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论·论文1

[ 三国] 曹丕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3。傅毅之于班固4，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5，与弟超6书曰：“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7”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8，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里语9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见之患也。

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干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瑒德琏，东平刘桢公干。斯七子者10，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11，咸自以骋骥騄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12。以此相服，亦良难矣！盖君子13审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论文。

王粲长于辞赋，徐干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14。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干之《玄猿》《漏卮》《圆扇》《橘赋》，虽张、蔡15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16。应瑒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17。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至于杂以嘲戏18。及其所善，扬、班俦也19。

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20，又患闇于自见，谓己为贤。

夫文本同而末异21，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22。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23。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24。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25，而声名自传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制《礼》，不以隐约而弗务，不以康乐而加思26。夫然，则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惧乎时之过已。而人多不强力，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27，斯志士之大痛也！融等已逝，唯干著论，成一家言28。

注释：

1.《典论》，曹丕精心撰写的一部著作，全书大概在宋代亡逸，《论文》为其中重要的一篇。

2. 曹丕，即魏文帝，字子桓，沛国谯人。

3. 然，这样、如此。

4. 傅毅，字武仲，扶风茂陵人，东汉文学家;班固，孟坚，扶风安陵人，东汉著名史学家、文学家，著有《汉书》。

5. 小，意动用法，认为他水平不高，藐视他。

6. 超，即班超，字令升，扶风安陵人，东汉著名的军事家和外交家。

7. 属（zhǔ）文，写文章;兰台，汉代宫中藏书之处，设兰台令史点校图书典籍，管理文书档案;休，止。

8. 鲜，少有;备，完全。

9. 里语，即俚语。

10. 斯七子，这七个人，即所列的七人，世称建安七子，其中除孔融因反对曹操被杀之外，其余皆为曹氏效力，形成了曹魏文学集团。

11. 遗，余留;假，寄托、依靠。此二句指无所不学又能自主创新。

12. 骥騄，千里马、良马;仰，恃、依靠。此二句比喻七子才华并驾齐驱。

13. 君子，指作者。

14. 齐气，舒缓是齐地特殊的风俗习惯，齐俗舒缓的生活方式影响到作家的作品风格。

15. 张，张衡;蔡，蔡邕;过，超过。

16. 章表书记，四种文体;隽，优秀。

17. 和，平和;壯，雄壮;密，细密.

18. 理不胜辞，文辞胜过道理。

19. 扬，扬雄;班，班固;俦，同类。

20. 向声背实，崇尚虚名，不重实际。

21. 本，一切文章的共同性;末，指不同文体的特殊性。

22. 清浊，清新刚健为清，温柔厚重为浊。

23. 节，音调缓急的度数为节;检，法度;引，运行。

24. 经国，治理国家;不朽之盛事，指做文章属于“立言”即可为不朽。

25. 飞驰之势，处高位之人的势力，因为其出则高车驷马，声势赫赫。

26. 幽，拘囚;显，显赫;隐约，穷困;加，转移;加思，转变（著述的）想法。

27. 迁化，指死去。

28. 唯干著论，指徐干著《中论》二十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