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瑜
一切安静的
一个行为艺术表演。表演者阿部幸子在一个艺术馆进行剪纸表演,和其他艺术剪纸不同的是,她的剪纸只是将纸剪成细细的线条,每一天剪十个小时。将纸剪得细细碎碎的,这治愈了她的精神病。
二十岁那年,阿部幸子因为有自杀倾向住进了精神病院,其间多次自残。
直到有一天晚上,她拿起剪刀剪开一张纸时,被纸张破碎的声音和剪刀行进的节奏吸引,便一直剪了下去。连续剪了很多天之后,她爱上了剪纸。医生发现剪纸转移了她的厌世倾向,同意她不停地剪下去。
直到有一天,她的剪纸行为成为一个行为艺术作品。
我听到了剪刀的声音,经由扩音设备的放大,我仿佛听到一个人在黑暗中渐渐走远的脚步声。是小提琴刚开始调试的声音,又或者是一首情歌过后,听歌的人发出的一声叹息。剪刀在纸上行走,一步一步走近的是每一个参观者,或者听众的内心。
我们在她的剪刀制造的音乐中陶醉,沉迷,直到迷路。这大概便是安静的力量。
曾有一次特别的听音乐的经历,在大理的一个院子里,我听到了小院主人录制的音乐,分别是风吹动湖面的声音、两个彝族人说话的声音,以及集市上的吆喝声。在夜晚,听到那一声吆喝声,我突然坐直了。那不再是集市上单纯的商业招呼,而是孤独感的具体表现方式。
是的,那个吆喝的人拉着长长的腔调,大概在强调他的物品低廉的价格。那声音里饱含着不舍、长路奔波后的疲倦,以及种植收割的委屈。
当声音被保存在一个特殊的场域时,当听众变成夜晚的旅人时,信息丢失了,我们一厢情愿地将自己的内心打开,接收那声音里的凉意。于是,生活获得了可以被多向理解的美感。
那天晚上有月,主人家院子里的石榴熟了,甜。就那样,在那段录音里,我感动极了。觉得那安静的夜晚被一声叫喊切开,有了丰富的标志。那个夜晚是属于音乐的,属于所有有孤独感的人的。
在城市生活久了,总觉得身边的面孔太多了,声音太嘈杂。即使是将窗子关住,也关不掉那些声音。我多次打开电脑里的音乐,试图阻击这些日常生活的忙碌,均告失败。这些热烈的生活现场,不只是声音,还有购物车、售房人员的推销电话。我们不只是活在自己的家庭生活和工作环境里,还活在推销员的电话目录里,以及微信朋友圈里。
安静,意味着我们需要将生活中全部的开关关掉,包括电源、汽车发动机和手机。
而现在,一把剪刀剪纸的声音将我拯救了。我陶醉在那纸被一点点剪成线条的声音里。这声音充满了象征。日复一日的生活在这声音中被激活了。是的,我们的人生,多像被剪碎的纸,难以复原。
有时候想,安静是如何来到我们身边的呢?是注意力突然集中,世界停止了。心跳放缓,我们睁大眼睛,屏住呼吸,只為了听到一声清晰的叹息。这个时候,我们身体里的抽屉大都关闭了,只开了感官,或者说只打开了有关声音的捕捉系统。
由小声到大声,由点到面,由欢快到悲凉,由湿润到干枯,由春到夏,由一个人到两个人,或者更多的人。当我们安静下来时,声音便可以统计,可以选择,可以忽略了。
安静时的我们灵魂是打开的,我们内心的磁场打开了,我们清查内心里所有与音乐无关的内容,清除它们,以便有更多的空间盛放那安魂的声音。
听着那剪刀剪纸的声音,我在内心里开始修建台阶,想着该如何摆放阿部幸子剪好的那些碎纸条。是啊,其实,已经碎了的纸像已经碎了的心一样,无论如何摆放都会有疼痛感。而现在我要做的,是将这声音里的坚决和艺术感收藏,标识它们,给这些声音编号,承认这声音不是精神病人的药方,而是音乐,是一扇通向安静的门。
行为艺术属于社会学范畴,除了艺术感这一性质之外,似乎还强调着行动的必要性。所以,才会有那些将自己关在笼子里三天,不说话不睡觉不吃饭一类的极限挑战。也有找一个女人用绳子捆在一起生活一年的试验。这些行为艺术作品,大多是基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进行考量。而剪纸的阿部幸子,对于我们这些观众发生影响的,除了她手里剪刀所发出来的声音以外,还有她的命运感。她的生命和这把剪刀分不开了,要么用剪刀将自己剪碎,要么用剪刀将纸剪成一段一段音乐。
如今,她选择了后者,将自己拯救的同时,也为我们制造出了一个艺术表演。
深夜里,我听着她剪纸的声音。浅的,深的。纸条落下来,我觉得,她剪下的,是她生命的段落,是诗,是小说中的一行又一行句子,是音乐的间奏部分。
阿部幸子安静地坐在那里,扩音设备将她的一举一动都放大了,然而,我却没有听到她的呼吸声,只听到她用剪刀剪下纸条的声音。
还有比这更枯燥的事情吗?然而,还有比这更安静的事情吗?几乎,我在阿部幸子剪刀奏出的音乐中走到了遥远的地方,陌生,且很难找到返程的路。
是的,所有安静的事物,都像神一样,会打开我们的认知,会让我们将那种安静盛放在内心里后,变成温和的人,变成一个人性丰富的人。
众所周知的孤独
傍晚时,我去龙舌坡的一个盲人按摩店里做按摩,走得慢,一路听久石让的《雨》。
小提琴的声音落下的时候,一个骑橙色单车的少年唰地从我身边擦过。想来,他的书包里装着大把的时间,毫无用处。这样的年纪,想必丝毫不知孤独是什么。这些孩子不需要听久石让。
我在人行天桥上停了一会儿,钢琴声响起。《雨》是北野武的电影《菊次郎的夏天》中非常重要的背景音乐,没有这首曲子,这部电影便少了一半的动人。
我第一次看《菊次郎的夏天》是在海口,2006年,初冬,我刚刚抵达海口不久。租住的房间里没有电视,周末时到解放西路买盗版光盘,买了北野武、金基德。看《那年夏天,宁静的海》,全篇没有台词。看《菊次郎的夏天》,音乐迷人死了。我并不知道久石让是谁,只是被这部电影的音乐迷住了,深夜里,看着电影片段,内心里一些柔软的部分被音乐铺满。《雨》确定是湿的,小提琴是爱的前奏部分,热烈,但不久,便被大提琴的伤感取代。我觉得这部电影被这一段音乐救活了。一个坏坏的男人,帮着一个孩子找他再嫁人的妈妈,其真正的原因是,这个坏坏的男人和孩子命运相似。
像《雨》这样的曲子,通俗到咖啡馆或者甜品店里都会放,但是,这样的曲子并不适合和人一起欣赏,只适合自己听,最好是夜晚。夜越深,越安静,悲伤便越浓。这曲子有中年感。怎么说呢?这样的曲子不适合骄傲的人来听,骄傲的人听不出这曲子的孤独感来。适合有一点点自卑的人来听。
或者说,世间的人,总会在某个领域有自卑感,那么,便都会在这首曲子里找到共鸣。这首曲子的力量在于,它能将我们的信心以及浅薄的骄傲,通通瓦解。每一次在夜里听这个曲子,身体的酸性会增加,过往的不堪由模糊到清晰,是我梳理自己记忆的过程。
如果说小提琴是青春时的记忆,那么大提琴或许就是最近的一件挫折。音乐将我淋湿,果然是一场雨。我在人行天桥上愣了一会儿神,桥下是海府路,不远处的家乐福四楼是银龙电影院,这是我在海口看电影最多的地方。我被现实从音乐里拖了出来。
南亚广场边上有一排小店,一个姑娘坐在店门口闭着眼睛,她的怀里抱着一只泰迪狗,和女孩一样,也闭着眼睛。往里面看一眼,是一家宠物用品店。再往前走,路口的甘蔗店排了很长的队,一个男孩姿势暧昧地抱着女孩的腰,女孩在看手机。路过店铺的时候,被烤热的甘蔗的甜味像一场刚刚结束的争吵,有女人爽身粉的味道,又或者是冰淇淋的味道,仿佛又都不准确。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赞美过烤甘蔗的味道,像春天的泡桐树刚刚开花,自然是女性的味道,羞涩,说不好,一首诗里用得不好的比喻,大概就是烤甘蔗的味道,它不好描述,但却相当给人启发。
路过烤甘蔗的店铺的时候,我想到的一首歌的名字是《假如我是真的》,王菲翻唱邓丽君的歌曲。甘蔗的热气从榨汁机里出来的时候,多像王菲的声音啊,假如流水能回头,请你带我走。真好。
按摩店里的客人真多。我坐了一会儿,听完了《雨》,又重新播放了一遍。
盲女按摩师喜欢和男按摩师开玩笑,那个男的便打了一下女按摩师的屁股。他们那么色情,又那么自然。
曲目中的小提琴声又起来,我整理好这几天的情绪。我身体里的关键词多么世俗:房价、茶叶。充满冲突的精神世界。但是这些都是时间的赠品,我相信即便自己不遇到这些,也会遇到另外的物事。坐了一刻钟,我听了两遍。
大提琴起来的时候,有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坐在玻璃门外的地上,孩子的母亲蹲在地上和他说话。那孩子突然将玻璃门拉开了一个缝隙,小脑袋刚好放在门缝里。他看着房间里,一个大人用力地拍打另外一个,充满了疑惑。
我不知道他的母亲该如何向他解释眼前的这一切。
我们的人生常常处于这个孩子母亲的位置,不知道该如何向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解释另外的事情。这样一想,便又觉得孤独。是啊,如果什么事情都需要解释对方才能懂,只能说明,对方是个婴儿。
我将耳机收起来,音乐关掉,趴在按摩床上。那个盲人师傅一用力,我一下沉入久石让的音乐里。是钢琴的节奏,之后,按摩师揉我的肩膀,大提琴声仿佛奏响了。我多想和按摩师说说我近来的悲伤,但是,他正用海南话和同事说话,一个字我也听不懂。
慢性淡忘
有一些朋友是幼年识得的,过了很多年了,模样都记不得了,但一说话,声音还认识。
我常常想,忘记一个人,常常是从最外部的印象开始的。来自内心的其他印记,则往往会成为烙印,存入内里,任时间风吹雨打,涂抹不掉。
金基德的那部叫作《时间》的电影,讲的是人对触觉的信赖。
故事几乎有些荒诞:一个女孩子,发现自己的男人对自己的爱淡了,常常和其他女人搭话。一怒之下整了容,成为另一个女孩子的模样。
男人屡屡找不到她,却发现有一个长相不错的女孩,总是往自己视野里靠。不是靠,是勾引,于是,接下来的一切便水到渠成。这个女孩自然是整容过后的女友,于是她非常生气,认为男人很不可靠,不应该这么快就把整容前的那个自己忘记。男人知道了真相,也很生气,也整了容。
生活在他们这里,像是不停地猜谜语。女人知道男人整容了,天天在他们之前约会的酒吧等男人,她会问一些以前问过男人的问题。还有,她还会和男人亲密地用五指交叉相握。在经过一系列失败以后,终于有一个男人答对了她的问话,握手的时候,也自然而然地和她五指交叉。女人极为兴奋,以为自己的男人回来了。两个人做爱。身体被进入的那一瞬间,女人却突然发现,这个人,并不是自己的男人。
她一把把这个男人掀下去,她悲伤极了。
她陷入记忆的恐慌中,那个在自己身体的田野种植了春夏秋冬的男人,那个自己熟悉的男人,只是换了一张脸,便消失,甚至让她误解别的男人就是他。
金基德的讲述偏于虚构了,生活中,这样的故事不可能出现。我们都相信,我们喜欢的那个人,哪怕是化成了灰,我们也识得。
但是,最为可靠的,不是外在的动作,而是声音、身体交流时的动作,以及他睡觉时发出的呼吸声。
所以,兩个年轻的男女恋爱一阵子,通过书信,山盟海誓过,几年过去,便忘记得一干二净,有了各自的道路。
这并不奇怪,身体里有一些剧场,注定会被时间的幕布一幕一幕地覆盖,然后,被忘却。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