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英烈寻踪

2021-02-23 23:34张汉林
延安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龙王庙服务团新四军

张汉林

仲春时节,一望无际的碧绿和金黄构成苏北盐阜平原的主色调。拔节的绿油油的麦子碧波荡漾,在太阳下闪现一片耀眼的银白的光亮。盛开的金灿灿的油菜花如重彩的黄色颜料,流淌在铺满绿色的大地上。我踏入古镇西团,寻访新四军战地服务团戏剧组组长、杰出的山东籍青年戏剧家李增援烈士踪迹。

西团是东临滔滔黄海的一个古镇,原是明清时期淮南的一座盐场。“团”是盐场的基层单位,“团”下面是“灶”。大丰至今留有“东团”“南团”“北团”“沈灶”等旧地名。西团古称山海镇,又叫长明镇,原属苏中区东台县,后划归新成立的台北县(今属盐城市大丰区)。古镇人杰地灵,元末农民起义领袖张士诚出生于黄埔村,清初诗人、戏剧家孔尚任在西团写出《桃花扇》,扬州八怪之首郑板桥留下佳作和传说,清代小说家李汝珍偶观海市蜃楼,激发灵感创作《镜花缘》,晚清小说家、戏剧家、画家宣瘦梅来古镇晾网寺观赏发绣佛,写下《发绣佛》,收入被鲁迅称之清代文言小说的压卷之作《夜雨秋灯录》。1941年2月,新四军第一师政治部战地服务团剧团主任李增援跟随第一师后方医院从东台转移到西团养病,为掩护战友撤退而壮烈牺牲,年仅28 岁。西团是李增援生命中的最后一站,多处留下了他的踪迹。

龙王庙

海边一般都建有龙王庙,供奉龙王等神像,保佑渔民、盐民出入平安、风调雨顺。

西团龙王庙位于镇北,建于明朝嘉靖年间。古老的牛湾河、三十里运盐河环绕古寺,弯弯曲曲的牛湾河流经龙王庙后闪耀着波光一路奔向茫茫大海。这座黄墙黛瓦建筑规模宏大,香火旺盛。大门前砌有青砖照壁,高及数丈。正殿三间,大雄宝殿内塑有庄严的龙王及雷公、雨刹诸神像,大梁悬蓝色横匾,上书“海不扬波”四个金色大字。清朝末年,在龙王庙东西两侧增建了粉墙黛瓦的明性书院、安徽会馆。这些明清特色建筑在抗日战争时期一度成为新四军第一师卫生部、后方医院及印刷厂、修械所的驻地。

后据新四军第一师卫生部政治指导员宗瑛回忆,粟裕、叶飞率领新四军一师主力从东台开赴泰州讨伐公开投敌的李长江,师长粟裕临行特别交待负责留守的第二旅政委刘培善,要他通知留守的后方机关和单位立即撤离东台交通沿线,以防部队开赴前线后,被日军扫荡报复。第一师卫生部部长兼后方医院院长李振湘也随部队去了前线,转移后方医院及伤病员的重任便落到刚从军卫生部调到第一师卫生部担任指导员的宗瑛肩上。宗瑛依靠东台当地老百姓的帮助,组织了大小船只一百多艘,载着师卫生部(后方医院)全体伤病员及供给部、修械所、印刷厂、毛巾厂等后勤人员及物资撤往东台城北第九区西团、小海一带,那里不属交通沿线,距离海边较近,相对隐蔽。

皖南事变后,新四军在盐城重建军部,决定撤销战地服务团,除保留一部分人员军部外,其余划归新成立的新四军第一师政治部战地服务团。李增援由军部战地服务团剧团主任改任第一师政治部战地服务团剧团主任(副主任沈西蒙),他继编导、创作有影响的话剧《重逢》《一家人》《繁昌之战》(合作)、歌曲《黄桥烧饼歌》《勇敢队》后,在盐城又编创上演了优秀的话剧《红鼻子参军》、歌剧《大红灯》等剧目。《黄桥烧饼歌》《勇敢队》后来都被载入《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其中《黄桥烧饼歌》被编入《中国新文艺大系•音乐集》《中国人民解放军音乐经典文献库》《正义之声——100 首优秀抗战歌曲》《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90周年优秀歌曲集•嘹亮军歌》,成为传唱八十年的经典战歌。《红鼻子参军》剧本被收进《中国解放区文学书系•戏剧编》,与他导演的话剧《阿Q 正传》一同被写入《中国话剧通史》。李增援跟随新四军八路军华中总指挥部从海安来到盐城后,身体状况已经很差。痛苦的是他不仅患痔疮,而且肺结核越来越严重,开始不停地咳血。军部领导多次催促他到东台后方医院住院接受治疗。

李增援在盐城组织军部迎新年元旦文艺演出后,和唐克一起来到东台城郊后方医院。又随后方医院船队沿串场河扬帆北上。来到西团镇后,天还没有亮,弯月如钩,悬挂西天。霜染的芦花透着残冬的寒意。船队停靠在龙王庙东侧三十里河西岸,没有码头,大船靠不了岸,宗瑛和全体医务人员涉入寒冷彻骨的河水,把重伤员抬送到龙王庙大殿。李增援、唐克加入抬送伤员的队伍。嘈杂声、说话声惊醒了河西沉睡的村民。河岸亮起了几粒灯火,河西村民提着马灯纷纷前来帮忙。

安顿好伤员,天际刚发白。灰色天空下的高大槐树上,缩着脖子的乌鸦抖抖羽毛,懒洋洋地呱呱叫了几声。

河面由远而近传来马达轰鸣声,隐约看清船头飘扬着刺目的膏药旗,日军三艘汽艇沿三十里河来西团扫荡。汽艇上架起的机枪喷吐火舌,对着古镇疯狂扫射,人们惊呼着,奔跑着,响起凌乱的脚步声。龙王庙大部分重伤员安全转移,少数行动不便的惨遭日军杀害。日军放火烧毁了龙王庙及书院、会馆三座宏大的明清建筑。浓烟熏黑了大庙前低垂的红十字旗,印刷厂的铅字和修械所的机器被烧融化后变成一块块坚硬的铁团。

历史上的龙王庙早已不存在,被日军烧毁后拆除,旧址成了西团供销社收花站。挖掘出的发黑的断砖残瓦显示着当年战火的惨烈。我默默伫立在高大的“新四军伤员遇难处”纪念碑前,这座凝聚新四军伤员鲜血的刺刀形状纪念碑,位于龙王庙旧址东侧三十里河西岸,石碑背面铭刻着1941年2月21日,日军扫荡西团残害新四军战士的碑文。静静流淌的三十里河水还是当年的河水,轻轻摇晃的芦苇还是当年的芦苇,它们见证着八十年前那场血与火。

董家祠

日军汽艇进入西团时,十分疲惫的李增援刚来到董家祠堂。

从龙王庙沿古镇紫石街向东约一公里,便是董家祠。西团有陈、董、肖、葛四大姓氏,董姓多居东团村。董家祠位于东团桥口,很远就能看到桥口挺立一棵树,一棵高大如盖、枝繁叶茂的皂角树。祠堂青砖灰瓦,面积很大,穿堂三进,除了三排大间平房外,还有其它配房。走进宽敞幽静的祠堂,院子里各种一株高大挺拔的梧桐树、树叶浓密的香橼树。寒冬季节,树叶落尽,光秃秃的黑色枝桠直戳灰色深邃的天空。

宗瑛把伤病员分为重伤组和轻伤组,将行动不便的重伤员安置在龙王庙,留下部分医务人员为他们打针换药,然后她带领李增援、唐克等轻伤员来到董家祠。宗瑛正在给伤员换药,突然从古镇方向传来激烈的枪声,她放下手里纱布,来到祠堂外,猜测一定是鬼子来扫荡。她对李增援说,我回镇上看看。她担心龙王庙的重伤员。宗瑛走后,镇上的枪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李增援面朝古镇方向,对身旁的唐克说,宗指导员去了这么久没有回来,一定是鬼子来扫荡了,走,我们赶快去镇上救援重伤员。李增援、唐克拔出腰间手枪,带领七八名持长枪的轻伤员,迅速冲出祠堂。他们途中与刚上岸的日军遭遇,一边开枪一边与日军周旋,把日军往东团方向吸引,为龙王庙重伤员撤退赢得时间。敌人边开枪边追赶,在董家祠北侧盐场附近,李增援身负重伤,血染战衣,唐克和另外三名战友倒在了血泊中。凶恶的敌人端着刺刀包围上来。

“叭!”一声清脆的枪声在西团东郊无际的早晨响过。

一位年轻的新四军文艺战士胸膛中弹,扑倒下来,躺在一片嫩绿的蒲公英上。李增援感到胸口火辣辣的,汩汩流淌的血,从他灰色的军装渐渐洇开来,很快染红了身下金黄的蒲公英花,浸染了他脖子上灰色的绒线围巾、黄色的牛皮军用挎包里未完成的剧本。

硝烟散尽,枪声消失。放眼望去,昔日的盐场已铺满绿色庄稼,翻滚的麦浪仿佛在诉说当年发生在这里的悲壮故事。

家住盐场附近的董尔均,他记得他那年十岁。他和一个叫陈广林的小伙伴发现了这名受伤的操北方口音的新四军干部,他声音微弱,不停地要水喝,因失血过多,不久就牺牲了。30年后,董尔均清楚地记得当年村里人在整理遗物时,他看到这位新四军干部军用挎包里有一双皮鞋、一个笔记本、一支钢笔、一本厚厚的稿纸和一只哨子。新中国成立后,董尔均担任东团村党支部书记,他推测这位新四军干部就是人们一直寻找的李增援。

这座民国风格的董家祠后来被拆除,变成一片农田。麦子青青,麦浪滚滚,没有一丝当年祠堂的痕迹。祠堂没有了,遗址还在,如今已是一堆黄土。陪同我的当地七十多岁的文化人顾正奎说,祠堂里的几块石碑现在还埋在旧址的地底下。

千墩牌

沿着古镇平坦宽敞的公路来到镇东,顾正奎指着路北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钢构厂房告诉我,这片工业园原来叫“千墩牌”,李增援牺牲后就安葬在那里。

那时从龙王庙到千墩牌是一条羊肠小道,路面坚硬,高低不平,被太阳晒后烤出一层白色的盐霜,路两侧是高深的盐蒿、青麻、苍耳、狗尾草,散发着荒凉的气息。从龙王庙到董家祠途经一座很大的草木丛生的乱坟场,叫“千墩牌”。明清时期沿海经常发生海难,数千人埋葬于此,在大大小小的坟墩前插上简易木牌,写上死者姓名。此处坟墩、木牌众多,被当地人称为“千墩牌”或“千人牌”。

日军撤出西团后,东团村附近善良的村民把李增援及牺牲的其他四名新四军遗体收拢,一起安葬在“千墩牌”。这座坟墓除了高大外,和普通墓没有区别。1958年平坟,又将五名新四军无名烈士遗骸装在陶罐里,迁葬东团村公墓,安卧在青松翠柏丛中。并为五名无名烈士立了一块石碑,石碑上刻着“五烈士墓”四个大字,每年清明节都有学生抬着花圈前来祭扫。几十年来,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年龄,不知道他们的家在哪里,他们有没有亲人,也没有人来寻找过他们。

历经30年风雨的“五烈士墓”默默守护着东团村。

1988年,大丰县党史办副主任陈海云出差北京,他从宗瑛口中得到一个重要线索,当年日军扫荡西团时,《黄桥烧饼歌》的词作者李增援在西团牺牲,可惜对其籍贯、生平事迹知之甚少。于是,陈海云成为寻找西团五烈士墓的第一人,他开始了长达两年的追寻。他查遍江苏、山东两地烈士名册,都没有找到李增援的名字,在各种党史资料和人物传记里,也没有发现李增援。他实地走访上百人,写信几十封,多次前往北京、上海、济南、南京、莱芜等地,行程数万里,寻访李增援的领导、亲属、同学和战友。1992年,陈海云终于从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墙角尘封的档案中,翻阅到散发陈年气息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学籍表》,李增援照片和他的籍贯山东莱芜赫然在目。这是党史工作者第一次见到李增援的照片,黑白旧影难掩青春芳华,浓密乌黑的头发,充满稚气的脸蛋,眼含笑意。这张标准半身像后来被陈列在盐城新四军重建军部纪念馆、云岭新四军资料陈列馆,并在网络媒体广泛传播。李增援家人寻找了53年才知道他参加了新四军,并在江苏大丰牺牲。李增援从上海美专毕业后,为反抗父亲包办婚姻,再也没有回过莱芜,也没有和家中联系。家人不知道他去了何方,不知道他参加了哪支部队,有人甚至揣测他参加国民党军队去了台湾,他的家庭背负了53年的冤屈。一段尘封53年的峥嵘岁月被揭开,李增援短暂而光辉的悲壮人生被真实还原。

李增援生于1913年,是山东省莱芜县寨里镇太平街村人,村里至今保存有他在此度过青少年的旧居。少年时就在曲阜山东第二师范学校读书,进步美术教师丁月秋、尚莫宗对他影响很大。15 岁在山东二师加入中国共产党,参加学生会演出林语堂的新编历史剧《子见南子》而轰动全国。1931年,考入北平华北大学美术专业,与凌子风、张仃一起参加北平左联领导的新球剧社。翌年秋,因家庭衰败辍学。1933年2月,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插入西洋画系二年级学习。在校期间与党组织取得联系,积极参加党的活动。1935年7月毕业后,考取刚刚创办的南京国立戏剧专科学校,在话剧本科班学习。毕业后全民抗战爆发,新四军成立,组建战地服务团。经张光年引荐,杜宣介绍,在武汉救亡演出的李增援,和他的同学黄若海(新中国成立后任中国青年艺术剧院演员、编剧,电影《小二黑结婚》编剧)一起报名参加了新四军政治部战地服务团,先后担任戏剧组组长、剧团主任。他是战地服务团最早的成员和少数几名党员之一,是新四军战地服务团戏剧组的创建者和领导者。他的足迹遍及武汉、南昌、皖南、江南、苏北。

在新四军文艺史上,李增援与著名戏剧家刘保罗、许晴齐名。他的战友、著名作家杜宣在《一点回忆》文章中说,李增援为人坦率,工作热情高,能团结人,并在戏剧创作和表演上都充分显示了他的才能。曾与李增援一起创作、演出大型话剧《繁昌之战》的著名作家吴强,分别在《新四军文艺活动回忆》《忆新四军的话剧活动》中写道:

李增援有艺术才华,工作泼辣,踏实,生活朴素,吃得苦,耐得劳,在同志们中威信很高,大家都叫他“团结兄”。……这支队伍里的不少同志是很有艺术修养和舞台生活经验的,如刘保罗、许晴、李增援、司徒扬、黎坚等,他们在新四军的戏剧战线是最好的、有功的战士,创作了许多优秀的戏剧作品,在戏剧队伍里,是骨干和带头人,同时又是忠于无产阶级革命的优秀共产党员。

李增援牺牲后,新四军第一师政治部在东台县旧场乡(今属如东县)战地服务团驻地的一座古庙为其召开追悼大会。墙上悬挂《新四军军歌木刻组画》作者之一孙从耳(新中国成立后,担任北京电影制片厂服装设计,电影《早春二月》演员服装即为其设计)为李增援画的遗像,粟裕参加追悼大会并做重要讲话。

李增援、刘保罗、许晴先后牺牲,使新四军戏剧活动受到很大影响。

早在1938年著名戏剧史学家徐慕云编写出版的我国第一部戏剧通史《中国戏剧史》,国立剧专首届毕业生李增援、凌子风等名字及他们参加毕业公演的剧目《威尼斯商人》就被载入史册。他创作的《盲哑恨》《到前线去》《不要打孩子》《一家人》等独幕剧分别发表在《抗战戏剧》《七月》等杂志,其中《盲哑恨》在中华全国戏剧界抗敌协会主办的全国第一个戏剧节公演,剧本被编入《最佳独幕剧选》《最佳抗战剧选》。与夏衍的《咱们要反攻》、沈西苓的《在烽火中》、凌鹤的《火海中的孤军》等成为抗战初期涌现的较为优秀和有影响的抗战戏剧,并被写入《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国现代戏剧史稿》。1948年,郑振铎、李健吾主编的《文艺复兴》杂志“中国文学研究号”(上册)发表诗人莫洛的文艺传记《他们呈现了血和生命——记十年来(1937——1947)死难的文艺作家》,李增援、刘保罗、许晴等戏剧家传略被收入其中。

2004年清明时节,杨柳轻拂,菜花飘香。李增援烈士侄媳刘湘莲在她儿子李刚陪同下,带着家乡特产煎饼、大葱和口镇香肠,从山东莱芜第一次踏上江苏大丰的路程。

李增援烈士墓已从从西团镇东团村(今属西团村)公墓迁移至西团革命烈士墓集中安葬。远远地看到公路东侧围墙内高高耸立的白色烈士纪念塔塔顶,离庄严的烈士公墓越来越近,刘湘莲娘儿俩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从山东莱芜到江苏大丰虽只有千里之遥,刘湘莲和儿子却走过了漫长的63年。这是他们第一次祭奠自己的亲人。

娘儿俩轻轻抚摸黑色的半人高的大理石墓碑,冰凉通过他们的手指猛蹿至臂间,凛然抵达他们的身体。他们的手有些颤抖,泪如泉涌。积压六十多年的感情瞬间爆发:

大爷啊!我们从山东老家看您来了,我们给您带来您喜欢吃的家乡的煎饼、大葱……

这是烈士长眠异乡第一次听到来自家乡熟悉而亲切的乡音。为这一天,李增援在异乡孤独地等待了漫长的63年。

李增援牺牲时只有28 岁,人民已纪念了他80年。他年轻的生命永远定格在28 岁。他的光辉名字和他的伟大作品如灿烂星辰一样,将永远闪耀在中国音乐史、中国话剧史上。

猜你喜欢
龙王庙服务团新四军
在“试点”上为科技服务团“搭台”
山西文明守望工程掠影
奇怪森林
川西南龙王庙组油气成藏控制因素
省文联组织文艺志愿服务团赴梁家河活动
省文联组织文艺志愿服务团赴安康活动掠影
红手环志愿者服务团欢迎您的加入
西南油气田勘探获得重要新发现
新四军的两个英雄团
《新四军发展史》评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