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洪来
香 椿
谷雨前后是吃香椿头的最佳时节,此时的香椿叶嫩无丝,香味浓郁。过了谷雨,叶片变老变硬,再吃就不新鲜了。
刚长出的香椿头青亮亮的,像朝气蓬勃的少年,浑身上下充满力量,偏偏不讨小孩子喜欢。爱吃香椿头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年人。记得小时候在老家,门前就有一棵香椿树,每到春天,奶奶总是踮着一双小脚,直着身子采树上的香椿头,然后包菜饼吃。包好的饼只有她与父亲、母亲吃,我和弟弟都不喜欢吃,我们都嫌香椿头味道冲鼻。最小的妹妹不知道香椿头的滋味,托着下巴看着奶奶吃。奶奶见了,就掰了一块塞在妹妹嘴里,妹妹刚嚼一口就全部吐了出来,惹得奶奶裂开没牙的嘴笑。
香椿的吃法很多,可以做出许多花样,如香椿炒鸡蛋、香椿炒肉片、香椿油淋、香椿春卷、香椿拌腐乳、凉拌香椿、腌香椿。无论哪一种吃法,都能让你体会到春天的味道。汪曾祺先生写了许多关于吃的文章,他以为香椿头最好的吃法是香椿拌豆腐,在散文《豆腐》里就详细描写了香椿头拌豆腐的制作过程:“嫩香椿头,芽叶未舒,颜色紫赤,嗅之,香气扑鼻,入开水稍烫,梗叶转为碧绿,捞出,揉以细盐,候冷,切为碎末,与豆腐同拌下,香油数滴,一箸入口,三春不忘。”读着就让人垂涎三尺。
十年前,父母从农村迁到城里,第一件事就是在小院里栽了两棵香椿树,用香椿头包饼,香椿头炒鸡蛋,凉拌香椿头。我的岳母长期住在北京,每年清明节总要到我家小住一些时日。去年,我家院门口也栽了三棵香椿树,今年清明回来,三棵香椿树的枝头正在悄悄抽出肥嫩的叶芽,岳母每天采摘一些大的叶芽,留下小的嫩芽继续长,小的嫩芽只要不受伤,几天时间就长大了,可以一茬一茬接着采。岳母在我家居住的这段日子里,我家的餐桌上就多了一道香椿的美味,早餐多半是凉拌香椿头,中午必定有香椿头炒鸡蛋。岳母回北京时,什么好吃也不带,就带几把香椿头。
春天的菜市场里有卖香椿头的,大概一两一把,用细绳子扎好,码在篮子里,摆在显眼的位置。刚上市的时候,价钱很贵,一把要四五元,一般人家都舍不得买,实在嘴馋,狠下心买一小把尝尝鲜。四月份过后,小区里也有卖香椿头的,一大早,就有妇女尖着嗓门吆喝:“卖香椿哟!”但此时的香椿已经老了,不值几个钱,十元钱可以买上一斤,吃起来也没有苦后带香的滋味,比起早春的香椿头,味道差了许多。
香椿被称为“树上的蔬菜”,味道浓烈,苦中带香,涩中有甘,只有经历过酸甜苦辣的人生,才能咀嚼出其中的真味。
高 瓜
高瓜、莲藕、菱角是小时候家乡常见的三种水生美味。莲藕藏在淤泥里,菱角漂在水面上,高瓜长在茎秆间。莲藕、菱角是村里人種植的,有劳作之苦,看护严格。高瓜多是野生野长,采撷没有人问。
夏末初秋,高瓜渐次成熟,饱饱鼓鼓挤在茎丫间。走在河边,但凡瞅见了,就不会放过,蹚到水里两手使劲一掰,青青嫩嫩的高瓜硬生生被拽了下来,要是只有几根,就将外皮扒去,一边走一边嚼着嫩白的瓜棒,脆生生的,满嘴清香;要是掰得多了,就用衣服包裹起来,光着膀子拎回家。
高瓜多与蒲绒同生,所以,遇见了一大片密密匝匝的蒲绒草,定可以发现隐藏其中的高瓜。采高瓜不只是农村小孩子的乐趣,大人们也会采,只是不像小孩子那样不择时机,也不像小孩子那样野蛮无理。午后的阳光最炎热,吃了午饭,别把镰刀,带根绳子,一大片高瓜水塘是早就寻好了的,直接奔着那片水域,连衣带裤下到河里,选杆粗腰壮的,手正好压在高瓜的下部下刀,一点不会伤到高瓜根。割好的高瓜打成捆,去掉梢头,捆好背回家。
高瓜是水生食材,上岸后容易发黑变质,要趁新鲜时吃,多是干炒高瓜,斜着将高瓜切成段,放油锅里爆炒,盛在盘子里,吃起来柔嫩清滑,很有肉的质感。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可以将高瓜和回锅肉、牛肉等混炒着吃,但无论采用怎么做法,似乎都没有小时候单吃高瓜有味道。
江南人把高瓜叫茭白,其与鲈鱼、莼菜并称“江南三大名菜”。把高瓜叫作茭白,也更有诗意一些,很合江南人雅致的生活情调。根据《晋书·张翰传》记载,吴中人张翰久在洛阳做官,一日见秋风起,十分思念家乡的菰菜、莼羹、鲈鱼美味,对左右人说:“人生贵适志,何能羁官数千里,以邀名爵乎?”他写下了著名的《思吴江歌》:“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正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禁兮仰天悲。”遂罢官归乡。家乡的味道根深蒂固,连高官厚禄也拴不住游子的心。同是资深吃货的苏东坡读后,深有感触,写诗赞曰:“浮世功名食与眠,季鹰真得水中仙。不须更说知几早,直为鲈鱼也自贤。”
古代人称高瓜为“菰”,结的种子叫菰米或雕胡,与稌、黍、稷、粱和麦合称“六谷”。诗人李白有诗云:“跪进雕胡饭,月光照素盘。”既然被作为一种粮食作物种植的,那么,只要能够适合生长的地方,应该都有高瓜的身影。可惜,古人随处可见的普通高瓜现在却很难寻觅了。
炎炎夏季,又是高瓜生长的季节,家乡的河湖沟汊是否还有一片勃勃野生的高瓜?
蒲 菜
《舌尖上的中国》说,全国很多菜系中都有它的位置,在江苏扬州、淮安都比较常见……说的是蒲菜。蒲菜是淮扬菜系里的名菜,淮安人爱吃蒲菜,就像江南人爱吃竹笋,四川人爱吃火锅,东北人爱吃泡菜,自然、妥帖,有天人合一的感觉。
蒲菜其实就是蒲绒草的根茎。
家乡是水乡,湖塘沟汊很多,蒲绒草也多,六月是蒲绒草生长的旺盛期,有些人家会割一些蒲绒草上来,晒干后做蒲扇子、做蒲团,但会做蒲菜的人不多。我母亲是淮安人,从小吃过蒲菜,也会做蒲菜,天热的时候,母亲会到池塘里割些蒲绒草,专门做蒲菜给我们吃,改善家里单调的伙食。母亲将割上岸的蒲绒草一根一根扒去外皮,单留下根底的蒲笋,阳光下,蒲笋白皙如玉,鲜嫩如脂,如果用手指轻轻一捏,就可以掐出水来。
母亲做蒲菜比较简单,素炒蒲菜、蒲菜烧汤、蒲菜烧豆腐是常见的吃法。那时候,农村物质匮乏,吃得简单,地里长什么吃什么,炒韭菜、烧白菜是儿时餐桌上的家常菜,青菜豆腐就是上等佳肴了,蒲菜,即使在夏天,也是难得吃上几回。
后来,偶然闲翻有关中国菜系的书,才知道蒲菜是淮扬菜里的一道名菜,有多种做法,可凉拌,可素炒,可荤烧,有名的就有开洋扒蒲菜、蒲菜鸡粥、香蒲狮子头和冬瓜蒲菜汤。据说,淮安的天妃宫出产的蒲菜最为有名,吴承恩《西游记》里就夸赞过淮安蒲菜:“油炒乌英花,菱科甚可夸。蒲根菜并茭儿菜,四般近水清华。”
淮安蒲菜还有一个别称,叫“抗金菜”。宋金对峙之际,抗金英雄梁红玉亲率三万军队,在淮安城对抗金兀术的十万金军。坚守城池多日,缺衣少粮,是满湖满塘的蒲根草茎,果了抗金战士的腹,最后宋军击退了金兵的进攻。
蒲菜入宴,在我国已有2000多年历史,《周礼》中即有“蒲菹”的记载,淮安是古运河畔四大名都,又是鱼米之乡,有“水落鱼虾常满市,湖多莲芡不论钱”的美誉,特别是明清两朝,运河水运发达,舟来楫往,将淮安蒲菜的做法带到了其他地方,推动了淮扬菜的蓬勃发展。明《淮安府志》记载:“淮安饮食体侈,制度精巧,市肆百品,夸视江表。”这“市肆百品”里应该有蒲菜吧!
蒲菜是时令菜,是百姓菜,剔去烦琐,还原本真,让蒲菜的香永远留在平凡人家的餐桌上,悠悠岁月里有无尽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