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之馨
小说《起风了》由作家堀辰雄基于亲身经历写成,描绘了主人公和未婚妻节子超越死亡的爱情。节子身患结核病,以当时的医疗条件难以治愈,只能去山间疗养院靠呼吸新鲜空气、晒日光浴等自然疗法缓和病情,但情况并不乐观。主人公和节子的每一天都被死亡阴影笼罩。可也正因如此,他们更珍惜彼此相伴的时间。「風立ちぬ、いざ生きめやも」是小说中主人公不经意间常脱口而出的诗句,由堀辰雄本人译自法国作家保罗·瓦雷里的《海滨墓园》。诗中那面对疾风顽强求生的精神正是主人公和节子二人的写照。
2012年随着宫崎骏电影《起风了》的上映,国内掀起了对原作小说的翻译热潮。但无论传播载体是影视还是文字,「風立ちぬ、いざ生きめやも」一句对于《起风了》来说都是翻译的重点。随着各种中译本的出现,对此句的翻译自然也多种多样。
“翻译与美学联姻是中国翻译理论的重要特色之一。”[1]汉语的感性特点使得美学对中国人、中国文学乃至中国译论的影响不可忽视。从古代支谦的“不加文饰”,道安“案本而传”到近代严复“译事三难:信、达、雅”,傅雷的“神似”论和钱钟书的“化境”论,这些译论都与我国传统的诗、书、文、画论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也更说明我国的译学研究和美学研究不可分割。
在翻译美学理论下,需要翻译的原文被称为“翻译的审美客体”,当“翻译的审美主体”——译者进入审美过程时,原文中的音美、意美等就成为“审美对象”。翻译审美客体的审美构成包含原文形式系统和非形式系统上的美,而这两个系统中存在的一切美都是译者的审美对象,需要在译文中实现审美再现。
以「風立ちぬ、いざ生きめやも」一句为例,在形式系统上,此句在语音、词语、句段层面均有审美信息。语音层面,「風立ちぬ、いざ生きめやも」遵循日本和歌“五七音数律”,具有特殊的日本风情。词语层面,「立つ」一词涵盖从“起立”到“到达”的过程,将这一概念抽象后可表示从某一状态变化到另一状态,运用到「風が立つ」(起风了)等自然现象时,则可以表现从无风到有风的变化;结合小说情节,“起风了”容易使人联想到生命从平静到波澜的变化无常。句段层面,该句使用日语古典语法,使句子短小,含义深邃,读来耐人寻味。在非形式系统上,「風立ちぬ、いざ生きめやも」一句借助“风”的意象,情志相融,既表现了对人生风起,生命多变的感叹,又表达了迎风而立,直面生活的强烈求生欲。此句以“风”象征生活的坎坷、命运的诡谲,营造出诗人一面感叹时间永恒人事无常,一面正视生活勇敢搏斗的意境,读来使人备受激励。
关于小说《起风了》的中译本,笔者能找到的最早版本是1981年周之迪翻译的《起风了》,收录于《苍氓——日本中短篇小说选》。随着2012年宫崎骏电影《起风了》上映,国内掀起了对电影原作——堀辰雄《起风了》的翻译热潮。迄今为止,约有19个《起风了》中译本出版。这既表明《起风了》在中国读者群中影响力的扩大,也说明了读者对这一作品的喜爱。这些译本中对「風立ちぬ、いざ生きめやも」一句的翻译如表1所示。
表1 不同译本对「風立ちぬ、いざ生きめやも」的翻译
为了更好地分析,笔者根据译文特征将19种译文分为3类,分别对其进行说明。
这一类译文偏向简单直白,所含古典诗歌的特点较少。如江荷偲译本、素馨译本、沐鑫译本、白翎译本、廖雯雯译本、潘郁灵译本、王新禧译本都对原句进行简单直译,既没有与原句古典语法对应,情感表达也不如原句强烈,意境的营造不够充足。其中,江荷偲译本将「風立ちぬ」译为“风吹”,词语色彩与“风起”“起风”略有不同。“起”字使人感受从“无”到“有”的变化,象征平静的生活变化无常;而“风吹”只是描写了风的一种状态,并无变化。周之迪译本和林少华译本均使用感叹号来增强语气,使句中生之欲望更为强烈。其中,周之迪译本可能是受了卞之琳译《海滨墓园》的影响“起风了!……只有试着活下去一条路!”[2]238。林少华译本为原句添上主语“我们”,更符合中国读者的阅读习惯。“迎”字也表现出立于风中无所畏惧的蓬勃生命力,只是读来相比诗句更似口号,缺乏意境的营造。施小炜译本“风乍起。合当奋意向人生”中,“乍”字意为“忽然”,表现风起得突然,象征生命中变化无常来得快速且毫无征兆,“合当奋意向人生”也表现出直面人生的奋斗进取之心,用词准确精练。
这一类型的译文句子中由逗号隔开,前后各四字或五字,形式仿造中国的四言诗、五言诗。李正伦译本“青青芳草,迎风起舞”,将原句的“五七音数律”巧妙转化成具有汉语特点的叠字音美。译者运用想象,将原句主语用“芳草”代替,“迎”字则表现了柔弱小草不惧疾风,摆动起舞的顽强生命力。“小草”意象在汉语中本就代表拥有强大生命力的弱小个体,所以使用这一意象对中国读者来说更容易形成联想。译文“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句末“起”“齐”押韵,也与原句“五七音数律”形成对应。“纵有疾风起”中“纵”意为“即使,纵然”,表示让步,使后半句“人生不言弃”读来更显诗人直面人生、不言放弃的决心,表露出诗人的志向。相比之下,小岩井译本“无常如风起,人生不可弃”中,“可”字的情感表达不如“言”字。此外,小岩井译本中直接将“风”的象征意义——“无常”译出,虽然易于读者理解,但也打破了诗句原有的象征美。朱园园译本“风起云涌”一词在汉语中形容雄浑滂沱之势,或比喻许多事物相继兴起,声势浩大,此处并不十分符合原意。
岳远坤译本“起风了,要努力活下去吗?不,无须如此。”虽然形式上简单直白,但是立意上与其他译文都相反。此处涉及堀辰雄「風立ちぬ、いざ生きめやも」对于瓦雷里《海滨墓园》原句的误译问题。《海滨墓园》最后一节第一句“Le vent se lève, il faut tenter de vivre”是「風立ちぬ、いざ生きめやも」的原句。对于此句,卞之琳、葛雷、郑克鲁等译者都曾直接将其由法文译到汉语。不论是卞之琳译的“起风了!……只有试着活下去一条路!”[2]238,还是葛雷译的“风起了!……必须去走人生之路!”[3],又或是郑克鲁译的“起风了!……要敢冒生活之苦!”[4],都表现了强烈的求生欲望。但堀辰雄译文中「めやも」是由表推量的助动词「む」的活用形「め」,加上反语系助词「や」再加上表感叹的系助词「も」构成,所以「いざ生きめやも」相当于现代语「さあ生きようか、いや生きはしない」,与原文强烈的求生欲望正好相反。有学者认为,堀辰雄这样翻译自有他的原因,表达了一种生亦何欢死亦何哀的悲壮情感。对于时日无多的未婚妻节子来说,时光的流逝就是生命的流逝,而主人公能做的只有与她愉快地过好当下。岳远坤译本的“起风了,要努力活下去吗?不,无须如此。”就是从语法意义上翻译「風立ちぬ、いざ生きめやも」的结果。
「風立ちぬ、いざ生きめやも」一句的中译应属于文学翻译中的诗歌翻译,在翻译美学理论下,译文对原文的审美再现应在可译性限度内充分保留原句的概念内容,保留原文的行文形式体式、形象描写手段和风格要素。因为「風立ちぬ、いざ生きめやも」含有日本特有的“五七音数律”而无押韵,且堀辰雄在此句中采用日语古典语法,所以中译文很难保留原句的行文形式。为弥补这一点,有的译文选择了使用汉语叠音字,有的译文则选择了仿古典诗的形式。至于原句的概念内容和形象描写手段的保留,此句的中译文几乎都已做到,都以风象征人生的无常多变,也都译出了诗人直面生活勇敢拼搏的勇气和决心。
由对「風立ちぬ、いざ生きめやも」一句中译的分析可以发现,在翻译美学理论的指导下翻译有几大难点。首先,因为各个语言特征不同,所以在进行翻译时难以做到对原句音美、形美的审美再现。其次,原句所表达的“志”虽好翻译,但句中的“情”难以把握。如「風立ちぬ、いざ生きめやも」一句的中译,有的译文使用感叹号强调情感,有的译文只是平淡叙述,处理时还是要根据原文把握好表达的情感程度。再次,原句中的修辞手段、事物的象征意义虽好理解,但句中的“意境”很难再现。「風立ちぬ、いざ生きめやも」的中译都译出了风的象征意义,但原句使用日本古语和“五七音数律”塑造出的日本和歌意境难以完美再现。如何更好地对待这些难点,需要译者进一步探索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