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晴
玉树流光
青葙的美是从里向外浸染的,天底下最美女儿的妆容都有青葙的韵,尤其是眼妆,你看了就会想起青葙。那样白净的穗子丰腴有度,明媚皎洁,慢慢地浸出了淡淡的女儿红,娓娓道来的意思,竟是逐渐深下去了。穗梢的灵动一遍一遍在风中晕染,秋阳的色彩便浓重起来,朝朝暮暮的霞光无限潇湘,人走在里面亦如养在水里的荷花,鲜润高洁,与日月天地皆成风光。
植物有这样好的名字本就不多见,偏偏南朝后主陈叔宝在御花园看见一片白色的青葙,还为此写了一首《玉树后庭花》送给他的宠妃张丽华,其“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甚是有名,好像这个品种后来也随着一个朝代消失了。记忆里我乡下只有玫红和淡红的居多,榴红的偶尔也看见,极少的,要是白色的一大片,肯定是穗子才刚刚发出,小孩般般的还没长开。过一段时日再看見,就是另一番模样了,女大十八变,少女千般的娇媚都出来了,连腮红也有了。秋风秋阳也因此水流花开,好到情窦初开的少年郎也不起爱恋,只是面对着就很好,只是看见过就很好。
陈后主的张丽华定然不是青葙,青葙是不腻的,青葙是和你一起成就风景,张丽华不是。张丽华的七尺长发瀑布一样遮住了陈后主的眼。当千名宫女一遍又一遍地传唱“玉树后庭花,花开不复久”时,浓重的哀愁在宫墙内四处奔突,一浪高过一浪,很快席卷了这个王朝,隋文帝的马蹄踏破歌声长驱直入,大隋朝拔地而起。倒塌的王朝腾起冲天灰尘掩埋了陈后主和他的宠妃,生长了肥厚的历史记忆。多少年后,一个叫杜牧的诗人在秦淮河吟出“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绝妙诗句,毫不犹豫地将一种植物裹挟进亡国的旋律,在循环往复中抛起落下,警醒世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悲烈。倾国倾城的植物就这样与一个朝代叠印在了一起,烟雨楼台望断天涯,汪洋的苦涩都归复了平淡,总得活下去,总得过日子,岁月洗净枝头的尘埃,相忘于人世。
小时候看见青葙并没有什么想法,我们不叫她青葙,我们不知道这个名字,我们叫她野鸡冠花。听说她还有好多名字,其中有一个居然叫昆仑草,这气势,要叫人肃然起敬了。想来她原是昆仑虚的一棵仙草吧,沦陷在人间,随着人世的起伏,上天入地,御花园也罢,旷野也罢,田间地头也罢,落地生根安然生长,无论卷进历史,还是流落民间,一样是喜悦的,美丽的,荣枯都坦然。这已经脱离了境,也不在三界中,归于了无了。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我们地界上的青葙是旱地里随处生长的,花生田、山芋田、黄豆田里都长。我就喜欢看芝麻田里的青葙,特多,种的一样。植株高过芝麻,开花一层的,远远看去云一样有仙气,让人对人世之外有向往。我们的芝麻大都种在村庄南边的大河滩上,杨老坟周围都是,这个坟地是我姑妈家的,因为熟悉,并不觉得害怕。村里的孩子也常在旁边奔跑玩耍,笑声在蓝天下传得好远,似乎把青葙都染红了。
最是牵芝麻的时候,人们只拣芝麻来割,青葙就没人管地留下来,芝麻牵完了,一个田还是满满的,这回真的全是青葙了。似乎她和芝麻各活各的,谁也不妨碍谁,或可说互相陪伴,互相温暖。岁月长长,有一个人在身旁说说话总是好的,比如月光下,比如阳光下,比如风雨中,即便不说话,彼此在着那里也是安心的。这世间,安心是第一重要的。
田里只剩下青葙的时候,孩子们会毫无顾忌地下到田里。青葙对我们而言,就是野草,满田这么漂亮的野草,会让人有些放纵,调皮的男孩子会摘下一大把青葙跟在女孩子后面追,要痒痒她的脸,吓得女孩子们四下散开去。其实这时候的青葙已经成熟,扫到脸上毛茸茸的,有一种亲昵,只是看着攒到一起像九尾狐的尾巴,有一点喜悦的狐媚的邪,而惊喳喳的笑声里满溢着欢乐与孩提不拘一格的玩性。
这个时候,我就喜欢将青葙的穗子弯下来,在田字格作业纸上倒乌黑的青葙子。和苋菜子差不多大,光亮的,比芝麻还要小,千军万马的样子,数也数不过来。这世间怎么能没有她?怎么可能没有她?这绵延的子嗣生生不息,滔滔不绝的力量足以与这个世界同行,千年万载。
我拿这些种子并不是要去播种,而是给我母亲煮水洗眼睛。我母亲天生对植物有感,她不是医生,也不是出身医家,却精通很多植物的药性,平时小灾小病的,一棵草就能平复了,以致我从小就对植物有亲。书上说青葙子清肝、明目、退翳,果然是不错的。我在一粒一粒的青葙子上感到世界的真实和慈悲,万事万物值得感念,以及这个世界有不尽的余韵可以相思。红尘万丈,我在遥远的时光里回想一株叫青葙的植物。
千古飞蓬
飞蓬的放达一直在风中,花絮随风飘扬,李白因此有“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的感怀。而他飘在大唐的风中,随处散落的诗句如飞蓬的籽粒生根发芽,葳蕤天然,枝叶漫过长安一路飞扬过来恣意缤纷,花朵的总蒂仍在大唐。他的沧桑也是大唐的沧桑,伤怀也是大唐的伤怀,有如飞蓬的根永远扎在大地上,怎样地漂泊也在皇天后土中。
飞蓬少时便与草有异,基生叶片条达,倒披针形,虽算不上俊美,但足够大气,稳稳当当的。因为有气味,猪牛不吃,但打秧草要是有耐心,一会儿就能挑一篮。我们叫白芷蒿,大抵与中药白芷哪里相仿的缘故。
青年的飞蓬女大十八变,株高二尺左右,枝叶蓬蓬,一头小花开得烂漫无极,有一种天地的慷慨。淡紫与白色的都有,她是菊科,有菊的天姿,然庭院内的雏菊没有她的大野之性,丰腴繁华到容易夸张,规整地修剪又嫌拘谨,伸不开手脚,精致得有些贫薄。飞蓬的不同,还因为她对自己欢喜的不明晰,单单知道自己是快乐的,就像小小女儿喜欢了一个人,心里却并不认识这种情感,只是见了他高兴,有一天发现了自己的秘密,又是欢喜又是害怕,新鲜得不得了,比真正的恋爱要好得多。她爱悦这个季节里的天光云影,爱悦自己的朵朵新花,但看不见私情的羞怯,有的只是坦荡的清洁。“春日迟迟,卉木萋萋”,走在路上,满目葱茏,猛然与其相对,竟是无语。天不惊艳因为大,地不惊艳因为厚,日月不惊艳因为高,季节不惊艳,因为就在其中,而人不惊艳是因为相知,素面相见,真山真水,看见的都是自己。李白的一个“远”字,叫人顿起想念,自是远,便是可以走得到,可以再相逢,即便在天涯。尽管李杜自此再无相见,但相知不减。人世漂泊,情意并未漂失,杜甫此后一直处在对李白的思念当中,不管流落何地都写出了刻骨铭心的诗句,高山流水,未诺已千斤。
基督说:“恺撒的归恺撒,上帝的归上帝。”飞蓬是草,可天才如苏东坡也说自己“一生如飞蓬”,他最好的文章都是身在“飞蓬”状态时写下的,他是“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悲田院乞儿”的天地人,出得来天地文章也是自然。大江东去,千古风流是苏卿,也是飞蓬,与天下人共婵娟。
冬天里的飞蓬绿意阑珊,太阳照下来,枝权条条都在光中,有一种遥远的透明的静。纺纱的大姑娘小媳妇们要是黄麻做的纱筒短缺了,抬脚走出去,在檐下或院墙上随手折下几棵,捋去旁枝,剪成五寸左右,拍开一头,套在锭子上就用。纱线一圈一圈地裹上去,很快就长大成一个纱锤,雪白的,卸下来拿在手上,温暖而亲切。人世里的事,偏爱这样草草的风光,不是连江山都有“草创”的阶段吗?历史多在这个地方天机微坼,风吹水流花开,照亮一个新世界。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