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

2021-02-28 12:25吴晗
文学港 2021年8期
关键词:经理

吴晗

恒安知道自己会在明天死去。

他是在下班前知道的。税务部的表格密密麻麻,电脑屏幕结上了方块状的网,恒安正趁着最后的十分钟在网中填上数字,似张牙舞爪的小虫。他大学时没有接触数字,数字乏味,古板,无趣,是恒安的软肋。想快些,再快些,恒安想,不要浪费休息的时光,纸上的一切数据被转移到他面前庞大而无情的电脑上,复制、粘贴,人脑被排除在信息交错之间,说是省事而简单。

这个念头这时在恒安的头脑中炸溅出来,喷出汁水,粘在他的神经末梢上,哦,我会在明天死掉。恒安似乎接收到了,他打字的速度在那一瞬间慢了些,嘴缓缓地嚅动着,似乎也在重复着死亡,死亡,就像他平日开车时无意识念着迟到,迟到一样。单位离他家不远,开车十五分钟,他所在的这个县城规划好差,那些野蛮的司机在红绿灯道上蹭着,挤着,好像接近卵母细胞的精子,喇叭声震碎了红绿灯,震掉了早餐,震乱了斑马线。恒安不按喇叭,也不争不抢,于是就被落在很远很远的最后。恒安也会急,怕自己被扣钱,那每天盯着出勤记录的经理眼神疹得慌,于是恒安只能在单位的电梯与楼梯上冲刺挣扎,呼哧呼哧,像大学时候的一千米。

大学离现在好远,就像现在离死亡还好远。上一秒的恒安会这样想,他会在输入数据、敲公文、整理表格时想些有的没的,他以往很聪明,这些繁累,机械化的工作似乎占不了他太多的脑细胞。恒安会在工位上观察着他与他的同事们,他们不是很熟,点头之交,在这个办公室的有三位,都是文员。坐恒安前排的那位女士最年长,也最忙,叫什么来着,吴姐,恒安忘了她真实的名字,只记得她每天发在朋友圈的,上着四年级的小孩,称职的妈妈。另外一位年轻的女士,短下巴,厚眼镜片儿,腮红总抹得很重,会在打印机旁踱来踱去,悄悄消磨时间。

当手机时间跳转至下午六点时,恒安也正好将表格打完。什么时候发给经理呢?明天再发吧,称职妈妈刚从经理的办公室离开,厚厚的材料与泛红的眼圈。“又挨骂了,刘老头只会骂人。”恒安暗暗想,经理——恒安想到他领导的样子便打寒颤,经理,如高中班主任般的经理,会巡視着办公室再用金丝眼镜中的小眼睛瞪着恒安的经理。恒安又想到自己的第一天入职,刘经理将他叫上楼,方正的办公桌与领导椅,夹带着唾沫光芒的领导教育与下马威,

“年轻人就是要多干事的。”经理,精明的经理,向上邀功不成,只好狠狠地捶着这些刚刚做好本职工作的下属!恒安愤愤按下了电脑的关机键。

厚眼镜片儿胡乱地整理着包就要走,称职妈妈还粘在椅子上打字。恒安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也正好对向窗外。天还没来得及黑,路灯便亮了,混沌的、杂乱的黑与白之间掺着荒诞的猩红。太阳下山了吗?恍惚之间恒安找不到太阳。

恒安猛然间想起自己会在明天死去。什么时候知道的?似乎是刚刚填表格时闪现出来的,可正在工作的恒安没有管,他的脑子在工作与观察中被填满,不能给所谓死亡腾出思考的位置,于是这个骇人的预言积压于很深很深的脑海,渗入,剥夺神经末梢,像极速膨胀的气球。工作结束,同事离场,六点零五分,即将离开税务部的恒安脑中充斥着的一切来自死亡。

死亡,死亡,明天,死亡。恒安觉得莫名恐慌,他开始将这个预言归咎于大脑过于活跃的奇思妙想,本能地不断摇头,让这一切所谓的杂念乖乖滚出,不再去想。打开车门,钻进,系上安全带,车启动的一瞬间,恒安觉得好多了。油门,加速,斑马线,红绿灯,近在咫尺的交通事故,前车与前车的剐蹭,恒安再度将情绪用在了急躁与烦闷之上,感谢混乱的交通,感谢这座城市可怖的熙攘。

在睡前恒安又莫名其妙想到了死。

死去,死去,他将在明天死去。脑中的声音念着,一遍一遍。他将如何死去,上班时候出车祸吗?被装满货物的大车碾过,还是被路上的广告牌砸扁脑袋,或是踩空落入井中,尸体从下水道中打捞出来,难言的臭味。恒安不想这样死,他从不喜欢飞来的横祸。患上急病,误食百草枯,从大楼中跌落,脑浆四溅——明天,明天,恒安就要死了。

仿佛真的信了似的,被思想制裁的蚂蚁,沉郁于床上的垂死者,脑中一遍又一遍思考着关于死亡的一点又一点。死会痛吗?所有器官混乱着被剿灭,心脏停止,血液凝固,大脑成为无用的,可作为标本的器物。那么思想会去哪里呢?一切思想也会归于平静,归于沉寂吗?就这样在时间中睡着,不复存在吗?恒安忽然知晓了死亡的宏大与可怖。明天,他真的要死了。

要告诉别人吗?自己脑中这毫无征兆,却意外赤裸的预言。在那一瞬间恒安突然好想告诉自己枕边的妻子。诶,我,你知道吗?我明天就要死了,你信吗?那语气该是怎样的?从恒安嘴中说出该是戏谑的,是模棱两可的。他从前也很喜欢开这样无趣又骇人的玩笑。大学时候他喜欢骗同学自己挂了科,工作时候也和妻子说明天就辞职。那她?她不会信,或是糊弄着迎合一下再重新刷一次手机,在刷什么呢?朋友圈明明已经是最新的了,三十秒前刚更新。

所以死之后会发生什么呢?会去哪里呢?恒安没有说话,恒安还在想。恒安在专注时也喜欢漫无目的地看,视线停留在妻子的手上,她的指甲做成了深蓝色,诡秘的四点钟天空。如果她得知自己在短时间内会死,她会怎样?她从不屑于和他说话,但她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她会安慰自己明天会去天堂,天堂——天堂是什么,易破碎的妄想,普通人的意淫。恒安想到这里时不禁笑出了声,他无法逼迫自己寻求什么宗教的宽慰。死亡,被卷进黑沙的死亡。

好像身边人玩累了手机,起身关了灯,钻到恒安的怀里。俩人没有什么复杂对话,恒安习惯性地抱着她的臂膊,柔软的,易沉陷的,黑夜渗入玻璃窗,充盈着整个主卧,恒安躺在床上,突然有一种自己正躺着的踏实感。他和妻子怎么认识的?第一面她穿着什么?上身穿着宽大的纯白毛衣,下身呢,不记得了。认识多久了呢?两年了,结婚也一年了。两年朝夕相处吗?是的,应该是的。

他们怎么在一起的呢?恒安记得,他也会在朋人的催问下将他与妻子之间的恋情讲得清清楚楚,大学毕业后的相亲,似乎也没有什么相爱的故事,条件相似,父母好急,于是二人两倍速般恋爱、结婚,同躺一张床铺,朝夕相处,好普通俗套的爱情故事。那他们相处的每一天,是怎样过去的呢?模模糊糊,飞速湍过的影,被拆解为一个又一个不清晰而稀少的瞬间,时间的撵磨将爱情与婚姻变成了例行公事。记不得,真的记不得,真实的生活被凝结端放在一个一个精美的玻璃瓶里,脆弱的瞬间记忆,被时间冲刷的大部分人间,最后留下无趣的柴米油盐。恒安在很晚很晚,意识模糊前这样想。

在死的当天,恒安还是要上班,一切看似寻常。恒安觉得好可笑,自己在死前也离不开表格,数据,无用的公文。奇怪的,正等待消逝的人生。

他在潜意识里真正认知到自己是要死了,于是他在工作时不再拆出精力观察着他的同事们,他在想自己多少岁了。去年刚满三十。三十岁就要死了,真年轻,可也不算稀罕事。隔壁楼的那个青年,在办公时突然猝死:他脚下的这条街也曾发生过交通事故,被大卡车撞死的人才刚满二十岁。还有呢,他的那个高中同学小小年纪得了癌症,都没来得及体验大学时光。恒安在脑中回想着一个又一个人的死去,以死去的人数计算人生的终结太过轻浮,恒安正体验着一场一场悄无声息的死亡。

咔嚓咔嚓,是谁发出的声响?恒安伸长脖子,称职媽妈不在打字,厚眼镜片儿去了半个小时厕所。真会偷懒。那是谁在敲动键盘,是敲动键盘的声音吗?不是的,是时间掠过的声音,咔嚓,咔嚓,不知多少遍咔嚓,那记录时间的数字便要翻上,咔嚓咔嚓,九点十六变成了九点十七。恒安意识到自己再也回不去上一秒,上一小时,前一天。时间就这样在徒劳的机械工作中溜走,化作数字,被撕去的日历,手机上变灰的日期,从前的恒安希望上班时间流逝得越快越好。

从前的恒安不喜欢在税务部上班,工作让人变成机器,成为无脑的劳动者,可什么时候工作会让人成为人。恒安喜欢写小说,写剧本,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影视公司的小编剧,大城市,地铁与摩天大楼,昂贵的租金与消费,当恒安在工位坐下,甲方的要求占据了微信整个版面。恒安好慌,爱好成为内耗,他成为那日夜颠倒、机械化的写作者。母亲让恒安逃离,恒安就开始逃离,他从小是听惯了母亲的,逃离大城市,逃离省会,逃离商业中心。红包,酒,恒安瞧不上的贿赂伎俩,稳稳定定的国企铁饭碗,小而杂的表格,宣传资料包,尚不清晰的木讷海报,平淡的家,安稳如死水般的生活,小县城——所有人都在拍手叫好,他们对恒安的父母说,恭喜恭喜,恭喜你的儿子找到了合适的工作,相互客套,县城中合适的关照方式。

在这里工作了三年的恒安想,究竟什么是合适呢?他确实像个将死之人思考着自己这三十年的人生。他应该满足吗?这像死水一般的生活,日复一日的嘈杂交通,那八个小时都盯着的电脑屏幕,惨惨淡淡的人情,渐行渐远的朋友,如机械般趋于平淡的爱人,恒安是不满足的,可所有人都在劝他适应,适应着就会体悟到生活的乐趣——恒安到现在也没有快乐。什么是快乐呢?恒安努力地回忆过去的一个又一个瞬间,捕捉黯淡的影子,大学的时候快乐吗?和朋友们合写一部剧本获了奖,不,别再想了。从前的快乐只会使现在更加虚妄。咔嚓,咔嚓,时间还在一步一步走着,回不去上一天,回不去上一秒。

那还是死了好!恒安在这一瞬间与死亡达成了某种和解,下一秒他的信念感便彻底崩塌了。他确实好怕死,人在死后会被焚烧,连骨头都会被敲碎,他能透过棺木看到他妻子的脸,再是他父母的——老年失独,他的同事也会来参加他的追悼会吧,称职妈妈和厚眼镜片儿,刘经理也会来,虚伪地祭奠他可怜的、早逝的下属。他们还是在一起的,他们可以在人间互相安慰,而恒安,恒安只能一个人孤独地被塞入棺材,埋在地下,永远地沉睡。恒安怕极了,今天后他会是孤独的恒安。

咔嚓,咔嚓,咔嚓声逐渐模糊,冗长的喇叭声,四通八达的马路,文明的现代城市。同事开始敲打键盘了,比时间的咔嚓声要脆,要快,就像时间撒开了腿跑,将恒安的生命化成了一帧又一帧,一帧一帧拖动,与永恒无关。

“李恒安,”厚眼镜片儿忽然转过头,高叫声将恒安拽回到了税务部,“刘经理叫你过去。”

恒安在走上楼梯时变得紧张,灰木石板楼梯的角落处嵌着烟头,被人踩过好多次。恒安突然觉得自己也像这烟头似的,变软变烂,被生活的琐琐碎碎闷下去,人生就是这样一个过程吗——踩上一格,恒安便软下去,泄了气的气球,剥去了心的羊。刘经理还在楼上等着恒安,古板,沉闷,一摞摞文件,一套套训话,一汪汪死水,那繁累工作的铁锤还在等着恒安。

今天,只剩今天了,恒安突然感到庆幸,还有两天自己也不用去完成这狗屁般的工作!那为什么,自己还要在意这官僚般的愣头领导——恒安在这一瞬间想通了,他猛然地踏下楼梯,像从轻盈的云朵上落下,刘经理,刘经理,只会给我发表格的刘经理,骂人时唾液乱喷的刘经理,老子不干了!恒安在心里欢呼着,脑中充盈着礼炮儿的巨大响声,我不仅不干,还要去骂你一通。软弱的恒安倒下去了,斗士恒安站起身来了,什么死,什么时间,什么工作,恒安在心里狂笑着,两步迈上楼梯,刘经理,易怒的领导,古板的老皇帝,猪头,魔鬼,恒安将所有能想出的肮脏词汇藏在舌下。

敲门,恒安敲得特地重些,早知道该踹门进去!门打开了,目标坐在办公桌的中央,金框眼镜,目光冷冷地扫视着恒安。楼外阴沉、泛黑的云凝固在半边天空上。恒安仿佛被一桶冰冰冷冷的水浇了个头,整个身子瘫下来,舌下的子弹咻的一下溜走了,最初的斗志迅速冷却,只剩下茫茫的热烟。

刘经理让恒安坐在位置上,恒安便坐在位置上,刘经理让恒安自己倒茶,恒安便乖乖地去拿杯子,刘经理问恒安最近累不累,恒安心里想着我今天就要死啦,嘴上诚恳地回应还好还好——刘经理开始进入正题,说小李啊,你最近工作做得不太好啊,先是表格,这一处出了纰漏,再是宣传包,没有原图那些街道怎么看嘛。楼外开始下雨,雨珠汇成水流,水流聚成大浪,恒安不够严谨,不够细心,再是工作态度,生活态度,整个人便不端正了。愈演愈烈,从和声细语到骂得暴出眼珠来,恒安不敢动,腿坐麻了,坐颤了,心也麻了颤了,死算得了什么?那浪确实要将恒安掀翻了。

恒安沉默着离开办公室,颓颓地下楼,如软泥般坐在工位上。他什么也不干,发愣地朝前看,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些。五点时若有太阳,太阳也该下山了,亮烈的太阳不见了,那坚韧的恒安从未出现过,一幕幕生活的画面在恒安面前流转着。那专制,说着只为自己好的母亲,那在沉默中渡去的婚姻,那绚丽却转瞬而逝的大学时光,那些文字与书——恒安很久没有看,那晦涩的数字,灰暗的工作,堵塞的交通,不堪的三十岁。软弱的恒安,车中的恒安,坐在工位上的恒安,在每座大楼中的恒安,当上经理的恒安,普普通通,到处都存在的恒安。

今天,恒安就要死了。恒安不想死。他受不了孤独,恒安也不要这样的活法。可恒安还能怎样活呢?被安排,被批判,被无数双手迫着走过一条条灰色的道路。恒安已经习惯了,笼中被剪去翅膀的鸟,在高塔中飞不出去的恒安。

“不要这样活!”

“不要这样活!”

厚眼镜片儿被叫喊声惊扰,她不耐烦地往后看,正碰上那坐在她桌旁的女同事惊奇的目光:那李恒安,那平日沉默的李恒安,竟往窗边的方向说话。起初是小声的,如蚊子般,而后那声响缓缓增大,一声一声,不要这样活!不要这样活!五个字着了火,越过楼梯,惊动刘经理,狠狠撞击着大楼,冲洗着马路与红绿灯,城市的污壤。李恒安在做什么?他嚎叫着站起身来,是站着吗?厚眼镜片儿不敢确定,李恒安的下肢飞速动着,下一秒便要穿过窗户跳下楼去了,而上半身是瘫软着的,人便这样歪歪斜斜地向大楼的边缘行进。厚眼镜片儿忍不住拿起手机拍视频,给她的亲朋好友们看这同事的异状,忽然她的心被一只大手提起来,“李恒安要死了!”“李恒安要死了!”莫名其妙,从未有过的念头充斥着厚眼镜片儿的脑子,等等,这似乎不是念头,整座大楼的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尖锐的呼喊声,“李恒安要死了!”“李恒安要死了!”愈演愈烈,死神的召唤,被死神诅咒的恒安。

李恒安要死了,所有人确信李恒安要死了,他在下一秒确实要从这大楼中一跃而下,没有人打断这场死亡的发生。厚眼镜片儿与称职妈妈只惊愕地看着这发疯的同事,目睹着李恒安发疯似的打开窗户,往窗外踏出腿去,在那一瞬间李恒安的上半身求生似的往屋内扭转,这让厚眼镜片儿想到还未发射出去的陀螺,烧烤前拧巴鱿鱼的状貌。缓缓地,那跨出窗外的一条腿也被李恒安的全身甩回来,粘在墙壁上,坠到被雨沾湿的地板边缘。勇敢的李恒安,软弱的李恒安,没死成的李恒安,瘫软在地板边缘。脸色发青的李恒安,梦般的诡异画面,寂寥的窗外,偌大的城市,轰隆隆的雨天。

三十五岁的恒安换了张办公桌,将工位搬到楼上。刘经理被调走,恒安懒得打听他去了哪,厚眼镜片儿似乎考入了编制,也许还在某台打印机旁消磨时间,称职妈妈依然憋在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百无聊赖地打着键盘。恒安的调任书下来的那一天,她的嘴角微微扯动,挤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笑来,用那尖酸的嗓音不断道喜——恭喜呀,李经理。

楼下的工位被一个一个年轻人填满,他们像极了恒安。现在的恒安在他们的楼上,也会下楼来像班主任般巡查工作。李经理也会让年轻人哆哆嗦嗦上楼来,他最擅长的便是痛斥下属,眼珠子从眼眶中暴出。恒安对狠狠地锤炼年轻人上了瘾,他似乎也懂了以往刘经理的良苦用心,他比刘经理做得更暴躁,更彻底,更不负责任,更古板,口水四溅,一滴一滴。一滴一滴的雨,卷着空气中杂糅的灰屑,是当年全家为让他晋升而送给某个领导那泛灰的酒,软弱的恒安成为坚强的、易怒的李经理。

五年后,县城的交通状况似乎改善了些,税务部旁建起未完工的高架,石柱在穿行闪着远光灯的车中涨起,将道路切割成扭曲的三块。李经理在堵车时总暗暗期待着以后在办公室中见证高架桥通行的时刻,李经理常期待未来。过去呢?李经理从不主动怀念过去,过去的记忆是垃圾,是虚幻的梦,是阻止自己更好的巨石,过去的记忆自那天后就被埋在萧瑟的坟墓里。李经理说自己想开了,关于过去,便一定是好的么?李经理从来都用这句话给那些年轻人一个狠狠的下马威,挖苦,贬低,好好做事,别想东想西,这是员工工作信条。在数字,表格,数不清的材料中,李经理沾沾自喜,引以为傲;四楼往外看的风景更好,李经理爱欣赏日落,烈阳沉入山头,波光闪动,烧灼那一只只沉郁的蚂蚁。

于是在例行的日落欣赏中,李经理见到那个下属,那个与以往的自己极像的年轻人发狂似的推开窗子,成为飞速模糊的一点向地表俯冲,轰隆一响,一如五年前那個灵魂坠地的声音。人群缓缓聚集,救护车唱起了奠歌。李经理擦了擦眼睛,第一次艰难地想起那有关于死的日子,橙红的日光,飞溅的血,扭曲的面庞——

“我还是活得好好的。”未死的人这样想,将梦轻轻地,碾碎得更彻底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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