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鸣走进办公楼,在走廊里只向迎面走近的同事点点头。天气越来越暖,人们也多了几分活力,但没人像齐鸣走得那么快。楼梯转角张贴着几张纸,有几个人围着看。齐鸣低头走过,没停下来读,心里知道那是工会搞的春季系列体育比赛的墙报宣传。转了个弯,走到堵头打开门,他来到自己的单人办公室。
齐鸣回身暂作沉稳地轻轻关好门,便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物件,掂了两下扭头扬手扔了出去。
一只飞镖砰地射中门上挂的靶子,八环与九环之间。齐鸣空手重复了投掷动作,还用单眼观察了手形。如果可以花点时间瞄准,他应该能射中靶心。
飞镖比赛下午即将举行。办公室里的靶子和几只飞镖是几天前齐鸣报名后暗自买的。正如齐鸣的妻子肖维所料,齐鸣对工会体育比赛的热情极高,这在他所在的机关单位暂时不为人知。
前段时间有天晚上,睡前齐鸣貌似随意地提起了这件事,让肖维猜猜他报了什么比赛项目。当时两人躺在床上,齐鸣开口前的微妙神色曾让肖维以为那是欲望的表现和亲热的征兆,就摆出了一个坦荡的欢迎式姿态。听清问话后肖维冷眼看了看他,闭上眼说不知道。齐鸣说是飞镖,又说优胜者少不了奖励,还有机会代表单位去省总工会比赛呢。
“睡觉吧。”肖维无奈地拉拉被子,不再说话。关灯后高高地放在衣柜上的那些电镀的或者玻璃的奖杯似乎反射出更多月光,她想起两个人都在学校上班时的齐鸣,脑子里都是他获胜时自鸣得意的样子。
齐鸣那时是那所专科学校的图书馆馆员,乍一听这工作,谁也不会想到他赢过那么多比赛。无心参与的人不会留意,馆员业务技能比武春季校内搞、秋季全市搞,全校运动会每年一次,校内师生的知识竞赛则每学期两三次。知识竞赛是学生会主办的,有综合类的也有文理分科的,本来应该由各系学生争奇斗艳,但头名十有八九被教工组抢走。那时全校只有一个主角,猜到是谁了吧。
肖维只在刚刚入职时参加过一次知识竞赛,也是在那时与同组的齐鸣熟络起来的。齐鸣仿佛会为任何比赛或者竞争而兴奋,学东西又极快,他会做足赛前准备也会在比赛过程中全力争胜,他给肖维留下的最初印象何其清新。
有句出处不明的话说:要真正了解一个人,你至少得跟他结一次婚。
上个周六肖维的父亲肖主任过生日,齐鸣随肖维前去祝寿。到场的还有肖维的妹妹和妹夫马知力、小侄子胜胜。退居闲职的肖主任对这种有限的团圆从未满意。大儿子远在国外,前几年又跟国内的老婆离了婚,搞得肖主任见孙子胜胜都会被限时,这不够幸福美满,天伦之乐成色不足。前儿媳和他们翻过脸,执意带着孩子住得远远的,也放弃了肖主任给胜胜安排的重点小学。一想到子女孙辈的状况,肖主任就觉得自己不如同级别的老年同僚们,他甚至也没选到一个更好的家政保姆。
“爸,生日快乐!”二女儿夫妇进门先把两盒包装喜庆的寿礼放在门侧,也就是齐鸣拎来的一塑料袋水果旁边,然后马知力又召唤小侄子胜胜,亮出遥控飞行器,引出童音欢叫。
说起来唯一让肖主任感到欣慰的,就是二女儿的婚姻。二女婿马知力虽然出身乡镇,但借调到省里期间得到了领导和同事很高的评价,现在已经留在省级机关了。当然这也跟肖主任的几个还在位的老朋友有关。无论如何,肖主任觉得要帮马知力很容易,事半功倍,这一点在二女儿婚礼上就看得出,马知力在岳父的朋友们面前礼貌有加谈吐上路,对待几个重要客人也是知轻知重的。
这一切因为对比而更显分明。齐鸣现在的工作岗位也是肖主任托人安排的。起因是肖主任有一次在肖维面前批评齐鸣不明事理不求上进时说得重了些,肖维回嘴和肖主任吵了起来,吵到了当长辈的偏心、帮妹夫多帮齐鸣少这话,后来肖主任在老伴的劝说下,开口托人打通了齐鸣工作调转的关节。毕竟齐鸣那份学校图书馆馆员的工作薪水太寡淡了,而且人人都说这所专科学校快要被撤并了,肖维这才抽身去了教育厅。
没想到的是,面对调进机关单位这明摆着的好事,齐鸣居然不情不愿的,肖维软硬兼施劝了半个月才勉强说通。肖主任自然也没有收到任何由衷感谢,他再次领教了齐鸣的不明事理。
生日餐桌上,马知力看姐夫齐鸣一直没有正式敬酒的意思,只好自己提议两人一起敬岳父一杯。肖主任老生常谈,和两位女婿聊起了工作。肖维事先提醒过齐鸣要说些正面的,不要在肖主任面前抱怨新工作枯燥无聊什么的。因为肖主任一向认为机关工作凡事皆有学问,包括一颦一笑都必有进步空间。所以齐鸣哼哼哈哈几乎一直没怎么说话。直到胜胜摆弄不懂遥控飞行器,把它举到齐鸣眼前,齐鸣才得以脱身。
齐鸣随胜胜离开餐桌蹲在客厅当央,玩具零件摆了一地,一大一小两个人都弓背把头垂在两膝之间。在齐鸣手里,飞行器的螺旋桨很快转了起来,胜胜忍不住把它拿到阳台试飞。胜胜年幼,可他知道玩具的问题该找谁,他跟齐鸣的关系倒不错。
插图:李雨薇
谁知后来谁都没吃好饭——飞行器刚一悬空就画着圈儿跌落楼下,胜胜遥控失利,下楼去捡时摔破了膝盖,大哭了一场。肖主任和老伴心疼不已,回头前儿媳也难免给肖家脸色。马知力连连检讨自己的玩具买得不好,齐鸣则说是胜胜下楼时跑得太快了。的确,当时齐鸣陪胜胜下楼,在电梯口胜胜说自己从九楼跑下楼去会比电梯更快,问齐鸣信不信,致使齐鸣自己一进电梯就疾速按下关门钮和下行钮把胜胜关在门外,结果在一楼出电梯时齐鸣听到了胜胜在三楼的哭声。
胜胜输了。肖维狠狠地瞪了齐鸣几眼。
午饭后齐鸣没有打电话到楼上的大办公室问牌局缺不缺人。打扑克是这座楼里少有的娱乐活动。齐鸣喜欢打扑克,也就忍了他们玩法上的简单粗糙,中午时而打电话问有没有位子。其实这种流俗的打法四个人或者六个人可以玩,八个人甚至更多人也可以参与进去,但齐鸣去玩过两三次后就很少得到楼上的邀请了。
今天齐鸣更不会去打扑克了。他独自休息了一会儿,又拿起飞镖对准了门上的靶子,眼睛的焦点在飞镖尖端和远处靶心之间来回变换……
下午两点比赛开始。参赛的同事们三三两两走向活动室,女人占了一大半,从她们的谈笑中可以听出她们把飞镖的投掷称作“撇”。齐鸣静静走着,让自己不为外物所干扰,经过活动室门口那份参赛名单时也只是微微扭头瞥了一眼。
走过去的齐鸣又原样倒退回名单前,仔细查看飞镖组,但里面好像根本没有他。下周举行的乒乓球比赛也张贴出了名单,他的名字出现在那里的末尾。
写错了?身边有几个人也说自己的名字被写错了地方。一个筹办比赛的工会干事刚刚布置好了飞镖场地,来到门口解释说乒乓球比赛报名的太少,怕领导嫌冷清,工会就临时把十来个飞镖选手移了过去,“好事,这次乒乓球比赛的奖品更好。”
“乒乓球我不太在行啊。”齐鸣说。
“没关系,上球桌就有奖品。”工会干事说。齐鸣知道他这人,之前一起打扑克时他就喜欢皆大欢喜没输没赢。
“哦,这样啊……”有人说。
“那,我只能找时间练练球了。” 齐鸣说。
“对,就是这样。好好练练吧。”周围人多,工会干事心不在焉,也没在意“练练球”这话是谁说的。
齐鸣压下比赛的兴致,回了自己的办公室。他不知道后来活动室的飞镖比赛进行得有多热闹,或者说有多混乱——有人嬉皮笑脸凑近靶子把镖扎上去,有人不满意成绩偏要重新“撇”,也有人干脆要那个工会干事多给自己记几环,末尾好多没报这个项目的也起兴加入,领走了洗衣液、毛巾套装等鼓励奖。
齐鸣在办公室里摘下飞镖靶子,踱起步来。他自己独享一室,所以举手投足相对自由。这是一个窗小光少的阴面房间,原来是间储藏室,现在也堆着一些公共杂物。半年前刚来上班时,部门的徐处长很客气地说很快就会把他安排到一个阳面房间,后来齐鸣随徐处长去了一趟北京拜访上级机关对口部门,不知在北京出了什么状况,回来后徐处长对齐鸣大发雷霆,换办公室的事也不提了。
这事肖维知道,她有个话多的朋友在齐鸣单位另一个部门。至于惹火徐处长的原因和细节她不知道,齐鸣没说,但关于丈夫的言行,她完全可以做出多种极其逼真的想象。毕竟从婚前到婚后,齐鸣都没让肖维做过哪怕一次游戏或者辩论的赢家。
乒乓球齐鸣打过,不过多数是大学时在寝室桌子上打的。两张长方桌接缝处立上几本书当球网,球拍就是学生饭缸组件中的平底小盘。那时几个室友也不是乒乓球爱好者,但年轻人闲暇时喜欢争个胜负。如今齐鸣单位新进了两张球桌,看起来很棒,长宽高自然都与寝室桌子相差甚远。
下班一出单位,齐鸣就直奔北边的专科学校,他和肖维原来就在那里工作。作为财务上苟延残喘的办法,学校的体育场馆晚间和节假日都是对外开放的,体育老师们还分别承包了场地,在这里招生培训赚钱。齐鸣认识乒乓球馆的汪老师。前同事汪老师外租了大半场地,也留了几张球桌自己当教练。
齐鸣说过要练球的。与汪老师打过招呼,对墙练球的机会算是得到了。一颗小白球在球馆墙壁和球拍之间弹来跳去,齐鸣的右臂一次次地重复同样的动作,看似简单,但稍一松懈,就要被迫狼狈地蹿出几大步去挽救。齐鸣明白汪老师的教学用意,要想摘到果子,必须先费力爬树。他和汪老师在学校运动会上打过交道,说起来在那次田赛里,齐鸣还纠正过当裁判的汪老师几处比赛规则的解读。针对跳高单足起跳的判断,两人在赛场进行了持久热烈的争论。所以下午想练球的事时,齐鸣想到了这位切磋之友。
“加快频率!说你呢,要练就把拍握好!”汪老师远远对着齐鸣吼。那些对打学员正打得生龙活虎,这时齐鸣眼皮上的汗水已经不可遏制地往眼睛里钻了。他只有一周时间练球。
空挥一拍,齐鸣没能连续接满七十个球,他忍不住用小臂抹擦两眼,像哭着一样朝汪老师喊:“我今天能不能和他们对打一会儿?”
“想得美!”汪老师声音洪亮,他身边比球网高不了多少的小孩子嘎嘎笑了起来,清脆的笑声回荡在球馆里。
周末天气很好,齐鸣连续练球两天,没陪肖维去看望岳父岳母。周日一晚上肖维都没怎么理他,只管坐在电视前看韩剧。齐鸣坐在旁边,更加用心地等待韩剧结束。
每次肖维离开座位,电视都会被换台到体育频道。这晚直播乒乓球世锦赛。
肖维从厕所归来,电视里又是有两个人在一张蓝桌子两端手舞足蹈大呼小叫,画外两个主持人在喋喋不休地做技术分析。
“这次电视剧真演完了……”齐鸣苦着脸说。
肖维冷着脸夺过遥控器,调回台后韩剧重现,一对男女相互纠缠得正欢。
对齐鸣来说,兴趣一旦产生就挥之不去。只看到一些乒乓球比赛的片段,齐鸣就生出了瘾头。周一上班路上他想到了两场不知道赛果的比赛,就加力蹬车,想去单位的食堂看体育新闻。放好自行车,小跑着到了食堂推开门,他才冷静下来——来吃早餐的同事们都在仰头看重播的本省新闻,边咀嚼边聊省内时政。其实每天的场面都大抵如此,是齐鸣只想到食堂有电视,忘了机关单位里人们的志趣。
平息了气喘之后,齐鸣盛好早餐,照旧坐在靠近门口的座位。隐约记起听谁说过,食堂播放本省新闻频道的节目是机关的一项规定,在这儿他好像从没看到过其他频道,也从没见过谁换台。电视悬挂着好几台,可频道都是统一设定的。
齐鸣低头吃东西,没看见后来身后窗外停靠过来的一辆黑色轿车,也没看见从中走出的新近到任的郭厅长和厅长秘书。穿过被服务员撩起的门帘,两人走进食堂,来到内侧一张铺好餐巾的圆桌旁,随后全食堂的电视屏幕齐齐换了频道,一组抗洪抢险的画面消失,体育新闻奇迹般地出现了,乒乓球世锦赛的消息和比赛集锦交替上演。齐鸣叶公好龙似的被吓了一跳,但其他同事却抬头看得同样津津有味,那些正谈论今年旱涝并存的灾情和省里新领导班子执行力的人也仿佛没有停嘴,直接聊起当下我国乒乓球事业的发展,无缝地完成了话题切换。
早餐后在电梯里齐鸣终于听到了旁人的只言片语——新来的郭厅长是乒乓球迷,少年时进过省专业队。有人说这也是今年工会要把乒乓球比赛搞热闹的原因。
“知道小杜去哪儿了吗?”中午徐处长推开齐鸣办公室的门问。
徐处长推下属的门一向这么突然,齐鸣正在专心地摆弄自己的乒乓球拍,早上徐处长吩咐他尽快整理出来的一堆材料还乱七八糟地堆在桌角。但齐鸣很敏感地看见门口的徐处长手里也拿着一只球拍。也不稀奇,近来中午去活动室打乒乓球的人不少,里面有很多处级干部。
齐鸣用拿球拍的手指指楼上说:“小杜可能去楼上打扑克了。”
“这小子……”徐处长边嘀咕边拿出手机,想了一下转而看看齐鸣,“你来吧,你打电话叫小杜下楼陪我练球。”
晚上齐鸣正在乒乓作响的学校球馆里和一个中学生对打,肖维打来电话说她妈扭伤腿了,让齐鸣马上买几种药送过去。听出齐鸣不很情愿后,肖维小声告诉他马知力正在赶过去,路程远近跟他差不多。
正好一盘分出胜负,齐鸣就骑车去了岳父岳母家,中途在药店买了肖维说的那几种筋骨药,然后发力蹬车前行,勉强比马知力快一步赶到。齐鸣给了肖维一个险胜之喜的眼神,但没有得到回应。
岳母是在园区里健步走时扭伤脚的,肖主任发了脾气,说老太太根本跟不上健步走的队伍,是为了跟对门老太太比年轻体健才勉强为之的。
“那东西是能比的吗?纯属使小孩子性子!”肖主任当着女儿女婿的面说。
“哪是我要跟她比的,是她气人,走在前面嘴也不消停,说走得慢的甩不开小鬼。”岳母在床上伸直左腿说。
大家在一旁劝解。保姆不会上药,马知力帮忙为岳母把药上好。
肖主任消了消气,让马知力和齐鸣到客厅说话,而且少见地先对齐鸣开了口。
“听说郭崇伦去你们那儿当一把手了?”
齐鸣还不知道郭厅长的全名,“哦,新来的郭厅长,好像是他。”
“怎么还好像是……”肖主任皱了皱眉。
“对,我听说了。”马知力说,“原来劳动厅的郭崇伦。爸认识?”
肖主任点点头,“算是挺熟吧,在政协教科卫体委时共事过几年,有需要的话我可以说句话。”
“需要肯定有啊。”肖维来到客厅,看样子听清了此前的对话。她站在肖主任座椅旁边说,“他们机关准备成立个资料中心,我看正适合齐鸣。”
齐鸣看了看肖维,还没跟上她的思维。要成立资料中心的事几个月前他随口对肖维说过,没想到肖维还记得。
“你想去?”肖主任转脸看齐鸣。
齐鸣一张口,肖维的声音又冒了出来,“管理图书资料什么的,他在行。最重要的是他们现在的徐处长跟他脾气不和,他应该换个部门。如果能在新部门抓起一摊业务,也方便往上走走。”
肖维说完短促地瞟了一眼马知力。马知力来到省里后,很快就提拔了一级。
肖主任想了想说:“事情我可以找机会办,但这次你们两口子先想好,自己要拿定主意。”显然肖主任还记得半年前帮齐鸣调动时的情形。“而且你们要给人家留个好印象,人家喜欢你和厌烦你是天壤之别。郭崇伦就是好恶分明的人,运动员脾气,对上他的胃口就好打交道了。对了,年轻时他打乒乓球,好像得过省冠军,在全运会也拿过名次呢。”
“噢——”马知力恍然大悟似的,翘起嘴角伸手拍了拍齐鸣肩膀,“难怪姐夫最近在刻苦练球呢,呵呵。”
肖主任瞧瞧齐鸣。齐鸣一声不吭,身体歪向另一边躲开马知力的手。
一张乒乓球桌已经被挪到活动室正中间。选手和观战的在外围站了几层,厅领导们也在场,所以并不太吵。
机关干部职工系列体育比赛乒乓球项目的第一个比赛日到来,前两轮比赛即将进行。今天的几名胜者将在一周后决出冠亚季军。齐鸣读熟了赛制,但由于身边拥挤,不方便做大幅度的热身动作,只能起伏胸腹深深呼吸。他第一轮的对手竟然是徐处长,但也不算巧,看对阵表,第一轮多半是处室部门内的竞争。
分管工会的副厅长开始讲话,讲到了机关的凝聚力,讲到了省里近来开展的全民健身活动,最后副厅长隆重介绍了曾经的全省冠军郭厅长,并领掌请郭厅长来到场地当央讲话。齐鸣看了看对面的徐处长,徐处长则把目光从副厅长脸上转移到郭厅长脸上,保持微笑。齐鸣两手背在身后反复抓捏球拍的木柄,今早他还以为自己一起床就可以挥拍比赛了,随后才意识到他得先来到单位熬过整个上午和一顿午餐,还要听完领导讲话,再等到自己的场次。
郭厅长还算爽快,讲了几句文体活动对机关文化建设的意义,话锋就转到强身健体和竞技乐趣上,说自己会跟大家酣畅淋漓地享受比赛,以此情绪高昂地结束了讲话。副厅长补充介绍了郭厅长的运动员生涯和其中的全运会铜牌,说郭厅长的直板快攻技术名动一时。掌声响亮地爆发出来。
齐鸣暗暗做出直板握拍的手形,高手似的眯眼看看郭厅长的小臂和虎口。
第一对选手登场对峙,橘色小球跳上桌面,碰过两下球拍,又轻易地跌落到地上。无论如何两个人算是被调动起来了,屈膝挥臂弯腰,比分牌开始翻动,观众时而随之叫好。几位厅领导坐在窗口的沙发椅上,郭厅长也拍了几次手,但显得不大兴奋。
左边的胖选手连丢几分后朝观众龇牙笑笑,稍显难为情地说重在参与。人群里的齐鸣面对赛况脸上露出不耐烦,后来看到胖选手抡圆胳膊又抽空一拍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
直到第四场比赛,才轮到徐处长和齐鸣。齐鸣迈出脚步来到有人围观的球桌旁,犯了一阵幸福的眩晕,在学校球馆练球一周后,终于等到了真正的比赛。对面偏胖的徐处长穿着一套崭新的浅色球衫,是齐鸣出手重挫的极佳对象。
两人试打了几个回合之后,徐处长正式开球。发球伴随着一声慑人的巨响,是徐处长跺脚的声音,但朝齐鸣飞来的球却意外地温软。齐鸣推挡两拍,徐处长竟然接球吃力,很快放出一记高球。齐鸣看准来球,侧身引臂,使出了这两天在学校球馆反复演练的单脚腾空高压扣杀。如果动作不标准发力不充分,乒乓球不会携载这么大的力量,击中球桌后疾速迸射,追身飞向徐处长……
这一球让两位厅长都站了起来走向球桌——徐处长在众人的簇拥中捂着右眼退出了比赛。
“还没人接?”肖维问。
齐鸣垂下手摇摇头,手里拿着电话。徐处长的手机和家里座机一直没人接。
“我来!”肖维夺过电话,亲自拨号。试了几次之后,手机还是没人接,座机的反应变成了占线音。
齐鸣低声说:“要不然……还是别打扰人家了。”
“你现在倒挺知道分寸是不是?”肖维啪地挂上电话。
下午徐处长右眼球被击中后,是小杜扶他去的机关医务室。齐鸣走过去时徐处长身边围着的人正多。小杜朝大家摆手表示自己应付就行,又有几个年轻人跟了过去,所以齐鸣就留在了活动室,后来又打了第二轮比赛,又赢了一场。
肖维下班前就从朋友那儿听说了齐鸣在单位干的好事,但晚上她问齐鸣经过,听到出事后他还有闲心继续打球时彻底变了脸色,停止切菜的手,指着齐鸣不知该说什么。她宣布今晚的首要任务就是向徐处长道歉,并准备好前去看望。可是正如肖维所担心的,他们找不到徐处长,连小杜的电话竟也打不通。
“你还算不算个成年人?伤了你的顶头上司还有心接着玩球?”肖维的火气再度涌了上来。
齐鸣少见地低着头乖乖坐在一边,虽然心里纠正说那不是玩球而是比赛,但他总算还知道眼下自己不该多说话。
肖维骂了几句,看到齐鸣那样子,自己努力平息着恼火。
时间晚了,齐鸣肚子饿了,但也没说出来。又过了一会儿,等肖维终于冷冷地甩出一句“你做饭”,齐鸣才挽起袖子去厨房,接着切肖维切了一半的菜。他感觉这次把妻子气得不轻,在刀起刀落间回想着徐处长捂着一只眼睛的样子,又回想到那一记惹祸的大力扣球。随后齐鸣拦不住自己,又想到了第二轮比赛自己与对面的小伙子互有攻守最后幸运取胜的情形……
肖维在齐鸣身后看他切菜越来越慢,深深吁气后也走到厨房,开始打鸡蛋搅拌。
“你也别多想了,明天好好道个歉再说吧。”肖维恢复平常的语调说。毕竟她见到了齐鸣这副有心事的样子,要是她不善包容,又怎么能和齐鸣生活到如今呢?
她说:“其实我也不是要你马上脱胎换骨,变成马知力那样,但你要懂得开始改变自己,成熟起来,起码不要输给别人太多……”
听到“输”字,齐鸣拿菜刀的手停顿了一下。肖维说:“好了好了从长计议吧。”齐鸣则又想到了很多,包括他曾经意气风发地参加种种竞赛的场面,到机关工作后那间狭长阴郁的办公室,肖主任和马知力面对自己时的表情和语气,然后是徐处长捂着一只眼睛的样子,那一记惹祸的大力扣球,第二轮比赛自己与对手互有攻守最后幸运取胜的情形……其实自己反手发力的能力是薄弱的,齐鸣看着手中的刀柄想,也许真的应该改用横拍。
徐处长的眼球没什么大碍,当时挺疼,分泌了不少泪水,但用了医务室的眼药水之后感觉就好多了。只是眼里的红血丝消退得慢,第二天戴了一副茶色眼镜上班。不过齐鸣的道歉进行得并不顺利,上午他几次张嘴徐处长都恰巧对其他人高声说起别的事,下午徐处长的办公室一直没人。
下班回到家,齐鸣起初只说徐主任眼睛没问题,在肖维的追问下才说了道歉未遂的情形。听了情况后肖维沉着脸摇摇头,意识到了局面的尴尬。
晚上肖维给爸爸肖主任打了电话,言语间分明提到了徐处长和郭厅长,也提到了资料中心,但这些又似乎与齐鸣无关,跟此前肖维为齐鸣安排离开学校调入机关的事时一样。
直到接下来的周末,肖维的心情才好转起来。肖主任打电话找过了郭厅长,很得当地说了女婿齐鸣的事。虽然肖主任心里不看好这个大女婿,但替他办事反而加倍用心,连他自己都羡慕齐鸣的福气了。结果有些喜人——郭厅长对齐鸣有印象。郭厅长没提齐鸣出球打伤徐处长的事,却说见齐鸣打乒乓球生龙活虎,做事也一定尽心尽力。肖主任听得出来郭厅长话里虽有一点客气,也确实也有小小的欣赞。讶异之外,肖主任想起一部机关小说里有句话:领导的爱好就是你的毕生事业。他知道齐鸣肯定没有这么高深的想法,有此效果纯属歪打正着。
父女俩通电话说这事时,齐鸣已经偷偷去学校球馆练球了。徐处长受伤后,齐鸣知道自己不再适合在家里高声谈起球技,不再适合亮出球拍对镜挥舞。但练球不能停,他总觉得第二个比赛日非同小可,届时观众只会更多,胜负肯定更受瞩目。郭厅长和另一位厅级巡视员将作为前两轮轮空的选手参赛。根据齐鸣此前对潜在对手的观察分析,没有意外的话,自己极可能在半决赛或者决赛对阵曾经的全省冠军全国季军郭崇伦。
午饭过后,齐鸣把球拍塞进塑料口袋里悄悄出了门,练完球,晚上回家的路上买了肖维爱吃的熟食,一回到家就乖乖去洗掉一身汗臭。走出洗澡间,齐鸣发现肖维已经盛好了饭菜、切好了熟食在饭桌旁等他。
“练得怎么样?”肖维边夹菜边问,情绪明显不同于前几天。
齐鸣极力察言观色,但他毕竟没那机智判断和玲珑应对的本事,只能回答:“还好。”
“比赛时好好打。”肖维说。这句也是肖主任的间接叮嘱。
齐鸣不明就里地“哦”了一声。他不知道肖维和肖主任谈过什么。父女俩当然都确信他绝对没有机会对着郭厅长大力抽球。
决赛日临近,就在明天。这次的选手更有分量,下午齐鸣经过单位活动室,看见里面添设了供选手休息的椅子。他悄悄离开,骑车朝学校奔去。
一双新运动鞋踏进学校乒乓球馆的门口,在棚顶的光照下,齐鸣投下一个比自己魁梧太多的身影。他朝球馆里侧走去,馆内打球的少年儿童在他的余光中照常围着球桌蹦跳喊叫。
汪老师看见齐鸣走过来时那副比武般的架势,叹一口气,望望里侧另一群孩子的教练。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是齐鸣约好的对手。前两天老头儿对几个想练球孩子的家长说自己四十年前是省专业队的队员,基本功扎实,还含蓄地表露自己是当年队友中的佼佼者。齐鸣听到了,而且动了心。按照年纪推算,老头儿或许是郭厅长的省队师兄呢。虽然保养欠佳显老一些,但老头儿的身材也近似郭厅长。最重要的是,老头儿持拍打球时,惯用的分明就是直板快攻技术。如果能在赛前和他打一场,相当于为对阵郭厅长打了一次成色十足的模拟实战。
“凭什么让人家跟你打,赢你又不光彩。”当时汪老师对齐鸣说。但不知齐鸣是个多有吸引力的对手,他走过去扶着球桌和老头儿说了几句什么,声音不大,食指在自己和老头儿之间来回指指,老头儿斜眼看了看他,沉着脸竟答应了。
今天不巧,老头儿的学员多,要齐鸣等等。齐鸣看看足够热闹的球馆,心甘情愿地等在一边。
肖维知道他今晚会去球馆,她从默许他继续备战,到逐渐好奇齐鸣这样的人这次究竟会搞出什么名堂。晚饭自己吃了点东西后,肖维看见齐鸣床头被翻得走形了的两本书,便饶有兴趣地拿过来,一本书是《乒乓球技术详解》,另一本是封面上有一个击球选手剪影的《乒乓球竞赛规则》。
她在沙发上翻书,片刻后就有了浓浓的睡意。肖维睡了好一阵子齐鸣才回家,进门就哼着歌大张旗鼓地换衣服洗澡,显然心情很棒。
“怎么,今天球打得好?”肖维问。她有点被齐鸣的情绪感染了。
“别提多畅快了!”齐鸣边淋浴边说。
“你,要打就来吧!”两个小时前,球馆里那老头儿喊齐鸣。
齐鸣边响亮地答应边跑过去。有几个练完球正要走的学员停下脚步,要看一会儿。两人拉开架势。汪老师也朝这边扭过头来,平心而论他承认齐鸣眼尖手快,学艺确实有灵性。
谁知一开局,齐鸣就一再丢分。自己发球时尚且能打几个来回偶尔得分,老头技术动作娴熟,但脚下移动稍慢;老头儿发球时,球弹到近前了齐鸣才看得清,结果回球差得邪门。来球一定旋转得厉害,有几次打飞后他甚至不知道该去哪边捡球。老头儿的学员们在旁边叫好起哄,也报出拉大差距的比分。
赛前齐鸣还担心没人计分无人喝彩呢,现在看来比赛的氛围倒是不缺。他深吸了一口气。
又轮到老头儿发球。老头儿把球高高抛起,小臂一颤,球又迅疾地飞了过来。接发球毫无改观,齐鸣又丢一分,眉头皱紧。老头儿要接着发球,起始姿势和之前每次发球分毫不差。
“等等!”齐鸣高声喊,像是明白了什么。
老头儿左手接住抛起的球。齐鸣说:“你是不是遮挡发球了?”
“什么遮挡发球?”老头儿问。
“你发球时用胳膊挡在球拍前面,干扰我判断来球,对吧?”
“是你自己接发球技术差。想看清楚发球你打网球去啊。”老头儿扬起下巴。
围观的人多了起来,汪老师不知什么时候也走到近处。
齐鸣说:“根据国际乒联现行规则,球与球拍接触时,发球运动员身体的任何部位和衣服都不能在球网以及两侧网柱顶端与球之间连线所形成的虚拟三角形之内或上方,以确保不遮挡接发球球员的视线。你做教练的,怎么不讲规则呢?”
齐鸣这副样子汪老师似曾相识。那时争的是跳高起跳,现在论的是乒乓球发球。
“三角形?”老头儿没听清那个长句,“你打不打?是你非要和我打一场不可的。”
“你再发球。”齐鸣说。
老头又弓身抛起球,右臂后引,出球。
“你看你看!”齐鸣让围观的人看对面,“左胳膊遮挡了吧?左胳膊差不多全进虚拟三角形了!汪老师,你看清了吧?”
汪老师见大家都看自己,支支吾吾地说以前本来没有什么无遮挡发球的规定。
老头儿冲齐鸣说:“你别扯那一套,外国人自己发球不行,想欺负中国运动员才搞出那些狗屁说法。我打球快五十年了,向来这么发球,在省队时大家都这样发,怎么了?”
汪老师打圆场说:“老运动员确实都这么发球,不是马上改的事儿。”
“老运动员……向来都这么发球吗?”齐鸣自言自语似的。
“是是。打球吧。”汪老师说,“重新计分也行。”
老头儿压了压火气,单掌托着球,再次准备发球。
“既然老运动员向来都这么发球……”齐鸣看看他,又看看汪老师和围观的人,用球拍朝对面指了一下,“那现在到你开始遵守规则的时候了!年纪大不代表可以耍赖。”
“你这种人……”在周围大人小孩儿的目光中,老头儿眯眼瞄了齐鸣好一会儿。
齐鸣半蹲着准备接球,嘴里说:“听懂没?要么痛快点儿认输,要么每个球都按国际规则来!”
老头儿头颈部的血流量骤增,甚至有些咬牙切齿,“好好好,今天我就用你的狗屁规则教训你一次!”
齐鸣没有回嘴,注意力高度集中在接发球准备上。老头儿抛偏了一次球,赶忙自己接住,有孩子笑了两声,捂住嘴。又一次开始发球。在齐鸣视线里,这次老头儿没有遮挡,击球动作却明显走形。球呆板地跳过来,轻微旋转的方向早已明示。齐鸣精神一振,引臂抡起球拍,呼地击打过去。现在他对明天巅峰对决的局面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
一拍狠狠抽中来球,刹那间小球掠过球网撞击桌面弹起。不知为什么,一颗乒乓球在球桌上的弹射,竟似乎发出宏大的爆破声响,还引出无数次不应有的震耳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