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爱
K医院倒闭后,浮生幽灵一般出现了。
庚子年春,天下大疫。我们得到任务,有关部门接管之前,负责看守楼下的K医院及其附属小区。大门口搭建帐篷,放置桌椅和告示牌。桌上摆放体温计、消毒液、口罩和登记簿。三人一组,夜以继日,开始二十四小时轮流值守。
浮生站在门口跟我同事争论。她坚持进入小区,却说不出什么理由。浮生矮胖结实,头发粗乱。皮肤糙黑,脸颊软塌憔悴。只一双眼睛有神,仿佛里面横着两把刀,闪着寒光。谦卑中带着一点凶恶。她没戴口罩,同事惧怕,要求她站远一点。测温计递过去,挨着她额头一扫,正常。同事松了一口气,分给她一个口罩,但不同意她进大楼。浮生不甘心,始终在附近徘徊。其间偶尔在临街的垃圾桶旁翻捡。即便因为疫情,那个地方已经清理消毒,比平时干净十倍。但还是让人觉得不妥。同事劝解她回家,不要在外游荡,非常时期不安全。浮生听到这里跳脚大怒,说K医院就是她的家。我们以为她是K医院不知情的病人,相互唏嘘一番。回过头来,浮生已经离开了。
大风吹刮、薄暮冥冥。古道溪人杜氏,破门而出,自我驱逐。她带着充血的眼眶,折断的鼻梁和一只垂挂的手臂,在苍茫夜色中,踉跄独行,奔赴遥不可测的命运。由酒鬼、疯徒之妻变成流浪者浮生,于某个黄昏到达龙城。她应该亲手杀死丈夫,趁他喝醉熟睡之际,但总觉得不够狠。她决心不再做一条卑微低贱的毛狗,时常挨打受辱,日日苟且偷生。
这是浮生结婚后第一百零一次忍受家暴,也是她第三次离家出走。第一次,她跑回娘家躲了两天。在哥嫂逐渐暗沉不快的脸色中,她的母亲流着泪让她回自己家。第二次,她去帮人烤烟、挖百合,种苞谷和洋芋。去砖厂、采石场、沙厂和瓦厂,做一切男人做的活。在外吃了两年苦,最后不得不回去。那时候,她年轻,有的是力气。可丈夫同样年轻,比她强壮。他喝醉酒后,脾气和力气迅猛增长,单用一只手臂就能将她困得动弹不得。另一只手握成拳头,随着汹涌扑鼻的酒气,全部挥至在她的脸上。她记不清多少次,匍匐倒地,五官移位,鼻青脸肿,嘴角流血。第三次,她已垂垂老矣,再无地方可去。然事不过三。她携着满身伤痕,在洞山菩萨跟前坐了一夜,发誓要永远离开她的丈夫,此生不再回来。
在这个年龄离开,似乎注定浮生的命运轨迹,是千里跋涉,是风餐露饮,是居无定所,是流浪是漂泊,是用双脚一步步丈量苦难、丈量人生。那时候,所有的汽车都停运了,没有一辆现代交通工具可以去远方,可以带她离开。她要逃走,唯有双脚。
酉水河边的建筑物弥漫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神秘莫测。鳞次栉比的广告牌倏地点亮,流光溢彩、璀璨绚烂。浮生是一粒尘土,随风而落,跟这里的繁华光鲜全无关系。人群熙熙攘攘而来,又一一擦肩而过。无人认识浮生,无人关注这个离家出走、流浪在外的陌生村妇。眼前的一切适当合意,浮生感到轻松、自在。浮生站定的地方,是K医院临街的大门口。作为一个在外晃荡了多年的流浪者,凭着敏锐的直觉,她一眼就看出,这高大、幽深、宏阔的楼宇将是她的庇护所和归属之地。尽管她从未被真心接纳过,脚下的土地没有一寸属于她。
浮生挨着一棵木樨慢慢坐了下来,突然眼前一黑,朝前扑倒下去。喧嚣沉浮,渐遥渐远。一个人如果一直在路上飘泊,没有家回,便有许多意想不到的苦要吃要受。居无定所,前路渺茫,生活受困,身体遭罪,精神折磨。浮生沿路行乞,当苦力和临时工人,在公园里、天桥下、楼梯角落里过夜。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靠拾捡垃圾为生。运气好的时候会吃饱一点,运气不好时,就会饿上几天。即便这样,她也没想过以苍老之躯回家,挨她丈夫的拳头。
K医院位于城市中心,交通便利、人流集中。那时候,高中室友半夜腹痛难耐。来不及通知老师和宿管,几个女生擅自决定将她送去医院。我们站在校园外,一筹莫展。长而冷清的街道,大片寂静的商铺,在昏黄的路灯下,只有K医院灯光映红,招牌闪烁。室友已痛得快要昏厥过去。几个人慌張无序地替她挂号、缴费、描述病情。早已记不清那个值班医生的长相,但是她温和、耐心、柔声细语。告诉我们室友急性阑尾炎发作,需要马上动一个小手术。她表扬我们机警、聪慧,送人及时。她说等到第二天室友父母到来之前,她会照顾好她,我们可以回去休息,避免影响第二天的学习。大家受到鼓舞,也更珍惜同室之谊,谁也不愿离开。一位年轻的护士还额外给我们抱来了被褥垫子。K医院给我的感觉那么温馨温情,使我完全克服了对疾病的恐惧,忽略了医院是一个交织着痛苦泪水,离死亡最近的地方。
K医院坚定明亮地屹立在那里。每次从楼下的大街上路过时,我都习惯停下来,看一看进进出出的人世间。我记得女医生疲惫且温柔的神情,年轻护士娇嫩清新、略带腼腆的脸庞。这一切,使深夜街头停留的女孩们不至于慌张迷茫。此时,如果我稍加留意,也许会发现流浪者浮生混迹在这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她暗中观察一番后,就草率而慎重地将K医院视为借居之所。 K医院最上面的两层楼,是X单位的办公区域。与下面的喧嚣热闹不同,这里庄严寂静,对楼下驻足的人全然不知。等到我辗转来到X单位上班时,浮生已在K医院潜伏了十多年。这座管理松散的医院给了浮生可乘之机。她的存在便成了K医院逐日败落的有力见证。浮生目睹这一切,K医院的繁荣鼎盛衰败冷清,直到最后的倒闭。 在晕倒之前,浮生流连数家饭店门口,只寻得客人剩下的半瓶水。她曾不辞辛劳翻遍整条大街,可她运气不好,没有收获一点食物残渣。垃圾车刚唱着歌谣呼啸而过,几十个绿色大桶空空如也。她被过路人发现后就近送进K医院。靠着几瓶营养液,浮生在走廊搭建的临时病床上苏醒过来。那张床贫瘠、单薄、僵硬、狭窄,发黄的被单上有暧昧不明的污迹。她只在上面躺了几个时辰,却做了一个酣畅淋漓的美梦,睡了一生中极踏实极安稳的一觉。医院知道她没钱,无奈免去她的费用,但不肯答应她再多留一会。浮生没有走出医院大门,就悄悄折返了回来。短暂的就医经历让她明白,K医院是她流浪生涯里最好的栖身之所。大厅里有免费供应的热水喝,公共厕所里可以随意进出洗漱。一个充斥着悲伤、痛苦、疾病和死亡的地方,成为浮生的人间天堂。最初,他们叱责她、驱赶她。可她总有办法应付过去、隐匿起来,像一粒飞沫,消弭于无形之中。偌大的红尘,总有蝼蚁的藏身之所。 浮生把自己伪装成病人或者形形色色的病人家属,堂而皇之地在各个区域串门流连。替人跑腿买东西,扔垃圾打扫卫生,吃别人剩下不要的食物。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过了一天又一天。人多的地方,总会产生千奇百怪的需求,何况是那些长期住院节俭用度的人。浮生混迹其中,如鱼得水。久而久之,她成为医院里门道最熟的人,成为灰色供应链上的一个环节,没有她不知道的偏门窍门和小道伎俩。白天时,她忙忙碌碌,殷勤而周到。到了晚上,一些白天输液的病人会回家去睡觉,她随便就找一张空的病床躺下。护士查房,驱赶了她一次又一次。她总会瞄准空隙又溜回来,或者换个地方接着睡。就算没有那些空床,她也能随便找到一个隐秘的角落暂为栖身。凭着天生的嗅觉,她总能精确地窥探出医院管理上的各种疏忽。这些漏洞甚至是缝隙皆成为她生存下去的通道,总好过她流落街头,日晒雨淋,风餐露宿。 刚进X单位,我出了一次车祸。伤了腰椎,在二楼护士台对面的病房里躺了一个多月。一间病房四张床,出院一个又住进来一个,从来没有过空档的时候。治不完的病人,高强度连轴转的工作让整个医院充满焦虑和躁动。我的主治医生早上查房时总要多停留一下,以便暗示邻床的病人可以回家休养。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因为一些顽固难治的慢性病症,他隔段时间就来输液一次。他格外健谈,以过来人的资历谈起医院的历史喋喋不休。他对这间病房每张床上过世的病人如数家珍。尤其我这张靠窗的床令他记忆深刻。走的是一个几岁多的小女孩,本来准备出院了。晚上陡起变故。她就躺在我这张床上一动不动,任凭她家人哀恸不绝,凄厉大哭。从那以后,这张床总是有些古怪。我问他有什么不妥,他吞吞吐吐,闪烁其词。我明知他在故意吓唬我,心里还是疑惧不安。一天凌晨,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睁眼一看,窗外微薄的晨曦映衬下,一个黑影蹲在我床边,不知是鬼是人。我吓得汗毛倒立,冷汗淋漓。低吼一声,你干什么!那个人影头也没抬,大惊小怪,我收垃圾。说完,提起桶里的垃圾袋转身就走。响动惊醒了那个老病号,这时候他倒没吓唬我,满不在乎地说,那是老乞丐,想钻在你床底下睡觉。这个位置最好,护士在门口看不见。当时,我半信半疑。现在想来,那就是浮生。我记得那个声音,粗而毛糙,没有起伏。 病人少了之后,浮生逐渐成为清洁工的眼中钉。她总是抢先一步收走病人放在床头柜上的空水瓶等一切可以卖掉、换钱的东西。她消息灵通,总是预先打探出哪些人即将出院,并将人家留下不要的东西收为已有。清洁工利益受损,每天抱怨连天,对浮生横眉冷对。浮生将畅通无阻的医院当做自己的私人领地,清洁工同样认为,所有归她打扫的区域理所应当是她的管辖地。两个人之间矛盾一触即发。 战争在清晨发生,那是清洁工打扫的时间。大楼右侧杂物间旁的楼道口下,堆满了浮生从垃圾桶里翻来的东西,还有她千方百计攒下的来历不明的物件。那原本被清洁工视为根据地。这让她忍无可忍,借口浮生妨碍了她的清洁工作,弄脏了她的地盘,破口大骂起来。她嫌弃浮生,鄙视浮生,她站在食物链略高于浮生的地方,有那么多的愤怒和理直气壮。何况因为她浮皮潦草的打扫受到医院批评和病人的抱怨,便把这肚子怒气归咎于浮生。她威胁浮生,用洗拖把的污水浇湿了浮生少得可怜的行李衣物,逼迫她离开,否则她将向医院告密。在清洁工眼里,浮生是蟑螂老鼠一样的东西,肮脏龌龊,不见天日。浮生怒了,她瞪着发红的双眼,像一头强壮的豹子,朝清洁工冲撞过去。清洁工猝不及防,被顶得踉跄后退,到墙角时屁股着地。两个年纪相仿的老妇人互殴起来。 浮生用她丈夫对付她的手段来对付清洁工。当初那个时候,她是某个暴虐者的妻子,是某个疯子的施暴对象,是野兽利爪下的猎物。当她的丈夫再一次向她挥舞拳头时,她侥幸逃脱,并且发誓再也不要回去。当她将雨点般的拳头挥向那个可怜的清洁工时,狂暴悍戾,不计后果,不惜代价。丈夫的阴影笼罩了她,她的脸上浮现的便是施暴者的神情,狰狞、恶毒、凶残。在对待更弱者时,她变成了她的丈夫。清洁工哪是她的对手。很快,清洁工就瘫痪在地,哀哭求饶,直喊救命。 清洁工伤得不轻,浮生很快隐匿躲避起来。她逃生的技巧实在高明,医院报警也找不到她。医院替她担了全责,赔给清洁工几万块医药费作为了结。 医院的衰败肉眼可见。昔日嘈杂喧哗,人声鼎沸,争吵、闹事、哭喊、询问不休。医生们躁急、忍耐、忙碌、疲惫不堪、应接不暇。现在,这些都看不见了。只有遥远乡镇里还有个别老人非要来此求医,X医院留给他们的好印象犹如我高中时的记忆。他们信任它,敬重它,愿意把衰老的肉身交给X医院照顾。可这些留恋养不活一个偌大的机构。我曾在一楼收费室取过快递,当我从他们淡漠的脸上看到不快时,就再也没同意物流公司将包裹放在此处。我晚上加班回家的时候,也曾一身倦怠地去敲那扇早早就关闭的铁门。门房睡在旁边的小屋子里,一直毫无动静。我知道他想装作不在,不想在大冬天里起来。然而我没有办法,我冻得通红的手依然执着地擂门,直到他骂骂咧咧地丢出一把钥匙。 再后来,楼道里安静冷清,已经没有什么生气了。门房偷懒,索性连门也不锁了,值班的医生护士没有任何心思接待病人,都在关门睡觉。可是凌晨三点,我结石发作,痛苦难当。唯一想到的还是距离最近的K医院。一个护士不情愿地开门,可检查治疗的运作均已在夜晚停摆。她摊开双手,表示无可奈何。递给我两颗布洛芬止痛,说用处不大,要求我去别的医院。 一座医院倒闭并不意味着人们从此不再生病。经常在大门口会碰见询问的人,这里是不是K医院,他们满怀希望地问道。是K医院,不过它关门了。医院也会关门?来人总是带着诧异,非要问清楚才肯离开。 三年后,浮生又出现了。她打探出来医院已平息事端,便又住了进来。她把行李藏在仓库角落里,早上偷溜出去,在外晃荡一天,晚上悄悄回医院睡觉,神不知鬼不觉的。她再来的那天晚上,看见到处都是空床。心中带着疑惑,随意进了一间病房,不声不响地躺下了。医院的变故让她辗转反侧,一时无法成眠。一个护士无意中看见她。进门时,她明显哆嗦了一下,然后故作镇定,问浮生想干什么。浮生知道女孩害怕自己,可她顾不了护士的感受,她只想迫切地找人问询。她说,妹妹,医院怎么被搞成这样?护士沉默。浮生翻身爬起,坐在床边。她抽动了一下鼻子,用右手抹了一把眼睛,愈加痛心疾首,加大了声量,好好一座医院,怎么垮的?护士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她也很委屈。算了,看你年轻,问你你也不懂。你有没有零钱,借我几块,我两天没吃饭了。护士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递给她。轻声说,你还是走吧,我们主任知道了,我会被罚的。谢了,浮生利落地接过钱,无谓地笑笑,没再理会护士。护士一定知晓她的强悍,也清楚在这样一个夜晚,自己远远不是她的对手。因为浮生并不愿意讲道理,而是习惯诉诸武力。这个新来不久的年轻女孩听过她的丰功伟绩,她害怕浮生。虚荣心真是无处不在,浮生不免有些得意。她不懂得跟人相处的法则,她目的明确,要的是生存。可是在用护士给的钱买了一碗米粉填饱肚子后,浮生还是稍微忧虑了一下K医院的前途,心里略微有些失落。 有时候,我甚至认为,浮生有某种神秘的隐身术,在人群中自由随性,在城市里来去自如。在那些阴暗的地方,她跟垃圾、老鼠、蟑螂长期为伍,习以为常。别人看不见她,就算看见了,也视而不见。她白天出去捡垃圾维持生计,晚上回到医院过夜。她一直跟大楼的管理者们捉迷藏,机智狡猾,没有人能找到她。只要她想躲起来,就一直没有人找到她。 医院难以维系,病人日渐稀有。倒闭已成定局,人心惶惶,医生自顾不暇,没有前途和去处。浮生整日在空旷的楼道里游荡、叹息,犹如幽灵。偶尔有医生撞见浮生,知道她是个难缠的人,也没多少心思管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索性放任自流了。长期寄居使浮生充满了生活智慧,人去楼空的医院终于让她安营扎寨,甚至是鸠占鹊巢,喧宾夺主。不时有人跑进来找厕所,浮生理直气壮地拦截在那里,俨然门房。浮生也会碰见熟识的人,对方便连讽带刺地恭维,你可真潇洒威风啊,这么一大栋楼,想住哪间就住哪间。浮生便喜形于色,笑着应承,那是那是,每张床都属于我。相互闲扯两句,浮生言语间尽是得意。 去岁年底大疫之前,K医院寿终正寝。那时候,K医院虽历经几个月发不出工资的困境,上访和哭闹,却还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关闭。走廊上层层叠叠堆放着一箱箱药品,还没来得及清点入库。最后看着它们过期,被搬下楼,被丢弃。上面给这栋楼划分了新的管理部门和归属权,决定了数百名医生护士的去留。一些人被打发到偏远的乡镇医院,一些人去了城郊社区,一些人去了冷僻的部门。有的远,有的近,有的好,有的差。欢乐之少,哀愁之多。唇亡齿寒,我们楼下楼上经过时,莫不小心翼翼,顾忌着医院的情绪和脸面。几个愁眉苦脸的医生总是坐在大门口的长椅上抽烟,那是病人曾经坐过的地方。一个女医生在嚎啕大哭。我想到高中时遇到的女医生,心里愈加难过起来。有人驻足、有人凝目,有人侧耳倾听。她的身边围绕着几个同行,心不在焉地劝解她,同时也是安慰自己。其中一名后勤人员常来楼上串门。中午大家同在单位食堂吃饭时,谈论起K医院的命运,几多叹息和消沉。他倒是有个好去处,可是兄弟姐们没有。他说,没法高兴。 今春疫情愈加严峻,确诊人数逐日攀升,范围由武汉扩张到全国各地。龙城也出现了感染者。人们自觉蹲守在家里,关门闭户,不再走亲访友。外出采购时碰见个人,若是没戴口罩,双方就站得老远,简短打个招呼就匆匆离开。两个人陡然相遇,大家都会意外地愣怔一下,人们之间的戒备和隔阂显而易见,口罩遮挡下的面容有深深的孤独和寂寥。若是其中有人没有戴口罩,你很快就能感受到另外一个人充满敌意和谴责的目光。先是家属院里的居民举报浮生,一个陌生妇人老在楼道里东游西荡,形迹可疑,引发疑虑。浮生晚上回来时,门口已设了岗亭。收到居民的抗议后,值班的同事打探出她不是小区住户,便不同意她再进门。 我第二次见到浮生时,她出现在办公室门口。那时,我在值班,手里拿着胡安·鲁尔福的短篇,目光落到那页文字上: 达恰感到她的母牛不会回来了,因为河水把它给淹死了,她哭了。她穿着玫瑰红的上衣,站在我身旁,从山上眺望着河流,不停地哭泣着。脸上哗哗地淌着肮脏的泪水,仿佛这河水已流进了她的体内。我拥抱着她,竭力安慰她,然而,她并不理解我,反而哭得更厉害了。她嘴里发出像河水拍击两岸一样的哗啦哗啦的声音,使她全身都摇晃抖动起来。此时河水还在上涨,河边飘来的那腐烂的气味直往达恰那潮湿的脸庞扑来。她那只小小的乳房在上下不停地抖动,仿佛突然开始发胀,为她的堕落出力。 看到最后一句时,我不禁一阵颤栗,这天才般的句子令我情不自禁地喊叫起来。浮生恰巧应景出现。她戴着口罩,留在外面的眼睛闪烁不定。在门口乖巧站立,言辞老实,态度毕恭毕敬,甚至有点卑微。她低声下气地请求我们去看看K医院三楼的某间病房,因为那门不知被谁特意加固了一把大锁,没有钥匙很难打开。而她的行李在里面。她再三应诺,保证取出行李后就马上离开,不会在这栋楼房里逗留。两位男同事替她砸开了门,亲眼看着她提着一个红色格子编织袋出门而去。 然而那只是障眼法。我们下班后,浮生仍旧潜了回来,宿在原来的房间里。出入口戒备森严,值班蹲守的同事已多次拒绝浮生入内。也许是趁大家深夜疏忽之际,也许是攀爬矮墙,或者有某条隐秘的出口。不知浮生有什么通天遁地的本领,总能照常无恙地回到她的属地睡觉。那时候,整个城市空荡荡的,街头巷尾不见一个人影,哪怕是车子,也寥寥无几。大道上干净而广阔,充满萧瑟之气。浮生照常外出觅食,然所获不多。她急中生智,找来木料废纸,居然在病房里生火做起饭来。尽管她小心谨慎,紧闭门窗,仍有食物的味道和燃烧的白烟从缝隙里传出来。有人前去劝阻告诫,她一改之前的唯唯诺诺,反倒伶牙俐齿,将对方训斥一番。大意是值此特殊时期,她无家可归,无以为生,居然还要赶尽杀绝,没有人性,毫无怜悯之心,简直猪狗不如。来者败下阵来,狼狈退场,只好听之任之。 有一天,我填好疫情防控表上报后,匆匆下楼回家。听到走廊一间半掩的门里隐约传来一阵男女说话声,我不想前去探测究竟,就在楼道口略微站了一会。在空旷的大楼里,这种克制压抑的声音仍然显得清晰。先是一阵戏谑调笑,男的大概动手动脚,女的半真半假地在骂。我刚准备走,那门就轰然一声全部推开了,浮生端着一个塑料小盆,朝走廊里泼水。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棉袄,戴着一顶毛线帽子。尽管那衣服和帽子都很破旧,袖口和帽檐处漆黑油腻,仍然看出她精心打扮了一番。浮生看见我,浑不在意,之前的表情没收住,便带着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看着我。好像在挑衅,我就在这里住了,你能怎么办?她肩膀后面露出一颗脑袋,胡子拉碴,一张极其寡薄的男人面孔。我大吃一惊,飞快地朝楼下跑去。听见身后又是一阵笑声,接着咣当一声巨响,门被重重关闭了。 后来,便有人极其夸张地说起浮生。说她本事大,不是乞丐,而是地痞无赖。不光自己霸占着医院,还收留着流浪汉。大概相依为伴的日子,总好过独自捱那暗无天日的漫漫长夜。浮生时不时地跟小区居民发生冲突,但她从不跟别人对面迎战,正面对抗。小区里的人嫌弃她把垃圾当宝贝,堆得到处都是,臭气熏天;嫌弃她不注重个人卫生,给他们带来安全隐患:嫌弃她神出鬼没,扰乱大家平静安宁的正常生活。他们总能看见浮生隔三差五地带着不三不四的人来住,尽管愤愤不平,但又毫无办法。K医院甩手不管以后,他们频繁举报她,浮生也被有关部门多次遣送回去。然而,只要政府的人一走,她就马上暗中返回。她不愿意在那个噩梦丛生的丈夫身边多待一刻。她就是老鼠、就是蟑螂、就是寄生虫,在这栋楼里的某个阴暗的角落,生生不息,顽强地活着。 那天下班,我去院子里取电动车,碰见浮生跟两个清洁工吵架。三个人你来我往,争执激烈有序,吵得认真又凶恶。我便假装等人,在旁一边发信息一边偷听起来。起因是浮生偷了清洁工用三轮车费劲拉来的一张破旧小床。清洁工把床存放在此地,想等着下班后卖去废品收购站。东西不见后,清洁工跟同伴很快就锁定了浮生。 浮生不肯承认自己是故意偷拿,只反复说她以为那是个没人要的垃圾,她在搬走之前曾经反复问过是谁的东西,但是偏偏没人回应。她以为那是医院不要的破烂,擅自拿去卖掉了。清洁工气愤难耐,谁能证明你问过,明明就是小偷。当时谁也没在,谁能回答你?浮生反驳道,那你说那张床是你的就是你的,谁能证明是你的?那床上有你的名字吗?清洁工气得浑身直抖,直骂浮生是小偷。她整整花了两个时辰才将它从某个遥远的小学拖回来。是不是她的东西,她一看就知。 事实难以抵赖,浮生理亏,但依旧脸不红心不跳地狡辩。扯到赔偿问题,浮生说那个床就卖了一两块钱,还害她搬得那么辛苦。清洁工说浮生罔顾事实,那张床明明有一百多斤,怎么可能只卖得一两块钱。双方争执不下,清洁工便要浮生交代出到底卖到哪里去了,她要去对证,看看到底是几斤几两。浮生在两个人的围攻中,仍然不甘示弱。清洁工无奈,逼迫浮生说出那家废品站的名字,她们自己去取。吵闹声惊动了前面扫街的人。清洁工一下来了一群帮腔的人,几个人七口八舌将浮生完全压制住了,均指责浮生不应该偷拿别人的东西。势单力薄,小地方也有圈子也有江湖,浮生明显占据下风,只好退步,说自己只卖了七元钱。她可以退给清洁工五元,自己拿两元。清洁工被浮生激怒了,自己辛苦得来的东西偏偏被这个该死的乞丐横插了一竿子。浮生要么把钱全部退给她,要么把床完好无损地还给她。退五元是打发叫花子吗?说完,斜觑了浮生几眼。这明显具有影射侮辱意味的眼神刺激了浮生,然而浮生还是懂得审时度势,她只是语气拔高了一点,完全没有以前那样勇猛。她深知对方人多势众,她硬碰硬只会更加吃亏。可她既不告诉对方将床卖去了什么地方,也不想把钱全部赔给对方,只反复强调自己搬得辛苦,不能把钱全部退回去。 我听到后面,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待我离开时,清洁工高昂的嗓音仍旧源源不断地传来,大概是拿浮生毫无办法,而她千辛万苦从远处拖来的床化为泡沫,没有人赔偿她的损失,只好对浮生疯狂大骂:为了七元钱,何必当个强盗。那么不要脸,什么都见不得,什么都想要,连垃圾都不放过。我已经记住你的长相了,下次你不要到这条街上翻东西,我把你认得清清楚楚。清洁工长期负责清扫门前这条大道,这个区域是她的地盘。她当然有理由捍卫自己的主权。浮生得罪她们完全没有好处。我不禁为她今后的日子担忧起来。 我对底层苦难了然于心,因为我亦置身其中。我无权动用同情可怜怜悯诸如此类的词语。我深知这些词语一旦使用不当,便会化成伤人的毒刺。这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不属于我,更不适用于浮生和清洁工。我可以用几元钱或者更多的钱停止他们这场争端,可我知道,这大概关乎到颜面和自尊心,并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哪怕我把口袋里的钱捏了又捏,还是没有勇气递到她们面前去。 我记得中学时的一件事情。一个衣着破旧、神情疲惫的青年男子在学校里摆摊修雨伞和钢笔。我去更换卡墨、分岔的笔尖,他要价一元五角。我还价一元。我并不是拿不出那五毛钱,也不是为了省下那五毛钱,而非得呈口舌之快。我就是单纯地继承我们沿袭已久的习惯,买东西递钱之前要先顺便讲一讲价格。他把笔修好后,我说,一元可不可以?他明显愣了一下,没作声。我见他没拒绝,胆子大了一点,就又问了一声,可以嘛?拖长尾腔,略带着一份放赖和撒娇。可以可以。他埋头做事,不耐烦地答应道。我讲价成功,十分欢喜,赶紧把一元钱递给他。万万没想到,接过我的钱后,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就把那一元钱两下撕碎,“啪”的一声甩在地上,继续若无其事地干活。那一刻,我被他那不可思议的操作惊呆了,又急又羞,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难堪屈辱之下,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拼命仰头眨眼,不想让它们流出来让他看见。我想要把剩下的五毛钱补给他,却又不敢,想要问问他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又说不出口。我永远记得那个下午的情景,我蹲在那里,像被人打脸辱骂,剥光衣服示众。像一个接受审判的罪人,有着临刑般的痛苦。我的脸涨得通红,既无地自容又万箭穿心。 我没有拿那支修好的钢笔,噙着眼泪失魂落魄地回到教室,趴在桌上悄无声息地大哭了一场。我觉得自己做错了,不该为五毛钱与人计较。因为羞愧之心,我不敢告诉任何人,不敢从任何地方寻求安慰。我试着一次又一次地去理解他这么做的理由,依然不得要领,只好独自在暗处默默消化那难以泯灭的伤痛。事后多年,每每再想起此事,我会深深忏悔,痛恨我的年少无知,轻率莽撞。如今我才看懂他的神色,哪怕我早已不记得他的长相,那里面有哀愁、忧伤和悲苦。他心事重重,沉郁寡言。瘦削,发长,不修边幅,一副穷困潦倒的样子。我要是早就看穿了他的本来面目,知道他窘迫穷困,也许我就不会跟他讨价还价。我慢慢醒悟过来,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迫于生计艰难,要委曲求全,甚至连五毛钱都赚得不痛快。是否因为过高的自尊心,认为自己的技术只换来廉价的报酬,还要遭到一个小女孩的讨价还价。我用五毛钱羞辱了他,他只好用这种原始而粗暴的行为朝我泄恨,报复我。 我无法忘记自己在这件事上受过的伤害和不公正对待。然而别人有别人的委屈,别人受到的不公正对待也无法向谁追讨。从那以后,我总是期望自己能有更加丰沛的同理心和共情能力,我煞费苦心地去宽容弱势群体锱铢必较、互相倾轧的行为,深究背后的缘由和隐情。在跟陌生人相处时,尤其谨慎戒备,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深知生存不易和尊严可贵。现在,我完全明白七元钱对于浮生和清洁工的重要性,我完全明白这种生存方式。我看懂了他们宁可两败俱伤的倔强,并对此保持敬意,就再也不敢把能止息他们纷争的几元钱慷慨拿出来。 疫情和缓之际,荒废大半年的K医院迎来新生。一家社区医院的儿科门诊即将进驻。接手的管理者请来装修公司,搬走了楼道里堵塞的废弃药品,清空了病房里的闲杂物资。他们粉刷墙面,新贴瓷砖,检修管道线路,整改厕所水箱。一时间,尘土飞扬,停水停电,机器的轰鸣声整日无休。如此情形,蝼蚁尚且难以安身,更何况浮生。 他们说,浮生披头散发,先是拿了一把刀跟施工人员对峙。后来干脆躺在楼道口,打滚撒泼,大喊大叫。可能预判形势不利,浮生的抵抗没有坚持多久,便在大家的惊悸目视中,主动搬到大楼右侧的偏房去了。 装修完毕,医院里到处都是灰尘。浮生也是灰尘,有时候贴在墙面上,有时浮在栏杆上,有时铺在地上。管理人员从门前的大街上请来曾跟浮生吵架的清洁工来打扫。清洁工干活殷勤,没有放过任何细微的角落,哪怕是多么厚实的尘埃,也会被一丝不苟地抹去。轻轻一抹,尘埃便不复存在。浮生大概也会被抹掉。 一周之后,这里洁净如新,一切往事成过眼烟云。病房干净整洁,楼道宽敞明亮。仿佛从来没有过垃圾如山,恶臭遍地的境况。大楼新来的主人择日入驻,孩童们响亮的啼哭将替代往日病人的垂暮低吟。 每日进出大门,我不免怀着心事。不合时宜的浮生与这气象万新的境地,多么格格不入。如今,她该何去何从,是否会再一次流离失所。然而有一日,我还是在医院右侧边的楼层栏杆上,见到了浮生晾晒的两床薄被。灰暗过时、褪色破旧的大红花朵上,残留着洗刷不掉的污秽。风一吹,在栏杆上猎猎飞舞,哗哗作响,像一面宣誓主权的旗帜。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窗外明锐夺目,华彩遍地,似乎没有什么照晒不到的阴霾和黑暗。暖风之下,K医院卉木萋萋,墙角泥土中到处涂抹着欣欣向荣的景象。对于浮生来说,这是上帝许诺给她的蜜与奶之地。十多年里,她寄生于此,已跟大楼融为一体,休戚相关。不知道新来者会用什么手段,才能驱逐出这顽强坚韧的流浪者,再去寻找新的应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