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立明
黄河入海口所见
黄河进入大海,它是不情愿的
它无路可逃,只能一头撞进来
没有停留一下
没有和这广袤的土地说一声什么
它越跑越快,快过自己的身体
快过生和死
人一生都在和自己较劲
黄河也是,它一直想要装进自己
黄河口,也没有多么宏大
想起小时候在花园里挖的小沟
提着一桶水造出的一条河
这条黄河也是这样造出来的
那个造它的人没有名字
我把自己缩小,黄昏是我的大门
高原上有一座简陋的寺庙
在那种地方,每一棵草木都是苍茫的僧人
固守和上路只是一种仪式
风声掩护着雨的敲击
我在某一本书里,落荒而逃
每到夜深人静,身体就恢复原来的样子
开始吐纳天地之气,练习黎明和黄昏
茶杯里的那道黄河
被我一饮而尽
教堂之上的月亮
抱著女儿出来
黑暗还没有把大地覆盖严实
女儿说,爸爸,月亮
旁边的教堂塔尖上有个弯弯的月牙
在灯光闪耀的城市
有几人看到月亮还会感怀
抛弃我们的不是万物
而是我们越来越世俗的心
女儿和我走在冬夜的街头
法桐们自动剥落着自己一颗颗的小心脏
好像我也在学着凋落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必须学着老去
女儿一边踩我的影子
一边说:我把你的影子踩疼了
我都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这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情啊
提着从超市买来的食品
女儿没有让我抱,她走在我身边
我们多么像黄昏下的两条船
夜晚给我们穿好合身的衣裳
远远近近的灯光装饰着我和这安静的生活
女儿捡起一片落叶说要送给妈妈
无数的落叶,这一片是幸运的
能够作为爱的礼物
她让我闻闻,说好香啊
我说是的,真的好香
有一次女儿问我,月亮为什么跟着我们走
我说,它喜欢你
我知道,每一个回到家的人
月亮又会在他们的梦里升起
为什么教堂之上的月亮显得与众不同
为什么一片落叶都可以让我们如此温暖
我们与世界的距离,似乎很近
也似乎很远
我们总像在远行,也总像
在回家
月亮的某些暗示
晚上在酒店刷牙,舌头上的一个伤口
让我想起刚在四楼看到的月亮
那疼痛感,像极了月亮的某些暗示
它在用圆形向我展示疼痛
我总是拖延到最后才想起它
我好像已经不会飞了
它那么洁白,无辜地沉沦进我的身体
也在其他地方停留
疼痛感那么真实,那是生命本身所带着的
我总是顺应着你们感受着疼痛
顺应着你们叫它同样的名字
走在大街上,月亮不在的时候
我就是一个黑暗,一个并不完美的黑暗
你们看到的是一个没有名字的男人
除了月亮这两个字之外
我一直没有想好它新的名字
舌头上那个小小的伤口
好像埋着千千万万的月亮
我试图向黑暗里的那个人介绍自己
如何才能颠覆前半生的命运
在我的身体上,一直没有找到前世的记号
是否我借错了身体
我们注定一辈子都要叫错彼此的名字
我们本来都没有名字
我们进来活着,进入到那个疼痛里
什么都不想说
夕的可能
那天晚上马丁·斯科塞斯让我看到某种可能
白色之上一定可以有别的颜色
我停顿在午夜,像一堆被混合的颜料
我在那里,我竟然没有发现
这多么像个启示,我被自己欺骗了
我什么都做不了,因为我就是一切
你打开窗子的时候也在关闭
我们隔着一条马路,一个蔷薇花凋谢的栅栏
隔着一本书的封面
也隔着我的身体,黑夜和光
没有一个亮着灯的窗子里,有你想要看到的
你颓废极了,像醒了的神
不是我喜欢这样说话
也并非我能够控制拥有的尘世
我仅仅只是一个借代,那个不存在
在零点左右被召唤出来
我试着在这里
在诸神的谱系里寻找自己的出处
我们在众神的蛛丝马迹里发现真相
我也终于知道父亲肃穆的原因
他隔绝所有谱系连接的可能,喝退一切
你只能做最初的那个神
没有名字没有身份没有爱和恨
用一只眼睛看这尘世
另外一只关紧,养那并不存在的神
孤独的耳朵
一个朋友的朋友,和我有过一面之缘
病倒后我也曾想去看他
朋友说:他已经走了
他像一片率先离开树枝的叶子
我想起女儿捡起来的那一片
我觉得他只是换了一种样子活着
我看见你,就像看见这个世界
和这个寡情的世界妥协的唯一方式
就是努力爱它,爱它给予的任何结果
凡·高那片残损的耳朵有福了
那一声枪响是献给它的小小的礼物
另一只耳朵开始觉得孤独
请集合起你音乐的部队吧
像秋天集合所有的落叶,集合了我
席卷内心的王国
偶有所记
坐在二楼的阳台
像坐在某段历史的边缘
时间和我平行,像两个不相干的物件
我听见它在一朵花上喘息
很多陪伴我们的
恰恰是被忽略的那一部分
我看见窗口的残月
看不见自己老了一半的心
我们不断在和某些事物告别
也越来越无路可去
每天都在练习死去和复活
这也许是我们存在的最好方式
我是一枚落在人间的鱼饵
那弯月钩一直在那里空着,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