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塞·安赫尔·巴伦特 汪天艾
何塞·安赫尔·巴伦特(1929—2000),西班牙战后涌现出的诗人群体“世纪中一代”的代表诗人,被公认为是西班牙二十世纪下半叶最重要的诗人之一。巴伦特几乎包揽了西班牙语诗歌界的大奖:西班牙阿斯图里亚斯王子奖(1988年)、伊比利亚美洲诗歌奖(1999年)和西班牙国家诗歌奖(2001年)。除了诗歌创作,巴伦特还翻译评论了保罗·策兰、卡瓦菲斯、霍普金斯等诗人的作品,并出版数本文学、艺术、哲学评论集。
死亡暗沉的呼气,一如从前你的声音,自你溺亡的心脏抵临我。让我和死亡居住在一起。连死亡都无法从我这里夺走你。
准点的时间。你没来赴约。缺席。你盲目期盼的终结形式:下午破碎的航程,重重深影终点的爆炸。
我用手指在沙滩上勾勒两条无尽的线,作为这个梦永无终结的记号。
缓慢地。从另一边。而今我几乎听不见你的声音。
我的眼底骤然聚涌光线。仿佛是你,突然间,回转重生。
一个陌生男人的身体。你的身体在一个匿名的黄昏被升起。那里面已经没有任何你的记号让你属于我们。
无论词语还是沉默,什么都不能帮我让你活着。
我觉得此刻爱仿佛静止悬停。却并非如此。只是你永远不会回来了。
沉没的风景。我走进你里面。慢慢走进你里面。我赤脚走进去却找不到你。然而,你,一直在。你看不见我。我们已经不再有记号告诉彼此对方的出现。就这样交错,独自,看不见对方。黄色的飞鸟。最接近时绝对的透明。
最后的下午。光线衰退苍白。我从自己身侧打开的伤口中流出,漂到你的血管变硬的河里。
汇合。叶子落在叶子上。大雨是完全展开的恸哭。
我曾经相信我知道一个你的名字可以唤你归来。现在我却不知道或者没找到。我是那个死了的人,我对自己说,我已經忘了你的秘密。
一个男人胳膊下面夹着小包裹,里面是一个死人的灰烬。下着雨。路上没有人。他走路的方式像是要把这个包裹带去某个特定的终点。他走着。他在无边的荒原上走着。到了边界。
告诉我,黄昏被点燃的边界上,风像席卷长发一样裹挟的那些云是什么?是你走上了这条路吗?没有带我?什么时候?
黄昏降临的时候,一个神用看不见的手抹去你,仿佛鸟的翅膀落进阴影彼岸更浓稠的阴影。最终,你分解在你自己的目光里。
此刻你疲倦地弄伤自己,好不接受那只已经不再伸出的手。强硬的匿名掠夺,你的身体,在这个不确定的下午。你身边没有任何人。于是,你无法死去。
镜子里你的影像被抹去了。我再看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你。
此刻我知道我们有过共同的或共享的童年,因为我们一起死去。那个欲望触动我,让我想去你在的地方,把我的灰烬,像迟到的花,存放在你的灰烬旁边。
静止的湖泊复制蔓延的灰色,那下面的空气有一种金属质地的和平。银色的,水面的灰烬,翅膀的灰烬,飞行的灰烬,你的灰烬,这场缺席的灰烬。
我知道,只有最后我才能知道你的名字。不是曾经属于你的名字,而是另一个名字,最秘密的那个,那个现在还属于你的名字。
让我们一起做一个最微小的艺术,可怜的,不出售的,除了少有的场合从来不公开的,一如此刻,此地,这个下午,这个不确定的时刻绝对的消失。
什么是孤独,我问,终点上你面朝虚无,时间突然不再是时间,自己投入井中,暗光刺眼的线条侵袭你的眼睛,你开始向它走去,没有渔网没有证人,阴影沿着你的血液滑进你的身体,你在那里不再出生。
你的记号是月亮。你的光,月光。忧郁的。你的消失如此缓慢。你从没如此靠近我。
我是虚弱的。我不知道倚靠何处。空气里什么都没有。你不在。我不在。身体围绕虚空旋转。
我在黄昏落下的时候摸索那些影子,在早晨的太阳光里,醒着或者最好在做梦,也许我会伸出胳膊,触摸那个我叫不出名字的看不见的身影。我想我看见了那些我还爱着的、再也不会重新看见或者再也不认识我的人,如今谁还能认出谁,当你已不在,最后的夏天把你的影像席卷去远方,很远的地方,也带走了唯一可见的确切的参照。
我想在所有你在过的地方,所有那些地方也许还有你或你的目光的一块碎片。是不是疼痛地失去了你才让一个空间变成地方?地方,你的缺席?
所有的时日过去,我已解码不出当时召唤的那个神是谁?
月亮慢慢跟随月亮,如同光线屈从光线,日子让位日子,黏着的眼皮坠入同一个梦。活着是容易的,艰难的是比已经活过的幸存更久地活。
积雪不祥的洁白。空气低矮的灰色房顶。云仿佛沮丧的野兽紧挨着屋顶。翅膀或空间的青黑像我们头上的金属牌。苍白暴利的城市。别人也许能用更快乐的心望向你。这只鸟却永远无法在你那里找到安歇或住所。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离死亡很近。我自问这样的观察结论对谁有用。我想,我们写作终究不是为了有用。那么,为什么不说出一个明显的琐碎事实?死亡的迫近是两个赤裸的、平整的表面相遇,互相排斥着融为一体。只是这样吗?我不知道。如果没有证人确凿的证言,走到另一边并不够,而我还没能准确地记录它。
活着对我们而言用处多么小。我们有过的时间太短,不够知道我们原来相同。此时,空气中微妙的飞鸟正酝酿着你的灰烬,最极限的地方,也许我是不存在的影子的一条细窄的凸边。
此刻我独坐同一扇窗前,又一次看见天空坠落如剧终的大幕,我还在对自己说,阿贡内,这就是我们简单的爱的终结吗?
译者注:1989年,巴伦特32岁的儿子安东尼奥因吸食过量药物死亡。1992年,诗人写下此组散文诗纪念死去的儿子。他一直说,安东尼奥是他所有的孩子里最像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