37)沩山问师:“承闻长老在药山解弄师子,是不?”师曰:“是也。”沩山云:“为复长弄?还有置时也无?”(《祖堂集》卷五)

(38)“只如上座道‘不逐四时彫’,与摩道还得剿绝?为当不得剿绝?”(《祖堂集》卷十一)

以上两例中“还”与“为复”“为当”互文使用,构成了选择问句,且把前后两个历史层次的连词联系了起来,词性甚明。正是因为选择问系统格式的框架的影响,加快了“还”向选择连词演变的进程。

2.“还”的选择功能的后续演变

选择连词“还”由于常用于选择问格式“是……?还是……”当中,“还”+“是”最终词汇化为选择连词“还是”,其发展到现代汉语中使用频率颇高。现代汉语中,选择连词“还是”由选择义进一步发展出了非类同用法④参见周娟《副词“还是”的非类同用法试析》,《汉语学习》,2005年第5期,第25-30页。、非断然情态⑤参见邵洪亮《副词“还是”的元语用法》,《语言教学与研究》,2013年第4期,第75-82页。、祈愿情态⑥参见方梅《说“还是”——祈愿情态的浮现》,载《语言暨语言学(专刊系列之五十)》,台湾:中央研究院语言学研究所,2013年,第171-186页。、建议功能⑦参见董秀芳《从比较选择到建议:兼论成分隐含在语义演变中的作用》,《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第108-113页。等,其实,综合起来看,就是客观选择义发展出了主观情态义,此不再赘述。

三、“还”的假设条件连词功能的发展

关于“还”的假设条件连词功能,学界一是认为源于时间副词,二是认为组合同化而来。本文赞同第一种观点。惜乎以往研究大都点到为止,未予展开,给本文研究留下空间。我们认为其演变路径为:返回→重复→延续→假设条件(关联)。具体分析如下。

(一)“还”的假设条件连词功能的来源

中古时,重复副词“还”演变出表“延续”义的时间副词。例如:

(39)既耕亦已种,且还读我书。(陶潜《读〈山海经〉诗》)

(40)岩洞石洞今还在,流水落花经几年?(吕岩《桃川仙隐》)

表延续义的时间副词有两个主要特点:一是表持续义的时间副词“还”后面所接的VP结构一般是对前面的动作或行为的延续,如例(39),是说“读书”这件事,依然能继续进行,例(40)是说岩洞石洞现在还依然存在,故“还”后的VP结构一般表示已然事态,是其常规搭配。二是“还VP”小句中的VP是对前一动作或行为的延续,那么,先要有出现的这一行为动作,后才有延续的可能,故这样的延续义副词“还”在句中具有回指功能,其句法位置一般出现在后分句。随着表持续义的时间副词“还”后的VP结构向表示未然的事态发展,并且由具有回指功能的后一分句移位于具有后指功能的前一分句,打破了这种常规搭配时,语法化就开始发生,开始向假设条件连词演变。

我们来看具有假设条件功能的“还”产生之初的例子:

(41)红袖垂寂寞,眉黛敛衣稀。还向长陵去,今宵归不归?(杜牧《闺情》)

此例句中“还”与以往的“还VP”小句相比,有两个主要特点,除了用于未然事件外,“还VP”由以往的后一小句,移位于前一小句,即位于复合句的前分句。“这种从标记结尾的策略到标记开始的策略的移位,在欧洲语言许多关联词包括条件连词的发展过程中是很常见的……Lehmann(1982)把这种位于后分句,前指的副词演变为位于前分句,后指的连词的原因归于条件句是话题标记……既然话题常常是标记在句子开始的位置,那么这种转移实际代表了对条件句话题特征的强调。”[7]因此,我们既可以将“还”理解为表示“持续”义的时间副词,也可以理解为是假设条件连词,即前一事件的发生,是后一事件发生的条件。

我们再来看一组例句:

(42)天还有意,不违人愿,与个团圆。(无名氏《与团圆》)

(43)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秦观《水龙吟·小楼连苑横空》)

(44)嫩紫娇红还解语,应为主人留客。(曾觌《念奴娇·赏芍药》)

(45)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辛弃疾《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

(46)叹而今、杜郎还见,应赋悲春。(李莱老《扬州慢·琼花次韵》)

在这组例句中,“还VP”中的“还”其时间义消隐,假设条件义凸显,语义指向后一小句,辖域也随之扩大为整个小句,其信息权重发生变化:“还”所在的小句背景化,后一小句前景化,“还”只能分析为假设条件连词,不能再理解为表示“持续或延续”义的时间副词。至迟,宋代“还”已完成假设条件连词的演变。

我们发现,这组例句中的未然事件,基本不与表示将来的时间名词搭配,是将来假设中无论如何都不会实现的,也是不可能发生的。说话人和听话人根据经验和认知,都明白人死了不可复生,杜郎(唐代诗人杜牧)已逝,无法再悲春,老天、啼鸟和嫩紫娇红也永远不可能像人一样有感知,正是在这种不可逆转性与不可实现性的虚拟条件下,渲染出后一小句的极端性与不可能性。

发展出假设条件功能的“还”可跟假设助词“时”构成框式结构,也可和别的假设连词对举使用。有时也可以两个“还”接连使用,其假设连词功能更显著。

(47)神还许妾嫁君时,觅一个圣杯。(佚名《张协状元》第十四出)

(48)使留下金珠饶你命,你还不肯不相饶。(佚名《张协状元》第一出)

(49)神还灵异,赐照柸,许妾同连理;若不是,匆匆分蘖无终始。(佚名《张协状元》第十六出)

(50)与我分付厅前人从,还有官员往来,尽自不妨;还有村夫并妇人,不得放入,须密地前来通报。(佚名《张协状元》第三十四出)

此外,也和别的假设条件连词“如”“倘”“若”等构成同义双音节连词“如还”“倘还”“若还”等,例如:

(51)如还我不坏了他,则俺那楚王知,倒做了咱的罪过。(《元刊杂剧·气英布》第一折)

(52)倘还负约,今夜好难捱!(《董解元西厢记》卷五)

(53)这女孩儿心里暗暗地喜欢,自思量道:若还我嫁得一似这般子弟,可知好哩。(冯梦龙《醒世恒言》第十四卷)

其中“若还”使用频率最高,例如:

(54)这回且担免,若还再犯后,孩儿多应没诉休。(《董解元西厢记》卷四)

(55)我今夜有个破釜沉船之计,若还再不得赢,我也誓不回山!(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第七十一回)

(56)若还我死,你必选个高门配,我便死向黄泉,一心只念你。(施惠《幽闺记》第二十五出)

(57)若还俺娘知咱这暗私奔,到毒似那倒寨计,若还恁爷见你这诸宫调,更狠如那唱挽歌。(石君宝《紫云庭》三折)

(58)若还是头婚初娶,不曾克过长妻,就说成之后,也要后悔。若还嫁过门去,不消三朝五日,就有灾晦出来,保不得百年长寿。续弦虽是好事,也不便独操箕帚,定要寻一房姬妾,帮助一帮助,才可以白发相守。若还独自一个坐在中宫,合不着半点夫星,倒犯了几重关煞。(李渔《十二楼·拂云楼》第四回)

前两例中“若还”与表示重复、延续义的“再”连用,“还”的重复、延续义荡然无存。后三例中的“若还”可以单用,双用,也可以连续三个接连使用,其可位于谓词前,也可位于主语前。连词位于主语前,这是连词的典型句法位置。假设条件连词“若还”在元明时使用频率高,其语法化程度要高于假设条件连词“还”。席嘉认为“‘还’作假设连词可能来源于假设连词‘若还’的组合同化”[8],但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认为假设连词“还”的产生有它自己内在的发展轨迹,当然毋庸置疑的是,“还”与“若”的连用加速了这一演变过程。

(二)“还”的假设条件连词功能的发展

“还”作假设连词,始于魏晋,兴盛于宋元,明以后零星可见,始终只能位于主谓之间,虽然有时在主语省略的情况下能位于小句句首,但严格意义上说,还只能算是表示假设条件的关联副词。①徐朝红认为“我眼巴巴的盼今宵,还二更左右不来到,您且听着:堤防墙上杏花摇。(《董解元西厢记》卷五》)”此例中的条件连词“还”“没有直接位于谓语动词前,而是位于作主语的时间性名词短语‘二更左右’前,这是连词的典型句法位置。”我们认为此例“还”只能算是“可能假设”,还算不上“违实假设”,也就是说,“可能假设”中的“还”还可以重新分析为表“延续”之义的时间副词,其中表示时间的“二更左右”即为明证。参见徐朝红《从时间范畴到假设条件连词的演变——以“还”“向”为例》,《语言研究》,2016年第3期,第78页。而假设连词“若还”则兴盛于元明,清以后逐渐衰落。

四、结语

本文探讨了“还”的选择连词和假设条件功能的来源与发展,认为都有其内在的发展轨迹:“还”的选择连词功能来源于表重复或延续义功能,演变的发生肇始于句式的变化,先是在疑问句中随着客观时间义的脱落,发展出表示推度询问的疑问副词,再是在反复问句中,由于选择项的复杂性,由X与非X变为X与Y,正是在选择问句中,其选择连词功能演变成熟;“还”的假设条件功能来源于表延续义的时间副词,随着“还”后的VP结构向表示未然的事态发展,并且由具有回指功能的后一分句移位于具有后指功能的前一分句,且当“还VP”中“还”的时间义消隐时,假设条件连词功能发展成熟。“语义演变的殊相往往源于具体语境及句法格式的不同”[9],但词汇是一个系统,在语言系统中,任何一个词语的发展都不可能是孤立的,都要受到语言系统内部的影响,在选择连词发展中,历史上选择问系统格式的存在,加速了“还”的选择连词演变过程;在假设连词发展过程中,与“若”的连用同样加速了其演变过程。“还”的连词功能的形成,不能排除这些所谓外部力量的沾染或类推带来的影响。综上,我们把连词“还”的语义演变路径概括如下:

连词“还”的语义演变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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