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碑

2021-02-24 02:31程杨松
延安文学 2021年5期

程杨松

滴落之势

三月显然太过沉重,无声跌落季节步步深入的黑暗之渊;四月或许太过仓促,蓄势垂覆多少猝不及防的无辜额头。时间是纵向的赋型与呈现,纷纷扬扬,经过我,经过世间万物,经过宇宙洪荒。被它纵深掩埋的人与事物,雪染空山,泥销云骨——这是时间积重难返的惯性表达,逝者自逝,来者自来,行云流水般层层递进,无力抗拒又无计可施。

一条个体生命的采采流水,细巧,蜿蜒,有限,在时空的坐标里真实显影一段抛物线的随意弧度和定设轨迹,穷其一生淘洗着沿途的碎影与浪花(或许有朗润的歌喉),不过期许留下有限的印痕(时间的、空间的)。除了被流水清洗和俘虏,而我更关注被一条河湿润的堤岸。卑微如我者众,没有江河急转,亦无泥沙俱下,不过一枚某刻于云层无意旁逸的细碎雨滴,坦荡认领一程被风主宰的决绝滴落之势,大地是我们唯一的去向和承载。云层板结、铺迭、翻涌、浩大,有着无意西东的性情,却分明是笼罩一生的由来宿命——或者天光,或者云翳,这是我们头顶的一片苍穹(也是无垠的)。我们在各自的云朵下短暂建构故乡与异乡,让身影相认又忘却、重逢再别离。

风以旋流之状来自亘古的远方,积攒经久的情绪,带着陈旧的气息(或许也是新鲜的),在去往陌生天堂的路上经过纷纭人间,或者浩荡,或者柔顺,或者婉转,或者低徊,把内心的隐秘随意暴露,有着多变的频次和性情——但我不会知道,命运的枝丫会被它最终吹向何方?被风推送的旅途,于是有了纷飞尘土,有了疏离身影,有了未知的岔口。我们接受冥冥之中的暗示,让脚步跟随风的指引抵达此生笃定的远境或归址。

阳光晴正、朗烈,与云絮交换眼神并达成默契,在东山和西山之间反复奔跑,以盛大的热情频频光顾人间,也搬运着此兴彼落、环环相扣的昼夜。瓢泼之势的浓稠目光,有黄金酿造的纯粹质地,把阔朗的繁华深情凝视(是另一种无隙的摩挲),宛如横平竖直的恣意书写。躲在阴影里的轻声喟叹,宛如板结的真实忧郁,那是阳光浅睡时发出的鼾声——有人在阴影里试着分辨南方和北方,试图找到逆流直上的唯一秘径。

黄昏似乎又延长了一些,有着温柔的诗意缱绻。晚风轻声吹响了众生归返的哨声,斑斓的云霞点染了腮红;疏零的炊烟随风扶摇,抬高了原乡的视野;路把匆忙的脚步分别拽回。夜鸟拍扇着黑色的翅膀(那是白日燃烧的余烬),把天空收回,也把远方收回,把露野的生活收回,再把无边夜色(宛似一枚露珠)简洁含在喉中——夜如一滴深浓的墨汁缓缓滴落,涌漾,卷积,渐渐淹没四野和人间,星月与灯火开始疏离闪烁(仿佛溅起的浪花),于是一切便都有了归宿。

一场夜色覆盖了世间发生的许多事情。天空又翻过新的一页(或许是雷同的)。大地删繁就简,抹去日间繁华与喧嚣,铺开新的纸笺。寂寥的星光宛若零星汉字,在苍穹接续把人间简洁歌颂(冷静的、真切的)——而我,在最后的黎明到来以前,将最终滴落尘土、渗透大地并溶解于纯净的黑暗中!

环流河

一条环形跑道长久滞存,闭回,细狭,有婉转的曲线、潦草的弧度和陈旧的质地,将一片参差错落的空间深情挽入怀中。那是一条生命的环流河。每一天,晨间或者黄昏,有人接踵而来,将行迹反复黏贴其上(粗糙的),将时间持续贯注其间(反复的),踩下虚拟空泛的足迹,又被时间的环形水流濯洗、稀释并送走,无可捡拾——如若把环形跑道比作一只硕大的表盘,我的躯身是一枚不死无休的时针,在循环反复的游走中试图诠释生命的简单存在。

水泥质地的环形跑道,倔强,冷硬,沧桑,那是时间耐心涂抹的浓厚釉色,带着平铺环叙的另一种艰难和崎岖,却分明有惯常的丰富和生动:晨风推搡曦光跑过,飞鸟衔着天空飞过,明月携带往事徘徊,云霞如芳菲流落,星光似簇雨滴落……把所经历的一切无形收纳又和盘托出、无私奉献,只保留它一截空荡荡的环形河床,但一定有着内在流动的质地(譬如气息、光亮或者黑暗),它们提示着我:已经逝去的和即将逝去的,彷如风从山岗上来的空垠的永恒。环途简朴却熟稔的草木带着似曾相识的植物气息,于圈养的咫尺空间里不动声色缓慢生长,试图把循环更迭的季节再一次生动赋型,作为此刻最应时又贴切的背景。一个习惯把身体流放户外的人,一个注定与时间为敌的人,一个乐衷和自己较劲的人,在汗水浆灌中把一串绵密的足迹均频砸入环流河中,溅起幽微涌漾的浑浊回声(似无形的涟漪),成为此时行迹的真实注解。于是环流河中便有了呼吸和心跳的急促潮声,便有了一份生命的朴素意义。

生活是另一条逼仄的环流河,向暂时栖息的大地妥协,学会在极简的微观里建构并积久循环。每一天,我独自一人,谢绝内心的高蹈放纵,背负浅薄的余生梦想,接受命运的苛刻安排,在局促的异地空间和定设的有限环节里,让生命的流水和生活的步骤丝丝入扣、步步为营,没有潮涨潮落的汹涌跌宕,却有静水流深的笃定心安和逆来顺受的荣辱不惊。一条河流最大的坤德,便是懂得珍惜如常并甘愿接受沿途堤岸的真诚约束。应该是这样——人至中年险境,心事渐渐深下去,理想却渐渐浅上来,最终去粗存精、去伪存真并浮出水面:亲友安康,生活温足,内心谐宁,除此于我皆是奢执与妄念。或许,一条不盈不枯的河流,方能行稳致远并持续滋润两岸更多的风景。

夜晚是一条河流宿命的停靠码头(哪怕是放荡不羁的河流)。一盏适时亮起的晚灯便是引领心旅归航的灯塔。月亮沿渐变的轨迹继续流浪人间,渐趋丰盈圆润,宛如一枚饱满多汁的乳房,汲汲分泌浓稠的月华(乳汁一样),款款沐浴人间大地,滋养亘古而今的离愁与别绪。泠离的星光斑斓璀璨,昭示一个城市晚夜难得的诗意美好即将过去。此时有人轻轻叹息,抖落一身月光,关闭窗户与门扉,熄灭幽幽晚灯,如一尾游鱼蜷身窄仄的床榻间——窄仄的床榻是他另一条陌生的吃浅的环流河,带着呼吸蹙动和血液缓流的韵律——而他,将循沿这条河流溯回有着故乡和亲人的梦境彼岸,宛如回到初生的从前!

遭遇流浪的植物

北方晴燥,四季少雨,但总会来(需要抱持多一些耐心),譬如春天——信风稍解云意,一场春雨便怯怯来了。北方的雨落在城市这边,也落在城市那边,步屐款缓,有多雾的眼神和湿润的肤质。雨把高低错落的琴律弹给了尘封的窗台和门扉(久违的、生涩的),雨给了大树的家人每一片叶子,也给了小草不多不少每人一颗,宛似洒落的一地星光,把尘浊的心与日子润亮。

雨水、惊蛰、春分、清明……在北方以北,于局促的倒弧形天空下,一个久居他乡的人,循沿一条节令的回型河环游,试图在余生的反复练习中寻觅生存最本质的真谛:看第一缕晨曦把天空漂白,看又一个晚夜徐徐拉合幕布,看一阵风率性走过的路径,看一场雨慈悲布施的情节……开始关切这些天地间被世人长久忽视的大事件。

若是再聚焦或者更琐碎一些,我愿意,把剩余的关注都交给植物(就像把剩余的心事都交给墨迹)——关注一棵树何时长出第一粒新芽、何时飘落最后一片叶子;关注一朵花何时把阳光贮藏进心房又让蜂蝶占领,关注春天耐心把沉寂的草木一一唤醒又在草木中具象呈现……风清景明,万物扶新。在春天的草木间,我们都是简单呼吸、纯粹生长的命运,有着随势入流的性情,共同感受并体恤微物熹光的和静之美。

沿楼下一条环形路,是通往旧熟的春天之路。我拿出手机,用一款“形色”软件,把路经的植物一一辨认,就像与失散已久的故人异地再相逢:吃绿渐深的地毯草与新泥耳鬓厮磨,叉子圆柏怀揣淡定冷凝着陈年积绿,丁香花从容摇曳着细碎的芬芳(是跳跃的诗句),连翘忙着把纷纭绿叶和黄蕊参差搭配,樱花将炽灿云锦精心剪裁并系上华丽枝头,刚竹将奔跑的路径交由风来指引,柳枝在北方黑土蘸一管春天的气息泼墨写意杏花烟雨江南,杨槐接受东风的暗示急切切把绿意发酵并举上枝杈(昭示即将进入的盛夏繁荫),灼灼燃放的桃花随风招展,是浓情爱意的分泌漫漶和物语表达(热烈而纯切的),羞红了多少甜蜜的脸颊……在紧凑的陌地春天里,这些空间被禁锢的草木花卉,保持与生俱来的初心,把时间节令发展下去并给我以内心暗示:愿得年年,繁枝子满,绿叶阴浓——虽然这不过是痴心妄念。

草木有信,植物可亲。我们都是流落异乡的、被生活耕种的作物,在岁月的迭进中感怀卑微的生存与命运。每一天,我用虚拟简洁的音频联线远方亲人,却朝朝暮暮沿一条环型路致以经过的扶摇草木深情问候,细微关切它们的生长与迁变,犹如晨昏定省般。此时风声婉转,鸟音啁啾,芸叶喧哗,带着旧识的家乡口音,提示我离别经久,怀乡当归,归抵南方故园不可缺席的春天宴席!

假如让我在回忆或想象中又一次回到南方、回到村野,我会轻声吟咏苏浅的一首短诗:

如果是在树林,就应该

有蘑菇

但你不要带篮子来

林子这么美,早晨才刚刚开始

你留下的路和地址

黄昏后

轻轻敲着你的门的

或者雨水,或者蘑菇

但不是我

我顺着风长到树上去

我要绿了

忽忽念南方

梦幻般轻盈的晨雾渐渐褪散,云烟般的水汽却袅袅蒸腾,涵养着一脉江流的淋漓元气。芳菲炽灿的朝霞被风推送出山巅,瓢泼洒落百里蜿蜒信江,涌漾一江细碎的金光,伴随着欸乃跌宕的涛声,呈半弧形缓款流赴远方。“咿呀,咿呀”,几只鹭鸟衔着温柔的曦光从江面扑簌簌掠逝,划过一道道优美的弧线,却洒落一串水淋淋的音符,带给内心的轻轻颤动。更远一些,似有帆影点点,随波摇曳,水墨勾勒一角疏离画意。铅灰的天空、青黛的远山、朗阔的城市……在一截清凌凌的江面交相融叠、渐渐显影,于是便有了细细濯洗后的水润明丽。

当一条迤逦的信江与一座温婉的饶城美好相遇并穿境而过,会是一份眉目相峙、暗通曲款的默契与安宁。森林公园、三江公园、双塔公园、陆羽公园、樱花公园、绿地公园……十数个公园被一条信江穿针引线、细密缝织,沿两岸接续排布数十里,走势婉转绵延、迎风扶摇顾盼,有各式花树繁茂云集,随春意起兴发为花苞、结为稠叶,拂动一树星芒,即兴写意江南锦瑟年华。那是另一条跌宕的河流,是一座城市的环腰缎带,是多数饶城人的始发地和归址,把一页页绿意纷纭的晨光诗意烘托。

一条碧波盈荡的信江深情盘绕、缱绻款流,除了赐予一座城市水色清丽,映照她芬芳迷人的雅姿,也见证她日复一日的朴素日常。都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可比一城山水更早醒来的,是乐山乐水、见仁见智的饶城人。多少次,当我于沁凉的清晨,披霞沐风漫步信江边,随处可见钓者散坐堤岸,神容安详,几竿丝线闲勾烟水、垂纶沧浪,挥洒几许逸性;歌者临江啜风,引颈高亢,将一腔心声溶解于纷繁浪花中,听汩汩江声呼应心跳;舞者各自簇群、各显声色、各分平仄,释放一夜滋养的精神与活力,把一座城市的黎明动感呈现……当夕阳西坠、黄昏垂降,晚灯闪烁、霓虹璀璨,信江两岸将再次沸腾,再次表达一条江水的博大与热情——假如饶城是一册书卷,彷如林间雅集的信江之滨,无疑就是她最美的封页,多许饶城人的清晨将在这里翻开、夜晚将在这里合上。

我不知道,是一条江让一座城有了灵性,还是一座城让一条江有了皈依,但我却知道,这座枕山衔水、山水相亲的美丽饶城,便是我人生河流长久泊靠的唯一岸汀——16年前,当我勃发的青春于无意间经过饶城、经过信江,我的目光便被饶城所牵引、内心便被信江所掳掠……那一刻,我分明听懂了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声:江城融谐、山水潋滟的饶城可堪安置肉身,可堪安放理想,亦可堪安顿生活!在随后的日子里,我释放激情、播洒汗水,往来奔波、几经辗转,最终在信水之滨娶妻生子、安身立命,将余生岁月在饶城辛勤耕种。

蛰居饶城十余年间,我与这座城市朝夕相处,也便有了她的气息;与一截信江日夜对视,也便有了她的质地。十余年来,除了悉心操持一件朝九晚五的工作,获撷一份衣食无忧的用度,延续步步为营、层层递进的生活,闲暇之时,我像一缕微风追随信江的脚步,像一滴雨水融入饶城的胸膛,抒怀云淡风清的诗性,享受山水恩赐的快乐:或于清晨呼朋引伴去攀登云碧峰,让积碧流翠的林荫涤荡山风、淘洗肺腑,看半城山水相互交织、相濡以沫、相得益彰,也看一泓信江逶迤流逝大地远方和人生未来;或于周末携妻带子去市民公园倚树而立、席地而坐,追逐几朵白云的来与去,拥抱一穹广袤的湛蓝,也接受朗润阳光的温柔慈爱;或于黄昏孤身独影徜徉信江书院,向陈砖旧瓦读识千年饶信文化,听披风芸叶讲述百年信州历史……更多时候,我听从一脉信江的召唤,在江边坐下来,投身纷披草木怀中,让猎猎江风将肉身吹拭,也让汩汩江水将内心洗涤,于是便多了一份身心澄澈与清宁。

再后来,我被一份工作推搡去北方都城,远离饶城,独栖向北的枝头,于偌大的空间背景下陷入一场深居简出的微观生活。置身燥朗的北方,湛蓝的天穹也包含忧郁,洁白的云絮也写满别愁,涤荡的北风更常常传来远方的讯息,拨弄起思乡的心弦,让我深切想念南方、想念饶城、想念信江,想念千里之遥的妻子亲朋,想念他们如饶城般朗秀清丽的背影、信江般纯澈熟悉的眼神,以及简常安怡的缓慢生活……以至我必须借想象回到故园、回到从前。

既使千里相隔、归少离多,我亦知道,如今饶城得佳山秀水的福泽,借创建国家卫生城市之契机,将“大美上饶”作为城市建设与管理的信奉并落实于日常,于是往日清丽便多了一份水流过后的生动秩序与洁净美好——我更知道,如今我依然把妻儿安置故地,让他们每日与饶城相亲、与信江对望,晨起吟风颂云、夜里读星眺月,替我将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时常细细巡浚一遍,并频频唤醒我风尘仆仆却神采奕奕的归程——因为那是家的朝向,脚的走向,更是心的方向!

幽篁碧野且吃茶

自江西河口古镇直直向北,沿武夷山麓蜿蜒挺进200 里,可得野村篁碧——局促篁碧如一粒星丸偶然垂落深山、古来遗世人间,又依稀写意畲乡风情,勾引着三五俗人觅踪寻芳的粗浅心意。

一路山势婉转生动,葳蕤草木成瓢泼之势,将几幅视野纵深淹没,积翠凝碧被炽灿的阳光细细濯洗又随涤荡山风层层涌漾,带来酣烈的武夷山野体息,漾起绿色的涟漪,却留下水渍般的蓬蓬暗影,在明灭交错中扶摇未名心事。铮亮的油路纤细、窄仄,屈曲盘旋、直上云端,将串串山野环抱怀中,若琴弦随意匝绕,复被零落鸟音和车声人迹拨响疏落音符。那是一曲巫娜的古琴《空山幽禅》——只是空山不空,空的是俗世纷扰,不空的是山中迹象;或说幽的是深山镜像,幽的更是内心的禅境。

篁碧河、西河各分平仄,各自络绎,一脉水流清浅细巧、日夜款缓涓逝,似膏腴似明玉似琥珀似稠练,呈现晶莹的浪花、多变的弧度、朗润的歌喉和纷繁的色彩,携带一溪天光云影和山容水色汲汲奔赴远途,被两岸浓荫妥藏也滋育两岸风景,于是山川人伦便多了一份水色清丽。那是一曲被童年熟稔的绿色歌谣,时隔多年被唤醒。与两涧明溪相默契的,是深蓝浓稠的盛大天空,呈现静水流深的圆弧形。云絮浮泛,无意西东,有阳光擦拭的灿亮、雨滴书写的章节和随风漂泊的性情——那是故乡发表的诗笺,有浩大累牍的篇幅,带给我望天眺云里的怀味诗绪。

篁碧好风烟,好风烟在星散偃伏的屋舍里,有舒朗阔透的格局,和随意性情的光阴。黑的瓦顶,被日月沾惹过,被雨露盥洗过,被虫鸟亲近过,被炊烟熏陶过,也被归人的目光急切追寻过,是山里人家简常日子里的天际线,有最真实的烟火气。几垛被风雨淘洗得褪色的畲风木板墙,有绵密深处的时间裂纹和自我风情——树木从年轮中挣脱出来又隐忍行进,把村民的时光和日常详细记录并深情庇护,那是山居岁月缓慢向老的面容。整日夜与武夷山“独竖尖”峰眉眼对望,暗通曲款,篁碧便有了大山的笃然静气,过出了日子里的淡定从容。

篁碧多幽簧。幽簧高挑弯垂,浩荡绵延,繁荫馥郁,层叠铺排,有满山青碧、奔泻千里的一坡快哉风,似板桥先生随手泼墨的风流潇洒,风流潇洒里有着中通外直的放荡不羁,被山风赋型又被光影烘托。篁碧之簧密簇簇于土石之间、溪山之野,有篁碧的独特性情,不燥不润,根干劲圆,枝叶畅茂,如卓尔有立的志士仁人,又多得一份婆娑生气,让人心生欢喜。等林中雾霭渐收敛于峰冈,慢走于簧林间,面对青山如壁、水流潺湲、鸟音流落、风声徘徊,翻拣脑中记事,吟诵心头文章,看阳光从竹隙间筛落下来,游移摇曳,斑斑点点宛如儿时记忆,才下心头,又上眉头,有古旧色更有陈酒意味。

篁碧满川簧影中藏有涛声,涛声里自有音律——忽淅淅沥沥如春夜雨,忽哔哔啵啵似火烧山,忽踢踢踏踏若马奔地,忽窸窸窣窣如蚕啃桑。须臾,天上大风止了,于是雨停了,火住了,马闲了,蚕歇了,只剩一丝清浅余韵低徊回环,簧涛又似鸟鸣婉转、流水荡漾,倾尔反复,倾尔再反复,妙意自在耳廓心田缱绻萦绕,阔朗却在颅脑胸腑平仄跌宕。

幽簧碧野自有好茶。篁碧野茶植布海拔900 米之上的“十八坑”,坑坑得天地元气,得厚土滋养,得自然眷顾,得生态造化,数十里幅员山区,峻岭奇崖遍布,汲吸云雾精华,倍受山水灵性,故得“篁林尽处寻叶嫩,碧波潭边采新茶”意蕴。篁碧茶分红绿,红茶系出“河红”,自古以来,“河红”乃红茶鼻祖,茶味独特;绿茶艺自毛尖,选清明前十八坑苦坑阴山之嫩芽,柔拈细捡,慢炒轻扬,汤若翡翠,茶香味醇。“金瓯而今生翡翠,玉脂盏中蕴苦甘,未饮已然十分喜,拈盖骤闻满室香。”这是清道光年间华祝山回乡时留下的诗情画意,寥寥数十字,道出了篁碧野茶的妙处,于我等俗人却是清香萦怀、肺腑涤荡的妙味妙趣妙性。

倚坐篁碧茶舍一截瓦檐下,独对青山闲吃野茶,坐吃的皆是“篁碧十八坑”,茶水渐泡渐淡,恰如天光渐行渐远,于是,舌苔滋味便有了平中见奇,腑脏酣畅便有了仄中跳脱,端得是山中好风气、人间好福气。透过粗粝杯盏看一枚夕阳温缓垂落、看半天晚霞参差流落、看扑簌归鸟随意零落,看横斜光影明灭错落,等待生发的渐浓暮色将山居日子收回,恰如纯野的茶香将味蕾收回,原朴的风致将身心收回,醇厚的梦境将记忆收回——我不知道,是我贪婪带走了篁碧,还是篁碧执意留下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