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元旦,所谓“正月之朔”(崔:《四民月令》),其实就是新年的第一天,古人又称为元日、上日、正朝。因为是一年之首,也是春季之首,正月之首,故又称元旦是三元、三朔。(徐坚:《初学记》卷四)“元旦”的“旦”,本义是太阳刚出地平线——《说文解字》所谓“旦,从日见,一上,一,地也”;正朝的朝,也是早晨的意思。字面上已经表明元旦开始的确切时间就是平明,这一天天刚亮。这是夏代的看法。商代则认为元旦始于鸡鸣,这时候天还没有亮;周代则认为这还不确切,除夕的半夜已过,就是元旦了。(《尚书大传》)我们今天也接受周代的说法,但用的却完全是夏代历法,夏历。其实,夏历和商历、周历、早期的汉历都是阴历,就是用月亮的圆缺来记月,同时参照太阳的运转来记年。因为商、周政权都是对前代革命的产物,一切要咸与维新,不能跟旧制度一样,关于历法,怎么办呢?商代的元旦比夏代提前一个月,是农历的十二月一日,周代的元旦比商代提前一个月,是十一月一日。公元前256年,秦灭周,所用历法大概因而未改。50年后,刘邦灭秦,汉朝建立,则把十月一日定为元旦。汉初一百多年的元旦是十月一日。一直到汉武帝太初元年,即公元前104年,才把元旦改回正月初一,一直沿用了两千多年。1912年,中华民国建立以后,规定用公元纪年,元旦才开始有公历、农历之分,为避免混淆,规定阳历新年第一天是元旦,阴历新年第一天叫春节——本来是指二十四节气中的立春!
1912年以来,我们都是新旧历合用,既过元旦,又过春节。有人调侃说,“人生七十古来稀”,过了新年就增岁。那过了阳历年增一岁,过了阴历年又增一岁,我们再也不用发七十古来稀的慨叹。据鲁迅1930年在《萌芽月刊》上发表的文章《习惯与改革》,我们知道,当时政府是禁用阴历的,然而,报章上马上出现了“120年阴阳合历”的广告;连曾孙、玄孙时代的阴历,也已经给准备妥当了!既过新历,也过旧历,这么多年了,想來也是很适意的事儿。
二
我们前面说过,汉武帝把大汉建立后一百多年一直使用的汉历改成夏历。其原因是什么?很简单,我们一直是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的农业社会,夏历和农事配合紧密,所以这个历法又称为农历。两千多年来,用的是夏历,田园牧歌式的社会生活变化不大,所以元旦的内容、节目也大同小异。后汉的崔说,元旦头等大事是要先“躬率妻孥,洁祀祖祢,进酒降神”。敬过列祖列宗后,“乃室家尊卑,无大无小,以次列于先祖之前。子妇曾孙,各上椒柏酒于家长,称觞举寿,欣欣如也。进酒次第,当从小起,以年少者为先”。元旦饮酒的次序与平常截然不同,平常是先敬长辈;元旦却倒过来,从最年幼的开始。因为元旦表明年幼者日见茁壮,前途无量;老年人则来日无多,日薄西山,屈指可数了。所谓椒柏酒,大概是花椒和柏籽、柏叶泡的酒。汉代求仙风气甚盛,认为“椒是玉衡星精,服之令人身轻耐老;柏亦是仙药”(《四民月令》,《全后汉文》卷四七)。除了饮酒,还要吃葱,能通五脏,使人聪明。
后世,还有些附加的节目。晋代周处《风土记》云:“正旦,当生吞鸡子一枚,谓之炼行。”《张仲景方》说得更详细:“岁有恶气中人,不幸便死。取大豆二七枚,鸡子,白麻子,酒吞之。”意思是说,元旦吃生鸡蛋、大豆、白芝麻,能避免时气瘟疫。后来的梁武帝是个老居士,信佛吃素,元旦便不准大家吃鸡子。这是宗懔在《荆楚岁时记》里告诉我们的。
宗懔说,元旦这天,“鸡鸣而起,先于庭前爆竹”,“造桃板著户,谓之仙木”,“贴画鸡户上,悬苇索于其上,插桃符于其旁,百鬼畏之”。爆竹就是后来的鞭炮。画鸡就是后来的门神,桃板、桃符类似后来的春联。春联、门神、鞭炮自宋末已出现,明时九州攸同,流风余沫至今(周岩壁:《西牛贺洲的春联》,《光明日报》雅趣版,2019年1月25日)。然后,“长幼悉正衣冠,以次拜贺。进椒柏酒,饮桃汤。进屠苏酒,胶牙饧。下五辛盘。进敷于散,服却鬼丸”。
乾隆十二年(1747年)刻印的《荥阳县志》,于社会风习有所著录,其中有关于元旦的,我们引在下面,略加解说:
半夜就起床了,洗漱完毕,“陈牲醴”,祭品酒肉,焚烧“寓钱”,就是纸钱。祝告天地,对着祖先的画像磕头。然后“换桃符,贴黄纸,张门神”。大概就是贴对联、门神。在地上铺芝麻秸,说是祛邪。还有“炭将军”,语焉不详。20世纪80年代,在中原乡下过年,各家用石灰或草木灰在大门口画一个半圆,大概是防备邪鬼入门的意思;炭将军即此类。还要“焚辟秽丹,放驱魔炮”。辟秽丹,不详;驱魔炮,大概就是鞭炮。“悬匏于户,刻木为匙,福来灾去矣。”葫芦挂在门上,还有木汤匙,可以招福避灾!
大家都穿上新衣服,相互拜年问候。元旦起,三天内不能做饭!——吃的都是预先准备好的,临时加热一下就可以了。客人来了,饭菜因为是现成的,咄嗟立办,很快搬上桌,以显优裕,也预兆着一年都丰盛。这天躺在床上是不能打喷嚏的,要打喷嚏得赶紧起来。因为躺着打喷嚏,那是卧病之兆!早起要吃黍糕,曰年年糕,大概是取糕和高谐音。用新筷子吃驴肉,名曰“啖鬼”。有祈目明者竖竹竿于庭,竿头荫以松柏枝;夜夜悬灯,谓之天灯。家家设几围箔植,虔奉真宰神牌,谓之天地棚,二十日乃撤。所以要虔诚地供奉天地,因为我们实在是靠天吃饭,五谷丰登,风调雨顺,不容易呀。
三
《契丹国志》卷二七记载有辽国国主在元旦这天的活动。正月初一,国主以糯米饭、白羊髓相和为团,如拳大,于逐帐内各散四十九个,候五更三点,国主等各于本帐内窗中掷米团在帐外,如得双数,当夜动蕃乐,饮宴;如得单数,更不作乐,便令师巫十二人,外边绕帐撼铃执箭唱叫,于帐内诸火炉内爆盐,并烧地拍鼠,谓之“惊鬼”。本帐人第七日方出。
我们知道,契丹人当时住的是帐篷,是游牧民族,早期和我们农耕文明不同,所以元旦风俗很不一样,而且难以理解的新奇。洪皓使金,在南宋初期,被金国扣留了十五年之久。为防止洪皓潜逃,金人将洪皓流放到金国后方,在冷山一带,也就是今天的黑龙江南部;洪皓能够相对自由地行动,比较充分地接触民间底层生产、生活。绍兴十三年(1143年),金国终于将这位外交官放回临安。他后来写的《松漠纪闻》和《松漠纪闻续》,就是记录在大金的见闻。其中说到女真人怎么过元旦的:
金国治盗甚严,每捕获,论罪外,加倍责偿。惟正旦则纵偷一日以为戏。妻女宝车马为人所窃,皆不加刑。是日,人皆严备,遇偷至则笑遣之。既无所获,则畚外皮微物亦携去。妇人至显入人家,伺主者出接客,则纵其婢妾盗器。他日,知其主名,或偷者自言。大则具茶食以赎,次则携壶,小亦打糕取之。亦有先与室女私约,至期而窃去者。女愿留则听之。(《三朝北盟会编》卷二二一)
这一段文字太妙了,所以我们把它全抄在这里。大金国的元旦,人人可以放心做小偷。元旦过后,拿着赃物,让主家请客,主家要收回原物,就得请吃点心,或酒席,至少也得送两块糕点。你有意中人,也可以在元旦这天把她偷走,从此比翼双飞。
金国的这个风习,并不见于其他文献。但我们认为它是真实的:第一,洪皓不是个随便撒谎的人,而且在大金国生活十多年,不能说见闻失真。第二,因为这是金国早期,未汉化前的风习;金国贵族对早期的风习,有深厚的自卑、自惭,千方百计要把它抹去。他们热衷汉化,师法南宋,而且变革速度很快。当时,金兵攻下曲阜,有人建议把孔子的墓掘了,因为他老人家说过:“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大元帅粘罕问高庆绪:“孔子何人?”高庆绪说是古代的大圣人。粘罕说:“大圣人墓岂可发?!”于是,把建议掘墓的人杀了(洪皓:《松漠纪闻续》)。这足以表明大金统治者文化取向、意识形态趣味。
作者单位:郑州师范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