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家人难”:农村青年的婚姻风险化与个体策略困境*
——基于豫西南D县的调查研究

2021-02-27 14:32刘汶蓉李冰洁
妇女研究论丛 2021年2期
关键词:家人婚姻家庭

刘汶蓉 李冰洁

(1.2.上海社会科学院 社会学研究所,上海 200020)

婚姻作为一种社会制度,是规范男女获得配偶相互专有的性和经济权利,双方进行利益和服务互换,让子女获得合法社会地位的普遍机制[1](P 17)。无论中西社会,都广泛证明了稳定和高质量的婚姻状态对个人的经济收入[2](PP 917-940)[3](PP 33-64)、身心健康[4](PP 103-110)[5](PP 18-27)、幸福感[6](PP 53-62)等方面的保护效应。但随着离婚率的上升和婚姻稳定性的下降,婚姻收益和保护效应不再理所当然,由婚姻不如意带来的福利损害却越来越凸显。

“过家人难”是河南省D县农村居民谈及婚姻问题时最常发出的感慨。村里一位老人在访谈中说,“过去是过个人难,现在是过家人难”,生动地概括了当地农村婚姻家庭生活的变迁,即家庭对个人生活的功能和意义发生了变化,婚姻关系从绝对的支持性资源变为不确定的风险源。本研究力图通过对D县“过家人难”现象的考察,深描变革社会中人的婚姻策略和实践,呈现宏观结构与个体行动之间的互动和张力,从微观层面考察个体婚姻不稳定的具体机制,以及现代化进程中农村“婚姻革命”的发生过程。

一、文献回顾和研究背景

本文将婚姻风险界定为婚姻收益和保护效应的不确定性,以及由婚姻不稳定或解体而产生的个体福利损害,包括物质经济利益和精神福利方面的损害。婚姻风险化是指在离婚率上涨的社会背景下,个体遭遇婚姻收益不确定和福利损害可能性增大的趋势。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离婚率压缩式上升(1)据国家统计局统计,1978年中国的粗离婚率为0.18‰,2019年为3.36‰,40年增长了17.7倍。参见国家统计局编:《中国统计年鉴2020》,http://www.stats.gov.cn/tjsj/ndsj/2020/indexch.htm;国家统计局:《历年离婚办理情况》,http://www.stats.gov.cn/ztjc/ztsj/hstjnj/sh2009/201209/t20120904_72954.html。,嵌入在快速的现代化进程之中,被视为第二次人口转型浪潮的一部分[7](PP 3-16)。而农村地区的离婚率表现出起点低、上升快的态势,青年人的婚姻呈现出高度不稳定性。与城市相比,农村地区20-40岁青年人口中不仅离婚率更高,而且青年人在当地离婚总人口中的占比也更高[8](PP 58-65)。在西方现代化视野中,婚姻风险化是市场经济和工业化、城镇化不断推动社会个体化发展,婚姻制度发生了“制度婚—伴侣婚—个体婚”变迁的结果[9](PP 848-861)。学界对中国农村婚姻风险化的研究,主要从乡村社会、人口和文化等宏观结构的变革进行解释。

(一)相关研究文献回顾

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大规模的农村人口流动和生计模式的兼业化引发乡村社会结构的巨变。陆益龙提出用“后乡土性”来理解这种变迁和特性,认为现代化进程中的乡村社会形态已不再是传统的乡土社会,具有大流动和空巢化、结构分化和文化多元特征,同时仍保留着部分乡土特质,如村落共同体、熟悉关系、家庭农业和小传统礼俗等[10](PP 106-114)。贺雪峰用半熟人社会、人际关系理性化、价值生产能力弱化等来描述当前中国农村社会的性质[11](PP 72-78)。陈文胜指出,城镇化进程中乡村社会的人口结构从一元聚居向三元混居演变,家庭结构从主干家庭向核心家庭演变,人际结构从熟人社会向“熟悉的陌生人”社会演变[12](PP 57-62)。概括而言,从农村社会宏观结构变革来解释婚姻风险化的路径,主要有人口流动、性别失衡和价值伦理三大取向。

1.人口流动取向

关于人口流动冲击农村婚姻稳定性的解释,可概括为三个方面。首先,流动会降低婚姻生活质量。一方面,人口流动导致通婚圈扩大,婚姻的异质性增强,且流动过程中夫妻的价值观念、行为习惯差异增大,夫妻匹配度下降[13](PP 70-83);另一方面,变动不居的流动生活对家庭成员产生巨大的精神压力,影响日常情绪和沟通质量,且非共同迁移的夫妻会面临分居、沟通不足、性和情感满意度低等问题[14](PP 104-112)。其次,流动增加了婚姻替代资源的可接触性,降低了婚姻搜寻成本[13](PP 70-83),也催生了多元婚恋实践。与没有流动经历的同龄农村人口及老一代流动人口相比,新生代流动人口的未婚同居和非婚性行为增多,性观念更趋开放[15](PP 53-59)[16](PP 8-15)。再次,流动导致人际网络陌生化,既有的乡村社会伦理规范、道德舆论等对私人生活的约束力明显减弱,离婚、再婚的人际成本和心理成本降低,也导致人际支持网络缺乏,使婚姻矛盾缺乏疏导途径和调解机制[17](PP 81-88)。

2.性别失衡取向

婚姻市场性别失衡及男性面临婚姻挤压,是中国农村婚姻风险化区别于城市地区的一个鲜明特点。20世纪80年代以来,农村家庭强烈的男孩偏好传统导致出生人口的性别比失衡[18](PP 15-24),而大规模的乡城人口流动加剧了婚姻挤压问题,造成当前农村男性婚姻成本畸高[19](PP 18-31)。这一路径的研究大量出现于2010年之后,与1980年后出生人口面临严峻婚配困难的现实相吻合[20](PP 94-99)。研究者普遍认为,因为性别失衡,女性在农村婚姻市场上处于优势地位,成为离婚主导者[21](PP 33-38)[22](PP 118-138),男性则面临高昂彩礼与沉重的婚姻支付负担[23](PP 57-69)。男性及其父母应对婚姻挤压风险的能力差异和比拼,导致乡村社会婚备竞赛和婚姻分层严重[24](PP 39-46)[25](PP 25-34)。经济欠发达地区的农村男性在婚备竞赛中处于弱势地位,贫困与失婚风险交织,成为当前农村宏观社会风险的来源之一[26](PP 57-67)。

3.价值伦理取向

这一取向的研究大致可归为两类不同论点。一方面,以华中乡土派为代表的研究认为,市场经济和消费主义的传播解构了传统的家庭生活对个体生命意义的统摄,婚姻不稳定是乡村社会理性化的自然结果[11](PP 72-78)[27](PP 12-14)。从个体层面看,打工经济和社会流动改变了家庭经济收入的来源方式,也改变了家庭分工和生活消费方式,造成婚姻生活理想和婚姻收益观的变化,主要体现为以下两方面:一是对爱情婚姻的追求替代了对传统制度婚姻的遵从;二是对个人幸福生活的追求替代了对家庭生活的追求。这一脉络下的研究着眼于描述农民婚姻实践的多元性和个体化,如对四川、贵州等地区的调查发现,离婚显著去道德化,婚姻的工具意义已经替代了其价值意义[28](PP 43-50)[29](PP 106-115)[30](PP 38-44);农村青年人“闪婚闪离”现象背后是个体主义价值观上升、对婚姻的高期待和阶层身份焦虑[31](PP 87-94)。

另一方面,以“过日子”研究[32](PP 66-85)[33](PP 260-270)为代表的一些学者认为,家庭生活仍然是当下中国农民日常行动的核心目标,结婚生子、经营家庭生活关乎农民的本体性价值。这一脉络下的研究着眼于展示农民婚姻实践的传统性。比如,对内蒙古、甘肃和云南农村的调查研究发现,血缘伦理仍在打工家庭中发挥着巨大的凝聚力,围绕子女教育和结婚形成了“返乡落地”行为模式[34](PP 69-76);家庭本位的习俗和传统力量仍然强大,农民仍保有稳定的家庭生活预期,并践行父系居住、传宗接代和婚姻支付惯习[35](PP 107-112)[36](PP 42-48)。事实上,强调乡村社会转型根植于历史脉络的学者强调乡土性的延续,对现代化的冲击并不持悲观态度,反对用割裂的视角看待当下中国农村社会[10](PP 106-114)。

4.进一步研究的空间

首先,既有研究缺乏过程视角。相关研究焦点集中于婚姻的缔结和解体,而对婚姻维系的过程关注较少。而且,多数研究将结婚和离婚分开研究,鲜少将两者联系起来进行考察。大量研究聚焦于农村男性的结婚机会和结婚成本问题,关注彩礼和婚姻成本上升的原因,但对于婚姻成本上升的婚姻后果,及其如何影响婚后生活和婚姻关系的研究不足。事实上,婚姻解体是压力不断累积的过程,我们需要更多细致的研究来增进对当前农村婚姻风险增大和压力累积过程的理解。

其次,既有研究对婚姻实践中人的主体性关注不足,对社会结构变动之下人的困境缺乏细致探查。我们需要以人的婚姻策略为研究对象,分析人口流动、性别失衡、价值伦理变化这些宏观社会因素如何共同作用于日常生活中的行动者对婚姻收益、离婚阻力和婚姻替代的权衡,从行动者应对婚姻风险中所表现出的价值、情感和理性特征,来洞悉社会变迁对人的生活世界的冲击和塑造。

再次,既有研究中关于农村婚姻价值转型的论断存在张力,主要源于不同调查地点存在经济发展、文化习俗的巨大差异。一个地区的婚姻制度并非现代化发展的线性结果,而是当地社会结构与文化习俗的耦合。如果我们把家本位和个体本位两种文化类型视为婚姻制度变迁的两端,要理解当下中国婚姻制度的变动,显然还需要更多不同地域的经验研究,特别需要深入分析那些在文化类型上不够清晰的案例,来增进我们对宏观婚姻制度变迁的微观过程的理解。

总体而言,为了进一步认识现代化进程中的农村婚姻风险化问题,我们可以扩展调查案例和田野经验,聚焦生活实践中的个体行动策略,通过分析婚姻缔结和维系过程中的风险积累、应对策略及结果,来理解当下农村青年普遍面临的婚姻困境和出路。

(二)研究目标和资料搜集

1.研究目标

从实践的视角看,婚姻策略是一种旨在“获取最大物质和象征利益的策略系统”,本质上可以理解为一种再生产策略,目的是追求物质资本和象征资本的累积[37](PP 24-25)。本研究以婚姻策略为研究对象,通过分析以自利为目标的婚姻策略如何失效或反而产生自害风险,来检视农村社会中的矛盾性结构因素。本研究以D县青年人的“过家人难”现象为切入点,力图通过详细分析D县青年在择偶、结婚、婚姻维系过程中的行动策略和其中的困境与风险,来反映当下的农村社会转型对婚姻家庭的影响,以及个体利益需求与结构约束之间的矛盾。与很多研究关注现代化冲击和转型后果不同,本研究更关注变动社会中的人在价值、情感和利益方面的自我维系,通过描述非预期风险的生产,展示现代化对人的日常生活和情感体验的冲击。

2.资料收集

本研究的田野调查和资料搜集主要在2017年开展,于2019年做了补充资料搜集和部分案例的跟踪调查。田野工作从对D县法院的调研开始,在获得D县农村离婚基本状况之后,在所辖4个村庄进行了个案调查和资料搜集。最终的分析资料主要包括D县P乡基层法庭(2)选择调取P乡基层法庭离婚卷宗的原因有三:一是该乡为D县家事审判合议庭的试点法庭,婚姻家庭案件庭审程序和文本记录相对规范;二是该乡离县城较近,外出打工人口比例相对较高,现代化进程和乡村社会转型特征鲜明;三是该乡为个案调查村庄之一的DT村所在地。的56份离婚卷宗(案例编号以J开头)和20位访谈个案(案例编号以C开头)。其中,访谈个案中除了D县普通居民之外,还包括当地法院的法官(C1)、律师(C2、C3)、村干部(C4)和媒人(C5)。为了理解资料和验证结论,还对当地社会生活变迁有着深刻体验的农村老年人进行了非正式的焦点组访谈。资料分析方法采用逐级编码和概念提取的方法,案例选取则根据对既有个案资料的分析和对比,寻找新线索和解释链,不断扩展个案和调查对象,力求资料饱和。

3.案例概况

D县位于河南省西南部,是一个典型的中原农业社会。20世纪90年代撤县立市,但经济结构一直以农业为主,家庭生活和社会面貌变化不大,当地人仍自称D县人。2010年以后,城市化速度加快,家庭经济来源开始主要依赖外出打工。该县统计资料显示,近五年外出务工比例始终占该县农村劳动力人口的一半以上,2019年人口城镇化率达到43.99%,在河南省居中下游水平(3)D县政策研究室内部资料。。

D县的婚姻家庭制度表现出混合和转型特征。从家庭结构看,D县农村不同于云贵川渝地区的以个人为单位的原子化结构,也不同于粤闽赣地区的村庄家族团结结构,而是一种以主干家庭为单位的结构,传宗接代压力大,婚备竞争激烈[32](PP 39-46)。从婚姻稳定性上看,一方面,D县离婚率越来越高,当地民政资料显示,2015-2019年,D县的离婚登记数从2745对上升至3483对,2019年平均每天有10对登记离婚(4)D县政策研究室内部资料。;另一方面,与云贵川渝地区的婚恋自由、离婚高度宽容不同[28](PP 43-50)[29](PP 106-115)[30](PP 38-44),D县人再婚仍羞于办酒,总体上追求稳定的婚姻家庭生活。正是因为普遍保有“过家人”的渴望,才有普遍的“过家人难”的社会心理困境。

二、“过家人”:D县人日常生活的文化理想

田野调查中,“过家人”这一地方话语不断被提及,生动地表达了D县地区家庭生活的文化形态。从字面意义看,“过家人”是“过日子”和“一家人”的合成。但与“过日子”强调延续当下生活不同,“过家人”强调延续家里的人。如当地人介绍说:“过家人就是娶儿媳妇,生孙儿,传宗接代,把这家人延续下去。”(C5,女,56岁)对D县人而言,“过家人”代表了一种生存状态,是以建立、维系和发展父系家庭为核心的生活和存在方式,也是人们对何为好生活及如何经营和维系好家庭生活的共识。总体而言,可概括为“成个家”“过日子”“成为一家人”三个基本维度。

(一)成个家:作为家庭事业环节的结婚

在D县人的共识中,人人都要结婚,结婚不是青年人自己的事,而是繁荣“过家人”事业的重要环节。在从父姓、从夫居的传统之下,结婚不仅意味着子代拥有了独立小家庭,更意味着新的家庭成员的加入,大家庭的结构得以进一步发展和完整,理想的“过家人”事业才算“过成了”。

1.结婚是到了一定年龄就“应该做的事”

调查发现,对于D县的农村青年人而言,这种“应该”背后有三种传统观念和动机。一是为了人生完整。“人家都说男人女人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一个人。”(C14,男,26岁)二是为了成家立业。“结了婚就安生了,可以一门心思拼事业了。”(C16,男,27岁)三是为了孝顺父母。“一旦成了家,父母的心就放下了,做父母的心就可以歇歇了。”(C17,女,26岁)“自己过家人了,最起码父母省心,可以好好安度晚年了。”(C18,女,27岁)在D县青年看来,结婚是人生事业的起点和希望,也是为人子女的本分,是一个人有责任心的体现。“结婚前,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比较盲目……有了家,方向感更强……说白了,这个方向就是将来为孩子过,为父母过,为身边的人过……我自认是一个挺有责任心的人,不管我再难,想到父母就会坚持下来。”(C16,男,27岁)

2.子女成家主要是父母的责任和使命

“你不操心,谁操心?给娃成了家才算任务完成。至于过好过不好,那是他们小两口过家人。能过好当然好,过不好至少爹妈义务尽到了,不会落(子女)埋怨。”(C8,女,59岁)父母为子女的婚事“操心”,实际上是在完成自己的文化义务和人生事业,是达到了乡村舆论中合格父母的标准。“为啥这义务非尽不可?当父母的若真是撒手不管,就算自己心里过得去,别人也会说你这个老的不称职、没本事。”(C9,男,48岁)

3.子女成家关乎父母和家族的脸面

近年来,D县农村的彩礼持续上涨,令不少农村父母压力倍增。“我(20世纪)90年代结婚(彩礼)千把块,我儿子2006年结婚要五千(元),现在没有一二十万(元)根本娶不来。”(C9,男,48岁)在D县的舆论场中,只有新的核心家庭被生产出来,大家庭才能够在地方社会更好地立足,父母做人才不失败,脸上也才有光。因此,无论彩礼如何上涨,为了“过家人”,男方家庭仍不惜举全家之力凑足彩礼,甚至不惜借贷。同样,女方家庭也将闺女出嫁视为家庭乃至家族大事,关乎父母脸面,“闺女嫁得好,爹妈脸上也有光。谁家的女娃要是到了年龄迟迟还没结婚,旁人要在背后说你这家人不行了”(C8,女,59岁)。

(二)过日子:代际团结中的过钱过孩子

“过日子”之所以被用来概括为农民的生活伦理,是因为延续家庭生活本身承载了农民的超世俗价值和生命意义[32](PP 66-85)[33](PP 260-270)。同样,家庭生活的价值意义在D县具有很强的解释力,具体表现为D县人将养孩子视为生活的最高目标,家庭成员外出务工和挣钱不是追求事业和自我实现,而是将其作为过家人和过好日子的手段,青年人在家庭观念上能与父母保持契洽和一致,实现价值和功能上代际团结。

1.生育是家庭传承和代际团结的基础

在世代延续中追求生命永恒是中国家族主义文化传统的核心。D县父母对此有清楚的认识:“农民一辈子能有啥盼头,不就是想着给娃接个媳妇成个家,张罗着儿孙过家人。我死了,我娃还在这儿。”(C8,女,59岁)因此,帮助子女过家人也即帮助自己实现永恒,在延续香火、世代绵续这一家族的使命中,父母与子女必须共同努力,照顾孙辈对父母而言同样义不容辞。D县舆论共识和道德准则十分强调父母的责任本位:“农村的老风俗,当爷奶的照顾孙儿是应尽责任,你要把孙儿扔到家里交给儿子儿媳照顾,自己出去快活,别人会说你这啥老人!不称职!你总得让你这代人延续下去……如果不帮忙照看孙儿,明事理的子辈出于脸面还是会孝敬你,但有的就会说你那时候都不帮我带孩子,我为啥要给你养老?”(C7,男,64岁)

2.亲代支持是子代过日子的支撑

资料显示,D县父母普遍愿意为成婚的子女提供经济和劳务上的帮助,让子女过上好日子是他们人生成就感的来源。除了上述带孙子的责任之外,成功过家人还需要父母对子女在经济上不遗余力地支持,日常生活开销也不严格分开。“自己的娃,谁掏钱都一样,自己死了钱不都还是子女的……村里大多数父母的思想还是这样。”(C7,男,64岁)对青年人的调查显示,亲代在经济和劳务上的付出不仅为子女成功“过家人”提供了支撑,也是赢得子代特别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媳产生家庭认同的重要途径,有助于促成父代权威的家庭结构。“我们现在最大的好处是,父母身体允许,能帮着带孩子,也比较感谢他爹妈,创造的条件比较好,一切都是父母给的……虽说(我们)是在小家庭中掌事儿,但还是在大家长之下。”(C18,女,27岁)

3.代际间能实现价值与行为整合

D县家庭生活的传统性,还表现在子代会重复父母的家庭生活体验,与父辈在价值层面上达成契洽。尽管外出打工,见过更大世界的子女在回归“过家人”生活轨迹时会有心理波动,但最终会被以生育为核心的家庭生活所吸纳,并成为自我的内在价值追求。“刚生完孩子有点产后抑郁,觉得别人都混得很好,自己这么早就当妈了。但后来孩子慢慢长大,我觉得其他都是次要的,唯一希望的就是他能健康快乐成长,就像我爸妈以前希望我的那样。我现在完全能理解他们了,很奇妙的感觉。”(C17,女,26岁)

访谈中,有子女表示以前对父母的某些行为很反感,但自从生养孩子以后,慢慢理解了父母,甚至沿循了父母的行为方式。“小时候我嫌父母管我跑着玩,现在我自己有孩子了,也不想让他乱跑,万一出去打架出事儿了怎么办?自己当了父母,感觉他们确实不容易。”(C19,男,28岁)“刚结婚的时候,觉得婆婆老管着我,喜欢啰嗦,说我花钱大手大脚,四处溜达不着家了什么的……现在我全都只想着怎么能把这个家张罗好,花钱比较抠了,买啥得琢磨琢磨,把钱花到该花的地儿,心态上更能理解父母了。”(C18,女,27岁)

(三)成为一家人:家庭稳定有序与和睦

如前所述,“过家人”包括“过日子”和“一家人”两层含义,不仅描述了努力实现家庭生活的延续和再生产的过程,也描述了努力结果的落脚点是“成为一家人”。成功的过家人,在家庭关系上表现为团结和睦,在个人层面表现为对家庭有深厚的情感认同与价值归属。

1.家庭成员之间能够稳定地团结协作

访谈中,村民介绍了一个典型的四世同堂模范家庭。家中辈分最高的老太太八十多岁,大儿子在城里工地上干活,大儿媳负责把家里的大小家务张罗好,小儿子有轻微智力障碍,但也有自己的工作,在垃圾处理厂负责垃圾清运,孙子和孙媳在村子附近的服装厂上班,年仅四岁的小重孙每天由太奶奶接送上幼儿园。在村民们看来,这样的家庭“日子过得严切”,叫做“会过家人”。

这个家庭之所以被推崇和羡慕,一方面是四世同堂的家庭结构,彰显了家庭再生产和延续日子的能力;另一方面是家庭运转秩序清晰,表现出家庭成员之间强大的凝聚力。事实上,家庭成员围绕家庭的生命周期调整角色分工,是D县多数人家的生活常态,也是一个家庭有发展潜力和凝聚力的表现。“我没结婚之前,我爹一个人在外面干。后来我结婚有了娃,我妈一人照顾不过来,我爹才回来,换我出去了。”(C19,男,28岁)“儿子和儿媳出去了,我就回来了,我负责带娃,让他们在外面好好干……家里老人是老人,大人是大人,娃是娃,这样的家庭结合得好,拧成一股劲儿,这家人才能过成,日子才有奔头。”(C9,男,48岁)

2.家庭生活能满足个人的价值归属

在D县人看来,家庭成员之间有序协作、共同为家庭事业奋斗本身就是个体的自我价值实现,是人生的意义所在。“每个人,老年人、中年人、青年人,都有自己喜欢干的事,不白活着,这是最重要的。你要是每天闲着,那人生价值就完全荒废掉了。”(C19,男,28岁)在家庭事业之下,个人成功和享受不具有优先性。对于老年父母来说,自己吃住不好并不算什么,只要子女过得好,就有炫耀的资本。“盖楼房是孩子住,石棉瓦是父母住,不仅愿意还感到特别光荣,到茶馆里喝个茶,显摆你看我几个儿子、几个孙、还给儿子盖的房。”(C7,男,64岁)即使对于在外创业的青年人来说,也认同家庭优先的价值观念。“人最终是要回归家庭……一个人事业再成功不是个家,只有两个人过成一家人才算个家……作为一个男人,就算创业成功了,但没有一个好的家庭,就不算真正的成功。”(C16,男,27岁)

3.家庭成员能以忍让维持和睦

谈到家庭和睦,一位村民说:“啥叫好家人,一家人能坐在一个桌上吃饭,就是好家人。”(C7,男,64岁)在父系传统之下,婆媳关系素来是影响家庭和睦的难题。调查中,不断有人提及现在强势的儿媳妇越来越多,也有人谈及因为婆婆过于强势导致儿子离婚的。“以前婆婆恶(厉害),现在媳妇恶(厉害)……但这家人要过得好,就要两好各一好,婆婆也好,儿媳妇也好。”(C5,女,56岁)在D县人看来,不论夫妻,还是婆媳,家庭成员之间是否能做到忍让,是“过家人”成功与否的关键。“舌头还难免碰着牙,一方不忍就过不成,必须得相互忍让。”(C6,男,55岁)不仅老一代父母这样认为,年轻一代也同样强调“忍让”。比如,在C18对幸福的期望中,她并没有提到沟通、理解、关爱之类的情感期待,只是强调通过自己的忍耐,换得婚姻的和睦稳定。“他吵,我不吵,总得有个人忍让下,慢慢也就过来了。……就想着俩人能一直好好过下去,不离婚,不打架,把孩子照顾好,家庭关系处理好,就是最大的幸福了。”(C18,女,27岁)

三、“过家人难”:D县青年的婚姻策略及困境

“过家人”作为一种文化理想,反映出D县青年以家庭为最高事业的人生观。具体而言,这一人生理想图景和生活方式包括:(1)渴望结婚生子;(2)寻求父辈庇护,也尊重父辈权威;(3)强调夫妻分工和代际合作;(4)强调通过忍让达致婚姻和家庭稳定。在这幅图景中,D县青年将结婚视为自己人生事业的开端,个人情感和价值被整合在经营家庭生活的脉络中。这种缺乏个性和主体性的婚姻家庭生活在传统封闭的乡土社会具有可行性,每个人都在相似的标准化人生轨迹中经历生老病死,但在人口流动、信息化和城镇化的冲击下,这种传统的“过家人”方式变得不再确定。

(一)成家策略及其风险

1.“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失效和风险

“年纪小也不懂,父母说该结婚就结婚了,相亲下来还是父母在拿主意。”(C19,男,28岁)父母做主的联姻标准主要是“门当户对”和“知根知底”,在社会大规模流动之前,这样的策略有助于婚姻幸福和稳定。然而,在打工经济之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往往促成了“草率结婚”和“闪婚闪离”的现象,造成金钱和精神上的损失。

M,初中毕业后在深圳某电子厂打工多年,习惯了城市的生活。原本不愿意回农村,但由于在城市工厂上班择偶范围很有限,加上父亲年复一年的催婚和逼迫,不得已于春节返乡期间,经媒人介绍与邻村25岁青年F相识。两人第一印象不错,半个月后就举行仪式结了婚。但是,由于F初中毕业后在D县砖厂打工,两人价值观相差较大,筹备婚礼过程中因购买婚纱、电器等问题发生冲突,婚后一个月不到就离了婚。(C10,女,24岁)

法院卷宗调查结果显示,“婚前认识时间短,缺乏了解,草率结婚”是离婚的第一位原因,占所有原因的39.4%。“我和被告(女方)认识不到一个月结的婚。相亲当天我俩都没有相中对方……但双方家长都认为两家离得不远,知根知底,被父母逼着才结的婚。在外地期间,女方经常提出要离婚。”(J17,男,43岁)而且,媒人的牵线搭桥也变得不再可靠。“当时媒人说女方如何优秀,温柔善良,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当时想,这么好的姑娘,结了婚就是一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就东拼西凑了13万元现金,通过媒人交给了女方,结罢婚发现完全不是一回事儿。”(J35,男,22岁)事实上,当今社会流动频繁,乡村社会日趋陌生化,不仅村民之间缺乏相互了解,媒人也难以做到对牵线的双方知根知底,做媒变成一个风险很大的职业。

2.彩礼竞争的压力和风险

“以前彩礼少,因为明知双方都可怜,无非象征性意思一下,接过来还是要好好过日子。”(C7,男,64岁)这是婚姻稳定和婚配市场性别均衡时期的彩礼规则。但在D县婚姻市场上男女比例严重失衡和婚姻日趋不稳定的背景下,彩礼的功能从以前“意思一下”的婚约标识意义,变为男方的“竞争力”、女方的“定心丸”。据D县民政局资料,2015-2019年,当地户籍人口中男性比女性多8万左右,占男性总人口的9%-10%(5)D县政策研究室内部资料。。调查中,一名村干部介绍说:“我们村的一个生产队,10个适婚男青年,就1个女娃娃,成香饽饽了。”(C4,男,47岁)由于“女娃紧俏”,不少男方家庭为了提高自家孩子在婚姻市场上的竞争力,不惜主动抬高聘礼。女方家庭也有抬高聘礼的动机,除了女儿身价关乎父母面子外,也有出于对女儿婚后生活保障的考虑。一是保障女儿嫁过去后能被婆家珍惜,“花这么多钱娶过来,以后不敢胡乱来”(C8,女,59岁);二是万一离婚能有一份经济保障,“现在的一些女娃娃,还没结婚就把离婚的钱给预备了”(C7,男,64岁)。因为彩礼扮演了对女方未来生活的保障功能,所以经济预期越差的男方家庭要支付的彩礼反而越高。“彩礼对女方就是‘定心丸’,先攥到手里再说……男方家里有兄弟几个的情况,担心将来可能牵涉划分家产,就先把一部分财产攥到手里。”(C5,女,56岁)

然而,这种抬高彩礼的策略往往并不能实现男方娶到媳妇、女方得到保障的目标。对于男方而言,最大的风险是被骗婚。在流动社会中,因为缺乏熟人社会人际网络的连带责任约束,所以不诚信的欺骗或不辞而别的婚姻纠纷上升。“有一家很惨,花了20万(元),办完仪式没几天,证还没领,人就不见了。”(C3,女,35岁)法庭卷宗资料显示,起诉离婚中“女方外出,下落不明”和“女方残疾,患有严重疾病”两项原因约占4.8%,这些离婚案通常会陷入要求女方返还彩礼的婚约财产纠纷。而对于女方而言,最大的风险是男方家庭在巨大的经济压力之下从情感上对女方产生嫌隙。“儿子娶个媳,爹娘脱层皮”(C8,女,59岁),为婚后冲突埋下伏笔。法院卷宗和实地调查中的离婚案例都提到,因为婚后男方家里对花钱太多有怨气,“被告(男方)父母打过我,还说‘接你来,就是要你来还债’,深深刺痛我的心”(J33,女,30岁)。“我妈花这么多钱把你娶过门,不是让你气她的。”(C10,男,25岁)

(二)持家策略及其困境

1.维持家计的经济压力增大

D县村民普遍感到个人的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认为“社会在进步,国家也有钱了,不用交公粮,比以前不知好过到哪里去了。但凡从苦日子过来的,都已经很满足了”(C8,女,59岁)。年纪大的村民在回忆集体化时期的生活时,贫穷和饥饿是他们最深刻的记忆,一个人的日子得依靠一家人共同劳动维持。“在生产队干活,大家都穷,过日子靠的是工分,干一分挣一分。一个人能力有限,但一家人集体劳动、集体生活,日子就相对容易得多。”(C6,男,55岁)打工经济兴起以后,一个人挣钱足以养活自己。“我现在就算不种地,当个清洁工每天扫个马路,一个月也能有一千多块,不仅温饱能解决,还能攒个零花钱。”(C9,男,48岁)

然而,大家却普遍感到维持家庭生计变难了。在打工经济兴起之前,D县农民对生活的追求是满足基本的吃穿,“以前有土地兜底,随便弄点吃的,这一天就算能过得去,钱少一点都无所谓”,现在虽然挣钱比以前容易了,花钱的地方也更多了。“过家人”再也不能满足于有饭吃、有衣穿,“好日子”越来越多地与物质丰裕、消费欲望的满足相关联,婚姻消费和子女教育开销则成为建立和维持一个家庭要长期背负的赚钱压力。“顾住个人其实很容易,但还想顾住儿女,顾住家庭不容易……经济不宽展,要啥没啥,很多事就办不成,家人也就过不成。”(C6,男,55岁)

2.家庭角色期待多元化与分工合作困境

调查发现,D县青年对于“好丈夫”“好妻子”的角色期待仍遵循“男主外,女主内”和“男性当家”的传统性别规范。“好丈夫就是不在外面花哨,对家庭负责,一家之主。”(C17,女,26岁)“好妻子就是把家里照顾好,不让丈夫有后顾之忧,挣钱就交给男的。”(C19,男,28岁)在这种模式下,女性婚后的经济生活依附于丈夫,维持婚姻的策略就是生儿育女、做好家务和相互忍让。但在家庭经济压力剧增的时代,女性社会角色和挣钱能力的重要性上升,传统的相夫教子、忍让型的“好妻子”并不能得到丈夫和婆家的尊重。

R出身贫穷,从小被送养,由于“勤快、会持家,是过日子的料”,17岁时经媒人介绍与K相识结婚。婆家经济条件较好,但K游手好闲,是村里有名的“啃老族”。婚后,K的父亲治疗胃癌花费巨大,但K依旧不去工作。R育有一儿两女,本来应该能坐稳家庭地位,但由于大嫂性格强势,有稳定工作,常让性格老实软弱的R受气,被村里人嘲笑。更重要的是,在R怀第三胎期间,K出轨生子,而婆家却对K持姑息态度。心灰意冷的R多次起诉离婚,最终被判净身出户。(C12,女,27岁)

在上述案例中,R恪守传统角色分工,在婚姻中肯忍让、会持家,不仅没有获得夫家的认可和经济物质保障,反而遭到人格和精神上的屈辱。该案例反映出在农村城镇化和工业化进程中,女性的婚姻角色被迫趋向多元化。一方面,女性生儿育女,特别是生儿子、为家庭延续香火的角色依然重要;另一方面,女性还被期望能为家庭经济贡献力量,已经无法像小农经济时代那样通过不能产生货币价值的家务劳动获取家庭地位和尊严。然而,当女性开始角色多元化、外出工作挣钱的时候,个体的自主性逐渐增强,做家务和忍受附属于夫家的婚姻也就失去了价值支撑。例如,离婚后的R开始学习开车、化妆,打算将来谋求一份工作。在访谈中,她表示:“二十多年都在为别人而活……实在受不了了,现在要为自己活了。”

(三)情感维系策略及其困境

1.异地打工导致夫妻磨合缺乏空间基础

“先结婚,再恋爱”是D县的婚恋习俗,也即在婚后的共处磨合中培养感情和稳定关系。但在打工经济模式下,相亲结婚的夫妻常常因为偶发性原因选择异地打工,失去培养感情和磨合的机会,加速了原本就缺乏感情基础的婚姻的破裂。在离婚卷宗资料中,“婚后分居两地打工,夫妻关系有名无实”占当地离婚原因的14.4%,在诸多原因中位居第二位。“结婚不到俩月就分居,到现在将近两年。我常年在北京打工,男方随其父母长期在云南校油泵,两人累计共同生活的时间不到一年。”(J1,女,24岁)“从媒人介绍到举行仪式前后不到两个月,婚礼后两三天就出门了,我在超市干,他进了厂。怀孕回老家生完小孩,他在家伺候我月子没满就又出去打工了。”(J29,女,25岁)另外,适应了流动和打工生活的青年人,在婚姻冲突中可能出于一时激愤而出走,这种“冷战”方式因为缺乏内外调解的人际网络,容易使矛盾更加激化,让婚姻走向破裂。“与被告(男方)结婚后一起去杭州打工,我因吵架生气离开杭州,去了宁波(打工)。被告从此不再与我联系。回到被告家里,被告父母对我态度冷淡,拒绝透露其儿子的打工地点和联系方式。被告至今杳无音信,导致夫妻关系名存实亡,感情破裂。”(J3,女,27岁)

2.情感追求中的“能人”策略困境

D县坊间流传着“能人离婚”的说法,也就是说,那些在婚姻市场上占据优势地位、婚姻替代资源较多的人,有资本追求“想要的生活”,不再忍受低质量的婚姻。这些人代表了较高的社会经济地位。对于男性而言,一般有较好的经济条件,不心疼已经付出的彩礼和离婚时分割家产;对于女性而言,一般是受教育程度较高的人,有较高的爱情婚姻理想。“实在不愿意再和他过下去,和他过没有幸福感,和一个不如意的人过,其实也是痛苦。”(J21,女,34岁)“我们两个不合适,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这日子真过不下去了。我要的他给不了,他给的不是我想要的。”(J50,女,21岁)

L,县城小学教师,24岁时经人介绍与某职业学校的老师H相识结婚,当时看来是门当户对的“好婚姻”。H“老实,不爱说话,有原则,也很有责任心”,但婚后“大矛盾没有,小冲突不断”,L渐渐感到“价值观不同,再般配也没用”。35岁时,L遇到小8岁的男同事G,两人“有共同语言,心心相印”,周末可以一起看电影、旅游,生日互送礼物,遂两人各自离婚后结婚。但婚后两人面临重组家庭的孩子养育和复杂的人际交往和舆论压力,导致原本浪漫的第二段婚姻也冲突不断,被认为是“往火坑里跳”。(C13,女,35岁)

Z,在城郊开餐馆和家具店,第一任妻子(J)是他22岁退伍回家时的相亲对象。J“长相一般,不爱说话,但父母觉得好,娘家又能安排工作,就愿意了”。虽然婚后妻子把老人孩子照料得很妥当,但Z总感觉“生活像一潭死水”。31岁时,Z通过微信认识了24岁的X,认为X“长得好,带得出去,聊得来,有种谈恋爱的感觉”,遂不顾一切与前妻离婚。但再婚后的Z却感到“事事得向她汇报,没一点自由”,加上两人在是否要孩子和办婚礼的问题上发生严重分歧,再婚后不到一年再次闹离婚。(C11,男,32岁)

上述两个案例代表了社会整体的婚姻策略从家庭主义向个体主义转变过程中,现实生活中的行动者面临的结构性矛盾。一方面,个体追求爱情的理想在文化上有了生发空间,被访L与Z都认为自己有权利追求情投意合的伴侣,他们的个人条件也都能找到符合浪漫恋爱的伴侣。另一方面,这种理想缺乏足够的社会空间,他们无法摆脱与孩子紧密的血缘联结、养育责任,以及亲戚熟人网络的舆论压力。“人场就是舆论场”,Z的父母和亲戚依然不接受他的二婚妻子。“农村和城里不一样,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儿……村里人闲言碎语搅和,你说个这,我说个那,说着说着就说散了。”(C7,男,64岁)访谈中,L和Z都痛苦于无法理顺再婚后的各种关系,导致家庭失序,夫妻间难以达成理解,Z甚至懊悔地表示自己“当时就是迷了”。

四、个体资源依赖:成功“过家人”的策略

综上所述,D县“过家人难”的结构性矛盾,主要体现在既有的制度化婚姻家庭生活策略失效,个人被释放的情感追求缺乏支持而摇摆不定,甚至带来新的生活风险。为了找到成功婚姻策略的特征以启迪当下的婚姻困境,我们分析了一些成功“过家人”的案例。研究发现,成功的“过家人”基本呈现“个体幸福+过家人”模式,即幸福的内在标准变得重要,同时仍追求稳定归属和代际团结。但这一模式下依然展现了“过家人难”的特征,这个“难”体现在需要婚姻当事人对经营关系的自觉,“过家人”成功高度依赖个体资源,如知识水平、个性特征、沟通能力,以及男方父母的支持资源。

(一)择偶:遵从本心和自我实现

从“过家人”的具体过程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先结婚,再恋爱”“男主外,女主内”“忍让”这一套传统策略之所以能有效保证乡土社会结构下的婚姻收益,是因为青年夫妻互动拥有两个基础:一是家庭生活目标和角色期待清晰一致;二是缺乏明显的个性化诉求和权利意识。但外出打工和受教育程度上升消解了两个基础的普遍性,夫妻二人能否观念一致、角色互补、实现婚姻收益,具有极大的不确定性和偶然性。然而,那些遵从“能人策略”,即勇敢追求“想要的生活”的人也难以获得婚姻收益。因为在一个转型社会中,外在导向的好生活标准会随社会变动而改变,在多元交织的文化规范和需求下,个体在某一个时点追求幸福的理性策略往往面临不可预知的风险。那怎样才能获得幸福婚姻呢?调查发现,虽然D县仍有很多青年人无奈地遵循父母意愿去“碰运气”,但也有人选择“遵从本心”“不将就”。在诸多“遵从本心”的青年中,那些一开始就以助力自我实现为目标的结合,婚姻幸福感最有可能持续。

经营干果生意的W,与妻子一见钟情,自由恋爱,交往半年后结婚生子,感情一直稳定,婚姻满意度高。W在谈及婚姻之所以成功的原因时表示,主要还是他在择偶时就吸取了周围人的成功经验和失败教训,认为不能“没有自己的想法”,他最大的心愿是事业成功,所以择偶的最终标准不是外表、年龄(6)W原来想找个高挑的和比自己小的,但最终选择的妻子却不太高,年龄比自己大两岁。,而是要和自己志同道合。他和妻子因为在人生志向上能相互欣赏和理解,日常生活中也就有了包容的基础。(C16,男,27岁)

在这个案例中,我们看到个体心智成熟稳定对婚姻稳定的重要性,也就是对自我认识和内在标准的坚持。这与D县农村青年普遍的“听父母”的早婚策略完全不同,需要个体有较多生活经历和反思、判断能力。另外,“遵从本心”策略与“能人策略”的差别在于择偶标准的旨向不同,前者是稳定的自我实现目标,而后者是易变的浪漫感受。

(二)持家:代际间的经济支持

如前所述,“过家人难”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家庭经济压力,经济问题往往成为家庭矛盾的焦点。调查显示,代际经济来往是过家人无法绕开的关键事件,而那些强烈维护个人或小家庭利益边界的策略并不能实现“过家人”。访谈中,那些对“一家人”有深刻认同的被访者,总是会谈及关键时刻代际间不分你我的经济支持。

今年我们刚承包了食堂窗口,很多地方需要花钱,要买车以方便进货,给家里一打电话,公公婆婆就说:“没事儿,家里有钱”……才明白他们不是真的舍不得花钱,以前老嫌弃他们抠门,其实都是在替我们攒钱。(C18,女,27岁)

Y结婚时收到男方彩礼10万元。婚后丈夫的积蓄用来买房,家里日常开支都由Y的彩礼支付,而且还将部分彩礼钱“充公”,支付了婆婆的手术费。“刚开始心里肯定也会不舒服,刚结婚钱就基本花完了,后来想想……他爸妈付完彩礼就基本没啥钱了……(我各种用钱)他爸妈也都看在眼里,也很亲我,对我很好,对我孩子也很好,想想也就算了,钱以后还会有,毕竟还是要过家人嘛。”(C17,女,26岁)

事实上,代际经济支持和团结是互相促进的过程。对于D县青年人而言,获得父辈的经济支持是小家庭发展的基础和条件,而子代给父辈的经济支持是成功“过家人”的表现和强化。吊诡的是,代际经济支持行为既是促进家庭认同的资源条件,又依赖于两代人彼此的情感认同和信任。对于一桩没有稳定预期的婚姻,代际双方都难以率先为对方提供经济帮助,难以构筑积累认同和信任的机会。

(三)维系:良好的沟通技巧

沟通能力在D县人的婚姻中越来越重要,不仅表现在越来越多的青年人不愿意接受“不爱说话”的配偶,夫妻情感日益受到重视,还表现在代际间传统的权力关系和角色规范遭到冲击,日常生活需要大量的角色调适和关系协商。访谈中,老年人一方面说“孙儿必须带”,但同时也表示“不是我说咋带就咋带”,怎么带、带到什么程度还是要看儿子儿媳的想法,是一个相互试探和协商的过程。调查中,很多青年女性在与公婆相处的过程中都有矛盾,特别是当丈夫外出打工、妻子在家与公婆同住带孩子时,能否愉快相处是婚姻维系的关键。

T刚结婚的时候,妻子与母亲在日常花销、带孩子的问题上经常闹矛盾。“她(妻子)脾气不太好,我妈脾气也坏,俩人脾气都不好,吵的时候我夹在中间,没人听我的!说了没用!”后来,T采取“两头哄”的策略,分开一个一个哄。他理解妻子行为的合理性,也理解母亲的勤俭习惯和精打细算。通过私下调和,让双方“面子上过得去”,慢慢达成了和解。(C19,男,28岁)

Y的公公带孩子的时候总是把孩子肚皮露在外面,她“语气很好”地多次提醒仍然如此,终于有一天和公公发生了语言冲突,指责公公“成天说你都不改!”但事后,她很快意识到不妥,上前主动沟通,首先就道歉说:“爸,作为晚辈我刚刚不应该那样说你,毕竟你是长辈……”公公听了也挺不好意思,表示Y是对的,以后(自己会)注意。(C17,女,26岁)

C19案例表明,在婆媳矛盾的调和方面,男性作为丈夫和儿子的沟通技巧变得重要,丈夫不再是不苟言笑、发号指令的掌柜形象。在C17案例中,Y做到了很多年轻媳妇做不到的付出,同时她也赢得了丈夫和公婆的尊重。访谈中,Y表示,她很明显地感受到“公婆对自己很好”,所以凡事愿意主动退一步。这种情感上被接纳的感受,让她对婚姻和融入这个家庭有安全感,所以没有分别心,不在日常生活中“较劲”“争高下”。但同时,她能放低姿态、有理有节地与长辈进行沟通,表现出超越多数同龄人的沉稳和理性,这是她能成功“过家人”的个人素养。

五、结论与讨论

在离婚率上升、婚姻风险感知弥漫的背景下,个体如何选择和维持稳定的婚姻家庭生活,成为研究和实践的重要议题。本文通过对处于现代化转型中D县农村青年“过家人”生活理想和策略的分析,深描了现代化进程中乡村社会的结构性变动对婚姻家庭生活的冲击。这种冲击集中体现在两个方面的不平衡发展:一方面,传统家庭生活的理想延续,而支持传统婚姻模式的社会条件却趋于瓦解;另一方面,现代个体婚姻理想(重视个人利益和浪漫情感的满足)抬头,传统的婚姻角色与合作方式受到挑战,但支持现代个体婚姻的社会条件(支持个体独立的经济收入方式和人际网络)却并未确立。

研究表明,对于身处转型乡村社会的D县青年而言,婚姻风险和收益不确定性增大。一方面,贯穿成家、持家和情感维系的整个过程不再有明确可靠的道路指引,婚姻过程从过去的确定结果变为每一步都要努力探索的冒险;另一方面,婚姻成功日趋艰难,每个人只能依靠自己的资源、智识和能力去组织和经营婚姻家庭生活,婚姻变为成功人生的结果,而不再是人生成功的基石。

具体而言,农村婚姻风险化和个体策略困境的客观情境产生于宏观结构与微观的个体行动的互构。这个过程主要包括以下几个要点。

第一,“成家”的紧迫性催生婚姻风险。一方面,结婚生子和“过家人”仍然是多数农村青年的人生意义指向,不论在婚姻市场上处于怎样的位置,只有完成结婚生子,“门户头”才算立起来;另一方面,适婚人口男女比例的极度不平衡,使得农村男青年的结婚最佳年龄不容错过,家庭条件越差的最佳年龄越短。预期经济能力是男性在婚姻市场上重要的竞争力。一般来说,男性越年轻,工作可塑性越大,预期的经济能力也越强,如果“年纪大了,仍什么都不是”则更难成婚。因此,经济上没底气的家庭会更早地张罗儿子结婚。而仓促结婚、完成任务式结婚的青年人,往往由于年龄较小对婚姻生活困难准备不足,婚后生活不如意和不稳定的风险也随之增加。

第二,高昂的婚姻支付成本为婚姻埋下隐患。因为婚姻市场的挤压,无论男女都通过抬高聘礼和彩礼来提升个人的婚姻市场地位,导致婚姻支付成本持续增加,为结婚增加了难度;而婚前彩礼的恶性竞争通常会让婚姻双方及两个原生家庭产生压力,为婚后生活产生矛盾埋下伏笔。与宋月萍等人的研究结果相一致[38](PP 5-15),我们认为,高价彩礼并不能保障女性婚后的家庭地位,反而会强化物化女性的观念,增加夫家对女性进行人身控制和施加暴力的风险。

第三,同质性被打破,利益和观念整合困难。市场经济和消费主义价值观的普遍接受,使得D县人有着强烈的经济焦虑和不安全感,生活的安排多以个人挣钱为核心,导致夫妻分居两地、互不妥协。另外,打工经济背景下人口流动加快,导致乡村陌生人化,人际信任度下降;加上打工经历不同而产生巨大的价值观念、生活方式差别,加剧了日常生活中的理解和磨合困难。

第四,个体化策略的高度依赖和风险生产。在结婚难、维持难、理解难的情境下,“过家人”能否成功,更多取决于个体的行动决策,也更依赖于个人的性格、知识储备、沟通技巧等“个性化策略”。然而,研究发现,以稳定婚姻为前提的生活策略更有利于婚姻稳定和家庭团结,而以防范风险为前提的策略却容易带来矛盾和风险。在婚姻风险情境下,因为对婚姻不稳定有充分的意识,理性的个体在婚姻过程中的每一步都不得不为离婚后做打算,无论是婚前未雨绸缪,还是婚后注重挣钱和工作发展,都以保护个体利益为目标,而非以婚姻永远存续之下的共同利益为行动单位。这些预防婚姻风险的行动策略,加剧了婚姻双方的利益博弈和争夺,加剧了婚姻家庭生活的困境,最终产生了“过家人难”这一非预期的社会后果。

悖谬的是,“过家人难”的群体感知会加剧婚姻风险的社会事实,反过来又进一步推动婚姻策略的个体化倾向。深陷风险情境中的个体只有通过不断积累自身人力资本,提高沟通能力和技巧,不断反思和总结经验,在利益防范与投入之间不断权衡,在现实生活与理想期待之间不断平衡。这意味着婚姻焦虑的常态化,也意味着婚姻的成功将主要依赖个人的物质准备和心智成熟程度。当成业、成人变为成家的前提,“先成家后立业”的传统人生道路模式则面临彻底失效的风险,“过家人难”也成为现代性之下无法逆转的难题。

需特别指出的是,D县“过家人难”现象还折射出现代化进程中女性独特的婚姻困境。一方面,“过家人”是一套以繁荣夫家为中心的人生意义系统,女性的家庭地位始终依附于生育功能和母亲身份。天价彩礼背后是对女性生育功能、相夫教子的高度期待,这与现代社会女性对婚姻的情感期待和自我价值实现形成内在冲突。另一方面,农村社会转型对婚姻中妻子的经济贡献要求上升,但女性的经济能力与独立的社会地位相伴,与家庭的从属角色相矛盾,与“过家人”文化逻辑存在相悖之处。这也构成了现代女性对婚姻认同的两难,而实现女性主体性与婚姻价值的相统一,实现家庭发展与女性自我发展相协调,正是解决现代婚姻难题的根本要求。

最后,需说明本研究的局限和不足。本研究的调查以熟人网络的方式进入田野,虽然在法院卷宗等二手资料上可掌握D县整体情况,但在调查村庄的选择上仍受到访谈个案可及性的限制,难以对D县做整体的实地调查规划,对不同村庄的差异性考量不足。另外,调查者(第二作者)的年轻未婚女性身份对婚姻访谈深入性有一定的障碍。虽然课题组在调研过程中不断反思和调整方案,但搜集到的夫妻情感生活方面的资料仍比较单薄,对研究分析的深入性有一定的影响,也可能影响到论点的提炼。总之,本文的结论稳健性还有待更多村庄和更深入的调研资料加以验证,而婚姻风险化在D县以外的农村地区有怎样的表现也是未来值得研究的一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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