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张爱玲的小说《金锁记》建构了女主人公曹七巧的一生,是一部关于女性生存的文本。它讲述了作为女性的七巧所遭遇的婚姻不幸,及其在面对这不幸时所表现出的执着抗争。她执着于金钱的追求与守护,更执着于那不断带给她绝望,但始终如幽灵一般萦绕于其想象空间的男性。在其执着的抗争过程中,本源自底层经验的生命力逐渐扭曲畸变,开始制造关于其他女性的更加残酷的不幸。
关键词:《金锁记》 女性生存 曹七巧 残酷 执着
一、引言:《金锁记》的文学史意义
张爱玲的小说《金锁记》是一部关于女性生存的文本。傅雷(迅雨)先生曾指出:“《金锁记》是张女士截至目前为止的最完满之作……至少也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 a夏志清先生也认为:“这是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 b基于对女性历史的“被遮蔽”和“被失语”等特征的一般认知,小说中的一处细节描写引起了笔者的特别注意,即当哥哥和嫂子离开姜公馆后,七巧的眼前浮现了“从前的事”,紧接着,“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了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c。这段描写体现了作家处理时间细节的高超技艺,而这独特的时间处理技巧,在客观上恰恰构成了关于女性历史“被遮蔽”和“被失语”的某种隐喻。女性的历史,难道不正像这“再定睛看时,……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一样,客观存在,但因始终未能进入书面系统,竟至于悄无声息、转瞬即逝,即便有过一点痕迹,也只能算是被(男性)书写。女性成了“一个美丽的”但终究“苍凉的手势”,“走的干净”,好像未曾来过。
“再定睛看时”,《金锁记》及其作者身处的语境已是20世纪。关于女性生存问题,历史已无法再似过往那般“装聋作哑”。女性历史的“被遮蔽”和“被失语”的事实即已被广泛指认,关于女性生存境况的书写以及对与女性生存境况的产生有着密切关联的男性及父权制文化传统的讨论亦随之展开(应该说,20世纪初叶以来的中国现代文学,其价值内涵的一个重要维度,即是通过对女性生存的关注,特别是源自女性的自我关注,来反拨甚至对抗过往女性历史的“被遮蔽”和“被失语”的实际,《金锁记》及其作者正构成这关注的一部分)。即便在具体的书写与讨论中,作为言说主体与对象的女性,及与女性有着密切关联的男性及父权制文化传统,难免都有着不光彩的一面,正如《金锁记》中所展示的那样,但“真相”诱惑着人们,女性历史浮出地表在所难免。
二、残酷中的执着
(一)残酷:错位的门第与不可靠的男性导致的婚姻悲剧 《金锁记》建构了女主人公曹七巧的一生。从未嫁时麻油店的“活招牌”到姜公馆的二奶奶,再到带着一双儿女分家另住的寡妇,直至死去。作为女性,在面对自身的婚姻问题时,七巧有着与中国大多数传统女性相似的无奈,即必须受制于根深蒂固的门第观念以及婚姻的不可自主性等。七巧出生于开麻油店的人家,“临着碎石子街的馨香的麻油店,黑腻的柜台,芝麻酱桶里竖着木匙子,油缸上吊着大大小小的铁匙子。漏斗插在打油的人的瓶里,一大匙再加上两小匙正好装满一瓶——一斤半。熟人呢,算一斤四两。有时她也上街买菜……”借用姜公馆丫头小双的话说,她是“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惯了柜台,见多识广的”。按照传统门当户对的门第观,七巧或许会嫁给喜欢她的肉店里的朝禄,或者是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与张少泉两人中的一个,抑或是沈裁缝的儿子。“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这样的婚姻,虽然也是门当户对,并且极有可能也是哥哥一手操控的结果,但或许不会让她如嫁到姜公馆后那般不幸。
事實却是门当户对的门第观念没有成全七巧,反而残酷地伤害了她。七巧没能嫁给朝禄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而是在哥哥的操控下,嫁给了门不当户不对的姜公馆里的二爷。姜公馆是公侯人家,尽管是逃兵到上海,但门第的优越感并未消失。至少大奶奶是公侯人家的小姐,三奶奶也不是什么低三下四的人,借用七巧的话来评价,都是些“清门静户的小姐”。只有作为二奶奶的七巧是个例外,她的出身本配不上姜公馆的公侯门第,但姜公馆需要她,因为二爷是个一下地就患软骨症的残废,做官人家的小姐没有谁肯嫁给他,只得找到门第相对低下很多的曹家。换言之,七巧能够嫁进姜公馆,并不意味着姜家不再顾忌门第观念了,而仅仅只是迫于“残废”的无奈选择。这选择对于任何一个被选中的女性而言都是异常残酷的,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公侯人家的自私与虚伪暴露无遗。所以,七巧嫁进姜公馆后,仍然会因出身开麻油店人家的事实而被瞧不起。上自姜家老太太、同辈妯娌等,下至姜家丫头,都在日常生活中,明里暗里表达着对她的厌弃,“七巧自己也知道这屋子里的人都瞧不起她”。
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给七巧带来的是无尽的伤害,这残酷的伤害一定程度上也是源自于男性的不可靠,特别是其之于女性的不可靠。恰恰是女性所渴望依靠的异性同伴出卖了女性。七巧之所以被迫嫁进姜公馆,哥哥曹大年在其中扮演了关键的角色。从后来七巧与他争吵过程中的对话可见一斑。“你害得我好!你扔崩一走,我可走不了。你也不顾我的死活!”“我靠你帮忙,我也倒了霉了!我早把你看得透里透——斗得过他们,你到我跟前来邀功要钱,斗不过他们,你往那边一倒。本来见了做官的就魂都没有了,头一缩,死活随我去。”(七巧语)“当初我若贪图财礼,问姜家多要几百两银子,把你卖给他们做姨太太,也就卖了。”(哥哥语)恰是哥哥这一本该为妹妹提供依靠的男性,亲手将妹妹送进了“虎穴”,推向了不幸的深渊!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没有直接提及七巧父亲在她婚姻中的作用,但可以想见,假如父亲尚在,谁能保证他不会把七巧嫁进姜公馆呢!假如父亲已不在,按照传统的家族伦理观念,由哥哥操控妹妹的婚姻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嫁进姜公馆后,七巧的丈夫带给她的伤害同样不能忽视,而且更加残酷。尽管这伤害本身或许不是出自他的本意,但这改变不了七巧因此而遭遇的不幸。这首先表现在,七巧并没有因为嫁给他而改变在姜公馆受到的被瞧不起的命运。其次,丈夫身患软骨病的事实,也深深伤害了一个正常女性情欲的表达。七巧出身于开麻油店人家,日常生活中与底层民众有着更多的亲缘关系。她的周围是肉铺里的朝禄、裁缝的儿子,还有到麻油店买东西的各类顾客等。这样的市井环境,难免有着藏污纳垢的一面,使得七巧的谈吐有着公侯人家的小姐甚至丫头都无法比肩的“见多识广”。但另一方面,这藏污纳垢的背后,也有其更加自然与本真的一面。较少有公侯人家种种规矩的约束与压抑,反倒使七巧在面对自身情欲时更加大胆、更加直白:“我不过是要你当心你的身子。”“一个人,身子第一要紧。你瞧你二哥弄的那样儿,还成个人吗?还能拿他当个人看?”“你碰过他的肉没有?是软的、重的,就像人的脚有时发了麻,摸上去那感觉……”“天哪,你没挨着他的肉,你不知道没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七巧是一个有着正常情欲的女性,在面对残废的丈夫时,她甚至没有放弃尝试在丈夫身上追求情欲的满足,但结果似乎仅是为姜家生了一双儿女。从上述七巧的话中,不难发现她对丈夫残废的身体的失望与厌弃,对如季泽一般健康的男性身体的期待与渴望。特别是一句“你不知道没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一方面展现了一个正常女性情欲表达在丈夫那里遇挫后的无可奈何,另一方面更将一个正常女性对于健康男性身体的所有想象表达得淋漓尽致。这无奈也罢,想象也罢,都是自然的、本真的,也因此具有了不顾及伦理道德观念的抗争意味。
(二)执着:源自底层经验的生存抗争 的确,七巧有着自身的不幸。但如上文所及,七巧出身于开麻油店人家,独特的底层经验,既使其沾染了较多的市井气息,也教会了她对于生存的重视,从而使其在面对自身的不幸时,表现出了比公侯人家的小姐更强的抗争意识,有着更强的对于生存的执着。这是底层经验往往更具生命力的一面,是强调规矩的公侯人家可能缺乏的一面。所以,面对自己被迫嫁进姜公馆,面对丈夫无法为她哪怕说一句庇护的话,面对“这屋子里的人都瞧不起她”,七巧并没有沉默,而是凭借自身源自底层经验的旺盛生命力,表示着自己的抗争与存在。她抗议家里房子的安排,认为这是眼看自己丈夫活不长而借机欺负他们孤儿寡母。她向老太太建议说“女大不中留,让老太太写信给彭家,叫他们早早把云妹妹娶过去罢”。她不满老太太对自己娘家人来访的无视,“这会子有这么势利的,当初何必三媒六聘的把我抬过来?快刀斩不断的亲戚……”她指责哥哥见钱眼开,不顾她的死活把她嫁进姜公馆。她厌弃那“坐起来,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还没有我那三岁的孩子高哪”的丈夫。她以自己的言行在姜公馆里表示着自己的抗争,表示着自己的存在与地位,即便让人觉得她“疯疯傻傻,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就没一点儿得人心的地方”,她也满不在乎。这是出身于公侯人家的大奶奶玳珍和三奶奶兰仙及姜家二小姐云泽身上永远都不会有的“气质”,公侯家庭是绝不会允许她们如此逾矩的。
七巧的抗争远不止此。她催促姜家早早替三爷季泽举行婚礼,表面上说是恐怕战争一时半会结束不了,担心把季泽急坏了,实际上是想借此将季泽留在家中,留在身边。“总算你这一个来月没出去胡闹过。真亏了新娘子留住了你。旁人跪下地来求你也留你不住!”前文已指出,七巧的不幸,很重要的一个因素是源自男性的不可靠。但无论是哥哥不顾其死活将其嫁进姜公馆,还是患骨痨的丈夫不但没能为她提供庇护反使她的情欲表达遇挫,都没有使其对男性真正失去希望。她将目光转向了身子没病的季泽,即便事实一再证明季泽同样是一个不可靠的男性,但他能够满足她作为一个正常女性对于健康的男性身体的所有想象,所以她想要他,即便他们都结了婚,即便她是他的二嫂,她还是会质问他:“我就不懂,我有什么地方不如人?我有什么地方不好……”“难不成我跟了一个残废的人,就过上了残废的气,沾都沾不得?”季泽甚至在那一瞬间“心里也动了一动”,但“他早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里人,一时的兴致过去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开,成天在面前,是个累赘”。所以,七巧对于季泽的想象一时半会恐难有什么实际结果,但想象似乎也从未破灭……会破灭的,那得等到十年后!但那也还不是真正的破灭,或许永远也破灭不了吧!
好在七巧还有另外的期待与渴望,那就是金钱。十年后,丈夫和婆婆都死了。“这些年了,她戴着黄金的枷锁,可是连金子的边都啃不到,这以后就不同了。”他们“挽了叔公九老太爷出来为他们分家”。在分家的过程中,她拒绝将死去婆婆陪嫁过来的首饰分一份给季泽,她拒绝九老太爷建议安排季泽给她照管土地的方案。她对季泽的想象太久没有结果,似乎也为对金钱的想象暂时替代了。这些对财产分配方案的拒绝与对金钱的执着,仍然是关乎生存的,是一个不幸的女性关于自我生存抗争的最后选择,是一个出生底层的女性生命力最后的集中爆发。从此以后,“她戴着黄金的枷锁”,似乎把自己的余生都献给了金钱。
分家几个月后,季泽突然来访,并向她表白心迹。七巧想到,“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么?不是的,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但她转念又想,“他难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钱——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对他的想象长久没有结果,“好容易她死了心了,他又来撩拨她。她恨他”。此刻,七巧的内心多少有些躁动,但她同时也异常清醒。她要先确定季泽的表白是否出于真心,她要多加防备。经过进一步的交谈后,季泽以打仗为由,建议七巧卖田,并表示自己愿意替她去打听。之后七巧“突然把脸一沉,跳起身来,将手里的扇子向季泽头上滴溜溜掷过去……骂道:‘你要我卖了田去买你的房子?你要我卖田?钱一经你的手,还有得说么?你哄我——你拿那样的话来哄我——你拿我当傻子——”七巧愤怒且粗暴地戳穿了季泽的诡计,彻底撕裂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他走了,但她要“再看他一眼。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单只这一点,就使他值得留恋。多少回了,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她要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她为什么要戳穿他?……”七巧看着他消失在弄堂里,有怀念,有后悔,但十几年的一厢情愿的爱,十几年的无尽想象,十几年的无穷痛苦,终于在这一刻告一段落了。她没有如她自己所想,“她要他,就得裝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十几年过去了,这个男人终究没能满足她的期待与渴望,没能给她任何依靠,她不要了!即便以后她还会再想到他,那也与现实的他无关了!
三、执着中的残酷
(一)执着:显在的金钱与隐在的男性 从此以后,七巧带着一双儿女,认真地做起了守财奴。当侄子春熹将长安从茶几上抱下来时,七巧认为他是在父母指使下想借机将来做姜家的女婿,好霸占姜家的家产,因此赶走了他,并事后教育女儿说:“男人……碰都碰不得!谁不想你的钱?”当长安在学校丢了褥单,并试图阻止七巧去学校大兴问罪时,七巧骂道:“天生的败家精,拿你娘的钱不当钱。你娘的钱是容易得来的?”当长安觉得丢脸不想再去念书时,七巧沉吟道:“学费总得想法子拿回来。白便宜了他们不成?”当有人来给长安做媒,“若是家境推板一点的,七巧总疑心人家是贪她们的钱”。此时的七巧越加敏感、多疑,总觉得别人在觊觎着她的家产,生怕“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被外人骗走,成了典型的守财奴。
在经历了与季泽的翻脸以后,七巧关于男性的想象应该完全破灭了才对。毕竟过去年月里,她生命中出现的三个重要男性都没有能成为她的依靠。同时,她也是以男性的不可靠来教育女儿长安的,“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样混帐”。但事实恰与此相反。在翻过了季泽这一篇以后,七巧仍没有放弃关于男性的想象,表现出了异常的执着,这也似乎成了她摆脱不了的宿命。季泽之后,是儿子长白。像当年通过催促姜家为季泽举办婚礼而把他留在家里的做法一样,当长白在外面逛起窑子来,七巧也迅速替他定了亲,举行了婚礼。她必须想尽各种办法把长白留在家里、留在身边。“这些年来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人……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个人还抵不了半个……”儿子代替了季泽,承载着七巧关于男性的所有想象。但长白毕竟不是季泽,七巧与他之间有着无法逾越,也不能逾越的伦理鸿沟——母子关系。所以,在长白身上寄托的关于男性的想象,相较于曾经在季泽身上寄托的关于男性的想象,当然要有限的多,甚至“还抵不了半个”。所剩无几,却已是全部,反而抓得更紧。“现在,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亲”。于是她便疯狂地从儿媳手中把这半个夺回来。而当长白夫妇不和,长白再次在外寻花问柳时,七巧又是给他找姨奶奶,又是哄他吃烟,最终把他牢牢地拴在自己的身边。真有点儿子不像儿子,母亲不像母亲!
(二)残酷:扭曲的生命力与对同性的迫害 在对金钱与男性的执着追求中,七巧似乎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但这“生命力”已不再是当初的底层经验所给予她的了,而是源自于传统家庭内部婆婆与母亲身份附加的权威。加之作为公公与父亲的二爷提前逝去,七巧的权威更是进一步强化,甚至绝对化,完全可以说是“一手遮家”。这“生命力”同时也蕴含着某种报复性质,遵循着所谓“媳妇熬成婆”的逻辑,即将自己做媳妇时在婆婆那里(甚至是整个家族那里)受到的委屈及不幸,在等到自己成为婆婆时再变相地转移到自己的媳妇身上。只是在七巧这里,似乎还有“女儿熬成母亲”的意味,女儿也不能幸免,更加极端,也更具杀伤力。借此,她逼死了儿媳,亲手毁了女儿的幸福,“成为扑杀人间幸福与和谐的虐待狂”d。
她逼死了儿媳芝寿与娟儿。为了把长白留在身边,她把芝寿迎进了门。婚礼当天,她就对儿媳的那两片厚嘴唇表示了不满。未满月时,她便嫌芝寿笨,后来干脆当着众人的面数落她。她把长白留在身边整夜地替自己烧烟,并诱导长白说出大量关于儿媳的坏话,甚至是关于他们的床笫之欢(儿子不像儿子,母亲不像母亲,在这一细节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更为可怖的是,她“在麻将桌上一五一十将她儿子亲口招供的她媳妇的秘密宣布了出来,略加渲染,越发有声有色”。渐渐地,芝寿卧床不起,得了肺痨,终至于死去。还是为了把长白留在身边,她将绢儿迎进门做儿子的姨太太。娟儿替姜家生了个小少爷,芝寿死后,她便扶了正。但即便娟儿也算为姜家做了贡献的(七巧当年能够在姜家立足的原因之一,未尝不与她为姜家生的一双儿女有关),但仍然“不上一年就吞了生鸦片自杀了”。她自己从媳妇熬成了婆婆,但却没有给自己的两个媳妇做婆婆的机会,这是何其的残酷!
这残酷更表现在她亲手毁了女儿长安的幸福。女儿的婚事,因七巧当初在她生病时劝她吃烟,后来上瘾而受了影响。等到女儿近三十还未出嫁,她反过来指责女儿“自己长得不好,嫁不掉,还怨我做娘的耽搁了她”。等到长安好不容易经堂妹等的帮忙遇到了童世舫,表现出了难掩的幸福时,她又想尽各种借口,使出各种手段从中百般阻挠。她指责童世舫可能已经有过两个太太。她指责女儿多半是和童世舫生米煮成了熟饭,急着要出嫁,连嫁妆都可以不要,并说童世舫图的不是女儿的人,而是姜家的门第。她“骑着门坐着,遥遥的向长安屋里叫喊道:‘你要野男人你尽管去找,只别把他带上门来认我做丈母娘,活活的气死了我!我只图个眼不见,心不烦。能够容我多活两年,便是姑娘的恩典了”。她向女儿哭诉自己多年来的不幸……总之,她要阻止女儿和童世舫在一起。在这个以她为中心的家庭里,她不同意的亲事,她不同意的幸福,她一定要亲手毁掉!最后,如她所愿,“既然娘不愿意结这头亲,我去回掉他们就是了”。长安退回了订婚的戒指,和世舫“认真的做起朋友来了”。但七巧仍不满意,她嫌自己的毁灭还不够彻底!她又安排长白在家中设宴款待童世舫,自己中途出场,借机与长白一唱一和道出长安抽烟的事实:“她再抽两筒就下来了。”“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咙四面割着人像剃刀片”,杀伤力何其强大。结果,世舫“觉得异常的委顿”,“感到难堪的落寞”;长安“不多的一点回忆”,成了“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爱”。正如学者王德威先生曾指出的:“曹七巧的现身,活似僵尸转世,厉鬼还阳。”e一对三十多岁似已不再年轻的男女,好不容易两情相悦,却被一个偏执的老太太毁于一瞬。这是对幸福的报复,是一个母亲对女儿的幸福的毁灭,是一个女性对自己未曾经历过的幸福的仇视。“这是一场恶毒、残忍,令人毛骨悚然的谋杀。一场发生在月光的黑影子里的谋杀”f。
四、结语:摆脱不了的男性幽灵
后来,七巧过世了。纵观七巧的一生,她有她的不幸,她也有她的执着;她在制造着关于他人的不幸,反过来也使自己更加可悲:“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
至此,我们不禁疑惑:七巧到底在执着于什么?是如小说的题目“金锁记”及小说中“这些年了,她戴着黄金的枷锁”与“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两句所暗示的那样,执着于金钱吗?既是,也不是!是,是因为七巧的确有对金钱执着的一面。无论是分家时的大吵大闹,还是分家后季泽来访时表现出的对借钱、骗钱的敏感与谨慎以及后来的守财奴行径等,都足以表明她对于金钱的执着。同时,基于女性现实生存维度的考量,她对金钱的执着也有其合理性。不是,是因為对金钱执着的背后,还隐含着作为女性的七巧对男性的执着。七巧先是经历了哥哥与丈夫两个男性带给她的绝望。后又将希望寄托在季泽身上,但十多年无果的想象,最终带给她的仍是绝望。最后,儿子长白代替季泽,承载了七巧关于男性的所有想象。尽管因伦理鸿沟的无法逾越,使想象剩余无几,甚至连半个季泽都抵不了,但他可以留在身边,可以为她所操控。所以,当“长白在外面赌钱”时,她也纵着他,没有表现出对金钱的吝啬。只有当长白在外面逛起窑子来,她才通过婚姻把他留在家里。这与对女儿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分家后,七巧的守财奴行径几乎都与长安有关,甚至公开骂道:“天生的败家精,拿你娘的钱不当钱。你娘的钱是容易得来的。”不仅如此,后来她还残忍地毁掉了女儿的幸福。这进一步确证了七巧执着的并不完全是金钱,而是男性。正是在这一维度上,七巧先后逼死两任儿媳背后的动机,除了潜在的“媳妇熬成婆”的报复心理外,更重要的是,儿媳抢走了长白,夺走了她有关男性的最后想象,这是她绝对不能容忍的。七巧的一生终究摆脱不了的似乎还是男性的幽灵,这或许也暗示着过往中国女性的某种宿命吧,只是在七巧这里,表面上多了几分伤害同性的残酷。
a迅雨:《论张爱玲的小说》,《万象》1944年第3卷第11期。
b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刘绍铭等译,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43页。
c 张爱玲:《张爱玲全集》(第1卷),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31—232页。(后文有关 《金锁记》 的引文,均出自该版本,不再一一标注)
d 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下),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72页。
e 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211页。
f 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255页。
作 者: 吴志亮,文学硕士,四川外国语大学重庆南方翻译学院国际汉语教育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学理论。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