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
鎮江东乡风物第一组合乃圌山+冬日羊肉,它承载了所有东乡儿女的集体记忆。大港、大路、姚桥、丁岗乃至丹北、埤城、后巷、扬中,新街老镇,大村小庄,羊肉店招牌处处可见。三里之外便闻肉香,一村之内难免流涎。当你停车驻足,探问肉店何处有时,妇孺老少,争相指引。
东乡羊肉吃法不多,一般分两种,一是红烧,一是喝汤。所谓红烧,有别于外乡。先将杀好的羊放超级大锅里煨。我怀疑锅深不够,于是用与锅同直径、高两尺的木桶罩上,再在木桶上盖盖子。然后将羊提出,去骨剔杂。冬天寒冷,一片片纯肉自动凝结,羊油遇冷也变成了白色干油,与肉粘在一起,称为干板。先用大块猪油烫锅,放入切成块的干板,放葱姜酒,加少许水用小火炖,中间用酱油上色,放冰糖若干块,用小火焖至更烂。起锅前将一把大蒜切成寸长放入锅内,旋即起碗。东乡红烧羊肉一甜二粘,原因在于冰糖和猪油,因此趁热吃非常重要。端上桌,主人必讲“快,趁月吃”(东乡话,“月”即“热”的意思)。
所谓喝汤,其实不全是汤。羊肉煨烂之后将肉捞起,只剩汤。此时汤汁较浓,我估计商家会放水续煨,否则汤少而浓,一会儿会卖光,老板也会亏本。喝汤前老板会问你要多少肉,你会说要30块或40块钱的肉,然后老板会称好、切碎,放在碗里(你要羊肚等羊杂一二两也可),然后,他们舀上滚开的羊汤放入碗内。你端上羊汤,坐到桌边,桌上有盐和蒜花,自取。
羊肉是正餐正菜,而羊汤是小吃,随时随地地来喝。
镇江有一特产叫京江 ,东乡人尤爱,发音为“京刚 ”。儿时读书,粮食不足,经常饥肠辘辘,又不是到处有东西卖(事实上也没有钱),于是经常会花二三分钱买一个京江 备着。京江 有拳头大,纯面带碱调成,贴在炉灶里侧,烤熟很香。至于怎么做成这个形状,这么大(不像薄烧饼)怎么贴在土灶里,我没有见过,也不知道。
羊肉店里必备京江 。羊肉汤泡京江 ,视为标配。
昨天周末,我们夫妇去扬中有事,中午回来专门去姚桥镇喝羊肉汤。路上问人哪家羊肉店最好,一位长者遥指街南桥头圣成羊肉店。我问可真?老乡用我多年未听到的东乡话回答:“辣个哄你。哄你不是银(第四声)。”(哪个骗你。骗你不是人)
羊汤入胃,味美人暖。夫人喝完后到店里转悠,我独自细品,突然忆起儿时往事,不禁泪目。
我消失的老家在大路姚桥之间的照临村徐家庄。一个大院里住了徐家几十户人家。隔壁是长房爷辈,小名叫大饼子。大饼子每年冬天开羊肉店,不断有食客光临。冬夜的乡下寒冷无比,我母亲常带我去他家喝羊肉汤,喝了羊汤之后浑身温暖,终身难忘。
那个时候羊汤(里面有几片羊肉或羊杂)一角钱(东乡念“一郭剪”)一碗。大家经济条件差,我父亲又在外地工作,都是我母亲带我去,往往也只买一碗给我喝,她自己则偶尔尝尝,一般不喝。又因为重男轻女,也不带我姐姐去喝。我那个时候没有读过孔融让梨的故事,每次都是自私地喝完。有一次买了一碗,我抢着要往家里端,居然将盛汤的砂锅打碎,汤泼了一地,遭到母亲喝斥。
以往我路过东乡,总要买些羊干板带给母亲,让她自己快乐地红烧。她羊肉烧得也特别好吃。今年春天我母亲过世了。从今以后便是“子欲买而娘不待”了。
今天早晨,徐家族群里发了一张1995年我家长辈们从全国各地回乡的照片,我父亲曾写下那执手相看泪眼的盛事,当时我们晚辈也全回去了。当然,他们也谈到了我们祖上的家庭成分是“小土地出租”,至于为什么是这一成分以及这一成分的含义,我还是在今年看章剑华主席《世纪江村》书稿时才明白。
如今,照片上参加1995年聚会的我父亲的兄弟五姐妹及他们的堂兄弟姐妹都已离世,而他们几乎是1946年秋我姑妈回徐家庄省亲时全家合影照中的孩子们。
正沉思此事,妻子回来喊我出发。我推了碗筷,悄悄地抹了一下眼角,驱车离开了姚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