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论”体新变及其文学史意义

2021-02-27 23:51
江西社会科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文体创作

作为“研精一理”的论辩类文体,论体文萌芽于先秦时期,成熟于魏晋南北朝,并繁盛于唐宋时期。唐代“论”体分类范畴在借鉴《文选》《文心雕龙》的分类基础上有所创新,《旧唐书》将《文选》“史论”类扩充为“杂论”类,而《唐文粹》于“论体”类下又新立了“辨析”类,这显示出唐代文人自觉的“论”体辨体意识。作为唐代科举考试的科场文体,唐代“论”体时文创作与文体嬗变的双重相生,将唐代的“论”体的创作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进而催生出宋人“诗发议论”“以议论入诗”的文体观,并对宋代“论学”传统的形成有直接的影响。

“论”体肇始于先秦,经两汉、三国、魏晋南北朝发展到唐代而日趋繁盛,钱钟书论述文体递变与渗透时,提到:“若少陵《咏韦偃画松》所谓‘白摧朽骨,黑入太阴’,岂灰色所能揣侔,正须分求之于粉墨耳。”[1](P80)这种“求之粉墨”的文体递变与交融的精神体现在唐代“论”体的变化过程中,“论”体是一种议论性文体的总称,而论体文是以“论”为标题并按照“论”体的体制要求创作的单篇议论文章。总体而言,学界对唐以前论体文研究颇丰,章太炎、刘师培、鲁迅、刘永济、程千帆等诸多学者早已就魏晋南北朝论体文的特点进行了深入、广泛的研究。现代以来,先唐论体文逐渐进入了古典文学研究者的视野。吴承学、刘湘兰的《论说类文体》,邱渊的《从社会背景看先秦论说文的产生》,李春青的《汉代“论”体的演变及其文化意味》,彭玉平、刘石泉的《论西汉论体文的创作》,刘石泉的《论东汉的论体文创作》,彭玉平的《魏晋清谈与论体文之关系》等研究从不同视角将唐代以前论体文的研究推向了新的高度。以往研究者多关注唐代的赋、判文、骈文、序、记等文体,“论”体是兼具选拔性与应用性的文体,文学价值不如诗、赋等文体,因此,学界对唐代“论”体的相关研究有所忽略。笔者通过考查《全唐文》《唐文拾遗》《唐文续拾》《全唐文补遗》等文献,共统计现存唐代论体文550余篇,梳理了唐代“论”体的源流、体式、分类情况,归纳了唐代论体文所代表唐代散文精于论理的一面,并阐释了唐代论体文日盛对宋代“论学”的文化风气的影响。

一、“论”体的渊源

对于“论”体的定义,有广义“论”体与狭义“论”体的区别。广义的论体文包括范围弥广,所有的议论、说理性文章都可以包含在内。正如王充在《对作》中提到的:“论者,述之次也。”[2](P1180)早期“论”体一直附录于著述体的末尾,并未独立成体。朱自清指出:“由对话而发展为独白,便是论。”[3](P120)“有言即论”的原则属于独立成体的“论”体范畴,儒家六经及对六经的注、疏、序、传等阐释性的文章就属于广义的论体文。而狭义的“论”体则指以“论”为名的单篇议论文,典型的代表如贾谊的《过秦论》。

对于“论”文体的起源,历代学者聚讼纷纭。归纳下来,大致有“肇自《周易》说”“兴于诸子说”“源于《论语》说”“始于《尚书》说”四种不同的观点。

(一)“肇自《周易》”说

此说最先由刘勰在《文心雕龙·宗经》中提到:“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4](P27)之后,颜之推在《颜氏家训·文章篇》中提到:“序述论议,生于易者也。”[5](P221)他也持“文章源于五经”的观点,郝经在《续后汉书·文艺》中提到:“易经之固有,序、论、说、评、辨……皆其余也。”[6](P847)徐乾学在《御制古文渊鉴序》中提到:“论说之类……始于易者也。”[7](P1)可见,受刘勰《文心雕龙》“宗经”观念的影响,学者将“论”体的起源推为《周易》,却未给出文体学或文章学上的依据。《周易》的卦辞、爻辞是解释、诠释卦象之意,并无“论”体所包含的明辨是非之义,《系辞》《易传》等内容也无涉“明辨是非”“循合伦理”的意义,其中并未出现区别于其他文体的独立文体属性,“论”体源于《周易》说不可靠。

(二)“兴于诸子”说

“兴于诸子”说最早出现在汉魏六朝时期,后世学者查检了六经却发现并无“论”为题的论体文,于是,他们将“论”体起源定于诸子论辩之说。梁代任昉《文章缘起》“论”条标注:“汉王褒《四子讲德论》。”[8](P7)任昉认为最早据题为论的论体文是汉代王褒的《四子讲德论》。郝经的《续后汉书》、陈骙的《文则》、姚鼐的《古文辞类纂·序目》等都将最早的论体文追溯于战国诸子。近代以来,学者对论体源流的认识也是“论”体源于战国诸子的论辩之学。刘师培在《论文杂记》中提到:“凡能推阐义理,成一家之言者,皆为‘论’体。”[9](卷九,P9101)余嘉锡在《古书通例》中提到:“论文之源,出于诸子。”[10](P52)此说结合“论”字的含义演变与战国论辩风潮的言说背景解释,因此较为合理,此说还得到了周振甫、褚斌杰、郭英德等多数当代研究者的认可。

(三)“源于《论语》”说

刘勰在《文心雕龙·论说》篇指出:“自《论语》已前,经无‘论’字,《六韬》二论,后人追题乎!”[4](P245)可见,刘勰以“经无论字”为理由,将“论”体的起源推源于《论语》。清代王兆芳在《文章释》中提到:“论者,议也,伦也,议论有伦也……主于讲论道义,著理衷圣,源出《论语》。”[9](卷七,P6264)此说除了有宗经崇圣的思想背景外,将“论”字解释为编纂群言与“论”所包含的论说、论辩的含义不符,“源于《论语》”一说解释不免有“宗经翼圣”先入为主的思想背景。

(四)“始于《尚书》”说

真德秀的《文章正宗》首倡此说,《文章正宗》纲目提到:“按议论之文初无定体……大抵以六经语孟为祖。”[11](P6)真德秀认为包括“论”体在内的议论文体都源于六经。明代何乔新在《论学绳尺》序言中认为议论之体和“卿大夫之辞命”有关,清代姚华在《论文后编·源流第一》中提到:“然孔子删《书》,起于尧典。”[12](P2)这些学者认为包括“论”体在内的散体文体源流都是《尚书》。但“论”体始于《尚书》一说存在着很多疑点,仅凭《尚书·周官》“论道经邦”之句包含“论”字,并不能说明“论”体起源于《尚书》。

追溯文体的起源,应先追溯产生这种文体的言说、行为方式。鲁迅指出:“直言曰言,论难曰语,区以别矣。”[13](P355)鲁迅认为,最初的文章与言说稍有不同,后世文章大多杂以韵语便于言说,论体文的产生与发展也大致如此。也有学者认为:“特定的言说行为派生出特定的言辞样式……久而久之,便约定俗成地生成了特定的文体。”[14](P29)“论”作为一种言说方式,其含义在先秦时期就有辩驳是非的言说意义。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中提到:“论,议也,从言仑声。”[15](P92)“论”的意义是辩论、论辩是非的意思。东汉刘熙在《释名·释典艺》中,进一步解释“论”:“论,伦也,有伦理也。”[16](P101)刘熙阐释“论”的意义为循合伦理。

“论”本身是一种偏于阐发事理与经纶事物的言说行为。传世文献中最早使用“论”字的文献是《尚书·周官》中的:“论道经邦。”[17](卷十八,P500)这里的“论”是讨论、讲论的意思。《荀子·君子》中认为:“论法圣王,则知所贵矣。”[18](P453)可见,作为言说方式的“论”字有讨论、考评、思考的含义。而作为文体形态的“论”体扩大到论辩、辩难的意义,这一含义的产生与先秦时期士阶层的形成密切相关。战国时期,处士横议,辩士蜂起。“论”字扩展到“辩论”“论难”的引申义,而“论”的文体学意义也扩大为论辩与论难等动词性的意义,即辨明是非、循合伦理、互相论难的含义。《史记·萧相国世家》将“论”与“行”并行解释:“论功行封。”[19](P2043)现代研究者也多认为“论”体的源流与战国时期“士”阶层的起源与发展密切相关。清代汪中在《述学·左氏春秋释疑》中提到:“周室东迁,官失其守。”[20](P28)周王室东迁后,官学衰微,享有专门知识的论辩之士奔走于诸侯国之间,希冀君王采纳自己的学说以成就霸业,而这些辩士的辩论之文可以算作论文体的早期雏形。褚斌杰认为:“论体文代表了对事物本身及内在规律的思考、讨论、探讨。”[21](P346)战国晚期,荀子与韩非子的论辩文寓意深刻、结构严谨、逻辑精密,触及对内部规律与抽象概念的认识与探讨,并出现了最早的单篇别行论体文,如荀子《天论》《礼论》《乐论》等,因此,“论”体“源于诸子”的解释较为合理。

二、唐代论体文的类别与流变过程

唐代以前,目录学家就开始对论体文进行编目分类的文献整理工作。刘勰在《文心雕龙》“论说”篇列举了18篇文章,论证论体文“辨正然否”“义贵圆通”“心与理合”“辞共心密”的体制要求③。萧统《文选》中,将“论体”下分了论、设论、史论三种文体。《隋书·经籍志》是最早按文体分类著录的史志目录,汇集了先唐以来通用的文体,其中收录“论”体类书籍31部。唐代官修类书《艺文类聚》“论”体主要在人部、职官部、政部、礼部、乐部的子目之下,《旧唐书·经籍志》分甲、乙、丙、丁四部分类法,“论”体位于丁部别集之中,并将《文选》的“论”体分类范围扩大为“杂论”类,其中还收录了儒、释、道三家的论体文,还将书论体纳入“论”体的分类中,这一分类体现了唐代儒释道三教兼用以及唐代书法的繁盛。《文境秘府论·论体》引用刘善经《四声旨归》说:“称博雅,则颂、论为其标。”[22](P331)从六朝到唐代的总集目录分类变化可以窥见唐代的论体文数量较之六朝大量增多的原因在于旧的目录学分类已不能反映论体文的发展现状。论体文的体制专业性增强,已不能简单地从功能上区别“论”体,而从内容上以具体的文体谱系详细划分。

宋代的类书与诗文选本将唐代“论”体的分类更加细化,宋代李昉编纂的《文苑英华》按唐代论体文的内容分类为18类,姚炫《唐文粹》的论部将“论”体分类增多到19类。从宋代类书目录与诗文选的分类来看,唐代“论”体分类的标准并不清晰,论体文内容与体制的分类方式之间并没有密切的关系,对其分类也没有遵循一定的标准。明代吴讷《文章辨体》采取了以体制区分的分类标准,将论体文分为政论、史论、经论、理论、设论、释道类、杂论七类。目录学家对论体文的分类由简单的“分体式”到繁密的“归纳式”,不仅是文体自身发展的结果,而且体现了唐代文体分类意识的增强、辨章学术思想的推进、文学观念的进步。

论体文的演变对应到唐代文学史的发展历程,可分为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四个历史分期。初唐、盛唐时期的论体文以政论、史论及佛论类为主。此时期的“论”体创作都遵循着裨于政教的要求,较少雍容揄扬、润色宏业之作。由于初唐时期宗教政策的宽松兼容,这一时期佛论类论体文较多,如彦悰法师的《沙门不应拜俗总论》,以佛教传入后与儒家礼法的重大冲突“沙门应不应拜俗”的问题提出应拜世俗君王而不拜世俗人事的观点,并列举出僧人为“国宾之流”、僧人“重道尊师”、沙门“传佛之教”为儒教之流等十个例子作为论据。这表明在汉传佛教已统合儒释并适应中国文化传统,汉传佛教的佛学思想融入了儒家礼法等级的精神,出家僧人向世俗君亲跪拜,结束了佛教“出家人不拜白衣”的传统,在宗教文化史上有着独特的意义。

盛唐时期,政治清明,国家富强,唐玄宗雅好经术,文坛文人也遵循“崇雅黜混”的文学观,此时期的论体文都有经国立业的雄浑气象。唐玄宗的文教政策特色不止在于崇儒而在于恢复了贞观时期的某些善政,如用人、纳谏、广开才路等,因此,盛唐时期的“论”体著作多数为论政之文,姚崇、宋璟、张说以及张九龄都曾创作著名的政论文。如李华《质文论》就是一篇“尊经载道”的政论文,提倡使用简质之文代替“雕彩讹滥”之文,这样的文章才能使为政“蹈五常”“据经义”而风化天下,达到天下大治的目的。

中唐时期,韩愈、柳宗元领导的古文运动力主文坛改革之风,而古文运动的发展也影响了这一时期的论体文创作。安史之乱后,鼎盛的唐帝国走向衰落,地方藩镇拥兵割据自重,“才”与“德”的匹配是此时论体文的主题。中唐时期的论体文内容上多批判性与反思性,形式上以散体文为主。如韩愈的《诤臣论》采取自我问答形式,论评德宗时谏议大夫阳城身为谏官却未能奉其职,批判了“有德者缺位”造成朝纲不振的社会现象。此后,柳宗元的《维论》等中长篇论体文,显示了中唐时期政论体的发达。《维论》针对当时“世人之命耻者,曰羞为非也”的社会现实,重新提倡《管子》一书“礼、义、廉、耻”为人之四维的论点,反映了柳宗元要求文章揭露现实、勇于革除时弊的创新精神。

晚唐时期,朝廷内部动荡不断,宦官专权于内,藩镇跋扈于外,社会民生陷于凋敝之中。晚唐时期是论体文创作相对衰落时期,论体文内容从经国大业移向社会民生。此时,韩愈倡导的古文运动已被当时文坛多数作家接受,刘禹锡、白居易、吕温、杜牧、孙樵等人都是古文运动的健将,他们的论体文既少有匡时辅政的雄心,也较少阐发先王之道和进献安民之策的抱负,而是充满了揭露奸邪、指陈时弊的愤懑。如刘禹锡有《因论》七篇论体文,以七件日常事物譬喻治理国家之道,反映了作者主张施行仁政的政治主张。其中,《鉴药》篇直陈国家选用人材“昧于节宣”的现象,《叹牛》篇讽喻“所求尽,所利移”的社会现象。

从唐代论体文演进的四个历史分期来看,唐代论体文的发展兴衰与唐代政局的浮沉并无相应的关联性,直至中晚唐时期论体文才真正兴盛起来。这大概由于“论”体本身是推阐事理、臧否议论的一种文体,中晚唐士人借“论”批判时局、评议世事、自我慰藉,并且出现了一些质疑“五经”正统性并批判儒家经典的“论”体著作。

三、唐代论体文的体制嬗变

关于文体体制的变迁,胡应麟在《诗薮》中论述到:“凡为某体,务须寻其本色,庶几行当。”[23](P21)唐代“论”体的“本色行当”在于内容篇幅的增多、创作广度与深度的增强、辞采的丰缛。唐代论体文的内容从历代政治、社会现实再到探讨人的天命与才能,议论对象从自然玄虚转向务实经济,整体形式讲求文章立论精警、辩论丰颖、气势沛然。总体而言,唐代“论”体的体制新变主要表现在多关注国家与社会现实、多使用对问体言说方式、多使用书信等私密性的文体论辩、论序类与史论类论体文增多等方面。

相比于集中关注玄学与清谈的汉魏六朝论体文,唐代的论体文多关注国家朝政、经济、军事、人才、疆防、藩镇等问题。唐代论体文常采用对问体的结构,作论者往往通过推出两个或两个以上虚拟人物,主与客一问一答的言说方式,通过人物间的对话、论辩来分析明理,最后论者总结全文。如刘秩《考课论》假借周公与伯禽的对话,讽喻当时朝廷为政考课尸位素餐的现象。唐代文人运用书信“论”体与他人论辩,他们关注的重点大多在书法、养生、医药、举荐、修身等论题。论序指某些论体文的论题明确标出“并序”或“序”,这类论序相当于文章的小结。如元结的《漫论(并序)》与沈既济的《词科论(并序)》都是典型的论序类论体文。史论类论体文往往就一个主题集中展开阐述,就当前政治问题发表见解,往往反映了唐代的史实。如窦静在《论颉利部众不便处南河封事》中,主张对少数民族政权采取分化与和解的边防政策,这也正反映了唐末藩镇拥兵自重、割据自大的历史事实。史论类论体文就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评论,在史论其后的论赞篇往往蕴含著作者对于历史人物的评价,以“太史公曰”“赞曰”等结尾。

唐代论体文的大宗是史论类“论”体,唐代史论类论体文上自帝王下至普通文人皆有创作,唐太宗等帝王注意以史为鉴,朝臣上疏劝谏也列举史实寓古于今劝诫君主。如,唐太宗创作有《诸葛亮高颎为相公直论》,谏臣魏征创作有《西戎论》,等。唐代政论类文体也深受科场策论体的影响,文章多针对时局政治问题发表评论。柳芳的《食货论》体现了文人朴素的民本意识和经济思想。理论类论体文主要针对某一概念、事理内在规律的阐释和论述,最能体现作论者的逻辑推理与论述功底,柳宗元的《天爵论》与刘禹锡的《天论》就是逻辑严谨的理论类论体文。设论是一种假借虚构人物假设问答的形式来阐明意旨的文体,虞世南的《论略》与牛希济的《赦论》是设论类论体文典型代表。明代郎瑛在《七修类稿》中提到:“设论,则学士大夫议论古今时世人物。”[24](P313)设论类文体包括以主客问答为主要答问方式的论说文体,设论类最早由萧统的《文选》设立,内容上以虚构假托人物往复辩难问答为内容,形式上采用铺彩摛文的方式议论辩驳。设论类论体文批判性更强,更能体现出唐代论体文新颖锋利的特点。

“论”这种文体的本质是一种研精事理、辩证群言的说理议论类体裁,其本身具有逻辑性、批判性与反思性。六朝时期,刘勰在《论说》篇自觉用“论”体来“论文诠理”,其原因在于前人“论”体文创作的不足而希望通过“论文”来“敷赞圣旨”[25](P102)。唐人接续六朝论体文创作并有所创新,其新变之处在于内容上结合牛李党争、释道相争、以论取士等社会现实,多用散体立论,辞采华茂,多就当下时局而立论,形式上多组论式、多托古以讽今、多以时人设论,较少涉及哲学概念与问题,故其现实批判性与反思性强。

四、“以论取士”与宋代论学的形成

唐代是经学统一的时代,贞观二十一年(647),官方考定的《五经正义》成为唐代官方修订的教材,科举明经科的试题均出于此。唐代的科举分明经和进士二科,明经科考试较易且地位不如进士科,多不为士子所重,当时以进士科出身最为矜贵,而试论就是唐代进士科必考的文体之一。唐代的科举考试“以论取士”,除了诗赋外还兼考试论。新科进士群体多擅长创作试论文体,这些新进士群体多出自下层寒门,这些寒门进士与掌握经学的旧士族门阀在政治见解上对立,久之便造成了唐代“牛李党争”的政治问题。

在寒门进士与旧门阀的交锋中,论辩双方都擅长使用论体文互相攻讦。李德裕创作的《阴德论》宣扬门阀贵族受获于祖先的阴德庇佑,后世子孙“必享其乐”。牛僧孺创作的《善恶无余论》,以“余庆余殃”之说荒谬驳斥李德裕崇信因果的天命论。双方党人还用伪托的论体文方式攻击对方,总之,李党多以主题明确的杂论体攻讦牛党,李党存世论体文近50余篇。牛党多以寄托隐微的寓言体反攻李党门生,存世仅6篇论体文。从牛李两党论体文创作的数量与质量来看,代表传统门阀世家的李党论辩势力明显强于代表新兴庶族地主的牛党,李德裕在论辩中暂时得势,但唐宣宗即位后却大加贬谪所属武宗的李党门人,最终结果以牛党虽执政但势力大衰结束。晚唐论体文讨论最多的主题是“朋党”“忠奸”“穷达”,从中可看出,唐代“牛李党争”极大地影响了中晚唐的论体文创作内容与思想。

除了唐代政客门生多用论体文论辩朝政之外,官方举行的科举考试以试论选拔士子,其中涉及经学类的论体文,如:韩愈《省试颜子不贰过论》典出于《论语·雍也》;熊执的《易知险阻论》是建中四年(783)进士科试论题目,其典故源于《周易·系辞传》。唐代经论类论体文主要针对六经发论,间杂作者的思想与抱负。如刘禹锡的《天论》三篇驳斥柳宗元《天说》违背历史会招致祸害的说法,他认为天道运行有常轨,应当顺其自然参照天道履行人的治理能力。唐代“以论取士”使得科场士子的论体文写作经验影响到宋代文人诗文创作,晚唐时期杜牧、李商隐已开宋人以议论入诗的风气,在《诗薮》中,二人被称之为宋诗“议论之祖”,宋代文人热衷创作的论体文更对宋代散文“以议论为文”的创作手法影响深远。

晚唐五代以后,宋代士大夫们为了挽救礼崩乐坏的社会现实,在接续古文运动所提出儒家“道统”观的同时,杂采释、道、“性命”“心性”“理”“气”等观念,融合形成宋代理学的概念范畴。“论”这一类文体因逻辑性、推理性强而便于宣传理学思想,所以特别为宋人所看重。宋代的科举考试也延续了唐代科举以试论选拔士人的传统,因此,宋人对“论”体不断进行总结与研究,形成了一种专门探讨科场“论”体写作的学问——“论学”。宋代文人在文学创作中也受到善于持“论”风气的影响,擅长以议论入诗文,在诗、赋、散文等文体中多使用论辩手法载道言志,达到“理趣”的意境,进而形成宋代士大夫好议论的风习。

南宋时期,“论”体不但是当时文人常用文体,而且已成为科场必考文体之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提到唐代的科场多以“论”体取士:“是当时每试必有一论,较诸他文应用之处为多。”[26](P1702)此外,宋代还出现了专门探讨论体文形态、风格、体制、章法的论学书籍,如魏天应选纂的《批点分格类意句解论学绳尺》是指导士子们场屋应试的论学专书。此书专门讨论了宋代策论的章法、程序、体制,据此可知宋代的科场之论已形成稳定的格式,为明清八股时文创作的程式奠定了基础。除此之外,宋代的文章选集也收录了大量的论体文,楼昉的《崇古文诀》、谢枋得的《文章轨范》等著作都有专门探讨、研究“论”体作法的论学著作传世。

宋人热衷“论”体批评的现象间接影响到了文坛文人的创作。宋代的论体文多为“论理”“论道”“论学”等纯理性的散体论说文,这种善于持论的风气甚至影响到诗歌领域,形成宋人“诗发议论”“以议论入诗”的批评手法。明代屠隆指出:“宋人好以诗发议论,夫以诗议论,即奚不为文而为诗哉?”[9](卷一,P2300)“诗发议论”“为文著论”成为宋代文学的常用手法,苏轼的《拟进士廷试策表》概括到:“自嘉佑以来,以古文为贵,则策论盛行于世,而诗赋几至于熄。”[27](P301)宋代嘉祐以后,策论取代诗赋成为文人主流创作文体,甚至在宋代诗话、文话中也多出现“论”体的程式批评。宋代文人在继承唐代“论”文体的体制基础上进行汇总与评骘,可见,唐代“论”体文创作与流衍影响之深远。

宋代科举试论的繁盛,使得善议论成为选拔士子的标准,普通士子可凭借“论”体实现言道议论、载志达政的目的,宋代论学进一步总结了“论体文”的体制要求,逐渐影响了宋代文人“以议论入诗文”的文体观。唐代论体文创作经历了长期的过程,唐宋论体文显现出应用性与文学性自觉融合的特点,探索唐代“论”体可以进一步揭示以往被遮蔽的文体与唐宋学术的深切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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