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喀则

2021-03-01 11:45陈元武
散文 2021年1期
关键词:叔父

陈元武

阳光底下

从尼木一直到日喀则,公路畅行,汽车开得像在内地的感觉,仿佛已经远离了高原的险峻和艰难,而这一切仅是幻觉而已。偶尔驻足,望见夹岸的群山连绵,并且有不可穷尽的感觉,狭窄的年楚河与雅鲁藏布江上段组成了河谷平原的狭长风景。东西横亘着两座山脉--冈底斯山脉和念青唐古拉山,将藏北和藏西北的荒漠与寒冷隔绝在山的那一边。日喀则就交给了阳光和晴朗,虽然东西向的河谷造成终年的强风,阳光之下的日喀则依然多了些人间的温婉与从容。白云以飞快的速度掠过河谷,不知所终,那些沿着河谷遍布的砾石和戈壁滩,成为对日喀则最初的印象。

离开山南不久,就发现了这样的情形:树越来越少,草越来越稀,当然,沿着年楚河和雅鲁藏布江河谷以及从年木乡到聂日雄乡的较宽谷地,小麦种植和油菜花,让我几乎忘记了这里的真实所在。恰塔木玛山成了年楚河与雅鲁藏布江交汇和分岔的见证者,在古萨日山脚下,它们汇合在一起了。阳光在这里似乎受到了雪山的启发,变得有些温情和坚硬。从桑珠孜区往东南方向蜿蜒而去的年楚河一直流到了江孜县。

但这一段河水断断续续,似乎不知道何去何从。一直到由众多雪山簇拥而成的满拉水库,普隆撮古、夏撮古、番孜日、思米拉以及热洛、喀沙普、苏卓和斯当普等众多山峦组成的满拉错像一只飞翔的鹤,有细长的翅膀和腿脚。这里荒凉、寂静,耳际只有长嘶的风,那种风是持续不断的,像流水一样冲击着身体。绿松石色的水体与深灰色的山峦镶嵌在一起,在水体中间,我竟然看到一个类似于城堡的建筑遗迹,那是段怎样的往事?它更像是古代的一个烽燧台。或许,由于筑坝蓄水,它底下的部分已经沉没于水中了。这里长年苦寒,无霜期很短,即便是夏季,站在山口的风中,仍然冬天般寒冷刺骨。褐色的泥盆纪花岗岩上,长出一些苦苣苔和毛茛,像中世纪忠实的守护者一样,守护这片绿色的圣域。陪我一起来的桑饶多杰(卓玛的哥哥)默默地念诵金刚名号,向水库四面鞠躬作礼,将四条哈达系在了一块突出的岩石上,然后用另一块青灰色的石头刻下六字真言的符号。

一路上,阳光寂静、沉重、刺眼,虽然我们戴着墨镜,仍然被阳光的强度所震撼。皮肤似乎在迅速地缩水干燥,脸上也开始脱皮,暴露在外的皮肤感受到一种针灸样的刺痛感和烧灼感。空气中有一股亘古存在的味道,是山石的味道,也是苦苣苔与毛茛草的气息。高地雪苔藓呈现出一种斑斓的黄褐色,在山谷的岩石间星星点点分布着。多杰嘴里不断吐出陀罗尼的语音,像断断续续的低哑的法号声。松散的峰峦体上,遍布着冰川的足迹。野草只在靠近水库蓄水线附近才勉强长出,稀稀落落,无可名状。多杰以手指示:这就是错布。他所说的大概意思就是湖泊的边裾吧。多杰说,过去,这里只是一连串的海子和浅滩串成的布隆错,后来修了水库,水满起来了,成了满拉水库,当地人依旧叫它满拉错。白云低垂到与山相接,这里平均海拔在四千米左右,高寒缺氧。在水库的值班室,多杰碰到了山南的同乡,聊得颇为开心,又是击掌,又是熊抱又是贴脸,他的同乡也是一头卷发,细眯着眼睛,嘴唇坼裂,脸上酽着一团高原的褐红。

满拉水库基本上保证了枯水期日喀则市的用水,也贮蓄了一些夏季融雪过多过快的流量。多杰的朋友哲木,似乎是个音乐天才,能够用口弦奏出复杂的音调。他说,头年,有只鹰老死在满拉水库的山边。通常,鹰不会出现在河谷地带,它是一只普普希的鹰,意思是一只落魄的鹰王,刚刚与新的鹰王搏斗过,羽毛凌乱,翅羽残缺,一只爪子的钢钩折断。哲木用它做成了口弦片,加上一片薄钢片,成了一种双音部的口弦,低音连续振动,像滔滔不绝的河水般流泻而下,高音部像突兀的尖啸,刺破了低音的持续波动。他吹奏的是“阿羌姆”的音乐,在复杂的音部和交错的音律之间,好似远古萨迦的传说自音乐间涌出,像断断续续的画面。在萨迦寺里,我似曾见识过这种音乐和气氛。那种氆氇红的寺院基墙以及白垩与青灰间错的外墙像神秘的符号,是象征着文殊菩萨智慧的红色与观音菩萨慈悲的白色以及金刚勇猛精进的青色。

在甲措雄乡的地纳村,我看到了久违的绿树,柽柳和桧柏以及细叶杨,尖耸,突兀,在山谷的青稞田间,坚毅的哨兵似的站立着,守护着这一片伊甸乐园。那绿仿佛浓缩过,因此,更加持久和稳定。八月底,细叶杨的叶子就开始变黄脱落了,不时被风吹起,像飞起一阵灿然的蝴蝶。阳光似乎扩展成无限的疆域,刺桧的尖刺上闪着耀眼的光芒,仰头的瞬间,眼睛仿佛被无数的针刺穿了,那痛让人惊骇和茫然。天空近乎黑色,钢蓝的终极就是黑色,阳光的坚硬在这里展露无遗。后来,我再也不敢仰面朝天了。在绿色的树叶上,我看到了无数的伤疤,那种焦灼的痕迹触目惊心,树干也不像内地那样舒展和会心,曲折和拧巴着,几乎处处可见节疤,杨树的白灰色树皮上写着密密的黑色文字,而皴裂则像是这些文字的句读。

在萨迦寺

到达萨迦寺的那个下午,浓云密布,本波山显得有些低沉和阴郁,浅浅的绿意仿佛再度被呼啸的寒风吹拂而去。小块露出的山体,更像是内地的土山,那种杂糅着白垩与铅黄的山体,并没有因为时光的打磨而失去颜色,永恒地展示着自己的刚毅与完美。这座并不高耸的山,更像是诸多缓坡堆趸而起的,與远处的山峦形成完美的连续,高原的环境让这些山显得那么的孤独和自在。在本波山周围,全是那种柔婉的山,此刻正在被浓云压着,云层将天空挤成窄窄的一个区间,在山与天空之间,萨迦寺环抱了一切。广场外的绿树,生长得极为缓慢和困难。或许,文殊菩萨的智慧是在于自悟和自证,因此,一切都不太需要张扬的颜色,萨迦寺的颜色因而如此的稳重和内敛:藏红色,体现其广大和蕴藉、宏博和渊深,这是一种大地的颜色,铁锈红,来自大地深处的颜料,和寺院的其他颜色一样。白垩,代表洁净和慈悲,更代表着恭敬和摄礼,白色的云朵、白色的雪山和冰川,本波山体的白垩色,它们显得多么的洁净和吉祥。青灰色,则像岩石一样坚毅和恒定,它是一种信心的表现,永恒而坚固,是信心的根本。乌孜宁玛大殿由“萨钦”贡噶宁布创建,再经其子索南孜摩和扎巴坚赞等扩建,复加了金顶。在距它不远处的山坡上,那座白色的金刚幢宝塔,是整个寺院的视觉中心。在广场正北新修了一座须弥座八思巴金顶白塔,将远处的白塔聚拢到了眼前。

从大殿东西两侧的转经通道经过时,我被眼前的情形所惊撼:大殿四周灰色的墙壁上满是信众摩挲出的擦痕,直至露出内里的夯土层和砖券。转经走廊另一边是无数的经筒,在经筒长亭里伫立着,空气里仿佛有许多隐秘的符号在飞舞。多杰虔诚地长跪下去,用他画唐卡的粗糙的手摩挲着暗黑色的铜质筒体,然后仰天向上,又俯伏在大殿的外墙边,再缓缓站立起来,身体紧紧贴着墙壁;嘴里喃喃不已。他的额头上有了一些白垩和灰青的墙漆颜色,身上更是沾满了那种宏远和博大的铁锈藏红色粉末。他说,若干世以来,他就愿意这样接触这种颜色,并且愿意让它转化为身体的一部分。我见过另一些信众,额头上无不有着一个铜钱大小的硬茧。手上、肘弯,都因摩挲留下了深深的印记。这里遍布着大小不一的青灰色小房子,那是来此长度的人住的地方,小小的四方形小屋里,盛放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和经历。

大殿周围的墙台通道上,可以看到整个寺院的布局,僧侣的房子在大墙之内,按规格平排,像一个个小院落似的,屋顶绝不超过大殿基座的青灰层。这是属于尘世的高度,而那些外来者居住的青灰色房子更加矮小,像匍匐着的礼佛者。大墙上有着石头做成的墙券顶,那条道笔直,直抵远处的山脚。我和多杰盘膝坐在地上,谈论着关于生与死的诸多问题。他的卷发在风中舞动,脸上蒙着一层微尘,他说的生其实是死的延续,生多半是与死密切相关的,未竟的事情未竟的人生,一些故事需要继续演绎,一些因缘不只是一次的过程,爱一与.限交织,人生诸多羁縻、困惑、磨难或者是爱恨嗔痴,都是故事的过程,也就是生的过程,也是上一次死的未完的延续。所以,人生而啼哭,这是知道自己上一次还有什么事情没做完,这一次需要继续做下去,因此,畏惧、悔恨、悲怆相应而生,哭泣是爱恨之一种,欢欣与悲戚一样,是无益的,也是徒劳的。

在僧房外,我们碰到一个小沙弥,看上去脸带青涩,脸上满是欢喜的表情,走路一蹦一跳的,跟世俗的孩子并无二致。他坐在广场的一角,在静静地看着屋顶的经幡舞动,也许,他正在想象着这些佛教的故事和人物,在悠远的历史走廊上怎样演绎着,一个个寻常的人物、故事,他们的悲与喜、哀与忭。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蝴蝶,灰白色的,停在地上,似乎在找水喝,翅膀一乍一乍地扇动。远处传来一阵异香,所谓优昙钵罗香。几个僧人从他面前疾步走过,他立即停止了痴想和愣怔,向他们施礼鞠躬。僧人的身上长长的串珠发出整齐的脆响,衣袂飘飘。风从广场上吹过来,卷起阵阵尘埃。灰色的天空下,铅云越来越浓重了。

多杰提醒我,可能要变天起风了,甚至可能在夜间下起薄雪。翌日晨,天放晴,地上并未见到雪的踪迹,多杰说,都化了,昨夜,风嘶吼了一宿,或许,雪都被风吹到远处去了。我抚摸着空旷的广场地面,冰冷,洁净,没有一丝尘埃的痕迹。空气也像是刚下过雪的那种冷而湿的样子,鼻孔往外喷出白汽。这里天亮得迟,估计,雪在远处的山上。隐约地,看到那几座白塔和广场上的煨桑台,像是栖着一些雪,粉白的,更远处,山体陷于黎明前的黑暗中。天际隐约可见,山体与天空亲密地交集在一条起伏的线上。有一块湛蓝的天瓷一样隐藏着,等待着天更明亮些。

篝火与夜

在离萨迦寺不远乌拉西康边上的小旅馆里,多杰恢复了他寻常的样子,有说有笑。那一夜,我们在屋子的火塘边坐下,烧一堆火,煮一壶浓酽的砖茶,房东送来了新鲜的牛奶,我们准备掺着喝。他说,这里严寒,地气寒湿,要喝砖茶,还要吃高热量的糌粑。糌粑是用青稞面、酥油和各种调料混合而成的,经过炒制,可以加奶捏成团吃,也可以掺在砖茶里,当作饮料喝。糌粑有着迷人的焦麦香和油香,也有乳酪香和其他的香味,而砖茶的陈窖气味顿时将这一切都消弭了。那一夜,天空格外洁净,云朵似乎都在远远的天边,我得以见到众多的星星,银河像一团烟絮般,从远处的山峦间起来,再往另一方向的山峦飘去,无数的星光散成天空的微明,隐约未辨。譬如恒河沙数,或者以恒河沙数譬喻者,不过是生与死二字的哲学。众生皆因缘起,缘起性空,一切都因为“缘起”二字而发生了。糌粑是缘起的一种,因缘起而成就糌粑,我们因缘起而趺坐,围着篝火,像经卷上的字,唐卡上的人物和造型。“缘起”二字,造就了一生的辉煌或者平淡。缘起,火的炽焰,让砖茶变成了饮料,又缘起,得制奶茶饮,或者糌粑饮。

火在风中毕毕剥剥烧着,那种干牛粪很耐烧,火焰并不太明显,粉红色的火舔着铜茶壶的底,水汽冲盖而响,一切因“缘起”二字,遂成就诸般因果。芥子之微,须弥之广,非文字可以叙述,因缘奥由,无从解释,也无须解释。满天的星子,仿佛无数个缘起,因为菩提的种子,皆是从心起的,心里仿佛容纳着一个银河系,有恒河沙数诸因,也有恒河沙数诸果。心之广大,譬如于天。有时候望着天幕,感觉那种神秘的力量就在周围存在着,不时提醒着我,需要慎戒自省,因为有这“缘起”二字,我感到了人生以外的广大存在。就像桑饶多杰的唐卡,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不停画着,许多人物造型早就熟稔于胸了,几乎到了可以不打草稿直接下笔的程度,但他仍然坚持严格的程序,白描,勾勒,填色,上彩,一丝不苟。细密、烦琐,无一处可不耐心,无一处可不精为。诸天星辰,虽然罗列得杂乱无序,却总是有迹可循,可以寻找到一些内在的因缘,星辰总是在其恰当的位置。并无一颗星与另一颗星互相纠缠不止。因缘的力量在于,能够让无缘的事物见面,所谓“无缘”,不是无缘,只是缘很少,因此,很难碰到一起,而缘起性空,法性的空,使“缘起”总是处于若有若无的状态。星辰纠结在一起,形成星系,因为“缘起”二字,星辰各各分离旋转,也是“缘起”二字,因为缘起而聚,也因为性空而散。

诸般际会看似偶然,却多是必然。因此,寻常视之,寻常待之,正是人生之道。执着的人会念念不忘幸福的往事,并希望幸福的事一再发生。多杰说起一件往事:他十五岁那年,叔父因为意外亡故了,当时因为大雪封山,直到几个月后,他才得到确切的消息。那是一场意外的山崩,叔父的车被冲到了山谷下,人摔得不见踪影。很快,大雪就封山了,那条公路再也没有车经过,也没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雪很快就将他叔父的车和遗体都掩没了。而他的婶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为叔父因被雪阻隔而无法前行。到了翌年春末,才传来了不幸的消息。他婶婶只接到了交警送来的一些叔父的遗物,当时就哭昏过去。叔父的遗体也失去踪迹。于是,婶婶将他的衣服等葬了。在寺院里念了三个月的经,做了法事,想知道叔父去向,而一切都无从知晓,她很失望地回来了。法师对她说:一切缘起,诸缘尽而幻灭,人生莫不如此,不必感叹,也不要悲伤。多杰說,他好多次梦到叔父,向他求经和佛像,于是他带了唐卡和经卷,交给了婶婶,希望她按照叔父交代的那样,将经卷天天念诵,悬挂唐卡于经房里。多年后,邻居家生了一个男孩,满头卷发,婶婶发现,他竟然有点像叔父的样子,大耳朵下有着一个厚厚的耳垂,他见婶婶即笑,世间就是如此奇异。多杰说,这便是缘起的结果,生而未竟,就再来续前生,有些人一辈子躲不掉,因为“缘”字,有些人面对面不认识,也因为“缘”字。

他送我的泥金卷上有一行字:莫说因果虚,一切皆缘起。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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