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仕伟
清晨,桃花送阿春去幼儿园,黄美珍也跟着去。后来桃花去菜市,她也跟着去。甚至下午她无聊去街头麻将馆看人家打麻将,她也跟着去。桃花说妈,没事你就在屋里歇着吧,老跟着我干吗,我又不会跑。黄美珍说我怕阿生哭闹你一个人应付不来,要不你把阿生给我吧,我帮你带阿生。这倒让桃花乐意,她从背上解下阿生交给婆婆。黄美珍说你别走远了,一会儿阿生醒来找奶吃,我回来这里找你。桃花说,放心,我哪儿也不去。
在旁边看人家打麻将,有时候三缺一,人家拉她入伙,她推辞不掉,说我刚学打,你们让着点哈。打的是小钱,有输有赢,手气臭的时候输多一点,手气好的时候赢多一点。
有一次她路过一家商店,听见里面有两个男人说话,一个说麻将馆里新来一个女的长得蛮漂亮,听说了没?另一个说没,怎么啦?听说那女的蛮有钱,先后嫁了俩兄弟,都因工伤死了,获赔一百多万。一百多万啊?她这辈子不愁吃穿了。你不是离婚了吗?去泡她喂!不敢。这种女的肯定是克夫命,搞不好是白虎!两个人放荡地笑起来。
桃花气得手脚发抖,真想冲进去把那两个龌龊的男人撕得稀巴烂。
晚上闲得无聊,阿生吃完奶睡着了,桃花把他抱进房间放到床上,盖上毯子,自己靠在床头玩微信。有时候和人家视频,为了不扰到在客厅抱着阿春看电视的黄美珍,她把门关上,说话和接听的声音尽量最小。
一天,张小军打来电话说,姐,我现在在贵州老家,我们老家变化可大了。她问你什么时候回去的?张小军说就前天,有个人包车到兴义,我想离老家不远了,就过来看看。两年前,张小军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想学开车跑运输,当时家里的钱不够,要跟她借五万块,她和李亚晌商量后把情况跟俩老说了,李学高很开明,说都是自家人,能帮就帮他,于是就从李亚阳的补偿款里取出五万块借给了他。现在他开着一辆解放牌双排座东奔西跑,有人拉人,有货拉货。
张小军告诉她,现在老家的那个镇要打造成特色旅游小镇,整出一片旅游开发区,路网已经出来了,路边的宗地出售给私人建房,每平方米三千元,每宗地一百二十平方米,可以起六层,很多有钱的人都买了,将来一楼做门面,二楼以上做旅馆,下半辈子什么都不用做了,躺着收租就可以。她问投资这个得花多少钱?张小军说买地皮和建房一起,要八九十万这样。她说这么多?哪有那么多钱。张小军说你手上不是有一百多万吗?你把它放在银行里那是死钱,你把它拿出来投资,那钱才是活的。桃花说那钱是家里的,不是我一个人的。张小军说那钱就是你的,你是我两个姐夫的老婆,为他们生了仨孩子,他们死了那钱就是赔给你和孩子的。再说了,你还年轻,你不可能一辈子窝在那坪吧,就像妈一辈子窝在者角里一样?现在城镇扩张很快,投资房产升值率很高的。等房子起好了,做上生意了,财源滚滚了,你有孝心,可以把孩子的爷爷奶奶和大伯一起接来,到时候我们也把妈一起接来,一家人住在一起,不用再日晒雨淋、面朝黄土背朝天,不好吗?
桃花有点被他说动了,说这事我得和他们商量一下。张小军说我看中了一块地,位置很好,现在还没有人要,但得先交两万块订金,明天一早你先转两万给我,就算以后你们不想要这块地皮了,我自己也想拿下来,哪怕卖光者角里的杉木和果树,只要能拿下地皮,以后再想办法起房子,我不想一辈子窝在者角里了。
这一夜,她辗转反侧,觉得小军的想法可行,在城镇里有一栋自己的楼,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就算公公婆婆坚决不同意她回老家去投资建楼,她也想帮弟弟把这块地皮买下来,等以后弟弟有了钱,叫他还就是了。第二天一早,桃花送完阿春,就到银行网点去转了两万块给小军。
桃花是在十六岁那年从者角里嫁到李家的。
者角里——那坪当地的壮语方言,直译过来是田鸡蛰伏的溪沟,意为偏远、荒凉的地方。桃花是贵州人,老家是贵州大石山区一个叫团结的小山村,但她在者角里出生。二十多年前,爷爷病逝后,父亲张成华和母亲王桂香带着奶奶离开贫得连泥土都珍贵的团结屯,到者角里来讨生活。者角里地处滇黔桂三省接合部腹地,山多坡广,土地肥沃,人称抓一把泥土能流油,插一根扁担能发芽。但当地人并不觉得满山满坡的黑土珍贵,泥土就是泥土,俯拾皆是,一文不值,哪来的珍贵。因此当有南盘江对岸大石山区的贵州“搬家户”来寻土地讨生活时,那坪人都乐意把他们往山沟里领,指着大片的坡地说现在这些坡地是你的了。张成华到那坪来找地的时候,在村口碰到了李学高,李学高把他领到了者角里。满山满坡黑酥酥的土地,张成华一看就喜欢上了。两个人达成了开荒造林协议:一、开荒种植的薏谷、玉米归张成华;二、李学高提供杉木苗让张成华在地里种植并负责护理,成林后一半归李学高,一半归张成华;三、不得有其他那坪人对张成华的开荒进行干扰,如有干扰,由李学高负责出面协调、解决。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在南下打工没有势如潮水之前,石山地区缺土少水的人们举家搬迁到泥山地区开荒造林讨生活,是桂西北山区一道独特的风景。
者角里距离那坪屯有两个小时的山路。那里有一条溪沟,水丰草茂,张成华在沟口开阔地搭了棚子,把家安了下来。溪沟里有很多螃蟹,后来往深里走又发现有很多田鸡,“者角里”因此而得名。张成华在劳作之余,每天抓螃蟹,捉田鸡,一段时间后,一家人原来菜色的脸,开始丰润起来。
当第一代杉木成林,收购杉木的老板为了方便运输,请来钩机挖了一条从那坪到者角里的简易公路。张成华把几年来种薏谷种玉米养林下鸡积攒起来的钱,加上砍一片杉木卖的钱,在沟口起了一栋砖混结构的房子。他还请来钩机,把沿沟的缓坡地整成了水田,种上了水稻,像要永久扎下根来的架势。那坪有人抗议,说不能让外人永久占了集体的山地。李学高说,前些年那坪不少人家请“造林户”来搞经济林开发,只不过有些后来搬走了,现在者角里坡上的杉木林有一半是张成华的,砍了还有第二代第三代,谁能撵他?再说我现在是他孩子的干爹,谁要想惹事,甭怪我不客气。
两家的关系很好,凡逢年过节,张成华少不了送两个自家养的土鸡给李学高,而李学高呢,凡有好事也忘不了叫张成华一声,并充当张成华在那坪的“保护伞”。
桃花十六岁那年,七月,她从镇中学放假回到者角里,天气炎热,她在屋里午睡,后来做了一个梦,梦见奶奶披头散发在屋里收拾东西,把叠好的衣服、床单往编织袋里装。她问奶奶:奶,你做什么,要去哪里?奶奶说我要把你爹带去坳口了。她突然想起来,奶奶两年前就死了,就埋在山上的坳口里。她大惊,心惊胆战,呜呜哇哇地哭起来,怕已成了鬼的奶奶,怕她把父亲带走。坐在门口做针线活的王桂香听见走进来把她叫醒,问你是不是做什么噩梦了?桃花醒后茫然地看着母亲,心有余悸地说,我梦见奶奶要把爹带走。王桂香说,瞎说,你爹刚去追马了。
马绑在离屋子不远的溪弯处,张成华每两三个钟头派儿子张小军去看一次,他担心马窜上窜下吃草,自己被绳子捆了四蹄,或者被缠了脖子。张小军第二次去看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缰绳脱了,马跑了。张成华赶紧去追,溪沟两边都是山,平时马挣脱缰绳,都是顺着公路往那坪方向跑,所以他直接往那坪方向追。准备到那坪时,看见马被人绑在路边,正打着响鼻用前蹄刨土。
太阳下山了,晚饭煮好了,一家人左等右等,却不见张成华回来。王桂香跟桃花说,你爹是不是在那坪找到马后,又到你庚爹家喝酒去了?一家人坐在门口纳凉等张成华,忽见李亚垅满头大汗急匆匆跑来,带来了令他们措手不及的噩耗——张成华在溪沟的水塘里淹死了!
桃花梦见奶奶要把她爹带走,竟然是真的!
最先发现的是黄丰收,傍晚他从地里收工回家路过水塘的时候,隔着灌木丛和树枝隐约看到路坎下的溪沟里漂浮着什么东西,下到沟边一看,竟然是一个人!他赶紧跑到寨子里去喊人,大家听说溪沟里淹死了一个人,都好奇地蜂拥跑去看究竟。把死者拖到岸边一看,是者角里的张成华。有人马上通知了李学高。正在吃晚饭的李学高三步并做两步跑过来,二话不说抓起张成华的双脚倒挂到自己肩上,在公路上来来回回奔跑起来,跑了半个时辰,张成华的嘴里是吐出来了一些东西,可是因为溺水太久,已经回天无力,李学高只好无奈地把他放下,嘴里喃喃地说,大河不死死阳沟,这真是命呀!
生老病死,死人是大事。人活在世上,没有什么比死人更大的事了。李学高立即安排家族里的亲戚一起把张成华抬往者角里,派李亚垅提前跑去通知王桂香。
天气炎热,估计老庚跑去找马出了一身汗,他想到溪沟边洗一把脸,结果跌了一跤,滑下水去,被呛到了。他从小在石山里长大,不会水。李学高后来跟王桂香说。
其实那个水塘宽也就十来平方米,最深的地方两米不到,只是岸边陡峭、湿滑。张成华一定是越扑腾越往深处滑了。
在张成华家门口,李学高和堂弟李学明把张成华从担架上扶起来,一左一右挟着他。李亚垅和另一个亲戚分别抓他的左右脚让他“走”进屋里。桃花和小军男左女右站在门口,喊,爹回来了?连喊三声。张成华“走”进去,“坐”到厅堂里的一张靠椅上。桃花和小军又分别端一碗水递过去,喊,爹,您喝水。连喊三声,张成华都没有反应。儿女们这才“意识”到,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才放声痛哭起来。
这是那坪的风俗,人在外面意外身亡,一般是不能拿回家来摆在厅堂的,特别是年纪没到六十岁的人。据说,人在外面意外死亡,属于恶死,如果把他抬回家摆进厅堂,隆重安葬,有可能会给家里的其他人带来厄运。因此要把人带回家摆进厅堂,必须举行上面的仪式。人“走”进屋前,家里的人是不能哭的,进屋后“坐”到厅堂的靠椅上,“接受”儿女的问候和递水。儿女连喊三声没有反应,这才“意识”到亲人已经不在人世了,这才能哭。这一仪式,意为人是“走”着进家以后才逝世的。
张成华虽是外来“造林户”,但李学高完全按照那坪当地的风俗,走了一遍丧事的流程。还把为自己准备的棺木拉来给张成华用,请道公做了道场,选了黄道吉日,才锣鼓喧天地把他送上山埋了。
李学高有五个子女,三男二女,老大老三老五是男仔,老二老四是女娃。两个女娃已经出嫁了,一个嫁去广东,一个嫁去浙江,都是出去打工被别人拐跑的,一分彩礼钱没得。三个男仔仍是光棍。老大李亚垅三十六岁,年轻时拿炸药去河里炸鱼,被炸掉了右手,成了残疾人,没人愿意嫁给他。老三李亚晌三十一岁,人倒健全,就是爱喝酒,前几年有人将达下村的一个女娃介绍给他,两人见面后对方也挺满意的,农忙的时候他去女方家帮工,晚饭时未来的老丈人问他喝不喝酒,他吞咽了一口唾沫说不喝。第二晚再问,他仍说不喝。一个星期后,农活做得差不多了,第二天他要返回那坪了,未来的老丈人又劝他喝酒,说陪我喝一点,喝一点酒能解乏,年轻人喝一点酒不要紧的。李亚晌想反正明天也回那坪了,那就喝点吧。结果一喝就控制不住,倒了一碗又一碗,眼看桌下两斤那榔酒去了大半,未来老丈人旁敲侧击地说,侄儿啊,石头沉河呢,石头沉河呢(意在提醒不要像石头下河一样一路沉到底)。那榔酒是当地產的一种土酒,有五十多度。喝上了头的李亚晌并不醒悟未来老丈人的意思,说不要紧,这点酒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一个人喝完没有问题。结果真的一个人喝完了两斤那榔酒。他返回那坪后,未来老丈人对女儿摇头,说这个人要不得,喝酒如此厉害,以后恐怕都养不了自己的嘴!老五李亚阳二十六岁,高中毕业后去当兵,转了士官,以为能在部队干满十年,转业回来政府就安排工作,结果当到第六年还是被复员了,舅舅黄达生在县广播电视局当局长,帮他谋了份差事,做门卫,临时工。
在接触桃花之前,李亚阳对她一家并不熟悉。他小学毕业后就跟随舅舅到县城读书,后来又去当兵,接触到“搬家户”的机会很少。但他知道在者角里有这么一户“搬家户”,是父亲请来搞经济林开发的,与他家关系密切,“搬家户”的子女认父亲做干爹。每次放假回家,他也经常吃到“搬家户”送来的林下土鸡。
到者角里参加丧事,李亚阳被桃花给迷住了。十六岁的桃花人如其名,长得像一朵花,五官讨喜,蜂腰翘臀,亭亭玉立。因为看上人家女儿,在丧事办理中,李亚阳显得特别卖力,脏活累活抢着干。
桃花对李亚阳也是一见钟情。他当过兵,长得阳刚帅气,在县城里上班。虽然他比她大十岁,但这并不能阻碍俩人相互倾慕。父亲突然身亡,她渴望一个像父亲一样宽厚的臂膀来依靠。
几天后,李亚阳要回县城去上班了,当桃花跟王桂香说她想跟亚阳哥到县城去散几天心时,王桂香并不反对,丈夫突然意外身亡,她正发愁如何在者角里继续待下去,者角里的坡地上,倾注了他们大量的心血,除了杉木,还种有油桐、油茶和茶叶,他们还起了砖混结构的房子,也在沟里挖山造了田,这里已成为他们一家生存和繁衍的依靠。可这里的土地毕竟不属于他们,他们是“外来户”“造林户”,以前都是李学高罩着他们,现在男人死了,以后李学高会不会继续罩着他们?如果桃花真能和李亚阳好,能嫁到李家,那她一家就能继续在这里扎下根去,甚至将来成为名副其实的那坪人。
两个月后,学校开学,桃花不回学校读书了——她怀孕了。
李学高赶紧为俩人办了一场仓促而不乏热闹的婚礼,把桃花娶进了家门。干女儿变成儿媳妇,亲上加亲。本来就是一家人嘛!李学高高兴得合不拢嘴。
还有更让人高兴的事,李亚阳转正了。上级拨款给县广播电视局在县境内海拔最高的地方建广播电视讯号转播站,并配套三个事业编制,负责转播站的值守和维护工作,李亚阳近水楼台,得到了一个编制。转播站就建在那坪背后的王子山上,从那坪到转播站修有上山简易公路,距离那坪八公里。
那几年,是桃花过得最舒心惬意的几年。李亚阳对她疼爱有加,公公婆婆对她很好,她什么时候想妈妈了,随时都可以回者角里。如果李亚阳值班,李亚垅或者李亚晌开摩托车拉着她一个小时就到。弟弟张小军在镇上中学寄宿读书,周末来回,都是摩托车接送;逢年过节,李学高都派人去者角里接妈妈和弟弟,过完节才送回去。当然妈妈每次来都不忘带只自己养的林下土鸡。两家人和和睦睦,其乐融融。
变故到来,是桃花从者角里嫁到那坪李家的第四年,那年她的儿子李阿冬三岁。
李亚阳到山上值班,一天晚上,他给李亚垅打电话,说肚子胀痛得厉害。“我翻找了值班室里的备用药箱,没有找到胃痛药,你到炳逢叔那里帮我买一瓶土霉素来。”他说。
挂了电话,李亚垅在韦炳逢的村卫生室里买了一瓶土霉素连夜送上山去。
吃了药,李亚阳肚子的胀痛并未见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到凌晨四点,他挺不住了,给舅舅打电话,舅舅连夜派车把他接到县医院。
然而已经太晚了,他因脾脏血管瘤破裂,内脏失血过多,休克死亡。医生说这种病例很罕见,只有万分之几的概率,能及时发现并成功治愈的,很少。
因为是正式在编职工,又是在岗位上殉职,按照相关文件规定,李亚阳获得国家补偿三十八万元。办理国家补偿的相关手续,都是舅舅黄达生操办的,办完了,他专程回了一趟那坪,就李亚阳因公殉职获得的国家补偿分配问题召开家庭会议。
李学高安排李亚晌杀鸡,支使李亚垅开摩托车去把亲家母王桂香接来。家族里几个比较亲近的叔伯也来了。桃花还没有从丧夫之痛中走出来,简单吃了一碗饭,就抱着孩子离开餐桌,坐到灶前的角落里。王桂香和黄美珍也早早离开餐桌,坐到桃花身边。黄美珍朝桃花怀里的孩子伸出双手,说来,奶奶抱抱!男孩张开双臂,她把他抱过来,在脸上亲了一口,然后爱抚地拢到怀里。男人们闷头喝酒,李亚阳刚逝世,家里还笼罩在悲伤的气氛里,场面凝重。
喝了半碗酒后,黄达生说,亚阳在岗位上因突发疾病逝世,按照规定,属于因公殉职,获得国家补偿三十八万元,我专程回来主要是想跟大家商议,这个钱交给谁管理比较妥当?毕竟不是个小数目。
沉默了一会儿,王桂香接腔,说亚阳不在了,他老婆还在,孩子还小,以后看病、读书都要花钱,这个钱应该他老婆拿。
黄达生说按照法律规定,第一继承人应该是配偶,其次是小孩和父母,可是,由于桃花和亚阳一直没领结婚证,在法律上还不算夫妻。
王桂香一聽不干了,说他舅,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桃花和亚阳的喜酒你也参加了,孩子也在这,三岁了,现在亚阳人没了,你说他们不是夫妻?
黄达生说我没说他们不是夫妻,只是他们结婚的时候桃花还没到法定婚龄,没领结婚证。没有结婚证,办理相关手续的时候,公家是不认可的,也不给你办的。
王桂香说孩子总归是他的吧?不信,可以去做检验。
黄达生说孩子肯定是亚阳的。所以现在的问题是,按照法律规定,亚阳的补偿款只能由他父母和小孩来继承,可这么一来,我们就觉得委屈了桃花。所以我这次来,就是想跟大家商议,怎么做才能做到两全之策?
大家都沉默。桃花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丈夫突发疾病身亡,她本来就很受打击,现在,丈夫的补偿款竟然跟她没有关系!她俯下身,头埋到手臂里,呜咽起来。
李学高说,桃花从小就是我的干女儿,她是我看着长大的。后来她和亚阳有姻缘,亲上加亲,我别提有多高兴!现在,亚阳命不长寿,抛下孤儿寡母走了,桃花和孩子今后的日子怎么办?我担心啊。停顿了一下,喝一口酒,转脸面对桃花,说桃花,我有个不情之请,你能不能继续留在李家,嫁给亚晌,继续做我的儿媳妇?如果你肯留下来,让孙子留在我们身边,三十八万元我们两老一分不拿,全部交由你管理。
听到父亲这么说,李亚晌害臊地把头低了下来,他把碗里的酒喝完,借口离开了餐桌,出门到屋前的晒台上抽烟。
桃花抬起头来,两只袖子分别抹脸上和眼睛的泪水,说爹,亚阳刚过世,尸骨未寒,现在说这些,是不是不太合适?
黄达生说都是自家人,没有什么不合适的,把话挑明了,有了方向,才好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做。
在王桂香看来,这确实是个两全之策。李亚晌虽然没有李亚阳年轻帅气,也没有工作,还爱喝酒,但还算憨厚老实,肯干活,心善。虽然他比桃花大十五岁,这又算什么呢,人家有的男的比女的大几十岁都有。关键是,这么一来,她们一家就能在者角里继续把根扎下去,桃花的手里也能拿到三十八万元。她知道,对于李家,这也是个再好不过的方案,既解决了李亚晌的老大难问题,又能让人和钱都留在了家里,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关键是,孙子还能继续留在两老身边,不用担心妈妈改嫁孩子被别人欺负。
三个月后,桃花和李亚晌到县民政局领了结婚证。
然而不承想,几年后,灾祸再一次降临李家,降临到桃花的头上。
那天李亚垅接到一个电话,是舅舅黄达生打来的。
黄达生在电话里声音低沉,说亚晌出事了。李亚垅问出什么事了?黄达生说他下午在工地轧钢筋,举钢筋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楼顶上的高压线,从六楼的天面上跌下来,不在了。
李亚垅被吓到了,脸色大变,说怎么会这样?……
挂了电话,他跑到屋前的晒台上,朝下面的一片房屋大声喊,妈!妈!——喊了好几声,不远处黄丰收家的厨房里终于传来了黄美珍的回应,什么咧?李亚垅说赶快回家,家里有急事!
从晒台上下来,李亚垅对桃花说你把衣服换一下,我们现在去县城。从李亚垅和舅舅黄达生的通话桃花隐约看出了一些端倪,但为了确认,她还是问,去县城?是不是亚晌出什么事了?
李亚垅说嗯,亚晌出事了。
李亚晌在县城打工的工地,是县教育局在实验小学新起的一栋教学楼。上空跨过四根高压电线,工程开工时分管教育的副县长周家兴曾提出,这四根高压线应该移走,以杜绝安全隐患。县教育局局长杨正波说,去找过县电业公司了,他们说移这几根线得动好多根电杆,费用要十二万多,工程设计的时候没有这项预算。周家兴说,那就请设计预算部门增加这项预算。杨正波说,去找过县建筑设计室了,他们说当初设计的时候已经实地测量过,整栋楼的高度与高压线的距离是安全的,况且四根高压电线自带有胶皮,安全隐患不大。而且,工程已经招标,不好更改。周家兴仰起头来,又看了一眼横跨工程上空的四根电线,哦了一声。
结果,还是出事了。大楼要封顶的时候,工人们在上面轧钢筋,李亚晌中午喝了两小瓶二锅头,抬一条钢筋时忘记了头上的高压电线,一头抬得过高,触碰到了电线,电线本来是带皮的,但由于长时间日晒雨淋胶皮开裂,电导进了钢筋,李亚晌双手的虎口一震,整个人像一截木头,直直地从楼顶的边沿倒下,楼边的护网托了一下,没有托住,他头朝下从六楼摔了下来。
李亚垅和桃花赶到县城的时候,李亚晌已经被转进了县人民医院的太平间。杨正波、工程承建老板李建飞以及县教育局的几个工作人员,还有黄达生坐在太平间外面的廊亭里。
李亚晌脸上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他像深深地睡着了,对桃花的呼唤没有一丝反应。前几天在家里还是活蹦乱跳的人,现在说没有就没有了,从此阴阳两隔。桃花悲痛欲绝。
回到廊亭,大家闷着头抽烟,没人说一句话。
李亚垅问,这个事,你们打算怎么办?
杨正波说丧葬费由施工方全包,你们家属有什么要求,只要合法合规,我们一定尽量协调解决。
李亚垅开门见山,说你们打算赔偿多少钱?
杨正波说这是个意外事故,我们谁都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要依法依规处理好,该赔多少就赔多少。
李亚垅说,一百五十万。
什么?李建飞从廊亭的靠椅上跳了起来,怎么可能!
杨正波用眼神制止了他。
杨正波问,这一百五十万是怎么算出来的?
李亚垅说我弟弟有三个孩子,一个六岁,一个三岁,一个还在吃奶,父母老了,我残疾,全家就靠他一个人,你们说,一百五十万多不多?
杨正波说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凡事都需要有法律依据,不能信口胡来的。
李亚垅说不要跟我讲法律,我只知道我弟弟在你们的工地上打工,现在人没有了,你们得还我一条人命!
李建飞一听不干了,说人死不能复生,我们怎么还你人命?再说,是因为你弟弟在施工过程中疏忽大意才导致事故发生的,你这不是耍赖吗?
李亚垅十几岁的时候因为炸鱼被炸掉了右手,每到夏秋,炎热的天气里缺了手掌的手臂血液循环不好,胀痛难受,晚上需要拿一桶凉水放置在床前,把断臂浸进水里才能睡觉。四十几岁了,没有人愿意嫁给他,成为村人们嘲笑和鄙视的对象,由此养成了他自卑、偏激和暴躁的性格。他把手上的烟头一摔,吼起来,我弟弟进你们工地之前是不是好好的?现在他为什么死了?你们施工的工地上为什么有高压线?为什么抬个钢筋也能碰到?不知道碰到高压线不摔死也会电死吗?为什么没有安全预防措施?
唾沫乱飞,情绪激动,满脸涨红。
杨正波赶紧制止李建飞,掏出烟来赔着笑脸给李亚垅敬烟。
李亚垅接过来,点上,大吸了一口,焦躁地吐出来,挥舞着断手说,等我家里的亲戚都到了,我们就把我弟弟抬到县教育局去,直到事情解决为止!
县人民医院建在一个缓坡上。太平间的坎下是两栋住院楼,再往下是医院的露天停车场和篮球场,边儿是一个花圃,里面有健康步道和三个休息凉亭。平时天气好的时候,不少病人到这里活动,呼吸新鲜空气。现在天色将暮,花圃里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杨正波邀请黄达生到这里私谈。
杨正波说,黄局,我非常理解你们家属现在的心情,这个事要是换在我身上,我也觉得赔多少都是合理的,毕竟一条人命啊!顿了一下,接着说虽然我们都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既然已经发生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处境。该赔多少,能赔多少,你知道都不是我能够决定的,有相关的政策法律规定的。所以,希望你能做做你外甥李亚垅的思想工作,大家心平气和、依法依规地坐下来协商,不要意气用事,不要信口开河,更不要得理不饶人——这个事情拖得越久,对双方都没有好处,你说呢?
黄达生是死者的亲舅舅,但他同时也是县政府部门的一局之长。上级正在考核杨正波,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不久的将来他会当上分管教育、文化、广电和新闻出版的副县长,那他就是黄达生的顶头上司。
杨正波叹了口气,说,这栋楼的设计预算是由县建筑设计室来做的,做预算的时候没有把迁移上空的高压线的费用做进去,后来招标的时候我也对这条高压线存在的安全隐患提出了质疑,但县建筑设计室的张主任说他们实地测量過了,整栋楼的高度与高压线的距离是安全的,况且四根高压电线自带有胶皮,安全隐患不大。你看,结果还是出了事!
黄达生说,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妥善解决事故带来的问题是当务之急。我会根据最高法有关人身损害赔偿的规定计算出应赔偿的数额,也希望你做好施工方的工作,不要再讨价还价,这是一条人命,死者还有三个孩子、两个老人需要抚养和赡养。
晚上七点多,李学高和寨子里十多名亲戚租了两辆面包车赶到县医院,个个脸色凝重,神情悲痛。
杨正波安排办公室工作人员到饭店给每人炒了一份快餐,黄达生招呼大家到球场边的凉亭里,一边吃一边把和杨正波交换的意见说与大家听,询问姐夫李学高的想法。李学高说你是局长,也是亚晌亲舅,有文化,懂法律,我听你的。
黄达生当即用手机查阅相关的法律条文,到护士站借来纸和笔,列出了一张数据,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人身损害赔偿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李亚晌因工伤死亡应获得的赔偿为七十六万元。李亚垅问,还能再多要一点吗?黄达生说能要的每一分钱,都要有法律依据,我计算的这个,是根据法律条文和我们县去年农村居民人均消费支出标准来计算的。李亚垅说我在电视上看过一条新闻,有人在工地上坠亡,最后获赔一百四十万。黄达生说每个地方的经济情况不一样,或者他买了高赔率的保险,最后获得的赔偿就不一样。
趁桃花上卫生间,李亚垅瞪着有些红胀的双眼,沙哑地说,桃花真是苦命,嫁给亚阳,亚阳死了;嫁给亚晌,亚晌现在又死了……她还会留在这个家吗?她……
李学高和黄达生都望着他,不说话。
办完李亚晌的丧事,一家人对桃花既珍爱有加、小心翼翼,又察言观色、谨慎提防。好像她是个花瓶,不小心碰到就会碎了;又好像她是一只小鸟,如果不把笼门看好,随时就会飞走一样。家里的农活,他们不让桃花插手,只管在家带好孩子。六十多岁的两个老人,李亚晌在的时候好多农活已经不干了,现在每天还下地干活,回到家里还要做家务。桃花和李亚阳生的孩子七岁了,在镇中心小学寄宿读书,每周末回家一次,每次都是李亚垅接送。桃花只负责在家里带好她和李亚晌生的两个孩子,女儿三岁多,儿子不到一岁。
眼看女儿四岁了,桃花想送她到镇幼儿园读书,公公、婆婆和大哥李亚垅沉默不语。
桃花有点奇怪,说你们不希望阿春去读书?
李学高说阿春还太小,去镇上读书生活不能自理,得有人去陪读。能不能等她大一点再送去镇中心小学?小学里有食堂,可以寄宿,不用陪读。
桃花说阿冬读幼儿园的时候不是我去陪读吗?现在怎么了?再说幼儿园里也教很多基础知识的,不上幼儿园直接上小学一年级,就很难跟上了。
李学高说那时候你只有一个阿冬,现在你还要带阿生,就怕你应付不过来。其实寨子里很多人家的孩子都是这样的,不读幼儿园直接读一年级的。
桃花坚持要送阿春到镇上读幼儿园,李学高见拗不过,说那就去租个两房一厅,让亚垅一起去陪读,照顾你们母子。桃花一听,说不用了吧,我一个人能应付过来。再说大哥未婚,我是寡妇,俩人同住一屋人家会怎么说?
李学高说人家爱嚼舌头就由人家嚼去,我们过我们的生活。
桃花坚持说,大哥不用去陪读了,不就是带阿生、接送阿春、做点家务吗?我一个人应付得过来。
见桃花坚持,李学高也坚持,正色说,我还是一家之主,我们老人的话你也要听一些,那就由你妈去陪读,照顾你们母子,就这么定了。
八月十五,桃花和黄美珍带着三个小孩回那坪过中秋。一进屋,发现饭菜已经做好,有鸡肉、鸭肉,还做了蛋卷和豆腐果,满满摆了两桌子。寨子里比较亲近的几个叔伯也在,在县城上班的舅舅黄达生和舅母也来了,过一会儿,李亚垅去接妈妈的摩托车也回来了。那阵势,让桃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果然,大家都吃了饭,男人们继续喝酒的时候,李学高开口了,他说,桃花,这些年你嫁到我们老李家,真是苦了你了,我的两个儿子相继离开人世,留下你一个人独自带着仨孩子,以后啊,我的孙子孙女的日子怎么过啊?!说着眼睛红了起来,鼻子也有点塞了,停顿一下,接着说,但是,事情已经这样,虽然不知道怎么开口,我还是有一个不情之请,请你留下来,嫁给亚垅,继续做我的儿媳妇,好吗?说完抹了一把眼泪,擤了一下鼻涕。
桃花看过去,李亚垅勾着头,他没有喝酒,吃了饭就坐到角落里。他比她大二十岁,头发稀疏卷曲,面部干瘦黝黑,看起来又老又丑,还是个残疾人。
桃花站起来,说爹,我知道,一直以来,李家对我们张家有恩。我们从贵州大石山区来到这里讨生活,一直得到您的庇护;我爹意外淹死,也是您给牵头办的丧。嫁到李家的这些年,你们对我都很好,这一点我心里一直清楚。所以,今后不管怎么样,我想对您说,我永远都是您的女儿,我们永远是一家人,因为我的三个儿女,是您的亲孙子孙女。前几年,李亚阳不在了,您要求我继续留下来,嫁给李亚晌,我留下来了。但是,今天我想跟您说,我的生活能不能我自己做一回主?
大家都沉默了。李学高不知道怎么回答。
过了一会儿,李学高的堂弟李学明说你不愿意嫁给亚垅,那你说说看,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是带着钱和孩子去外面重新嫁人,还是找个人来上门入赘?找上门入赘的人,他会不会带有孩子进入我们老李家?会不会对李家的孩子好?他能不能为两个老人养老送终?能不能负责李亚垅的生老病死?
桃花说我以后要不要嫁人,嫁给什么人,我还没想好。
李学明嗤一声,说没想好?没想好你经常打电话联系的那些男人是什么人?
桃花说我没经常给哪个男人打电话啊。
黄美珍说你晚上经常在房间里跟别人打电话,我听出来了,是男人的声音。
原来他们是串通好的,公公非要安排婆婆一起去陪读,说是去照顾母子俩,其实是去监视她的,难怪刚开始她去哪里她都要跟着她,怕她跑了似的。
桃花说那是我的小学和初中同学,我们在微信上聊天的。
李学高说不管是什么同学,你不愿意嫁给亚垅,你的心就不在這个家了,不然你也不会每天去打麻将糟蹋钱,那是我两个儿子用命换回来的钱啊!说着眼泪又禁不住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