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育飞
一百多年来,在走向世界的历程中,中国人留下诸多出使日记。出使日记内容包罗万象,对域外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民俗等方面均有不同程度的记载,应当视作近代中国文化中体系性的文献。出使日记天然内含中国与世界的关系,因而具备全球史的意义,应当视作不同文明交流的标本。审视出使日记,外交与中西文明是考察的重点,文化身份认同、文学形象学、传记研究诸多方法是手段,而呈现的研究结果却往往肢解此类文献,有流于碎片化的危险。即便试图将其纳入旅行写作“文类”的考察,也无法从整体上把握这批略显奇怪的文献。整体考察出使日记所面临的挑战,促使人们重新审视出使日记的写作者,去思考出使日记在何种历史情境下产生的。
出使日记的撰述者有常驻公使,也有公使之外的使节或下属。通常研究认为,对使臣和使节(以下合称“使者”)而言,撰述此类日记是义务性的要求,这从郭嵩焘《使西纪程》就可看出。然而,不能否认的事实是,出使日记不全是使者职责的产物。单纯从外交事务角度考察,有可能抹杀出使日记的丰富性。出使日记大量记载使者观剧、冶游诸事,即可见其内涵非外交事务可框定。出使者直面的域外世界往往是彼地整个的文明,按照亨廷顿的说法,意味着出使者所见所感的是彼地的“历史总和”。即使从狭窄的外交事务角度考察,写作出使日记最核心的动力仍源于中国使者对世界的感知。“感知”是解读出使日记无法绕过的关键词,也是基于文明交流角度挖掘出使日记意义的可能途径。
作为新近披露出使日记之一种,《王承传日记》(凤凰出版社,2017年)可能为这种整体性理解提供微观案例。王承传(1874-?),字钦尧,安徽桐城人,却与清代影响最大的文学流派“桐城派”并无瓜葛。他幼年入天津武备学堂学习德语,后任德文教习,与内藤湖南、严复等人均有交往。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王承传作为驻德公使馆二等译员,随荫昌出使德国。日记记载即此期(1903-1907)经历。此后王承传多在驻外使馆担任使节工作。其人职位不高,日记多能表达个人情感,具备一定的典型性。其日记“碎片化”的价值,已为研究者揭示,如记载日俄战争信息即达64条之多,并感慨云:“总之,首恨中、朝不能自强自立耳。”日记还记载戴鸿慈、端方等出洋考察事,可与戴鸿慈《出使九国日记》对读。尤具教育史价值的是,王承传曾陆续在柏林大学学习一年多,聆听欧洲史、国际法、经济学(股票)等诸多课程。凡此逐一揭示,均可觅得各学科的价值,然而整体观照《王承传日记》,其价值究竟何在?出使日记难道只能成为其他研究的史料性注脚?
将《王承传日记》视作研究主体,还能发现一些无法归类而有趣的材料。1903年8月22日,他在柏林酒馆“观野人男女各一,系产自北美国,此种人类现仅存二人矣。能土语,听之如诵经……其鼻大而弯,真奇像也”。这种猎奇心态如何分析?1904年2月18日,“赴德国属地博物馆,听福兰格君演说中国近年来明智之议论,兼译康梁之论说。座中多王公贵爵,余与瓦德西大帅(前于庚子乱,曾率兵赴中国)握谈数语”。这里是否可作晚清改革或民族主义的分析?1905年5月29日,“今日阅报知俄国水师与日本战于高丽海峡,大败,失船甚多。又一水师提督及士兵三千被擒。以此观之,俄之海军亦难再战矣”。此处,王承传是否当归入鲁迅笔下的“看客”而被埋汰一番?无论是好奇的王承传,还是乐于结交西洋权贵的王承传,抑或是对本国利益稍显麻木的王承传,都是中国使者面对陌生世界的真实姿态。将其从个体的感知维度中剥离而出,仅作知识性的考察,可能大大忽视出使日记的复杂性。对王承传而言,其入柏林大学,处理使馆各类事务,通过阅读报刊了解日俄战争等举动,都是他获取世界信息的知识性的一面。与此同时,王承传对新世界“感触”的一面也不应忽视。他曾多次参与西洋人的婚礼,记载他们的誓词云“生死、患难、喜恶皆当共之,彼此不可有二心”。面对新事物如动物园、海洋馆等,他必须结合已有认知,调动情感,给予命名。他给出的命名是野兽园、水兽园、百兽园等,新奇而有趣。同时,他极力通过民俗节日,体验德国与基督教世界。日记记载德国的布司日、西国冬节(圣诞节)、松树节(圣诞节)、鸡蛋节(复活节)、夜猫节(复活节)等,此种命名与其形象化的内心体察不无关联。王承传对复活节的认知,在1904年还只是稀里糊涂地凑热闹,等到1905年4月21日、22日,他方才明白,“西四月二十一日为耶稣难日,又后二日为鸡蛋节,万物生发之意也”。“西洋鸡蛋节,又名耶稣复苏日。”陌生的社会、日常生活对王承传造成持续性的冲击,他是经由“感”而进入“知”的层面,再慢慢消化。文明的交流在此是先情感后理性的,通过个体感知而逐步完成的。
对进入陌生世界的人们而言,他们虽非洛克(1632-1704)笔下的“白板”,但感知新世界的流程却往往经由感官获得,这在很大程度上符合经验主义的定义。也因此,将出使日记视作中国使者应对陌生化世界的“感知”记录,出使日记方不至压缩为干枯的史料,其丰富的情感意蕴也才能被更完整地认知。在《王承传日记》中,他记载下观看席勒《强盗》及《威廉·特尔》两部戏剧的体验,也记载了其他对新世界充满好奇的人,如使馆内“厨役周青学照相法,在房试拍数照”。甚至他還与诸多德国女子发生感情纠葛,在离别之际颇为动情。“同爱黎则乘车游兽园,绿树浓阴,清风半月,颇动客怀。……同爱久谈,因约爱同行,故不觉暂别之苦,然爱啼哭不止,余亦不禁下泪耳。女子情深,东西一也。”在情感维度上,王承传领略到“世界大同”。这种源自情感维度的平等性视角,是考察晚清出使日记应当注意的。出使者尽管预设了西方文明的面貌和文明程度,但这种对文明的认识并非以中华文明低人一等为基准,而是经由情感的相通去辨别并确立个体的交往方式,明确认知世界的起点,由此形成了他们对中华文明在世界文明中的地位的认识。
王承传对西方世界的感知原是全方位的,全情投入的。他并非仅是一名使节,还是走向陌生世界里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个体。外交是他的职责,但在这之外,他的生活世界更为广阔。当然,他自身也清楚区分哪些是外交职责,哪些是私生活。从1904年12月1日至12月22日,短短二十多天时间里,王承传迅速阅读王咏霓《道西斋日记》、钱德培《欧游随笔》、薛福成《出使四国日记》、王之春《使俄草》及许景澄、徐建寅、曾纪泽等人的日记,他很有可能突击完成了外交报告。如“阅许星使日记,内中可采之处甚多”(1904年12月7日日记)。自然这一“采”字至少有两种理解:一种是许景澄日记十分精彩,可资镜鉴,从知识和写作技巧方面加以吸收;另一种则是他认为许景澄日记可以直接抄撮,为其个人出使报告所利用。然而不管基于哪种解释,可以预判的是:中国使者面对陌生的西方世界,对自己的所知所感尚不够自信,而希望参考他人的认知予以印证和定位。这种从众性的“参考”使其日记的价值大大降低,却从另一个层面折射出记载文明交流的文献具备“伪饰”特征。
在声名藉甚的晚清出使日记中,郭嵩焘的《使西纪程》因记载个人直观感受,再加上该文本是在私人日记基础上予以文学修饰,故特能以情动人,别具感染力,也在刊刻之后引发强烈反响。与此相对应的是,曾纪泽出使欧洲的《曾侯日记》所记多是与外交活动直接相关的情报与见闻,描述自身感受极少,故反响不如郭嵩焘所记。两相比较,郭嵩焘日记中的“感受”价值隆高。面对“陌异”世界,旅行者本能的第一反应是感受,知识性的受容当在其后,毕竟这种心灵的冲击将产生难以道明的影响。这种感受衡诸西人,也不能例外。诚如芮玛丽(Mary Clabaugh Wright,1917-1970)描绘同治年间西方外交官进入北京时所引述的那样,“北京对外国代表们施展了一种邪恶的魔力。他们被迷住了”。[《同治中兴:中国保守主义的最后抵抗(1862-1874)》,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陌异”世界呈现的“魔力”,正非知识性的“所思”所能容纳,而更多地与使者的“所感”相关。对使者心灵的冲击效应,条分缕析地作外交史或是身份认同的研究恐有失偏颇。关注此类精神世界的碰撞,或许应从感觉史与心灵史的角度加以考察。基于情感维度的分析,不难理解部分出使者对西洋文明的大加贬斥。不同文明交流时,情绪化的话语始终绵延不绝,而理性的对话并不能占据优势地位,这一现象并不奇怪,毕竟它们早就蕴含在作为文明交流标本的出使日记中。
就已往研究而言,无论将出使日记视作外交文本、民俗资料,还是文明对话的素材等,主要都从“知”的角度加以研读,而忽视背后个体丰富的情感。然而中国人“From East to West”(杨宪益所译“走向世界丛书”英文名),显然不只是理性的审视,还包含各类复杂的情感纠葛。国与国的接触、文明与文明的交流和碰撞,都是由一个个个人与个人的交往编织起来的。今人考察出使日记,往往径直将个体对待域外文明的经验直接上升提炼为某一时段的“中国人”看待域外文明的普遍认识。这种宏观的提炼压抑了个体的情感与认知,忽视了出使者遭遇文明冲突的私人化体验。踏足海外土地,面对域外文明,出使者虽力图理性审察,却并不能彻底排除私人情绪的掺杂。出使者肩负“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使命感,使得这种考察及形诸笔下的文献天然地带有民族性视角。这种夹杂民族情感去考察的方式影响至今,也是文明交流中普遍性的基本立场。
在晚清出使日记中,恰有一词点出中国使者考察西方呈现的这种感知性特征。这个词便是——“亲历”。“亲历”才是晚清出使日记有别于其他同类史料的重要特征,且这种特征似乎也被亲历者自觉认识到。郭嵩焘在斥责刘锡鸿《英轺私记》时,所不满的是刘锡鸿抄录洋员马格里之言,自己毫无心得。在唐才常等人对出使日记的批评声音中,重要的缘由也是使者“刺取彼中遗闻,堆垛成篇”,丧失“亲历”的价值。令批评者不能满意的是出使日记中使者个体“声音”的淹没。这种批判透露出人们对出使日记的矛盾性认识:一方面他们希望出使日记提供客观的知识,另一方面他们又希望日记披上个人的情感色彩。
理解晚清人出使日记的矛盾性看法,应回归日记的文体范畴加以考察。日记原具“记”体文的色彩,从另一角度来说,中国传统文章学对“记”这类文体的规范也蕴含“亲历”之意。以范仲淹《岳阳楼记》为例,即使范仲淹并未到过岳阳楼,受文体规制影响,文章仍必须放送“亲游”的体验。米歇尔·德赛都(Michel de Certeau,1925-1986)在《日常生活实践》中曾将描述空间运动方法区分为“地图法”(mapping)和“亲游法”(touring)。前者是静态的知识描述,类似魏源的《海国图志》;后者则是动态展示,类似郭嵩焘、王承传等人的日记,使读者得以进入动态性的知识氛围之中,从而获得鲜活的认知体验。也许正因其充满鲜活的感情色彩且略带异域探险风味的特色,晚清出使日记的阅读群体可能大大超出想象。譬如英国使者“马嘉理在其前往中缅边境的那次死亡之旅时,路过湖北监利螺山,发现当地一个小军官,也读过斌椿的《乘槎笔记》”(张晓川:《在西言中:晚清出使游历研究的思考与展望》)。戊戌变法前后,正在南菁书院求学的蒋维乔,了解域外世界最重要的途径就是阅读薛福成的《出使英法义比四国日记》和曾纪泽的《曾惠敏日记》(《蒋维乔日记》1897-1898年部分)。阅读这些出使日记,对蒋维乔而言并未产生特殊的知识革命,但从1898年开始,蒋维乔逐步学习英文、日文,他希望通过对他国语言的学习去亲近那个朦胧的域外世界。在此,出使日记就仿佛张岱笔下见识过海错之美的山人,国人可以舐其眼而救其馋。
随着东西方交流的日益频密,对晚清以降出使日记的当代读者而言,从中获得的新知更是日益减少,但为何人们对出使日记仍抱持浓厚兴趣?在20世纪50年代出版的《忧郁的热带》一书中,列維·施特劳斯指出旅行之最重要价值是发现“他者”与“陌异性”。对晚清中国使者而言,其所接触的域外世界的“他者”与“陌异性”给予他们双重震撼,既有知识层面的冲击,更有心灵的触动。知识层面的鸿沟会日渐填平,而心灵层面的不安、迷茫、兴奋、恐惧等“异文化”体验,作为人类的普遍情感,则会在任何新、旧世界接触碰撞时不断泛起。事实上,关于这一点,“孤独的先行者”郭嵩焘很早就有认识,其办理洋务的一个基本理念即是“彼有情可以揣度,有理可以制服”,故而他认为办理洋务的基本办法只需“通其情,达其理”。当今的出使日记研究中,“达其理”者多,“通其情”者少,故出使日记的研究愈细愈密,却愈不见其本来面目,而其现实价值也日渐式微。实则避免此类研究的碎片化,不断焕发出使日记的时代价值,所须凭借的信条无非“通情达理”四字而已。“通情达理”,“通情”乃在“达理”前,郭嵩焘此言,可为晚清出使日记的整体性观照作一注脚,也可为当今日益复杂的文明交流与碰撞提供基本原则。
[2020年“南京大学优秀博士研究生创新能力提升计划A”项目(202001A002)阶段性研究成果、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近代日记文献叙录、整理与研究”(18ZDA259)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