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三百六十五天,形成一个闭合的单元,像连环套那般地首尾相接。慌张逃窜的日子,宛若接力赛运动员,沿着跑道永不停歇地跑跑不休。当一圈跑完,将要临近终点时,则意味着另一圈奔跑的重新启动。终点与起点交接棒的衔接处,因具有辞旧迎新的含义,便被人特殊待之,既以酒肉之酣自我犒劳,又接续以拜年之名走亲访友。
这个日子,俗称为过年。
公历年源于西方,为舶来品,而农历年则萌生于华夏本土,为土生土长的土特产。旧时的华夏帝国,自大而又自卑,孤芳自赏而又郁郁寡欢,因体型魁梧,文明发乎于内,于是就眼目斜翘,对外邦一概轻蔑,视其为未被礼教礼规驯化的蛮夷。但无奈的是,置身丛林,就不得不与蛇鼠为邻,并动辄被虎狼啃咬得既痒又痛。为求得安生,便高筑墙,紧闭门,佝身蜷心,守自家的地畔,过自家的日子,在墙内或称王称霸,或当牛做马。然而有一得必有一失,一个族群持久地与外界隔绝,给养难免短缺,气血难免孱弱,活力难免困乏,造成的后果是,数千年悠悠而去,生活的基本面依然是交通靠走,通讯靠吼,点灯靠油,耕地靠牛。铁桶阵般的社会结构,造就了莲花白般内卷的人心。“没有枪没有炮,我们自己造”,俨然已固化为历史的熟路。于是几乎在所有的领域,都依赖于挖掘自身的潜力,构筑本土化的生态系统,以求解自身的各等需求。要交流,要纪事,就造出了方块汉字;要审美,要娱乐,就孕育出了蕴含东方韵律的音乐、舞蹈、绘画和书法;要阅读,要表达,要提升精神的层次,就衍生出了阐释人间大道和描述人世纷纭的理学和文学;要明晰今夕何年,要掌握日月星辰的运行规律,就测算出了四季交替和阴阳演变的历法,即所谓的老黄历……凡此种种,犹如一砖一石,一丝一缕,堆砌出文化的巍峨长城,织造出文明的绚烂锦缎。
历法不是雨水,随天而降;也不是草木,随地而生;更不是异想天开的狂想曲和随心所欲的假面舞,而是代际相袭却无名无姓的先知们,前赴后继对天地奥秘的观察、破解和计算,历经反复地验证,才凝聚为社会共识,才生成为万世至理,也才被世人广泛接受和遵从的。
农历是老黄历的后裔。老黄历仿佛年迈的祖母,面目虽枯槁斑驳,却满腹经纶,睿智毕现于额头的褶皱之中。如果说公历像一只肥硕的气球,既透明又艳丽,那么老黄历,则像一个土布缝制的褡裢,神秘而沉实。解开袋口,发现里面盛装的东西极为繁杂,既有节气标注,又有各等禁忌和警示等,于是哪天为黄道吉日,哪天为黑道凶日,哪个日子适宜搬家,哪个日子适宜婚嫁,哪个时辰不宜出殡,那个时辰不宜出游等等,皆一一列举和明示。阳之旺衰,阴之出没,命之薄厚,似乎早已经过了事先的謀篇布局。
作为现代人,对于脱胎于蒙昧时期的老黄历,当然不应过度地迷信,但保持一份基本的尊重,却有其必要。原因在于无论老黄历是否言之有理,皆为华夏历史文化的组装部件,犹如寒冬之于气候,戈壁滩之于大地,绝然不可切割和摘除。
过年,是老祖先留给后人的一项福利。在过年的欢喜里,在亲友的欢聚里,若能寻踪春节之源,深谙历法之妙,也许过年的收获,就不仅限于脂肪的增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