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二题

2021-03-04 11:37王炬
鹿鸣 2021年2期
关键词:鱼香肉丝车底大生

王炬

父亲的头发

宋阿宝从来也没料到遭遇这样的打击:他的父亲把他告了。

诉状上说的话就是怀疑他不是亲儿子,要求解除法律上的父子关系。

从字面看,这似乎是一桩家庭血缘纠纷,但里面隐藏的东西可不得了。

如果真的从法律层面,阿宝解除了和父亲宋大生的父子关系,宋阿宝将面临雪崩式的坍塌。

宋阿宝今年35岁,父亲宋大生快70岁了。到这个年纪,突然折腾这件事,状告自己唯一的儿子不是自己亲生,很多人要问,这是图什么呀?宋大生抽的哪门子筋?

宋大生是在宋阿宝5岁的时候和妻子贾美莲离婚的,离婚的原因是妻子有了外遇,让宋大生堵在家里。怒不可遏的宋大生当即提出离婚,并净身出户,把豆角胡同的一套平房留给了妻子和儿子。三十年来,宋大生遭遇下岗,自己做生意也不顺,后来又结了婚,还生了一个女儿。现在宋大生得了病,膀胱癌晚期,切除了全套的下水器官,还要没完没了做放化疗,没几天日子了,突然闹出这样一出,的确让人十分费解。

但宋阿宝知道,没有人关心宋大生是否是他的亲生父亲,有人关心的是当初父亲离婚时给他留下的豆角胡同四合院的那套平房。那套平房要拆迁,补偿款有一千多万,人家是想从根儿上解除他和宋大生的血缘关系,从而把这笔财富夺走。

想夺走这笔财富的人是宋大生的第二任妻子生的那个女儿,宋阿丽。

面对法院传票,宋阿宝突然发现,布局早就开始了。早在两年前,同父异母的妹妹宋阿丽就打电话给他,甜甜蜜蜜地叫他哥,并约他吃饭,他当时做着生意比较忙,推了几次,一直没有和同父异母的妹妹吃饭,说实在的,当时也觉得平时毫无往来的妹妹突然约饭,有些怪怪的。到今年三月份,她又说自己找了个男朋友,人家一定要认识一下家哥,他实在推辞不了,就去星巴克一起喝了个咖啡,在喝咖啡的过程中,阿丽的男朋友死乞白赖地递他烟抽,他不抽烟,但宋阿丽甜甜地说,哥,你就给我个面子,接了吧,哪怕抽一口呢!他接过烟,点着,吸了几口,呛得直流眼泪,掐灭了,放到烟灰缸里。

问题就出在那支烟上,宋阿丽拿着那支烟和父亲的头发,去一个鉴定中心做了DNA鉴定,鉴定结果是宋阿宝和父亲宋大生没有生物学上的父子关系,也就是说宋大生不是他爸爸。

这个鉴定一出来,也把宋大生逼到悬崖边上了,在强势的妻子和女儿面前,他只好在起诉书上签字。

人家说的有道理,他既然不是你的儿子,凭什么把偌大一笔财富白白给了外人?

凭心而论,这个鉴定对宋大生的打击也是巨大的,他一直觉得宋阿宝是他的儿子,因为从相貌上讲,宋阿宝和他有很多相似处,也是大骨头架子,也是高鼻梁,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叫了他三十多年爸爸的儿子竟然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但疑点也的确是存在的,前妻的确是背叛他的,而且后来查证,前妻在结婚前就和那个人好过,那个人也是大骨架、高鼻梁,儿子不是自己的,也确有可能。但在他心中,那个以前的家还是他的第一个家,在那个家里,留着自己青春的影子,有过那么多美好和愤怒,也有着那么多沉重的记忆。前妻和他离婚时,她哭,跪着求他原谅,他也哭了,他说咱们暂时离开一段,双方都冷静一下。她多次向他忏悔,多次求人说和。而且,她用了下半生在悔过,没有结婚。他也觉得终有一天,会回到自己那套房子里呼吸那里潮湿而略有霉味的空气。但岁月恍惚间就过去了,那个家似乎变成了生命那一端的一个记忆,仿佛成为一缕清风,一声叹息。

关键是后来自己得了病,又没有了生活能力,一切要靠第二任妻子料理,自己在起訴书上签字,也是多半被胁迫。女儿搞来那样一份鉴定书,他是无路可退。当然,内心隐秘深处也有点想就此搞清楚这件事。不过,宋大生心里也不是滋味儿,想自己都这样了,又折腾出来这样一桩丑闻,自己也太失败了。想到工厂那么多工友,都夸他老宋有个好儿子,而这一出,怎么向大家交待过去?临了了,人就是死了,也要存个脸面在这个世上呀!

对于宋阿宝来说,这份诉状比山还重,他觉得自己设定的美好生活一下子崩溃了。宋阿宝刚刚处了一个对象,俩人谈婚论嫁,女孩儿长相甜美,有点明星范儿,之所以决定嫁给宋阿宝,这套即将拆迁的平房起了很关键的作用。如果法院判他和宋大生解除了父子关系,那么,宋阿宝不仅身无立锥之地,而且现在所有的一切都会立刻失去。还有,宋阿宝投资做了点生意,借了几十万,也指着拆迁款下来还债呢。

宋阿宝和妈妈住在一起,他妈虽说也快60岁了,面相依旧也存了俊俏,还是一身风流样。宋阿宝愤怒地问自己身份的事,他希望妈妈坚定地告诉自己就是宋大生的儿子,但妈妈却回避这个问题,她说:“他早干什么去了,我们等了这么多年,三十五年了,他管过你吗?现在又来这一套!”这种答非所问的指责毫无意义,但现在的问题是,这套房子是当初宋大生单位的房,房本名字一直是宋大生的,当初这套平房不值钱,没有人关注这套平房,但现在,不是值大钱了吗?如果按常规,宋大生可以主张把拆迁款两个孩子一人一半,但现在,宋阿丽那头是想完全独占。只要宋大生胜诉,他就要乖乖离开这套住房。

宋阿宝真的是乱了,有个成语,六神无主,宋阿宝都崩溃了。

宋阿宝请的律师的主意是一个字:拖!

法庭第一次开庭,宋阿宝的律师指出,DNA物证来源可疑,无法证明那个烟蒂是阿宝留下的烟蒂。法院休庭,要求重新采证,必须是阿宝亲自呈送的证物,或头发,或口腔拭子,或血液,而且在法院指定的时间内在指定的鉴定中心做鉴定。

如果阿宝亲自呈送的证物样品仍然得出非宋大生的生物学儿子,那他必然惨败。但如果他拒绝呈送证物样品,却是将自动判他败诉。

这个美好的世界突然在阿宝心中倾斜了,摇晃了,生活这杯可口的美酒有可能被洒得一滴不剩。

宋阿宝强烈地预感待,自己真的要输了!

宋阿宝一个人在马路上走着,他身子直发飘,他好几天没怎么吃饭了。他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一夜之间将变成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更想不明白,在心中一直依赖的那个男人,马上就会是一个毫不相干的记忆。记得父亲住院前,专门给他打了电话,让他赶过去,是他推着手术车送他进的手术室。父亲做完手术后,腿痛,腰疼,发烧,肾积液,是他一夜夜守着他,替他按摩,又替他排尿、换管儿。又想起来自己小时候,那时父亲和母亲突然离了婚,他还天天来接他放学,父亲踩着自行车到离家不远处的小卖店,给他买一根他最爱吃的花脸雪糕。后来,父亲又结了婚,他们的来往少了,但他的生命记忆中,不管他去了哪里,不管他跟谁结婚,他永远是父亲。但这个父亲,突然要永远地去了。而且,这个失去竟然是如此的无情,带走他的一切。

下一步怎么办?阿宝,你失去的太多了。你如何面对你的未婚妻和她的家人,你如何面对那些朋友?

阿宝想了三天,实在是想不出方向,他觉得无路可走了。他真想这样了断自己。他实在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他先见了女友,告诉了她即将发生的一切,女友说:“既然这样,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你自己想办法吧!”女友迅速离去,果断拉黑了他。女友的决绝让他失去了最后一点挣扎下去的信心。

他想到了妈妈,他想,这是对她当年风流放荡的惩罚,也没有什么的。她欠了人家的,最后让他来还,这是应有的惩罚。

那就走吧!他自己惨笑着说。

他在郊区的旷野里来回走了好久,他觉得真是没路可走了。他觉得如果被人当众剥夺一个人做人子的名分,和被人剥光衣服赶出人类没有区别。又像是自己被剥夺了地球居住权,孤零零抛入太空无所归依。他没有力量去忍受那份宣判,那个宣判比死都要可怕一百倍。耻辱!被人剥夺一切,还要以法律的形式。这份耻辱太沉重,也太过分!

但心里唯一没清理干净的却是又住进医院的宋大生,这个即将不是爸爸的男人。他在做手术前,那么用力握住宋阿宝的手,仿佛溺水者抓住一块救命的木头。当时,宋阿宝用坚定的目光回应着他,给他鼓励,当时,父子的交流仿佛一种依赖,宋阿宝回握着父亲的手,暗示他要勇敢面对,战胜病魔。啊,此情此景,历历在目,让人泪目。他想在法院判决以前,见他一面,跟他来一次情感上的了断。如同两个相依相伴35年的朋友,来一次诀别。

他来到医院了,宋大生的病床前没有人。蒼白的头,无力地压在病床上。他上前低低叫了一声爸,宋大生睁开了眼,吃惊地挣扎着要坐起来,他上前扶住父亲,他的手间感觉到他在颤抖。

宋大生说:“你怎么来了?”

“爸爸,我看看您,今后可能看不了您了。”他这样说,泪流了出来。

宋大生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说:“你恨我吗?”

“爸,我不恨您,可是我从此就没有爸爸了!”他突然悲从中来,嚎啕大哭。再也止不住悲伤的泪水,他这一哭,宋大生也把头扭过去。

宋阿宝哭够了,抽噎着说:“您给我当爸35年,我给您当儿35年了,再过几天,咱俩就可能不是父子了,我今天再给您当一天儿子,爸爸在上,儿子不能给您养老送终了,儿子给您磕几个头,也别等法院判了,法院我肯定不去了,那样太残酷,我先和您了断咱们的父子之情吧!”

说完,阿宝跪在地上,以头撞地,砰砰砰,给宋大生磕了三个响头,床上的宋大生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宋阿宝站起身来,要给宋大生做一次按摩,当他刚伸手去按宋大生的腿时,他的手又一次被宋大生抓住了。宋大生说:“儿呀,我这样做把你逼到绝路上,是我错了。这些天,我也在挣扎。说实在的,关于你的血缘问题,我早就挣扎,挣扎了几十年了。我早就想做一个鉴定,搞清楚,但是我不敢呀,我是个男人,大丈夫,我不能丢这个人。另外,我就当你是捡来的,抱来的,不也是我的儿吗?俗话说,生亲不如养亲,无论如何,我也养过你,带过你,我当你的爸爸习惯了,我不能失去一个儿子啊,不是他们逼我,我怎么能这么干呀!”

阿宝说:“事已至此,已无路可退。法院再判了,您老也没脸,我也没脸了。”

宋大生目光炯炯地盯着宋阿宝:“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回答我,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以儿子的名义给我立个碑,每年的清明节,中元节给我上坟?据说,到了阴间,女儿烧的纸钱,当爹的收不到,只有儿子烧的纸钱,当爹的才能收上,才能花用。”

阿宝又哭了,阿宝想说自己都要了断了,怎么可能做这些事,但他还是说能。他虚弱地说:“一定,那是一定。”宋大生点了点头,说:“这是你做儿子的承诺,你可记好了,你要给我烧纸。”

宋阿宝又点了一下头。

宋大生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纸包,递给宋阿宝,说,“这是我年轻时就准备好的头发,这个头发一直是要送到鉴定中心和你的头发一起做鉴定的,现在用来救你了。救你,也救我,更救咱原来那个家。你记着给我的承诺,到节日烧纸。快走吧!”

宋阿宝在法院指定的时间提供了这个纸包里的头发,说是自己的头发。宋阿丽又提供了在病床上提取的宋大生的头发。鉴定结果是宋大生和宋阿宝的生物学亲子关系为99.999%,宋大生是宋阿宝的亲生父亲。

……

几年后,宋阿宝携妻子给父亲上坟,他对孩子说,记住,这是你爷爷的坟,每年都要来扫墓,烧纸,咱要烧多多的纸,几亿,几百亿,让他在阴间不受罪,有钱花。

父亲的仇恨

“你妈让狗日的欺负了。”我爸说。

此时的场景是在一个名叫工农兵大食堂的小饭馆,整个大堂空空荡荡,只有我和我爸。破旧的桌上是一盘鱼香肉丝两碗大米饭。我大口吃着鱼香肉丝,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菜。

这是我爸第一次领我下饭馆,也是我见过的他第一次喝酒。

那年我14岁,我爸39岁。

那菜真香,我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菜,把鱼香肉丝拌上米饭,太香了。我爸没带弟弟妹妹来,让我一个人偷吃这么好吃的饭,对我可真好。

“狗日的,我要弄他,弄死他。”我爸喘着气说,又一口喝了大半杯酒。他眼都红了。

他恶狠狠地盯着我,说:“你别光吃菜,一盘菜都让你吃了。我说话你听见了吗?你妈让沈副站长欺负了,我叫你到这儿来,不是为了给你解馋的。”

“噢,我听见了,她们不是经常遭人欺负吗?”

我爸是红云火车站的养路工,我妈是职工家属,没有工作,她每天和铁路家属扫车底,有煤扫煤,有粮扫粮,年年我家腌的酸菜,也是扫车底来的。这里解释一下,扫车底就是运货的车卸了以后,卸不干净留下的残货,这些车站家属们就打扫战场。当时粮食不够吃,扫车底的粮食,那是在车站有关系的人才能够得上的。当然,这和装卸工们关系很大,有时装卸工们心情好,就故意把装粮的口袋戳破,让车底留下很厚的粮食,后来,站上知道这个情况,就不让车站家属去扫车底,但家属们冲破监视和封锁,趁站领导不注意,去抢扫车底。渐渐地扫车底变成了抢车底,家属们和站上管事的冲突经常发生,一旦冲突,吃亏的人肯定是这些职工家属。我妈被欺负不是一回了,有时口袋让人撕了,有时簸箕被人没收,我爸说她遭欺负,我一点都不惊讶。

我爸说:“你就是个饭桶、吃货,木头,我说话你没听懂吗?”

我点点头,表示听得懂。

我把盘底儿倒进半碗米饭里,说实在的,我真想再来一份鱼香肉丝。

“吃,就知道吃!咱家出这么大事,你就知道吃!”他愤怒地盯着只剩一点酱油的空盘说。

我不敢吃了,我认真地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珠子真红。

“你妈让狗操的欺负了,他把你妈叫到他办公室,吓唬她,说她偷了半袋子大米,要抓她,然后他就把她欺負了。你懂了吗?”他严厉地看着我,看得我心发虚。

“噢!我知道了,他把大米和口袋都扣下了,他自己留下了!太欺负人了,那是我妈扫的。”我说,“还有,咱家那条花布口袋,比别人家的都结实。”

我爸一顺手把半杯酒泼在我脸上,一把揪住我的衣领,目光冒出火来。

“口袋,大米!你就知道大米和口袋!是你妈!除了大米口袋,你还知道啥?家凭长子,国凭大臣,你能干啥?是你妈!”

我在家是长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他们都没有荣幸来吃鱼香肉丝。但我不知道我爸为啥发火,一点也不明白我哪儿错了。

看见饭馆有人来看热闹,他一把拽起我来。

“跟我走。”他威严地命令我,我跟他走,心里还是惦记这没吃完的半碗米饭,但我不敢说。我们走回了我家,他没进主屋,直接进了院头的小凉房,他递给我一把明晃晃的斧头,那是一把木工斧,我爸的愿望是培养我当个木工,因为木工去谁家干活,都有肉,有酒,有馒头,有白米饭,有的还能往自家带回点让家人解馋。

“拿上。”他又递给我一把锋利的凿子,他自己则拿了一把洋镐。

“搞死个狗操的。”他脸很红,说话时一副狠巴相。

“不就是把大米背回家吗?拿这么些家伙干嘛?”

“别问。走你的。”

我拎着斧头,攥着凿子跟着他走,他扛起洋镐在前面大步走,走了几百步,他的脚步慢下来,回头跟我说:“你说得有道理,没必要带这些家伙去。回去,送回去,你把凿子送回去,别弄丢了。”

我小跑着把凿子放回凉房,拎着斧子出来了,他一见我,就皱眉头说:“怎么没放下,我不是让你放回去吗?”

我说:“你没说让我把斧子放下呀!”

他啪地给了我一个嘴巴:“你顶嘴,你敢顶嘴?”他又连着打了我几个耳光,我立刻又小跑着把斧子送了回去。刚放好斧子,见他已经回来了,他把洋镐倒立着往地上墩,洋镐头就下去了,他手里剩下光秃秃的洋镐把,他用手掂了掂,把洋镐把递给我,说:“拿着,照他头上打,打倒了再往胸口砸,砸断他的肋骨。”

我们往车站走,这回是我在前他在后。

我来到车站副站长沈浩江的办公室前面,那会儿红云站还是平房,我想立刻冲进去,一脚踹开门,举柄痛砸。这时,我爸拉住我的胳膊说:“等一会儿,这会儿人多。”

后来,我跟着他来到沈浩江的后窗,屋里电灯很亮,他用的是公家的电,灯泡当然很大。沈浩江正和一个人说话。我看了又看,说:“没看见咱家的米口袋呀!”

我爸说:“米让你妈背回去了,他没敢扣咱家米口袋。”

我嗯了一下,心想,既然口袋和大米都回去了,那还打吗?

我爸说:“你是不是怕了?你怕他什么?打了也白打。”

又过了一会儿,我说:“他办公室就剩他一个了,咱过去动手吧!”

我爸说:“再等等,再等等。”

我们又等,这是冬天,西北风很大,我冻得直抖,那镐把握在手里,冰得手生疼,只好搂着。我有点着急,不知我们在等什么。突然,窗里的沈浩江站起身,拎起大衣,披在身上,又一把拉灭了灯,关上门出去了。

眼前顿时黑了,我说:“我现在冲过去,截住他,一棍子打倒,你随后赶过去。”

我爸突然低声喝道:“别动,站着别动!”又说,“你能打倒他?你能打倒他?”

我说能,一棍子就干倒了,万一干不倒,你拿块石头,咱俩肯定行。我爸说:“不行,再等等。”

又等了一会儿,我实在冻得呛不住了。我说:“要么砸他玻璃吧!今晚冻他个半死!”

我爸说:“有用吗?砸他玻璃有用吗?这是公家的玻璃,不损他一根毫毛,咱砸了还得赔。”

我说:“那干什么?总不能白来呀!”

我爸说:“再等等,我再考虑考虑。”

夜风起来了,我听见我的牙直响。他考虑了一会儿说:“他又跑不了,咱多会儿想收拾他就多会儿收拾他,他就是咱盘里的鱼香肉丝。”我爸说这话时,为自己的幽默竟然露出得意的笑。不过那笑容后面的脸是扭歪的。此时是晚上了,月亮出来了,夜风吹得头顶屋瓦发出凄厉的鸣响。我说:“太冷了,爸!”

我爸说:“你又怕冷,又怕饿,有什么出息?你怕冷,咱回家,有的是机会,早晚收拾他,早晚。咱回家。”

我搂着洋镐把在前边走,把我爸拉下一大截,我站在那里等他,听见他脚步拖拖拉拉,看见他的腰弯了似的一拱一拱地走近来,嘴里喘着粗气,在月光下,我看见他的胡子上全是晶莹的冰珠,多少年后,我才明白,那是他的泪。

“这件事,任何人都不要说,也不要问你妈,你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爸说。

我点了点头,心想,明天家里有大米饭了,那花布口袋也没丢。

几年后,我才明白了这件事。但我和我爸一样,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是我和我爸共守的一个秘密,但这个秘密像一块毒冰一样存在我的心中,一直不能融化。多年来,我不和我爸一个桌吃饭,我们互相躲避对方的目光。直到30年后的一天,腰已经佝偻得直不起的他轻轻对我说:“狗日的死了,癌症!”我知道他说的是谁,但我一句话也没说。我爸飞快地看了我一眼,便闪过了目光。他老了,腰弯得更低了。而且目光一直向下。

还要说的是,自那个夜晚后,我爸和我妈就分房睡,直到死,二人也没有回到一个床上。

安葬我爸时,我妈对我们说:“他恨我,恨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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