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尔得
杨圆圆的作品建构着一个有纵深历史和广阔世界的坐标系,而构成一个个坐标点的,是不同时代不同境遇下无数个体的故事,他们或在世界上某个城市的历史与当下中交错与相遇,或是随着某个主题的历史沿革与时代变迁而发生牵扯与关联。我们在受到吸引进入他们故事中的同时,也在自觉与不自觉间地从中寻找着情感与经历的参照,而这正是杨圆圆作品的核心:一以贯之地观照我们当下所处的状态。
不合时宜的、无根的、错位的乡愁,在杨圆圆的多个作品中一再地显现。这种现代症候,当它被杨圆圆基于摄影的图像创作以不同形式呈现出来时,便散发出了一种特有的真实力量,撞击着我们在当下生活中的一些瞬间:在那些或恍惚或清晰的时刻,我们面对故乡时,所真切感受到的“无根感”。
在2019年于上海艾可画廊展出的《大连幻景》中,杨圆圆便围绕“故乡”这个概念提出了各种疑问。犹记得展厅内那个带有回旋图案的黑色幔帐走廊带给人的魔幻感,它如时光机般,将人瞬间抛掷到一个时光交错下的大连。
生于大连但于二战后回国的日本作家、1930年代从日本前往大连旅行的游客、因闯关东而在大连暂住或长居的不同个体、被养父母抚养成人的日本遗孤、更早之前生活在大连的俄国建港专家、出生在大连但幼时便搬往海外的80后移民等,这些在不同时代中生活在大连的异乡人们,以影像的方式在你眼前来回穿梭于大连的旅馆、楼梯、广场、街道之间,喃喃无休止地诉说着他们对大连漂泊无依的乡愁。
这些声音和影像,如幽魂附身般钻入了我们体内,究竟是他们对大连的乡愁,还是现实中的我们对自己故乡的感受,都在那一刻融为了复杂的一体。
而对出生、成长于北京的杨圆圆来说,她对北京的的感受,接近那位80后移民对大连的“无根感”—“因为城市化进程,你小时候熟悉的地方,好多都已经没有了。”当然,成长在中国加速发展下的一线城市,会格外体验到这加速旋转带给人的眩晕离心力,这力量也让故乡由一个本来可以是牢固的、可靠的、在共同记忆下的存在,不可阻挡地变成了一个流动的、即兴的、让人感到无根的模糊地理概念。
无论出生成长于乡村还是都市,我们都会产生相似的共鸣。而复杂的乡愁一再地弥漫在杨圆圆的作品中。
杨圆圆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于当下而言所稀缺的个体故事,让我们可以在广阔的历史和世界中,寻找相似的经验。那些曾经或正遇上跟我们同样疑惑和困境的个体,他们如何应对?又有着怎样的经历和结局?我们不仅在跨时空和地域的联结中与他们产生共情,更能从他们的故事中得到引导、宽慰和力量。
杨圆圆称,她这种穿行于时空之间的宽广的视角,曾得益于意大利学者阿甘本的影响:“阿甘本的那篇《何为同时代人》,描述了一个相似的历史观,比如我们看待当下的态度:你必须站在一个与当下相互矛盾和违背的状态中,就是你得不停地抵抗当下的同时,才能看清当下。”
其实你的很多作品,都是跟故乡有关联的。
杨圆圆:嗯对,要不然就是别人的故乡,要不然就是和自己的故乡有一点关系,但大部分好像都是别人的故乡。
你早前的系列《中间地带》涉及到全球化、商业化等将各个城市变得越来越同质化的状态,《中间地带》或许是对北京的这种状况的描述。
杨圆圆:对。我觉得尤其是到了现在,对于00后一代来讲,乡愁是什么?是初中的时候在商场跟哪个小女生的约会?我不知道。现在人们成长的体验,是一个Mall接着又一个Mall。十多年前,街边的场景还是更丰富的,这几年街边的很多小店也都被拆了,一切都更加地同质化。
你的创作整体呈现了一种世界主义者的视角,你觉得呢?
杨圆圆:我觉得是吧。我一直在想的一个很核心的问题:是什么让我们的当下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思考这个问题,很重要的就是退一步看。首先,我们得把我们放在一个更长更宽阔的版图上,才可以更清楚地了解中国是什么情况。而我们站得更宽广一点,才能了解亚洲是什么情况。时间轴也是,我们应该站在一个更长的时间轴上,才能把当下的问题看清楚。然后,时间也不要太远,要都跟20 世纪的历史有关联,因为这个时期有图像留存,而且也是跟我们当下有直接相关的历史时期。
我从14岁开始喜欢摇滚乐,对我来讲,这不仅仅是选择了一类音乐,更重要的是选择了一种精神状态,我不想被规训在某一个系统中,而是主动地作出一些选择,去反叛和抵抗一些东西。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总是有一种既在这里、又在他处的状态。上高中后,我就组乐队了,对我来说那是一个特别重要的时期,我回忆中觉得自己没上过高中,但如果说我上了高中,那么上的就是北京的“D-22高中”,D-22是当时很重要的一个演出的地点,那是我的社群。因为音乐我开始喜欢看电影,开始喜欢影像之类的东西。如果你讓我回忆我在北京的乡愁是什么,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回忆起,那应该就是跟音乐的社群相关的时期。
高中毕业后去英国念书,然后再一直于国外不同的地方创作。从小长到大的过程中,你对故乡的理解有变化吗?现在你如何看待故乡?
杨圆圆:我18岁出国上大学,那之前总是想离开这,到更远的地方看看。离开了家乡之后才会意识到,家乡对我来说是什么。你站在他处,才会更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故乡,我才会开始喜欢自己的故乡。18岁之后在英国会想起北京,那个时候是以非常浪漫主义的方式,比如说我听到的窦唯的音乐,看到《城南旧事》这样的电影等,它们激发了一个我想象中的但其实我并没有经历过的北京,那是一个颜色灰白、很抽象的北京,那是我大学时期的乡愁。但其实,再往后几年,我再去想的话,就不再是那么浪漫化的想象,而是很具体的东西。
很现实地来说,我会想到我高中时候的音乐社群。那个时候我觉得待在学校怎么着都是别扭的,但其实现在再去想,学校对于那个时候的我也是一样重要的,因为有在学校时时刻刻都很别扭也特别不开心的我,才可以有在每一个看演出和进行演出的地方都那么开心的我。我现在的丈夫是我的高中同学,怎么也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我们俩又重逢在一起,我觉得人生很奇妙。如果去想想,家是很简单的,家就是你心里觉得最安稳、情感上有归属、可以更放松地做自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