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作品

2021-02-28 12:25郭靖
文学港 2021年8期
关键词:面具总裁狮子

郭靖,太原出生,杭州读书,宁波工作,卖书为生。

焦虑

1伤口

想不起是出于什么原因,我把家里的一只白色母鸡开了膛。不过,也可能不是我干的。

这只煺了毛的、浑身光溜溜的鸡,是家里的宠物。虽然不确定是谁把它开了膛,但捧在我手里时,它已经打开了身体,像菜市场那些杀好的同类。不同的是,它还活着,身体里的内脏都在。尤其是上半截裸露的肺,粉红色的,很干净。

它好像并不痛,只是眼神里透着深深的哀伤。

我熟悉它的眼神。从我五六岁时起,它就养在家里。每天黄昏,妈妈下班牵着我回家,离家门还有几十米,正和邻居家的鸡一起在地上觅食的它,就会一路跑着过来迎接。有一次,它被住厂区宿舍另一头的人偷去了,拴在门口,怕被认出,还在它身上涂满了紫药水。但当我和妈妈偶尔路过时,一下就认出了这是我们家的鸡。当时它的眼神,和现在一模一样。

看着它打开的身体,我想找针线缝起来,却不敢下手。我没有麻醉药,怕它痛。可总这么敞开着也不是个办法。我说妈妈,你把它缝起来吧。

我没有看缝的过程。过了一会儿,我再扭过头时,鸡已经穿上了一件衣服,只是衣服外面,还露着几根铁丝。

鸡很平静。可我总觉得,它很痛。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胸,发现剖开鸡的那个长长的伤口,其实是在我的身上。

2回家

好久没回家了。今天,我决定回去,看看妈妈。

妈妈住的那幢公寓楼,孤零零的,紧靠海岸的悬崖边。

我敲开门,妈妈手里拿着块抹布,把我迎进去。

和往常一样,妈妈给我倒了杯水,又端来一盘洗好的水果,嘴里還不停地问:“饿吗?”“晚上想吃西红柿面,还是水饺?”

可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和往常不一样。

眼前晃来晃去的明明是我的妈妈,但仔细看,又不是我的妈妈。妈妈的脸上,不时出现另一张老太太的脸。

“我妈呢?”半疑半惑中,我终于鼓起勇气,怯生生地问。

开口前,我还在想,妈妈听我这样问,一定以为我疯了。

可老太太一点没吃惊,只是伸手指了指窗外。

我朝窗外望去。悬崖下,翻腾着碧绿的海浪,一条黑色礁石铺成的小路延伸到海里。

小路尽头,我看到牵着儿时的我的妈妈的背影。

“妈!——妈!——”我推开窗,大声喊着。

也许是海浪过于喧嚣,也许是看海看得出神,我的妈妈,她一直没有回头。

3暴露

突然内急。我跑进邻近的一个大型商务楼方便。

这幢楼的厕所在内部两条主通道的交叉口。门很小,里面是个20来米的狭长空间,十几个马桶一字排开,厕所外墙是铝合金的,上半截装有通透的玻璃,人站着就可以看到外面往来的人流。

我进去时,看到厕所不分男女,马桶之间也没有隔档。好在里面没人,我把门反锁后,一边挑了个马桶坐上去,一边抬头看有没有什么人从玻璃那往里张望。

正在方便时,听到外面有人大声嚷着:“谁这么缺德,把厕所门锁了!”随着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一个粗黑的汉子闯了进来。从身上的蓝制服看,应该是物业管理员。他显然发了很大的火,一把将门卸了下来不说,还把整个厕所的外墙都拆了。

当他拖着拆下的铝合金墙离开时,坐在马桶上的我才意识到,我和一排马桶完全暴露在大楼的主通道前。万幸的是,正值中饭时间,刚才来来往往的人们现在都不见了。

不行,我得赶紧离开。但我的手掏进口袋时,才发现匆忙间,忘了带手纸。我四下张望,在另一个马桶旁,躺着一张沾着黄色污渍的、用过的手纸。我想提着裤子挪过去捡,可整个人被马桶牢牢吸住,怎么也站不起来。

4道具

我和妻子外出旅行,是自驾还是火车,记不清了,反正也不重要。旅行嘛,重要的是沿途的风景。

一路上,景色确实不错。快黄昏时,天有点暗下来,景色也越发荒凉,路边开始出现了垃圾堆。这不奇怪,偏远地区总是不太讲究环境。奇怪的是,垃圾堆上横七竖八地还躺着一些尸体。尸体上蒙着灰尘,有的在冒烟,有的卡在破碎的汽车里。

我和妻子平静地看着这些尸体,一点没觉得诧异。也难怪,正是疫情暴发期,在我们看来,无非是进入了一个情况严重的疫区。

天擦黑时,我和妻子住进了旅舍。这间旅舍带院子,围着篱笆,我们要了二楼的房间。收拾停当,下楼吃饭,走过靠近院门的篱笆墙时,妻子轻轻推了我一下,指着墙边。顺着妻子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具灰扑扑的尸体斜卧在杂草中。

从灰尘的厚度判断,尸体已放了很久,但并没有腐败的气味。尸体灰扑扑的表面,还叮着密密麻麻的小黑点。见妻子皱起眉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我连忙说:“你先去饭店吧,我把它弄走。”

妻子点点头,先走了。我刚一抵近尸体,那些叮在上面的小黑点便一哄而散,但散去的样子很轻盈,肯定不是苍蝇。

我见尸体旁还扔着一只破旧的大号旅行箱,就拉住尸体软塌塌的手臂,把整个尸体塞进了箱子。随后把箱子拖到院外,丢人公路对面的土沟。

我干这些事的时候,旅舍的看门人,一位微胖的中年妇女,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处理了尸体,我忽然想起,要赶紧找水龙头洗个手。水龙头院门旁就有一个,但上了锁。见我为洗不了手犯愁,那看门妇女笑了:“别怕,这一带你看到的尸体都是道具,是为了让人们重视防疫专门摆放的。”

5义工

她长着一张社区干部的脸。我好像认识她,又好像不认识,但她肯定认识我。我一走进街道的办事大厅,就看到她很热情地朝我打招呼。

和她在一起的还有另外两个女人,她们挤在一张长沙发上。

“先拿本看看,刚印好的。”她把一本《规范性生活宣传手册》递到我手里。

我粗略翻了下,里面有文有图,罗列了性生活的每个步骤,及每个动作的重复次数。

她看我一脸迷惑,解释说:“规范性生活,是为了培养人们的自律精神,避免陷入享乐主义泥潭。”

“要么先从你做起吧,我来教你。”她边说,边把上衣拉了下来。

我居然没把眼睛移开,不过吸引我的不是她的乳房,而是别在她乳房上的一枚闪闪发亮的义工徽章。

6迟到

我住在城郊一座小山包的顶部,房子周围是一片平地。我要去开会的那个公司,就在山包下。

看看离开会还早,我决定先进城一趟。至于为什么进城,我也并不清楚。

在城里的喧嚣与拥挤中,耽搁了不少时间。再抬腕看表,发现离会议开始已不到20分钟。

我一下慌了神,脑门渗出油腻的汗珠,见路旁停着辆没熄火的汽车,跳上去就开。车冲出城市,在通往郊区的路上扬起滚滚灰尘。接近郊区时,我驾驶的汽车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摩托车,发出巨大的轰鸣。

转眼来到通往山包的弄堂。刚一弯进,眼前突然冒出一幢房子。是这个弄堂,肯定没错,可我出来时路是通的,并没有这幢房子。

难道我记错了?来不及细想,我拧下油门,想沿着墙壁,把摩托车开上房顶。但试了几次都不行。

正在犯愁,旁边有人指了指房子侧面。那里有条一人多宽的缝隙。

穿过缝隙,我终于骑在了熟悉的回家路上。可刚骑了一段,我看到前面路边停着一辆警车。“不好,我偷车被发现了。”可又一想,我偷的汽车已变成摩托车,应该没事。

果然,我开过警车时,警察毫无反应。

回到家,我径直把摩托车开进了房间,想想不对,车是赃物,必须处理掉。

匆忙把摩托车扔下了山包,我一路小跑着赶去那家公司開会,可还是迟到了。

推开会议室的门,我发现大家都围着会议桌站着,正在看桌上的什么东西,根本没注意到我进来。

我连忙凑过去,桌上躺着一辆摔变形的摩托车。透过会议桌上方天花板的破洞,正好能看到我住的房子。

7射击

快黄昏的时候,天有些阴下来。我们在郊外的一块荒地参加民兵训练,科目是射击。

两条平行的壕沟,相距约四五十米。我和一些人端着步枪,趴在一条壕沟内,另一队人趴在对面的壕沟。我们都只露出个脑袋。教官说,你们互相瞄准,瞄好了再射击。

我的枪是带瞄准镜的。透过被水雾模糊的镜片,我看到对面黑洞洞的枪口,以及枪口后面那张被帽檐半掩的脸。

“这是训练啊,难道真把人当靶子?”我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紧张。“这也太危险了!万一对方掌握了射击要领,并真的朝我开枪。”

唯一的办法是我先开枪。可我下不了手。“对方的枪没有瞄准镜,对不常打枪的人来说,三点一线并不容易,他多半打不中我。”这样想着,我的枪口偏离了对面的脸,瞄向了远处的一个山坡。

从瞄准镜里,我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我没想向他射击,只想等他转过头来,看看究竟是谁。

这时,“砰”的一声,对面的人扣动了扳机,子弹擦着我的头顶呼啸而过。山坡上的人显然吃了一惊,扭头张望。我一下子呆住了,因为那转过来的,正是我自己的脸。

8总裁

会议就要开始了,总裁还没到。

一定是睡过头了,作为总裁秘书,我知道总裁有午睡的习惯。大家把上楼请总裁的任务派给了我。

轻轻几下敲门声响过,总裁办公室有了动静。又过了片刻,门开了。凌乱的沙发床前,身着白衬衫的总裁,边系领带边说:“哎呀,忘设闹钟了。”

系好领带,总裁扯过西装套上,准备穿裤子,但手碰到搭在椅背上的裤子时,又缩了回来。“走吧,来不及了。”

就这样,总裁下身只穿着三角短裤,赶往报告厅。在走廊里,总裁曾略有犹豫,甚至有折回的念头,但终于没有。

我了解总裁,他是个刻板的人,把守时看得比什么都重,当然比裤子也重。

会场已黑压压坐满了人。走向主席台时,总裁下意识地拉了拉西装后摆。总裁落座后,我也在第一排找了个位子。

主持人介绍会议议程时,总裁扫视着会场,不过会场并未因为他没穿裤子而有任何异样。

随后,在热烈的掌声中,总裁起身走到摆着鲜花的发言台前,开始展现他的权威和口才。

我不时扭头往后边看,每个人都是一副专注的神态,还是没有任何异样。

一阵更热烈的掌声中,讲话结束。人们像时间一样静悄悄地散去。我陪总裁走在最后面。

总裁瞥了我一眼,欲言又止,低头慢慢往前走。我猜,总裁一定在想,为什么他没穿裤子,大家居然毫无反应。

搞不清是想拍马屁,还是想显示自己的聪明,我紧赶两步,凑近总裁说:“您的威信太高了,在您面前,大家已习惯了仰望。”

不过话一出口,我立马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天大的错误。

9狮子

一头狮子的闯入,摧毁了我平静的生活。

事情发生在一个阴郁的星期天的下午。当时,我正在家里读书。

我的家在靠近市中心的小巷子里,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平房,前半部分用作客厅,中间放着一个煤炉,后半部分隔成了几个小间。我读书的那间,在西边的角落。

房子里除了我,还有我的宠物:一只猫,一只羊,和一匹斑马。

炉子上的铁壶哼哼唧唧,让我面对书页直打瞌睡。忽然,客厅起了一阵骚乱。先是猫尖叫着碰翻了茶杯,接着是羊和斑马杂乱而急促的蹄声。

从书房望出去,我被自己看到的情形吓坏了:客厅里居然站着一头狮子。我不知道它是从哪里进来的,房门明明是关着的。只有一个可能,就是门本来没关好,是狮子进来后才自动碰上的。

狮子面无表情,直愣愣地盯着那匹惊慌失措的斑马。一股食肉动物特有的腥臭味钻进了我的鼻子。

几乎出于本能,我“砰”地关上书房门,上好插销,随即拉开后窗跳了出去,头也不回地朝远方狂奔。

打那天起,我成了这个城市里唯一一个自己有家却每天住旅馆的人。

我在想,被困在我家里的狮子,肯定会先吃掉斑马,然后是羊和猫。这些可怜的宠物足够它活上一个月吧。再以后呢,狮子不可能饿死在房子里,它肯定会撞破窗户跑出来的。

可我又想,也许狮子根本不会等一个月,随时都会从房子里跑出来。

我越想越怕,越是尽一切可能远远地避开我的房子所在的区域。

不过,有些事由不得我。作为一名记者,有时我不得不到市中心采访一些活动。每次活动一结束,我就连蹿带跳地逃离,十多级台阶都敢一跃而下。在别人眼里,我肯定是一位跑酷高手。

隔三差五,我还得去市中心采访某些要人。在办公室访谈还好,可要命的是,一位教授提出一边散步一边谈,我敢说那段短短的林荫小道,是我一生中走过的最长的路。

再后来,我连城市的边缘也不敢去了。一天,在环城路采访交通事故时,瞅着路旁茂密的树林,我突然觉得此前的想法很蠢。如果狮子跑出来,最有可能躲藏的地方恰恰是偏僻的城市边缘。

惶恐不安中,一个月过去了。这座城市一切正常。

好奇心暂时打败了恐惧,我决定回去看看。当我战战兢兢地接近自己的住宅时,屋内狮子低沉的吼叫让我差点瘫掉。

奇怪的是,巷子里的邻居似乎充耳不闻,依旧坐在路边,喝茶的喝茶,下棋的下棋。或许他们认为,里面的野兽不过是我养的另一只宠物。

不能总这么担惊受怕地度日。我想到了报警。对呀,让警察带着麻醉枪去制服狮子,问题不就结了。想到这里,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心里一下子轻松起来。

可仅仅过了几分钟,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如果警察在我的房子里成功捕获了狮子,会问我狮子是哪里来的。我的回答他们肯定不信,那么我将担上买卖野生动物的罪名。

如果警察去的时候,狮子已经死在了我的房子里,那么我将担上虐杀野生动物的罪名。

如果警察去了,狮子已经逃走,那么我将担上谎报警情的罪名。

即便以上任何一种情况,我的罪责都不被追究,这房子我也不敢再住了。而一旦事情披露,也再不会有人来买我的房子。

此后,我一直生活在那头狮子的阴影中,并且每天重复做着同样的梦。在梦中,我变成了一头居无定所,东躲西藏的狮子。

10面具

年近不惑,我终于移民到国外的一个小城,并找好了工作。

第一天到单位报到,人事部的职员看看我,又看看我的身份证明,一脸诧异,但还是皱着眉头帮我办理了入职手续。

后来我才知道,这座小城对人的表情有着统一的要求,忧郁、苦闷、愤怒、淡漠、失望、嘲弄乃至嬉笑等都不被允许。

在一些正式场合,比如会议、法庭、市政机构和办事大厅,对脸的要求尤其苛刻。达不到要求的人,会被归为另类,遭到训斥,甚至处罚,严重的还会坐牢。

申办公租房时,我亲眼目睹一位小伙子,因满脸伤感而被保安架了出来,吓得我扭头就走,连表格都没敢填。

就在我为自己的表情不合格犯愁时,一位同事悄悄指点说:“城西弄堂内有个面具店,你可以去看看。”

我七拐八绕,总算找到了店铺。店里挂满了各种面具,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大大小小,但表情都差不多。

刚开始戴面具,觉得很不舒服,好像自己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好在当时管得松,在偏僻处或一些不太重要的场合,不戴倒也无妨。

然而,几年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市政当局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都装上了摄像头,可以不戴面具的地方越来越少。

再后来,我听说许多住宅也被秘密安装了摄像头。有些人因为在家摘下面具受到了处罚。这样的消息弄得大家很紧张。许多人在家里洗澡、上厕所,甚至做爱都戴着面具。

与此同时,城里的面具店越开越多,我初次购买面具的那家店还成了上市公司。

又过了几年,要求更严了。因为市政当局认为,人们脸上的面具太粗糙,看上去有点假。

新的要求促发了面具产业的升级,更新的材料、更好的设计和更先进的工艺被用到面具的生产中来。新一代面具戴在脸上,就像长出来一样自然。

讲究的人,有好几套面具,像时装一样每天更换,还定期去做面具美容。

而最高檔的,则是从那些意外死亡的,表情符合标准的人脸上扒下来的人皮面具。因为极其稀少,价格不断攀升,被权贵争相收藏。

我的薪水不高,只用得起一副面具。由于整天戴着,几乎和我的脸长在了一起。不得不换时,必须到医院请外科医生帮忙。

这样的日子一晃又是几年。我有了些积蓄,便投资购买了面具公司的股票。但买进不久,这个股票就开始持续不断地下跌。

我怎么也想不通,这么好的股票为什么变成了鸡肋,直到某天在报纸上读到一篇报道。

这篇报道列出的统计数据显示,近年新生儿的脸部表情符合要求的比例逐年大幅提高。报道还援引一位专家的话说,这是父母长期戴面具,以及适者生存进化法则双重影响的结果。

不过,读完报道,我并没有对自己的投资绝望。因为我相信,这个城市对表情的要求迟早会变,那时候,人们又会需要大批符合新标准的面具。

宿命

铁轨是信仰的疤痕

从自虐的

阴影中

开始铺设

穿过泪水

和尖叫的血

抵达我的胸口

现在铁轨

也是我的疤痕

伏在疤痕上

我试图阻挡

痛的延伸

试图拿命运

分裂的惨叫

去为呼啸的

钢铁赎罪

像找不开的纸币

被撕成两半

一半给未来

一半给过去

活在虚构的形象里

只有时间

能准确描述

我的面容

经过的每一瞬

都转化为

我的一部分

黏稠的历史

也积在我

曲张的静脉

存在不过是

逐渐被时间取代

充当时间的容器

或时间的

另一种形态

直到厌倦了虚构

直到成为

液体的沙漏

在自我的释放中

寻求满足

我是纸做的

扭曲的命运

来自一页文件的

反复折叠

暗恋灰烬

让我憔悴

让我对一缕青烟

抱着幻想

真相折进

谎言的形状

一页变形的文件

是羞耻的根源

渴望燃烧

就是渴望

在轻盈的灰烬中

自由呈现

折叠的火

想要打开

想要用熄灭

照亮世界

一生的追求

就是一直向下

在内部打井

探寻空虚的深度

就是挖掘自己

挖穿血肉

挖出白骨

继续向下

触及阴郁的病灶

慢慢地挖

不是为获取

黑暗的水

而是想照出

自己的原形

继续向下

深得像子宫

一个胎儿

蜷缩在井底

还未诞生

我已死去

我吞下的口号

是一颗毒药

在胃中回响

我看到体内

一场虚幻的集会

涌动的脸上

闪着波光

我已无法分辨

人群和大海

也不知孤独

来自人的密度

还是海的空旷

我感到自己

是每一个人

我和众多的我

互不相识

却挤在一起

在毒药中翻滚

口吐白沫

像抽搐的潮水

迎面而来的

那支队伍

穿过我

走向虚无

像一根线

穿过时代的针孔

破裂的表情

难以缝补

我曾在队伍中

喊着什么

穿过街道

和短暂的青春

借助针

柔软的线

也会变成

尖锐的刺痛

变成黑色的电流

带着我

穿过自己

烧焦的命运

一根绳子

被绦虫附体

寄生在我的命里

我的怯懦

是它的食物

有时它也

吃我的忏悔

慢慢变长的绳子

让我的信念

逐渐缩短

连我的噩梦

都有绳子

丑陋的印记

绳子结成圈套

暗示历史

恐怖的循环

为了摆脱绳子

我得把呼吸

卡进绳圈

把大地一脚踢翻

手比出一把枪

我瞄向内心

憎恶的人

瞄得越久

他们越模糊

我也就

越下不了手

調转枪口

指向盲目的远方

又担心子弹

击中无辜的脑袋

更多时候

枪朝向天空

显然有一张脸

值得扣下扳机

但我不敢

我只配把枪管

塞进自己的嘴

让憋屈的子弹

在臆想中爆开

建设自己

用无意义的

僵化的词语

筑起谵妄的楼宇

单调的句式

在阶梯的意象里

盘旋升起

像扭曲的脊柱

沿脊柱攀登

轻微的脚步

被空虚放大的

声音的瞳孔

向上的循环

抵达楼宇的顶端

好似劣质白酒

占领了头颅

向下的眩晕

难以把持

除非把高度

还给低微的本性

通红的木炭

像一盆鲜花

在我肉中

无耻地盛开

从盛开中

我看到了

青春的贪婪

通红的花瓣

热辣的舌尖

舔着我颓败

而胡乱的人生

我听到鲜花

灼痛的低吟

我们掠夺

彼此的呼吸

为了更快

陷入昏迷

为了在虚脱

的快感中

一起枯萎

医院

1、挂号

每座教堂都是我的禁地

除了医院。鲜血

漂白的红十字

召唤我分享洁癖的狂欢

排着队,为了抵达

那低声召唤的窗口

为了彻底抛弃自我

在轻盈的纸片上

变身为一个号码

不再被肉中的人性纠葛

排着队,陶醉于

消毒水的气味

幻想着变态的抽象之美

哦,除了疾病

还能有什么信仰

让我对一个号码着迷

升华不过是另一种堕落

排着队,渴望掉入

那低声召唤的喉咙

排呀,像牙齿,一颗

挨一颗。而我是

最后一颗。在永不抵达的

等待和焦虑中忍受

被谎言蛀空的疼痛

2、门诊

那么,请允许我爬进

肮脏的病历,让膝盖

贴近胸口,向一件白大褂忏悔

潦草字体写下的

苦难传记,每页都在

描述沾满病毒的回忆

每页都是一座

堆放器官的仓库

在脓血间翻出

成堆的炎症。我交代

不放过任何轻微的状况

我细数可能的病因

挖掘发霉的劣迹

一直挖到大脑深处

如果身体的病痛

不是源于灵魂的罪

为什么药瓶和棉球

都成了我的污点证据

交代吧,贴着冰凉的听诊器

我已吐不出更多的隐秘

如果生活是持續的病

白大褂对应命运的阴影

在肮脏的病历中

我只想活埋了自己

3、检查

不变异,怎能成为

合格的天使。你看她

已抛弃美貌和人性

退回昆虫的形态里

扎入静脉的针

替换了她的嘴

吸啊,像尖锐的批评

在吸我的自尊

沿着扭曲的塑料喉管

吸入玻璃瓶的胃

她破解鲜血的密码

标注不祥的箭头

从化验单射向

我赖以生存的伪装

她怀疑,她拼命拉长

自己的鼻子

为了拥有偏执的触须

为了伸入我的肺

探测我隐藏的话语

她怀疑,她用复眼

拍摄我的横断面

那病灶和骨头的美丽

图片,我在地狱的倒影

竟让她如此迷恋

4、手术

麻醉药把我变成了

自己的旁观者

我看刀划过皮肤

寻找恰当的切口

切入我这个

蓝色布单掩盖的问题

不反抗,不叫喊

捂住嘴巴的面罩

让我联想到

一只冷漠而抽象的手

它逼着我胸中

破败的手风琴

向呼吸机交出

抒情的自由

我看刀切开肌肉

监护仪乏味的曲线

取代了心脏紊乱的

跳动。别的血替换

我的血。陌生的灵魂

如何接管我的人生

看呀,我看刀继续深入

剜出了问题的关键

我区别于同类的

唯一特质

5、住院

从伤口中醒来

我已退化为一匹斑马

蓝白相间的条纹

带给我秩序的恐惧

输液管内

雨下个不停,一滴

一滴,把时间和空虚

注入我的身体

漫长的雨季

让我在病床上越陷越深

床单上,多少斑马

曾留下最后的体温

以持久的高烧

我延续着同伴的不幸

哦越陷,越深

病床已成为我的一部分

靠它僵硬的腿,我终于

站起,往病房外

缓缓移动蹄子的滑轮

走啊,长廊尽头

我看到更多的门

更多的门,通向更多的

长廊。太多了

这医院,我怎么也走不出

1、口罩

躲在口罩背后

我是不想

说出的预言

是晦涩的表达

和自我抑制的呼吸

是一条上了嘴套的狗

收起牙齿的光芒

牵住我的绳索

攥在谁的手里

如果戴得足够久

口罩就会和我的皮肤

长在一起

再也找不到

鼻子和嘴

仅剩的眼睛

突然发现

我的脸戴在

别的脸上

别的脸就是我的脸

我们相互凝望

沉默无语

2、消杀

我要蘸着酒精

一路从咽喉

擦拭到肺

错乱的支气管

引我进入

不断分叉的迷宫

每个肺泡

都被血丝缠绕

像困惑的

眼睛,盯着我

看我手捏棉球

擦拭的动作多么娴熟

擦呀,一遍又一遍

酒精肆意的挥发

让我头晕

再擦一遍

我就要烂醉

在洁癖的黏膜间

我就要东倒西歪

再也找不到

出去的路

3、温度

心脏怎能

不加速跳动

当我把额温计

抵近疼痛的头

逼自己交出

灵魂的温度

双腿怎能不

瑟瑟发抖

头脑发热

就要主动

放弃云朵的自由

如果还有

还有嘀的一声

听起来好像

监护仪的警报

对温度的恐惧

让我反复确认

自己的冷静

让额温计

取代了枪的功能

我再次举起

对准脑门

试图去完成

注定失败的自尽

4、隔离

得多少耐心

才能支撑

漫长的自我禁闭

隐形的封条

打着顽固的印记

像所罗门的铜瓶

我的房屋

沉入时间的底部

那里只有

失眠和混沌

只有孤独

在延展我狭小的空间

我感到房屋

就是我扩张的胸腔

用深长的呼吸

丈量生存的边界

也许我就是呼吸

就是一缕

污浊的热气

要在寒冷中现出

魔鬼的原形

5、感染

你是我的癌

一场酝酿已久的

激烈的叛乱

你在我体内放火

杀戮。你瓦解

我的血肉

你是黑暗的嘴

吃我的时间

你是有毒的蘑菇

只有手术刀

才能采摘

哦越采,越多

你从内部

把我掏空

好像我是你的墓穴

你占领我的皮囊

你活在我的

虚无中

也将披着

我的形象

死于我漫长的死亡

自画像

1

把脸填入画框

就是把人头

装进一个木盒

我孤立的头

依然能感到

丢弃的躯体的病痛

2

晦暗的表情

像一纸发黄的

肮脏的悔过书

我的脸上

有一生的罪

和我无辜的签名

3

黑发杂着白发

燃烧不充分的

时间的灰烬

在凝固的颜料中

我继续着

衰老的进程

4

沿鼻子分开

脸成为一对反义词

相互否定

又相互定义

他们存在于

彼此的敌意

5

紧闭的嘴唇

可以描绘为

晚霞涂抹的地平线

那曾经许诺

却不能兑现的远方

是我无尽的悲伤

6

现在只需要

一针一线

把上眼皮和

下眼皮缝起来

让我在黑暗中

慢慢愈合

7

唯有寂静

是可以听到的

我能听到

自己的耳朵

这寂静的装饰物

或寂静的源头

8

我的臉不仅在

画布的表面

如果把画布拆解

脸就会变成

一根没完没了的

扭曲的线

1、苍蝇

如果你不够纯洁

怎么会爱上我的肮脏

如果不那么甜

你为何成了

被诅咒的糖

如果我敢于品尝

舌头就是我们的婚床

繁殖吧!亲爱的

让蛆虫在溃疡中疯狂

在唾液里翻滚

代替我满嘴的牙

去啃食腐败的肉体

哦,蠕动的牙

比饥饿的时间更贪心

我舔净死亡的痕迹

还要来吃我自己

钻进糜烂的伤口

爬入恶臭的肚肠

吃啊,等我吃光了自己

就分解成无数个你

无数颗牙,爬出

我的嘴巴,起飞

怀揣病毒和信仰

分赴传教的旅途

2、蚊子

来,让我牵着你

舞步盈盈。你看脚下

我即将抛弃的肉体

埋着隐秘的情欲

转啊,跟随我们的舞步

一切都在转

在恐高的晕厥中

灯光像时间的漩涡

转啊,哼着旧时的歌谣

让我们转回过去

我爱慕你的飘逸

你迷恋我的肉体

青春的小小诡计

想变成飞翔的血滴

那么就,吻吧

快拿一个吻

刺入我衰竭的心

快呀,我的体温

正在散去,再晚

再晚就来不及

快呀,我要用一滴血

让你复活,再用

轻轻的一击,让你成为

封存我遗嘱的火漆

3、蟑螂

再没有什么情感

比你藏得更深

深深地,藏在我的

脏器和骨头中

羞怯而敏感

你是偷窥的眼睛

从内部注视

我肉体的星空

偷窥的眼睛来自

不安分的修女

长袍包裹着火焰

一盏黑色灯笼

点亮我的身体

沐浴着黑色光芒

你爱的阴谋

是我潜伏的疾病

你以我为食

而我一无所知

也许随着梦话

你从我的嘴巴钻出

像个危险的隐喻

在这个隐喻中

你是我的眼睛

我是你的灯笼

4、蜘蛛

一根丝,从迷乱的

青春,揪扯到今天

曾经的绵长情话

现在是不绝的怨恨

一边扯,一边恨

从满腹的黑暗中

你扯出抑郁的光线

扯啊,怎么也扯不断

怎么也停不下

一边扯,一边痛

即便是悔青的肠子

你也得咬着牙

扯出来。即便是

地雷的弦,也要拼命扯

一边扯,一边织

让爱与恨彼此纠结

一根丝,变一张网

过滤风雨和时间

你想截获什么

又想,把什么遗忘

一张网,为你虚构了

整个世界。你守护

你等待,直到某一天

我成为你的猎物

5、蝎子

怀抱失落的自己

在独奏的姿态里

你是心碎的琵琶

或琵琶已被你附体

哦,哀伤的一曲

你丰盈的身子

和我的中年共鸣

尾巴却留在我的青春期

像一根寄生虫

伴随我迟到的发育

你独奏的姿态

把我带入旗袍的形韵

丝绸包裹的夏天

在开叉处释放闪电

如果脱下旗袍

你就是赤裸的肉欲

如果翻卷尾巴

就会勾起我阴暗的记忆

你藏身的石块

现在堆满我的胸口

在阴暗中独奏

琵琶倾诉着怨恨

還没有被你蜇到

我已痛彻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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