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死车库醉酒卧倒者”案：是犯罪还是意外

2019年7月20日凌晨，河南省三门峡市男子王琦驾车驶入自家小区的地下车库时，致一名躺在升降杆下的醉汉身亡。因涉嫌过失致人死亡罪，王琦被警方刑拘。后检方提起公诉，认为王琦驾车进入停车场时，没有判明路况，应当被追究刑事责任。在王琦家属看来，这是一场意外，而非刑事案件，“肯定不构成犯罪。事发时是深夜，车库入口处光线不足，醉汉又躺在‘视觉盲区。任凭谁也想不到底下会躺着一个人吧”？各方对该事件的定性产生较大争议。一年多过去了，这起案件仍未有明确的责任认定。

醉汉被绊倒躺卧车库入口遭碾死

2019年7月20日将近凌晨1点，河南省三门峡市男子王琦驾驶一辆越野车驶入自家小区的地下车库，在通过升降杆时，致一名躺在杆下的醉汉身亡。该醉汉系同小区住户李世斌。

根据相关监控录像及行车记录仪录像资料显示，2019年7月20日凌晨0时40分许，李世斌摇摇晃晃走在小区内。在地下车库的入口处，李世斌拐了个弯，朝车库走去，随后被横在身前的升降杆绊倒。李世斌身体向前一栽，倒在地上没有再起身。

约10分钟后，王琦驾驶一辆越野车，从小区门口进入，左拐驶向地下车库。他和坐在副驾驶上的母亲均毫无察觉，碾过躺在地上的李世斌的身体。王琦下车时，李世斌还在不断发出呻吟。王琦立即呼叫保安，并拨打急救和报警电话。

根据三门峡市湖滨区人民检察院《起诉书》内容显示，李世斌被碾压受伤，经抢救无效后，因“钝性外力作用腹部致肝脏、脾脏损伤死亡”。

事发当日，王琦因涉嫌过失致人死亡罪被三门峡市公安局崤山分局刑事拘留，并于2019年8月3日被批准逮捕。后检方提起公诉，认为王琦驾车进入停车场时，没有判明路况，应当被追究刑事责任。

在王琦家属看来，这是一场意外，而非刑事案件，“肯定不构成犯罪。事发时是深夜，车库入口处光线不足，醉汉又躺在‘视觉盲区。任凭谁也想不到底下会躺着一个人吧”？

小区物业称，该车库入口禁止行人通行，物业已尽告知义务;事后，该醉汉酒精含量被测出约为醉酒程度的4倍;警察做了模拟实验后称，越野车在拐入车库的瞬间，可以看到躺在升降杆下边的假人，但遭到了王琦一方的质疑。

随后各方对该事件的定性产生较大争议。

检方：犯过失致人死亡罪

2020年1月3日，湖滨区人民检察院对王琦提起公诉。检方称，王琦过失致人死亡，情节较轻，其行为触犯了刑法第二百三十三条，犯罪事实清楚，证据充分，应当被追究刑事责任。

根据刑法第二百三十三条规定，过失致人死亡的，处3年以上7年以下有期徒刑;情节较轻的，处3年以下有期徒刑。

2020年8月28日，湖滨区人民法院开庭审理了该案，但未得出结论。同年10月9日，被羁押了447天的王琦获取保候审。

事发后，究竟是“过失致人死亡”还是“意外事件”成为各方争议的焦点。而围绕该焦点，警方和王琦家人都做了相应的模拟实验。

警方的侦查实验认为，驾驶员在案发时空条件下动态通过地下车库入口时，绝大多数情况下能在左侧玻璃看到平躺和侧躺在水平距离50cm、100cm、150cm和200cm处的假人，而正面则几乎不能看到。

王琦的家属也做了相似的实验，他们在事发地面上放置了一个一米六左右的人体模样草袋。“两个小时，十余辆车都碾过去了。”王琦的父亲王东兴说道。

王东兴称，在庭审时，他们还提交了一份与本案相似的判例。该判决书显示，2018年10月16日16时许，任某驾驶一辆小型轿车，行驶至某大厦地下停车场入口通道时，与躺在此处的张某发生碰撞，致其死亡。法院认为任某的行为不构成过失致人死亡罪。

王琦一方以上述判例为由要求法院“同案同判”，审判方则认为该案例不能作为审判依据。

车主家属：系“意外事件”，有赔偿责任但无罪

一年多过去了，这起案件仍未有明确的责任认定。

2021年1月15日，这起“碾死车库醉酒卧倒者”案在三门峡市湖滨区人民法院第四次公开审理。

庭审中，公诉方提交了两份新证据。一是王琦在驾驶车辆通过小区时，时速达到了约18公里，在通过升降杆时，时速约为12公里。公诉方称该地段限速5公里;二是警察通过模拟实验，认为在案发时空条件下，王琦在动态通过地下车库入口时，可以看到地上躺人的情況。

王琦一方则提出，该地段的5公里减速标志位于升降杆之后约35米的车库正式入口处，“由于车库的设计问题，起降杆所处的位置只是车库路段”;警察的模拟实验有先入为主之嫌。该实验是由民警执行，且实验人员来回倒腾入库，其反复实验也不符合正常车主的驾驶习惯。

因此，王琦的家属始终认为，这是一场意外事件，而不是刑事案件。

“有赔偿责任，但绝对不构成犯罪。我儿子是在完全不能预见李世斌躺在车库地上的情况之下，不慎碾压了他。”王东兴说。

王琦的母亲李少青也说，事发时，儿子正常驾驶汽车进入小区，既没有接打电话，也没有听音乐，更没有和坐在副驾驶上的她聊天，一直集中精力开车，在毫不知情、看不见、不能预见的情况下，车辆入库时突发颠簸。

“儿子下车后，就闻到强烈的酒味。”李少青说。李世斌醉酒倒地后，监控视频显示，小区过往的居民没有看到，在车库入口附近巡视的保安也没有看到，她坐在副驾驶位上也没有看到，“凭什么要求我儿子就一定能看到？根本就不可能看到地上有人。”

李少青认为，这就是一场单纯的意外事件，不理解警方、检察院为什么一定要办成刑事案件，“任何人也想不到在半夜三更时，车子90度直角左拐、下坡后，车库栏杆下会躺着一个酩酊大醉的人，那里就是视角盲区。”

“我不可能预见凌晨12点多那块儿会躺着一个人，当我驾车通过时，我也不可能看出。”王琦称，他自2008年拿到驾照后，开车多年，从未发生过任何交通事故，“而这一次我也是正常驾车回家，也履行到了一个正常驾驶员驾车时的注意义务。我的行为就是一个日常的行为。”

王东兴认为，儿子在这起意外事件中开车不慎碾死了人，不应承担刑事后果，但家属愿意承担赔偿责任，“我们承担主要赔偿责任，对方自己也有过错，也应该承担一部分的责任。”

王东兴说，事发后至今，他們曾多次和李世斌的家属商谈赔偿问题，但因对方一直不愿意厘清双方的责任，商谈始终无果。

对此，王琦的代理律师称，“本案纯粹是一个民事问题，用刑事手段解决的方向本身就是错误的。”

截至本刊发稿，该案尚未宣判。

律师：刑法上的过失取决于预见的可能性

此案争议的焦点是驾驶员王琦在正常驾驶过程中能否看到李世斌。从法律的角度来说，如果王琦在正常驾驶时能看到李世斌而使事故发生，即为过失致人死亡;如果看不到，则为意外事件。

河南豫龙律师事务所律师付建介绍，“意外事件”是指行为人无法预见、没有预见会发生危害结果，以致发生危害结果。在认识因素上没有预见到事故可能会发生，而且根本不可能预见到，在意志因素上行为人对此危害结果的发生持一种否定的态度，即不想使危害结果发生。

“过失致人死亡，则是指行为人应当预见自己的行为可能发生危害社会的结果，因为疏忽大意而没有预见，或者已经预见而轻信能够避免，以致危害结果发生。”付建表示。

北京京师律师事务所律师白小强介绍，刑法上的过失只分疏忽大意的过失和过于自信的过失。“如果一般人都能预见到并能避免，你没有预见到，就是疏忽大意的过失，就可能构成过失犯罪。”

他表示，按照交通法规和驾驶习惯，进出地下车库是应当小心慢行，注意上下行的车辆，但并不是要提高到非常警惕的地步，因为地下车库出入口处基本上都禁止行人进入，“如果一般人都能想到出入口地下会躺着人，那么就属于应当预见”。

白小强说，如果此时司机应该观察而且也能观察到，却没有观察，那就属于疏忽大意的过失，属于刑法意义上的过失犯罪，“罪与非罪不区分过错程度，只看是不是一般人都能否预见到而当事人没有预见到。”

付建介绍，意外事件致死的本质是缺乏预见而又不能预见。

“王琦对醉酒男子的死亡结果，在主观方面既没有过于自信的过失，也不存在疏忽大意的过失。”付建认为，王琦无从预见在深夜地下车库的转角路上会有人躺卧。正常情况下，凌晨时分绝大多数人应该都在家中休息。此案中，死者凌晨醉酒并躺在地下车库入口的情况实属特殊。在当时的时空条件下，结合案发的时间是在凌晨，光线不足，地点是地下车库入口，一般情况下此地除了过往车辆是不会出现行人的，所以王琦几乎没有可能预见该种情况的发生。

付建表示，王琦的注意义务只能基于常识和习惯，不能以“损害结果”评价当时的主观心理，而苛求行为人具有对自己行为负有注意可能发生死亡的义务，显然是无限扩大了注意义务的范围，因而也就谈不上“疏忽大意”。

（《中国新闻周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