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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水河推开峡谷,奔腾于乱石之上,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大地突兀之处,群山奔来一个趔趄,从身体中晃荡出一面斜坡,地势因此得以平缓,高山与坝子之间,也因此有了互为往来的通道。我的老家官抵坎———乌蒙山上一个极其普通的小村庄,就散落在这样的缓坡上。人们在此背土筑墙,割草盖房,世代躬耕,薪火相传。官抵坎隶属云南省镇雄县仁和镇(现为仁和村),毗邻贵州省毕节市大银镇沙坝村。仁和镇有一条街,就叫仁和街,旧时乃官家处决刑犯的荒僻之地,1949年以前属刘姓地主管辖范围。仁和街曾有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嘣人坳,年少时我曾向长辈们请教过这个“beng”字的写法,没有人能给我确切的答案。如果写作“嘣”,意指嘣的一声,枪毙人的时候干净利落;如果写作“绷”,恐怕就是一种极为血腥的酷刑了。后来我们镇取名为仁和,顾名思义,仁爱谦和。仁和街狭长而拥挤,横亘在鸡啄山半山腰上,由两边的砖混房、瓦房或者牛毛毡顶式的木板房夹道而成。而官抵坎在山脚下,天朗气清的日子,老人们坐在田野里烤太阳,抬手一指山腰上那排房子———“喏,嘣人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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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四五岁的时候,每逢赶集的日子,便有小孩拼了命要随父母去,那种蛮不讲理、死皮赖脸,大有不哭得天崩地裂死去活来绝不善罢甘休的气势。开始父母会好言好语哄着,说“街上人多,怕走丢了”云云。如若无果,便会和小家伙们斗智斗勇,威逼利诱,充分利用各种躲、逃、吓,绞尽脑汁编造谎言等恫吓,关键时候甚至动用《孙子兵法》中“走为上计”的谋略,但对于一个赶集信念坚定的孩子来说,这些招数皆无济于事。最后实在无计可施了,父母会气急败坏地冲到房前屋后,从树上掰下半截枝丫直接将这货暴揍一顿,直到他收疯 (镇雄方言,指停止哭闹)才扬长而去。如果父母这就认为“胜利”了,那真是太小看自家孩子了。还没等到集市散场,小家伙们就会提前跑到半道上,坐等赶集回家的父母,但凡发现他们背篼里空空如也或者沒有自己中意的东西时,又是一阵跺脚耍泼。当然了,其结果也是免不了一顿暴打。等到下个赶集日来临,这样的事情还会继续上演,一次又一次,不知不觉中,当孩子们不再因为赶集的事情被揍时,站在车马喧嚣的街中间,突然发现自己长大了。
仁和街自有录像厅和电影院以来,小伙伴们就更加离不开这个鬼地方了。一块钱看一天,或者五角钱看一场,没有钱,我们就挤在录像厅门口,只为能不时从门缝里窥一眼,每个穷孩子都力争把脖子拉到最长,恨不能将脑袋瓜从颈子上拧下来,直接扔进录像厅某个旮旯以便大饱眼福。可是我太矮了,深陷人堆中,当耳畔传来电影里的刀枪剑戟碰撞之声,整个小心脏就开始紧张起来,无奈怎么踮着脚也仅仅看见前面那高个儿的后脑勺。绝望啊,我们的白云飞、萧玉雪、方小虎、上官平……
但我也并非一直都是站在门外的人。《神州侠侣》大结局那天,还没开播,我们几个小伙伴就提前等在录像厅门口,有人提议,大家凑足一块钱,选出最能讲故事的人进去看,事后其负责把看到的内容“摆”给大家听。这个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自然就落在我身上。在大伙儿心中,我是最能讲故事的人,因为我曾给他们讲过很多故事,有的来自书上,有的来自长辈们,有的是我自己胡编乱造的。当我在一个细雨纷纷的傍晚,滔滔不绝地给大家讲述《神州侠侣》大结局时,旁边有个小伙伴能准确插入一些剧情,并不时矫正我跑偏的内容,所有人惊诧的目光齐刷刷地从我这边缓缓挪向他。哦,上苍有好生之德,给了他一次混进录像厅的机会!
谈起仁和街,还会让我想起儿童节。每年这一天,全校师生组成若干个方队,在仁和街上游行,锣鼓喧天,仪仗整齐,边走边喊:热烈庆祝,六一国际儿童节。同学们团结起来,学习做新中国的新主人……那声音抑扬顿挫,饱含激情,在滇黔大地上空经久回荡。上初中后,我对录像厅和电影院不再感兴趣了,原因是我爱上了武侠小说。我的同桌家境殷实,神通广大,能搞到各种武侠小说,我和他把课本的封面撕下来,贴在小说上,选老师最容易忽视的座位,醉生梦死地沉浸在武当、峨眉、嵩山、少林、崆峒等各种门派的江湖恩怨中。还记得同桌说他是乔峰,我说我是段誉,为此,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形影不离,做了很久的“兄弟”,尽管从辈分上来说,他叫我父亲“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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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和镇地理位置特殊,在滇黔交界上。两省百姓互有亲戚,经常往来走动。人有往来,难免会生是非,年轻人流行拉帮结伙,“歃血为盟”,如今还能记起的就有“青龙帮”“野猪帮”“斧头帮”“骷髅帮”等等。这些人平时在家事农,每逢赶集日,便都放下农活,去酒摊子上喝二两,或者台球室里耍两杆,也有的热衷于在理发店里摆造型,即便破绽百出也要高谈阔论,以此吸引异性的目光。其间稍有不慎,便拳脚相向,有单挑的,也有群殴的,但无论哪方挂彩了,都不兴报警,如果能逃脱,拼了命向街口逃去,一路上额头血流如注,若遇到熟人问起,就大声武气地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时的人,还真有几分气魄,过段时间养好伤,邀约一帮狐朋狗友,提刀在街上遍寻仇家。一旦遇上,免不了又是短兵相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如果长时间遇不上,就会有和事佬出来找到双方带头大哥,理清是非,赔礼道歉,街边上就着臭豆腐喝上一顿酒,梁山弟兄不打不相识,自此息事。江湖夜雨十年灯,现在的仁和街,曾经的仇人逐渐老去,年轻人已经成长起来,好勇斗狠之风早已消弭。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乡下时,仁和街上开始有了双卡录音机和自行车,流行歌曲也随之在年轻人中传唱开来,耳熟能详的有《冬天里的一把火》《水手》《星星点灯》《潇洒走一回》《祝你一路顺风》等,起初有男人穿着喇叭裤戴着墨镜背着吉他(一般不会弹)招摇过市,遇着心仪的姑娘也公然敢在街上吹口哨了,我们那儿称这种人为“二杆子”,我父亲经常指责我的言行举止,杜绝我成为这样的人。
与我们相比,哥哥姐姐们对赶集的事情更痴迷。毗邻仁和镇的贵州姑娘,大清早就会起床,穿上胶鞋,背上一箩筐白菜到仁和街上,卖掉后再从口袋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白球鞋换上,到街上兜风。有些胆大的家伙,为了和姑娘搭上话,假装要买菜,故意缠着人家姑娘不停地砍价,这种单身男青年的行为,在仁和镇有个专属名称——咚姑娘(地方土话,指没事找事与姑娘搭讪)。情窦初开的姑娘,走在人头攒动的仁和街上,穿着健美裤,脚蹬一双白球鞋在人群中时隐时现,不知不觉中已经点燃了许多单身男青年欲火焚烧的目光。没过多久,当这些姑娘背着背篼再次出现在仁和街上时,你会发现她已从卖菜的人变为买菜的了,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这姑娘她嫁给街上的人了。有些哥哥愤愤不平,打鸡骂狗地说好白菜被猪拱了。对此,我三叔另有看法,他说娶媳妇只选两个地方的,一个是街上的,另一个是屯上的(仁和镇南面的山顶上)。为什么呢?理由是街上的人家有办法(指能赚钱),屯上的女人力气大,无论是挖洋芋或者生娃娃都比较拿手。三叔的话,曾一度让我陷入纠结,每逢新学期开学,我便会打听班上的女生谁是屯上的,看过后,又觉得还是街上的姑娘漂亮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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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出生的仁和人,都知道卫生所包包这个地方。它在仁和街中段,是一个绿树成荫、鸟聒蝉噪的土山包,因卫生所建在上面,所以仁和人都叫那个地方卫生所包包。山包脚下有个人工池塘,因荷得名,人们叫它藕塘湾湾。这两个地方山水相连,相映成趣,是仁和街上谈情说爱、拍照取景的绝佳去处。卫生所包包在仁和街的地位,就相当于后海在北京,翠湖在昆明。卫生所包包上发生了许多有趣的事,印象最深的是我们村有个姐姐去卫生所包包上照相,完了后就蹦跶着回家了,途中想起拍照时袖子过长,遮住了腕上的手表,立即丢了命似的转身奔向卫生所包包,好说歹说,逼着照相的师傅给她重拍了一张,这次她捋起袖子,刻意把手表露出來。多年后我还见过那张照片,那位姐姐去了很远的地方,那张老照片也早已经泛黄,但她手腕上的表,仍然闪耀着那个时代特有的光芒。
一墙之隔,又是另一个世界。山包上的卫生所,里面有相当长的一段走廊,那尽头似乎是连接着黑暗的端口,有时候医生会从那儿走出来,抱着一个死婴,径直交到孩子父母的手上,过不了几天,人们就会发现山包上某个旮旯有新翻的土壤,大家心照不宣,都会主动避开。有时人的心理也很奇怪,越是害怕的东西,就越是想犯禁。有一次我试探着朝那幽暗的走廊尽头走去,那走廊是用木板铺就的,伴随着“咚咚咚”的脚步声,越是接近尽头,这个“咚”的回声持续得越长。刚经过两个房间,在经过第三个房间的门口时,忽然听见有人喊我,我愣了一下,循声望去——瞬间,我有一种魂魄在身体里碎裂的感觉,整个人寒毛直竖。喊我的声音来自一个烧焦的人,他两张嘴皮上下翻开,各自肿着,猩红的牙龈上暴突出几颗“獠牙”,绝大部分身体都裹在纱布里,两只眼睛在纱布缝隙中骨碌骨碌翻转着。当我们四目相对时,我竟然因为恐惧落荒而逃,直冲到卫生所门外的草坪上,心跳剧烈加速,需要撑着路边的老槐树才能稳妥地站定。待心绪平静了,我才想起,那是我的一个堂哥,前段时间因为在小煤窑里作业,遇上瓦斯爆炸,其他人都死了,就他命硬,到了鬼门关又踅回来。这次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卫生所包包了。我总觉得,这山包上有个小小的地狱,只有地狱里面的花园,才有着让人如此心惊胆战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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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巨大,可将人间一网打尽。有天中午,雨丝纷纷,冷风直往人们的襟袖里钻。在政府大楼下的操场上,仁和中心小学的学生在各班老师的带领下,井然有序地站成若干个方队。一群孩子仰面盯着镇政府楼顶上的高音喇叭,里面滚动播报着三个犯罪分子的罪状。间或有急促的警笛声穿街而过,赶集的人们慌乱地避让着,空出泥泞满地的街道,一队队武警官兵戴着墨镜和口罩,荷枪实弹地从中齐步跑过。那天围观的人很多,有的是来赶场的,有的是专门来看热闹的。那三个犯人,两男一女,只知道两个男的犯了强奸罪,但我们尚不知强奸罪到底是何罪;女的谋杀了三个孩子,扔在后山的深坑里。老师在旁边苦口婆心地教导我们,长大之后要遵纪守法,否则触犯法律,就会被抓去公审,像审判台上这三个犯人一样。我踮着脚翘望那三个罪犯,其中年轻的还面带着微笑,不时应着喇叭里传来的节奏踩着节拍。他一脸轻松的样子,让人难以觉察到死亡的步伐已经逼近。两小时后,喇叭里有人字正腔圆地宣读了法律条款,随即各班老师带队,将孩子们领到仁和镇北面的山顶上,从高处看,四周人山人海,而在山谷中,有一支武警小分队押解着犯人走进谷底。
三个犯人被枪毙后,围观的人们从四周的山顶上撤退了。我害怕极了,像犯了大错的人,穿梭在人群中,疯狂向着家的方向逃跑。回到家后,父亲正在火炉边烧土豆,他给我剥了一个,并让我把处决刑犯的场景复述给他听。这让我觉得,那三个犯人在短暂的时间里就被枪毙了两次,一次在山谷中,一次在我心里。直到今天,在我的记忆深处,总有枪声响起,总有人反复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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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时经常会听到母亲讲起“斗私批修”“除四害”等,也不明白具体所指,但它却在无形中唤醒我内心深处某种不可名状的暴力意识,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我的成长。比如我知道老鼠是一种有害的动物。当我们捕捉到老鼠时,竟然无所不用其极,和我的弟弟将其置于烈火之上炙烤,看着它从活蹦乱跳,到苦苦挣扎,再到力竭而死。少年之恶一旦涌现,破坏力往往是成人难以想象的。有一次我背着满满一竹篮猪草走在回家的山路上,隐约听到头顶上有嘶嘶嘶的声音传来,遂将竹篮歇在地埂上,爬上去看,发现里面盘着一条小臂般粗壮的乌梢蛇。它先是在猪草上直起头来,与我对峙,我用镰刀试探性地敲击了它几下,见它有退缩之意,便使劲摁住它头部,捏住它的七寸。那乌梢蛇在我手臂上越缠越紧,我也暗中和它较劲,手臂上青筋暴露。我在地上挖了个坑,将它的头部植入其中,再用泥土填上,踏实,乌梢蛇的大半个身子暴露在地面上,它一直转动身子,挣扎着试图将自己的头从泥土里拔出来。我听人们说,这样收拾一条蛇,它便无法呼吸,只能不停地在体内憋气,当身体涨到极限时会嘭的一声炸开。
为了观看昆虫决斗,我将蟑螂、蜈蚣、雄蜂、甲虫、蜻蜓、螳螂、蚱蜢、蛞蝓等装进瓶子里,让它们厮杀到最后看谁能活下来。我也曾追捕过黄鼠狼,它从门缝里钻进长久无人居住的房子里,我爬上一棵柿子树,攀着它从顶上进入这间房子,刚落地,就被吓得跳起来,重新抓住柿子树枝丫拼命往外爬。没想到黄鼠狼经常出没的这间旧屋里,有一块将近两米长的木板,上面整齐地摆满了数十只老鼠的头颅,就像一个大型的祭祀现场。也难怪这间屋子如此阴森恐怖,就连阳光也似乎要绕过它。官抵坎有不少这样的空房子。有的空房子里甚至会长出枝繁叶茂的泡桐,能将整个屋顶都掀开。
喜欢一部电影——金基德的《春夏秋冬又一春》,我总认为那是一首诗。里面有个小和尚,他将石块拴在泥鳅或者青蛙的身上,看着它们在河滩上挣扎,最后负重而死。小和尚长大后,为了赎罪,他在自己的腿上绑上石磨,拼命地在山中攀爬,他在通过肉体上的自虐以减轻内心的罪孽感。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竟然也变成一个悲悯的人。三年前我调到昭通工作,租住在小南区,某天关窗时正好卡住一只肥壮的老鼠,我只要再使劲一点,就能听见它的骨头断裂的声音,迟疑了一下,觉得我们都不容易,共同寄身于这个城市,又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想了想,放了它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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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的官抵坎,有着世外桃源般的景致。刚入夏,阳光照在梯田里,绿油油的稻秧从我家门口直铺到贵州境内。许多稻草人,矗立在微风轻拂的稻浪中,懒洋洋地挥动着衣袖。插秧之后,只要田里的水能正常供给,就很少有人会到田里去了。一两个月的时间,酢浆草、车前草、白茅等就长满田埂,人走在上面,脚下软绵绵的,心里总不能踏实,生怕一脚踏空了会摔倒在泥田里。人虽走得慢,但还是会惊动草丛中的各种昆虫,大自然的交响时常因为一个人的乱入而获得启动:蚱蜢噼里啪啦跳进草丛;浅水中的泥鳅哗啦一声扎进更深的泥土,伴着一圈浑水消失在秧子的根部;青蛙们呱呱呱地跳下田埂,水面上几只水黾快速划过;密集飞舞的蜻蜓在低空里突然改变了飞行的方向……这些声音时而交织在一起,时而又在某亩水面上单独响起,如果谁大吼一声,还会扑棱棱地惊飞几只秧鸡。若是在夜间,那就更加奇妙了。夜晚虽然广袤,但却难以覆盖那几点萤光——萤火虫浮现在夜空中,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漂来的灯笼,让寂静而又单调的夜晚变得更加魔幻和生动。许多孩子摸黑进入田间捉萤火虫,将它们塞进南瓜秆里,做成荧光棒,挥舞在夜空中。
每到收割稻谷的季节,人们便三五成群,边割边把谷穗打在拌桶里,最后还要将打下来的谷粒在风簸里过几道,白花花的大米流水般从风簸里淌出来,一会儿工夫就能装满各种簸箕、升斗等。这段时间,也是村里人最幸福的日子,吃了几个月的干苞谷饭,早就等着焖一锅香喷喷的糯米饭解馋了。而对于孩子们来说,除解馋之外,耕田也是最快乐的事。几个小孩站在犁耙上,借用自身重量将耙齿压进水田里,然后任由水牛拉着犁耙在田里往来翻耕。犁耙下翻卷着浑浊的浪花,随着新的泥土被翻起来,许多泥鳅、黄鳝、螺蛳等就无处藏身了,被搅得晕头转向,不大会儿就能捡上半桶。这些都是时下各种餐馆里备受青睐的上等美味,但那时我们只吃五谷杂粮,带回家的泥鳅和黄鳝,没过多久就会被放生或者养死了。有一次,我竟然解剖了一条黄鳝,从它的体内掏出来一条泥鳅。之前我曾将它们寄养在瓶子里,没几天发现泥鳅不见了,刚把它们放进瓶中的时候,滑腻腻的泥鳅腾挪闪躲,快速而又矫健地在瓶子里变换着各种姿势,近乎一种挑衅,而沉在瓶底的黄鳝则相反,温驯、缓慢,安静得像一座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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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雀难逃二三月,青黄不接的时候,人和牲畜都需要储存大量的食料才能度过漫漫寒冬。秋收之后,颗粒归仓,人是不会再挨饿了,但是牲畜可不一样,它们食量惊人,没几个月就能提前把过冬的谷糠、麦麸、苞谷渣、萝卜、猪草甚至秸秆等吃完。这时,我们这些十来岁的孩子会被父母撵到山上去捡泡桐叶。官抵坎方圆几十里范围内都是这种泡桐树。泡桐是速生树种,有着硕大的叶片,捡回去晒干后打成糠,煮熟了佐以少量的苞谷渣或者麦麸,可以用来喂猪。所有的孩子都在山上捡泡桐叶,没几天,整个秋冬飘落的树叶全被捡拾一空,田间地垴干干净净。有些人家喂的牲口多,光捡还不行,还得爬到树上去使劲摇,人们为了争抢落叶而发生肢體冲突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早春之际,积雪消融,朝阳从东边升起,照在村东头的半坡上,晶莹的露珠因吸纳了阳光而无法承受自身的重量,在高处摇摇欲坠。田野中热气蒸腾,整个大地生机勃然,一场关于春天的革命,正在泥土之下悄然酝酿。我在半坡上捡泡桐叶,太阳一晃,泡桐上的冰凌就开始融化,光溜溜的树干湿漉漉的,谁也爬不上去。我只能立在地埂上,烤着暖烘烘的太阳。只要有风经过,我们就会争先恐后地冲到仅有几片叶子的泡桐树下等着,有的叶子飘下来,还来不及着地,在半空中就被人跳起来接走了。有一天伙伴们都嘲笑我反应迟钝,一片树叶也没有抢到。其实那天,我的心思根本不在抢树叶这件事情上,因为我听到对面的山坳上传来悠扬的歌声,整个人愣在那里——这世界上居然有如此神奇的东西,能够发出让人心碎的声响。实在按捺不住了,我追着那歌声跑出去很远,直到那个戴着墨镜穿着喇叭裤的家伙扛着个匣子消失在山坳的尽头。后来我知道这种东西叫作“双卡录音机”,把一盘磁带塞进去,两边的音响里能传递出强烈而又富有节奏感的音乐,伴着这节奏,音频上的霓虹柱上下起伏。第二年我伯父家就有了一台双卡录音机,我的堂姐喜欢反复播放爱情悲剧《水仙花》,每次都听得泪水涟涟。或许是悲伤的种子过早地在一个姑娘的心里落地生根,二十多年后,家人告诉我堂姐患上抑郁症,经常都有赴死之心。我结婚那年,她出现在我的婚礼上,当年标致的堂姐已经变成饱经沧桑的中年妇女,置身人群中,目光呆滞,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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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抵坎周围,有许多窟坑或洞穴。我知道的就有马鞍山窟坑、落水洞、望天洞等,且坑坑相连、洞洞互通,每个窟坑都会因其幽深崎岖、神秘莫测而获得比较离奇的民间传说。就拿马鞍山窟坑来说,相传我们村曾有位长辈,力大无比,在马鞍山窟坑里捕获了一只老熊,他把它常年锁在柴棚里磕石臼,直到最后累死。马鞍山窟坑在通往贵州的乡村公路侧,像一张大口,随时都想吞噬路过的飞禽走兽。有一年,一个外地人撵着两头牛路过马鞍山,在经过坑口时,两头牛突然顶撞起来,小的那头力不能及,被顶进了窟坑里。外地人在坑口呆立良久,无奈只能怅然离去。村子里几个青壮年或是嘴馋或是想捞一笔意外之财,借了全村的缰绳系起来,下到洞里去捞牛,下去了几十米也寻不见牛的踪迹,很快就被窟坑里的阴寒之气逼出来。这些天然的窟坑,在地底下藏着隐秘的世界,流水从那里经过,汇入贵州境内的渭河。
还有一些洞穴,是开采小煤窑留下的。通常是小煤窑被采空了沦为废墟,或者发生事故死了人后被遗弃。如此洞穴,狭窄、潮湿,横向深入山的内部,常年流淌着浑浊的流水。有时候我们几个小伙伴也壮起胆子,一个牵着一个猫着腰往里钻,直到前面黑魆魆一片,回看洞口的光只有豆粒般大时,才发现我们已经来到大地的内部,这里有着死一般的寂静。寂静是一种声音,或者是声音的幻觉,当你处于绝对的寂静中,如果你认真去听,这寂静会随着你的心情变幻成相应的声音。我们屏气凝神,有人说好像听到了消失已久的竹船拖着煤块划过枕木,突然忍不住大喊一声,“鬼来了”,所有小伙伴拔腿而逃,由于隧道逼仄,你撞着我的耳朵,我蹬着你的鼻子,最后那个小伙伴一定是连哭带爬地冲出洞口的。提前出来的小伙伴们聚集在洞口,笑得前俯后仰,免不了要将这 “胆小鬼”奚落一番。
通常这种洞的入口处,因常年积水,时间久了都会形成塘子。塘子不大,也不知深浅,有小伙伴想洗掉身上的泥污,衣裳裤子一脱,光溜溜地纵身跃入塘子里,大伙儿正跃跃欲试,衣服尚未褪尽,只听得最先跳进去的那位哇啦哇啦地喊救命,大家都是 “旱鸭子”,谁也不敢去救,一个个站在岸上慌忙火急却无计可施,最后还是我急中生智,找来一根树枝,伸进塘子里去让他抓住爬出来。那家伙喝了很多泥浆水,肚子胀得圆不溜秋的,像一头吃撑的小水牛,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如果这次算得上是和死神过招的话,那我赢了,并从它手上夺回一条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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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的玩具遍布家里的每个角落,诸如挖机、汽车、铲车、飞机、奥特曼、水枪、拼图等。有时候,我会摆弄儿子的玩具,并试图从新的科技带来的文明中一步一步往回撤,我又退回了自己的少年时代。
那时候我们的玩具是泥巴、石子、木剑、弓箭、撮箕、铁环、陀螺、纸板等,并且很多玩具都要自己亲手去做。有一次我和邻居家的弟弟自制弓箭。我们去竹林里砍来细小的毛竹,放在火上烘烤,趁着高温带来的韧劲,将其掰弯定型,再用事先准备好的尼龙线或者细麻绳固定在竹子两端作为弦,将高粱秆插进削尖的竹结里当箭。这虽是玩具,但有很强的攻击性,如果对着碗口粗的泡桐树,拉弓,瞄准,放,闻得嗖的一声,箭镞瞬间飞出去,稳稳地钉在泡桐树上,箭杆还会嗡嗡嗡地发出颤动的声响。弓箭在手,见什么都有想要穿透的欲望。夏日炎热,打完麦子后,大人们将宽大的胶纸晾晒在两棵大树间的晾衣绳上,趁四下无人,我端起弓箭嗖地放了一箭过去,箭镞穿过胶纸后,射出 “哇”的一声痛哭来,我赶忙冲到胶纸对面,只见弟弟捂住心口,正在地上痛苦地扭作一团。我知道闯了大祸,一边安慰着弟弟,一边将手中的弓塞给他,让他还我一箭。待弟弟从痛苦中缓过来,我扒开他的衣服看,白嫩的胸口上平添了两个红色的小孔,两滴鲜红的血液已从里面渗出来。幸好弟弟人小有大量,擦干眼泪后,只是将我的弓箭占为己有。多年后我们谈起这一箭之“仇”,觥筹间大笑泯之。
每当忆及这些事,曾经的玩伴一张张稚嫩的笑脸还会清晰地浮现。一群小伙伴聚集在某片刚收割完庄稼的田野中你追我逐,玩游戏,唱儿歌:“前门前门鸡蛋糕,三十六栋高又高,骑白马,带把刀,走进前门砍一刀 ,一二三,砍猪肝 ;四五六,坨坨肉 ;七八九,拉你走。”“又哭又笑,黄狗飙尿,飙到新加坡,拣得个猪耳朵,拿回家去煮,煮又煮不熟,抱起尿罐哭。”“点兵点将,尼姑和尚,天天窝屎在床上,不揩屁股克打仗,神神打到屁股上。”“一碗米,两碗米,不是拉,就是你。”“跟到人家学,变麻雀,麻雀不飞,变乌龟,乌龟下河,挝你几大脚。”“请你吃碗油!什么油 ?酱油 。什么酱 ?豆瓣酱 。什么豆 ?豌豆 。什么豌(湾) ?台湾。什么台(抬)? 抬你进棺材。 ”……
大伙儿玩累了,最后的游戏是“躲猫猫”。月亮的清辉朗照在旷野上,给一切有形的物体镀上朦胧的光辉。有人躲在树上,有人躺在沟边的水草里,有人藏身草垛间,有人伪装成稻草人……也有人借此玩消失,径直回家了,躲在被窝里还忍不住笑出声,心想那个找人的倒霉蛋一定还在旷野上游荡。我也曾在游戏中消失过,并再也没有回去。这游戏似乎也一直没有结束,三十年弹指一挥间,到如今人们始终没有找到我,而我也习惯于躲在僻静之地,伪装成红尘中的陌生人,每天与这个世界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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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和镇方圆几十里范围内,但凡哪个寨子里,放映员只需将白色的幕布往树上或墙上一挂,有关露天电影的消息就会不胫而走,大街小巷传得沸沸扬扬。
母亲总是反对我们去看露天电影,她说那地方人多杂乱,容易惹祸。为了求得她的同意,天将近晚,我们兄妹几个就争相把家务事都做了,主动讨好,直到她满意后点头许可,我们才奔向放电影的地方。我看的第一部露天电影是《鹰爪铁布衫》,在庙坪小学的操场上。尚未开映,人们就提前赶来,再忙也会放下手中的活计,有的人甚至是翻山越岭赶来观看。如果天晴,多数人就会席地而坐,如果中途下雨了,即便被淋成“落汤鸡”也轻易不会离开。那时谁家要是有个红白喜事,重头戏就是包一场露天电影给全村人观看,这户人家也会因此名声大噪,过了很久走在路上还能被人拉着啧啧称赞。
黑魆魆的夜晚,若干人聚精会神,心随着电影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或松弛,或紧张,或开怀大笑,或黯然神伤。有的人生怕错过电影的精彩片段,从头到尾肚子里兜着一泡尿,电影达到高潮时,心情随之一激动,一股热乎乎的尿液不小心便悄无声息地在裤裆里洇开来。不大会儿,热量散尽,冷风飕飕穿裆而过,就能听见其牙关颤抖,直打哆嗦。观影过程中,也有不少让人扫兴的事,有时候看得正起劲,胶片就突然断了,伴随着人们“啊”的一声惊叫(几乎是异口同声),能听出众人的不甘和惋惜。在放映员接合胶片的间隙,有人骂骂咧咧地东张西望,有人借此机会与久未谋面的朋友寒暄,有人瞥见某个角落姑娘比较多,厚着脸皮凑过去扎堆,也有人看准了周围的人都在露天坝子等电影,趁机入室偷鸡摸狗。每次露天电影结束后,人们三五成群谈起刚刚结束的电影,认为某个人物不该死,有人甚至已为其编好了续集,让喜欢的角色换一种方式,活在自己的故事里。
二十五年过去了,午夜的放映灯早已熄灭,所有的露天坝子空荡荡的。当年陪我们看电影的人,不会再来了。或许,他(她)也曾在某个地方翘首等待,但没有一个人回去。人间就是一个露天大坝子,悬挂着人生这部老电影,现在,轮到我们上场了,每个人都在自编、自导、自演,自己做自己的观众,自己与自己——散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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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我就喜欢在野外的生活。它丰富、神奇,无拘无束,随时都能满足一个少年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我经常整日不归家,母亲责备我时总用“山丘野马”来形容,这个词语是我们这边的方言,意指小孩漫山遍野到处乱跑,有骂人的意思在里面。
为了捕获一只鸟儿,我居然能不吃不喝在田野里蛰伏一天,仔细辨别幼鸟的声音。我知道,刚出窝的幼鸟还不擅长飞翔,它们总是飞不了多远就会落下来,在草丛里蹦蹦跳跳。为了捉住一条粗壮的泥鳅,我也曾竭泽而渔,将别人家半亩稻田里的水全部放光,结果是惹得人家追上门来理论,父亲为了息事迫不得已将我家田里的水引去偿还。记得村里人在关山上的森林中带回来一只乌鸦的幼鸟,给我们几个小伙伴喂养,和其他鸟类相比,这种饕餮之物似乎在身体里藏着一个没有止境的深渊,每当有人凑近,它便喳喳喳地张开大嘴,需要人大把大把地往它的嘴里塞进蚯蚓或熟食。眼看着它的羽翼一天天丰满起来,为了防止它飞走,我们就将它最长的翅羽剪掉,如此一来,飞禽失去了飞翔的能力,只能如走兽般,在园边地埂上笨头笨脑地瞎转。后来是一只老鹰发现了它,趁我们不备,旋即扑进菜地里将其掳走。很想挽救它,我们朝着老鹰飞离的方向,追出官抵坎十多里地,最终大家拖着疲惫的身子悻悻然无功而返。路上遇见大片荞麦地,烂泥般地囫囵躺进去,一睡就是几个小时,直到傍晚时,母亲站在村口,声嘶力竭地对着田野唤我的名字,我才悄悄绕道先于她回到家,上楼睡觉,死不承认跑出去了。
除此之外,对于山间草木,小时候我也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每次出去打猪草,都会将篮子撂到一边,钻进荆棘与灌木密集的山林中,寻找野百合、青冈木、槐树等,我曾将山上挖来的许多小树苗移栽到我家院子里,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那院子里早已绿树成荫。每次回家,坐在屋里,听到林子里傳来各种鸟鸣的声音,脑海里还会浮现出当年进山挖树的情景。十年树木,落地生根,于我而言,这些树木已在时间中得到升华,成为我的故乡元素不可或缺的部分。但是百年树人,谈何容易呢,与它们相比,这些年我东奔西走,似乎离官抵坎越来越远,像一截被折断的木头浅浅地插在浮世中,这种无根的日子,随时都有可能被命运之神轻轻拔起。
人世渺茫,无法寄托肉身,但心有旷野,可供灵魂游荡。很庆幸,每当我独处之时,闭目养神,心尚有所归。少时记忆召唤着我,躺在无人之境里,仰望着满天星斗——深邃而又宁静——我穷尽一生都在苦苦追求的理想状态,不时会因为一次不经意地走神而短暂获得,这得益于我的故土,无论光阴漫漶、世事变迁,它总是在颠簸中,完好无缺地保存着我的过去。
【王单单,生于1982年,云南镇雄人。参加《诗刊》社第二十八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一届高研班学员,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16—2017年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出版诗集《山冈诗稿》《春山空》等。曾获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2014《诗刊》年度青年诗人奖、2015华文青年诗人奖、首届桃花潭国际诗歌艺术节·中国新锐诗人奖、首届“中国天水·李杜诗歌奖”新锐奖、2016·扬子江青年诗人奖、第五届《芳草》汉语诗歌双年十佳、《边疆文学》新锐奖、《广西文学》优秀作品奖、云南文学奖等。】
责任编辑 冯艳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