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藏的归宿(长篇节选)

2021-11-25 02:31张品成
延安文学 2021年4期

张品成

柳起跃去了泰和,街子上到处都有通缉“共匪”的画像。他不得不夜行昼伏,东藏西躲。他想再走远些,可他没那么做。他牵挂组织,当然,也牵挂家小。

后来风声小了点,外面也消停平静了许多。他出来干活,倒不一定是赚口饭吃,出来看能否联络到那些失散的同志。

那些日子他给人做水上活什,这些活,柳起跃驾轻就熟。

加入组织前,柳起跃做的就是排客。排客就是吃水上饭的,他水性好,也讲义气,精明好学。排客走南闯北,柳起跃他们见识也广。排客行走江湖,也常被各种势力欺负。所以,红军来赣南之前,他们也爱结拜兄弟,类似帮会一样的组织。

柳起跃革命前,大家还叫他大哥,水上那些兄弟都很服他。

红军来后,柳起跃和几个伙计一道入了共产党,他觉得自己开始了新生,他忠于组织,一切听组织的。组织说要为工农大众服务,他就努力工作;组织说天下将来是穷苦人的,你们要学文化,柳起跃二话不说就真的学文识字,他大字不识一箩的睁眼瞎,几个月后竟然能认能写千多字。还能读文件写信。当年,中华苏维埃主席毛泽东还表扬过他。

虽说现在局势恶劣,但柳起跃觉得革命并没有终结。他想,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就是党的人,不要说宣过誓,就是承诺过的事,说过的话,每一样都要认真去做。就算是革命失败了,也绝不能反水。

但柳起跃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一出山,就被人盯上了,并且识破。那是复兴社蓝衫队的眼线,这一带,到处都是眼线。虽说到处贴有通缉他的画像,他却相安无事,就是真有人认出举报了他,周不凡也不会轻举妄动,一切都在计划之中。“通缉”只是假像,也是一步棋,看看这个共党的要犯是不是会取些“盘缠”,那就能找到些线索,哪怕是蛛丝马迹也不错。所以,最重要的不是抓捕,最重要的是盯住这个男人。柳起跃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一根线,被人牵了,一举一动都在人的监视之中。

时间过去了两个月,没见柳起跃有“动静”。这男人没动静,那十几根金条就是个谜。在周喦松的想象中,这个姓刘的很快就会取走藏在山里的那些金条,那不是一般的东西呀,想想都心痒痒得难受,那是一大笔财富,有了它,几代人都可净享清福了。

但柳起跃一直在水上,操起了他旧时的营生。他干得不错,也和那些排客水手融合在了一起,没人把他当外人。因此,日子也滋润了起来。

“他想干什么?”周喦松跟周不凡说。

周不凡说:“现在不知道,可能是在观察动静……”

“都这么久了,这姓刘的就不怕夜长梦多?”

“这个他倒不怕,藏东西的地方看来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要是他就这么吃水上饭,衣食无忧,就让那些宝贝安稳地放在无人知晓的地方等将来有一天去取,那……”

周不凡说:“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周喦松说:“我们可等不得那么久!”

周不凡说:“这不难办!”

柳起跃和伙计们那天一早去启排。木排竹排每到一处大地方,当然是州府县城什么的,水手排客就上去放肆几天,吃喝玩乐,然后再继续水上几天。自古来排客都是这样,可这天一早,那些排被人砍了缆,两排木头散了,被水冲得无影无踪。那个守排的后生,被人五花大绑在堤岸上的树干上。

“谁干的?”

“蒙了面,没说来路……”

“不劫财不越货只散了几只排让人破财,这事怪……”

“几个人说寻仇家……”

“没听说过这么寻仇的……,再说东家没跟人有过仇的呀,吃了这么多年水上饭也没发生过这种事的呀……”

大家想了想,目光就放在柳起跃身上了,当年柳起跃离开排上弟兄上了岸,跟了共产党造反,那是得罪了不少人,要说仇家,只有他有了。

柳起跃没说什么,默默离开了那些兄弟,他不能连累大家。

他又找了几处过去的东家,但每一回都会莫名地出现同样的事,木排被人弄散破财。那个“仇家”,看不见摸不着,可是似乎无处不在。

水上饭是吃不成了,旧业老手艺没用武之地。没人敢雇他,柳起跃自己也不愿意去给老朋友们惹事端。

他回了南塘河边,在那摆货摊。但生意并不好,看来依然是有“仇家”作祟。

谭吉才是柳起跃的远亲,也是他曾经的部属。谭家里穷,柳起跃跟表弟谭吉才说:“不如跟我一起干,跟了红军以后就有好日子过了。”谭吉才想赤条条一个人一张嘴,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跟了表哥至少有口饭吃,就听了柳起跃的话。谭吉才有一次帮省苏机关进货,自己贪了两块银洋,叫柳起跃知道了,决定从严处理。有人说谭吉才是初犯,从没捏过银洋的人,想想就经不住诱惑了,批评教育一番就算了,悔过自新,下不为例。

但柳起跃还是把表弟谭吉才开除出了省苏机关。

没想到后来却因“祸”得“福”,红军离开这里后,他没受到复兴社和还乡团太多的骚扰和加害。

江西瑞金: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旧址

过年走亲戚,谭吉才竟然看到柳起跃,认出那男人来。

“呀呀!是你呀表哥!我真没想到你还活了,也没想到你还这么自在。”

柳起跃说:“没什么没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人活了就好。”

他问起表弟这些日子的情况。

谭吉才说:“不好不坏,在遂川开了家豆腐店,生意过得去。你呢?你呢?”

柳起跃说起这些日子的“怪事”。

谭吉才说:“原来是仇家寻仇,让你人不人鬼不鬼的活了,他们恶哟他们毒。”

谭吉才给表哥递上根纸烟,点了。

“你抽上纸烟了?”柳起跃说。

谭吉才说:“不如去我那里暂时避避,我豆腐店里正要找个帮手,找别人我不如找你,都一个样嘛。”

柳起跃有些犹疑。

“遂川那地方你没仇人的嘛,你又没在那惹过谁嘛,谁还能找你什么麻烦?”

柳起跃看见这男人不计前嫌就有些感动。他知道自己这个表弟人很憨厚,只是当初不知怎么鬼迷心窍贪了那两块银洋,人是自己的亲戚,那时处分就给得重了些。

他和谭吉才来到遂川东街一起开那家豆腐店,柳起跃先前也做过豆腐,不仅做豆腐,客家乡间很多名名堂堂的活什他都会做,比如榨油烧炭甚至也会些八字看风水……

但事情没像谭吉才想象得那么简单。

那天,几挑豆腐很快在镇街上卖个精光,两个男人正在做明天的准备,浸泡黄豆,搅卤水,请师傅来把水碓那水车修修……,为的是明天多做几板豆腐。

忙了忙了,听得有人哭天喊地地跑了来。

来人是豆腐店里的小徒弟阿从,阿从是个结巴,他火急火燎跑了来,喘了粗气,一喘急气,那话就更说不顺畅了。

“啊……啊……”

“什么事你这么急,天要塌了?”谭吉才这么说。

“啊啊……啊啊……”

谭吉才给徒弟递上碗水,阿从把那碗凉水喝了,喘气平缓了下来。

“出事了……出……出大事了……”

“出什么事了嘛?大事小事,是个什么事嘛?”谭吉才和柳起跃都大了眼睛看着阿从,阿从努力地想说,但还是没说,一把拉了师傅往那边跑,柳起跃跟在他们后面跑。

整个遂川东街都满是喧嚣嘈杂,阿从拉了师傅往“显春堂”药铺跑去。曹郎中的“显春堂”挤满了人。

事情很快就弄清楚了,今天凡买了谭吉才豆腐的人家,一家人都肚子痛,上吐下泄。这天,遂川东街大半条街的人家都进了谭吉才的豆腐,那就是几百人。几百人往“显春堂”跑,哭天喊地,街边到处蹲了趴了呕吐的人,男女老少都有。

谭吉才找到曹郎中,那郎中一脸的惊惶,“啊啊,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病人……”

“怎么回事?”

“他们都说吃了你家豆腐……”

谭吉才脸就黑了,“怎么可能?”

柳起跃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说:“表弟不用问了,是我的‘仇家’干的……”

柳起跃不得不离开遂川。两件事困扰着这个男人,面前出现的这些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仇家是谁?为什么他要这么干?

他百思不得其解。

是那些曾被自己打过土豪分了浮财,甚至杀了宗亲的人?想报仇明人不做暗事,放马过来。是复兴社蓝衫队的暗探?但为什么不把我抓了去,报功领赏,任割任宰随你。弄这种下作名堂下三烂勾当?弄出这种不痛不痒折磨人的事情?

柳起跃百思不得其解。不管怎么样,自己是被人盯上了,有条影子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身边,他看不到他们可他们却时时紧随自己。他们是不让他好死,也不让他歹活。

有一点他是明确的,这么一来,他得停止他的对失散同志的寻找和搜罗工作,即便是已经有下落的同志,他也不再联络。还有,自己也不能再这么经常抛头露面了,既然你跟我玩猫捉老鼠,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你不抓我,我就走,远走高飞。

柳起跃去了泰和,到了“赣宁旅泰同乡会”会馆。他在正厅右厢房雕花窗格第一排镂空的梅花花瓣里塞了颗小小卵石。那是个特别的暗号,一颗告诉大家,我有事外出些日子,不必担心;两颗为我有险情勿来找我,日后我与你联系。

周不凡坐在书案前,他没抬头,黄有亮知道那个男人,他对开心的事从不喜形于色。黄有亮喊了声报告。听到周不凡说,“有线索了!我们立即出发!”

呈送到周不凡手里的却是一份这样的情报:被“仇家”逼得走投无路的柳起跃去了某地的大山。

周不凡走近地图,找到那个地方。他用指尖点了一下那个地名,对黄有亮说,“是这里!”

“你看他沉不住气了吧,要上我们的套了。”他说。

黄有亮说:“难道那些财宝藏在那片大山里?”

周不凡说:“从当时江西伪政权苏维埃机关的活动路线来看,未必没有可能,那里曾是他们的活动区域。”

“他们当年的活动区域大着哩,非得在这种地方?”

周不凡说:“也许他想学幼天王。据说太平天国时,幼天王被清兵追剿逃至那一带,在那埋藏了大批金银财宝。”

“哦?”

“那批东西,幼天王叫随身卫士藏的,藏好后卫士举剑自刎。幼天王的意思很明白,我在宝藏在,我亡宝藏亡,否则谁也别想得到。果然,至今没人能找到。”

“哦哦?”

周不凡觉得离他想看到的现实越来越近了。他带了黄有亮去了前江镇,坐镇在那指挥对柳起跃的行动。先是监视,一旦有风吹草动,立刻出击。

负责盯住柳起跃的是周不凡挑出的老练高手,叫汤八仙。汤八仙是拴在柳起跃身上的那根“线”。

汤八仙带了周不凡黄有亮,一路追踪柳起跃。

“他一个人,就他一个人……”汤八仙说。

周不凡也举了望远镜在那观望,那片林子里可以隐约看见柳起跃的身影。

“他在挖土哩。”汤八仙说。

“我看见了……”

“那不像是藏东西的地方……”

黄有亮说:“像藏东西的地方就容易让人家识破了。”他是随便那么说的,那会儿他没太关注那个男人,他听鸟叫,山谷里各种鸟叫汇集,细心听,能听出韵味。黄有亮不是心猿意马,他对那些“东西”的存在一直抱有怀疑。

“他砍树哩……”

“是哟,是在砍树。”

“他砍树做什么?”

“一会就知道了。”

周不凡很耐心地等待着,他们从望远镜里看见那个男人砍了些树,又砍了些竹,还砍了些冬茅……

汤八仙说:“搞什么名堂哩?”

黄有亮说:“安营扎寨。”

汤八仙说:“安什么营扎什么寨?”

黄有亮说:“鬼知道!”

周不凡一直没吭声,他也没弄明白那个男人的意图,云里雾里的了。他想,还是观察哟,看对方玩个什么名堂。

他们看着那男人用木头竖起了几根柱,然后是桩,再然后是竹……,竹片竹篾……。那男人一整天完成了他的“杰作”。

柳起跃在那搭了一座棚竂。

汤八仙瞪大了眼睛摇了摇头。

黄有亮脸上吊一丝莫名的笑也摇了摇头。

周不凡没摇头也没什么表情,他说:“走吧!”

柳起跃没远走高飞。他进了深山。他得养家糊口,他得赚钱。远处的大山某处,是有一大笔的钱财,甚至是金条,但那是公家的,分文不能动。他一直这么认为。

人活着,有一双手,可以自己赚钱。柳起跃自小脑壳里装的就是这想法,进深山他有一门手艺可以发挥,用来赚钱,那就是烧炭。

一到冬天,到处都要木炭。隆冬天气,木炭是大小城镇富家不可或缺的重要东西。用来红炉熬茶,用来取暖御寒。

柳起跃烧的炭比一般人的炭要好,一是选柴,什么柴质出什么炭。杉木泡桐树烧的炭不耐烧,但却易燃,是做硝药的好材料。松柴炭适中,也不算经烧。一般人喜欢的是杂木炭,杂木也有三六九等,如戳树柞树檀树栗树榴子树茶子树柴是炭中上品,烧出的炭能卖个好价。

柳起跃就有这种本事,炭烧得好。他想既然外面的活什都被“仇家”搅了,我烧炭,在深山里待了,炭烧了,让买家自己来进货。

柳起跃选了处地方,当然草深林密,离溪河不远,那便于砍柴挖窑还便于运送木炭。柳起跃在那搭了个棚寮,住了下来。他先在山里转了一圈,当然不是白转。他识得些草药和山货,在山里弄了些。也观察了下山势地形,然后去了趟前江,看地名就知道那镇子挨着江边,商贩来往较多。这季节,正是商贩预购木炭的时候,他得找到客户。

事情似乎很顺利,赣州来的几个商贩正好要货,他们都知道这一带产适合烧炭的栗树榴子树茶子树等好木,好木出好柴,好柴出好炭。所以,自古这一带也出炭工。他们到秋季就来这前江进货,初秋时节定,深秋时候取。

柳起跃这天很顺利,他给人看的样品和价钱让那些收炭人很满意。就一起喝了场酒,那意思等于有了协议。有了协议,那以后的一切,就按部就班地办。烧炭的按质按量烧好炭,定好货的到时带了钱来取。

柳起跃把那些草药山货换了些盐和米,就躲进了深山,一门心思烧他的炭。

这让周不凡大惑不解,共党的这个要人,竟然做起了炭窑师傅?每天收到的关于那男人的消息千篇一律、几个月柳起跃就埋头安心在那片深山里,专心致志烧炭。淡定,从容,生活很规律。

“等等再等等……”周不凡对迷惘着的汤八仙说。

可是那些日子,柳起跃没什么异常,他挖了几孔炭窑,专注于他的手艺,有模有样地做他的烧炭师傅。活做得很细,有板有眼,有滋有味。

后来,那些窑顶的大小烟孔里的烟由白到青由浓到淡。

出炭了,柳起跃自己选了些好炭挑到前江街子上,给人家看样品。几个商贩举了那些炭看了敲了还试着烧了一盆炭火,“啧啧”夸赞了一通。甚至好几个都付了定金。

很快,那些窑一直烧着炭,柳起跃似乎真要把那手艺进行到底。他整天一头一脸的炭黑,弄得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只是黄昏时才烧一桶热水将身体上下洗个干净,然后,就是睡觉,一觉睡到日头老高。

他过着神仙般悠闲的日子,周不凡想看到的那个结果,仍然无踪无迹。

柳起跃甚至回了一趟家。他家在兴国的龙口镇。镇子不大,也在赣江的支流岸畔,那条河叫平固江,顺水走舟,就到了江口。江口镇自古来都是大码头。所以,去龙口交通还是比较便利。何况柳起跃水上的朋友很多,搭顺风舟排很方便。

柳起跃是半夜里回的家,女人没太吃惊。

柳起跃实在觉得对不起家小。这个女人,自嫁给了自己,没过上一天安稳日子,先前做水上营生,在外的时间多在家的时间少。说是拼了力气赚点钱,赚了足够的钱,购点地置处房,回老家种田,守了这贤惠女人过一生。但红军来了,却投身于革命。自己在外奔忙,很少顾及家小,女人既要忙里,也要忙外。柳起跃始终相信工农革命最终会胜利,对苏维埃一腔热血,满怀希望,相信将来江山是工农的,工农一定会当家作主。

柳起跃记得那年的事,白军对苏区实行严密封锁,适逢又是个灾年,屋漏偏逢连夜雨。苏区粮食吃紧,不能让前线士兵勒紧裤腰带。苏维埃机关就号召大家节省,从牙缝里挤出米粒支援前线。干部不仅没了薪金,甚至自带干粮来办公。自带粮米去办公,是柳起跃自己当众在会上说的,你个领头的得带个头,人人看着你,你得带个头。

那天他回了龙口。

婆娘很高兴,以为男人回了家,还像先前那样,会留点钱对付家小温饱。做水手时,每次回来,丢一两块银洋;就是后来参加苏维埃工作,也多少有些毫子留下来进点盐扯几尺布的。

这一回柳起跃回来就去看了家里的谷桶,谷桶里谷子不多了。

“就这点稻谷了?”他跟婆娘说。

女人说:“还是数着米粒下锅,在外面挖了些野菜什么的马虎填肚子省下的……”

“噢噢……”

“以为你会带点吃食回来……”

“噢噢……”

“得省了,现在还有薯芋野菜什么的好对付,入了冬,大雪封山,就什么也没有了……”

“噢噢噢……”

“你看你老噢噢了?”

“我得带点米去,现在要自带粮米做公家事了。”

女人眼就大了,她愣着看了丈夫半天,古来也没听说的事呀,做公家事,吃自家米?

“吔吔!你是省主席哩,你说过的……,你说过省主席比州官还要大,你个州官连饭也赚不到吃?”

柳起跃说:“不是你老公没本事哟,是反动派封锁嘛,掐苏区脖子嘛,前线粮米吃紧,大家就……”

“噢……”

“大家都吃点苦,忍耐些日子,家家都会碰到难处,何况……”

“噢噢……”

“熬一熬就过去了,我是主席,我要带这个头,我不带人家会怎么说?这也牵扯到我名份,树要一张皮人要一张脸,你不能让你家男人没脸子是不?”

“噢噢噢……”

“你别老噢呀,你说话呀……”

女人说:“我不说了,由了你哟,你说得对,我们咬咬牙熬就是……”

后来,女人还走了百多里的路给柳起跃送过一次米,两华袋米女人从龙口一直驮到宁都,一进门,女人玩笑了说,“你个大男人,做了官还得婆娘供你饭。”柳起跃笑笑,“革命成功,我驮一座米山回家……”

那些日子过得很艰难,几个月后柳起跃回了一趟家,婆娘和两个伢瘦得皮包骨,差点都没认出来。他眼圈红了好长时间。

但这回,他却带了几块银洋回了家,虽然天黑得如泼了墨,那几块银洋还是发了诱人的微光。柳起跃划了根火柴,看了会睡得沉沉的两个伢,直到那根细细柴棍燎到手指。然后,一对男女坐在那说话,他们说了一夜的话,没点灯,他们都无声地流着泪。

汤八仙去了周不凡处。

“长官,他一门心思烧炭……,没人找他,他也不找别人……,这事怪……,这事很反常。”

周不凡说:“是有些怪。”

“我跟了这家伙这么些日子,这人都把我弄糊涂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不可松懈,这不是个容易对付的对手,他跟我们周旋哩,来的不是虎拳豹拳,是太极推手……,看谁能有内功和耐力……”

汤八仙说:“我是怀疑长官说的那些重要文件和银洋,早被人取走了……”金条的事,周不凡一直瞒了,他存了一份私心,给上头的呈报和对外只说是一些共党的重要文件和部分银洋。

周不凡摇着头,“这不可能!那不是一般的东西,取走那些东西,一定会弄出些动静,不可能风平浪静无声无息。”

汤八仙笑了说:“听长官的,只是我这算命高手,也算不出这姓刘的下一步走的什么棋……”

周不凡说:“你要算得出,我们就不必费这么大力气的了……”

汤八仙说:“最近柳起跃回了一趟龙口。”

“他回去让他回去,这样也好……,只是回去……”

“长官你的意思?”

“要彻底断绝此人的财路,无论是撑排还是贩货还是烧炭……”

“明白!”

“一无所有,没钱养家糊口了看他怎么办?”

周不凡要实施他的第二步计划,柳起跃看不见摸不着影子一样的“仇家”就是周不凡为他生造出来的。说仇家,柳起跃当过伪省苏维埃的主席,一直以来领导农民对富家进行“革命”,杀土豪劣绅,分浮财屋田……,得罪的人不在少数,那些人子的族人“还乡”了,卷土重来,找他秋后算账也正常。

柳起跃从龙口回了前江大山里,他看到的一切让他震惊。棚寮和那几孔炭窑被人捣得稀烂。

他想,那个“仇家”又找上门来了。柳起跃激怒了,他在林子里跑着,跑到高处那块岩石上,朝着那大片山野迸力地喊着:“哎……哎……!是人是鬼你站到明处来!有种的站出来!不要人不人鬼不鬼的!”

“要剁要剐随了你,不要玩这种名堂,男子汉大丈夫你们玩这名堂?”

他等到的当然只是回声。

但他不远的某处密林深处,有人爬在树的高处举了望远镜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去了前江的街子上。那些与他擦身而过的人,无论男女也无论老少,每张陌生的脸都让他觉得是那个“仇家”。

他当然找不到那个“仇家”,那只是个影子。他也没指望找到那个影子。

柳起跃重又回到山里,他在另一处地方又搭了个棚寮挖了个窑。他按部就班进行了,炭出了窑,他去了街子上。那些商贩不见了,他看了看四周,似乎有人刻意躲了他。他进了家铁匠铺,那个铁匠上一回收他的炭时朝他竖了好半天拇指。

才进去,叮吵铛响着的锤音停了,那个大胡子师傅的大锤很重地落在脚边。他把柳起跃拉到里间。

“伙计!你得罪谁了吗?”

柳起跃说:“我个烧炭的,能得罪谁?”

胡子铁匠说:“有人把我的屋瓦戳了一个角,神不知鬼不觉就叫他们戳了,莫名其妙……,后来就收到一张帖,说不能收你的炭,谁收了谁家倒灶死人等了收尸……”

柳起跃说:“我知道了!是我结的仇我来了结……”

没什么办法,柳起跃左想右想,不知道这“仇家”什么来头。如果是复兴社蓝衫队的人,那为什么不抓了他去?由了他四处游走。如果真是哪地方的有积怨仇隙的还乡恶霸土豪?能弄这不痛不痒的名堂?

他继续了他的漂泊,但奇怪,这“仇家”不抓他不打他更不杀他,他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但柳起跃有了准备,任你是什么目的。要别的没有,要命有一条。

柳起跃徒有一身手艺,但没人敢用他,英雄无用武之地哟。柳起跃想,他们想逼死我,让我成穷光蛋,让我受屈受辱。我得活着,我得找到我们的同志,我得活着看到革命成功。

黄有亮努力地想适应这么个环境,他觉得自己渐渐有了些许感觉。其实也不是什么适应,姐和姐夫说得对,乱世,不要用学究的那一套来应对,那会碰得头破血流。时代在变,社会在变,你就得顺应时代和社会。

每天他都早早起来,把自己该做的做了,在人面前显得谦恭,有几样比先前明显有所变化。话说得比先前多了,酒喝得比先前猛了,与三教九流混得比先前频繁了。但他还是改不了跑步和读书的习惯,每天早上的晨跑是必须的,然后是读书,除非有紧急任务,这两样事每天雷打不动。

且这两件事是大家一致认可的事,没人说不好。

“好好!队伍上也得出操的嘛,亮子自觉了强身健体,好事嘛……”周喦松说。

“亮子自小体弱多病,跑跑练练,身强体壮,是好事哩……”他姐黄燕来说。

汤八仙见了黄有亮总堆了一脸的笑,叫亮子,后面还加上兄弟。那一身的俗气,让黄有亮起鸡皮。

但每回,黄有亮还是给那个汤八仙笑一下,也很客气地和他打个招呼。

汤八仙又给周不凡报告柳起跃的行踪。

“一切按计划弄的,按你的所说弄的……,没人跟他做生意了,他没活路了……”

“那就好,这姓柳的得吃饭吧得活命吧?他不吃饭不活了家里老婆孩子得吃饭得活了吧?”周不凡说。

“他又不是神仙……”汤八仙说。

“就是,他不是神仙没饭吃他能撑了几天?肯定打那些银洋的主意嘛,他要去取钱,文件就有眉目了嘛……”周不凡说。周不凡一直跟手下说的就是银洋和文件,黄金的事,他没透露过半点口风。

周不凡朝黄有亮招了招手。黄有亮走近前去。

“亮子兄弟,你该在一线试试拳脚了,你跟了八仙,盯紧柳起跃,我看那条大鱼就要咬勾了……”

黄有亮觉得自己独自出场,亮亮“本事”,也是个好机会。他一直在盼这一天,他想,他能有试手的时候。周不凡这么一说,他心里亮了一下,跃跃欲试和信心满满。

汤八仙带黄有亮去了那个地方,他指着街角的那个男人说:“看见没,那就是柳起跃。”

黄有亮顺着汤八仙指尖望去,自己的所见,让他实在意外。

那是个地道的乞丐,蜷缩在街角,伸手向路过的人乞讨,衣衫褴褛披头散发。那神态,那模样,根本和黄有亮先前想象的那个“对手”一点都联系不起来。

如果说这一切都是一场戏的话,黄有亮第一次见那个“主角”,他没想到周喦松和周不凡所说的那个神秘的人物,曾经做过赤“匪”大官的人,在他面前出现时竟然是个乞丐叫化子讨米人。

黄有亮百思不得其解。

他走了过去,从兜里掏出几枚毫子,他看到那男人朝他看了一眼,只有那双种眼神,是一般的乞丐所不具备的。黄有亮把毫子递给那男人,男人接过去,说了句什么。

到底说的什么?黄有亮没听清。

汤八仙是陈秋阳的联络人,周不凡交代陈秋阳,所有的事无论大小,只跟汤八仙联系,上峰的指令,还有所获得的情报,都由汤八仙下达上传。

陈秋阳见着柳起跃几个是在抚州。

柳起跃在泰和躲了些日子,但没找到组织,有几个曾经同情帮助过苏维埃的商人和乡民,柳起跃也没有去找他们,白色恐怖,敌人施行保甲制连坐,他担心连累了更多的人,也怕人多眼杂。风声好了些,他找到先前水上的几个排客,开始了他的寻找组织和召集旧部的工作。柳起跃想好了,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是党的人就是组织上的人绝不叛变反水。如找到组织,当然好,如暂时不能如愿,就组织临时党组织。人在党在,革命火种不能灭。

复兴社“蓝衣团”眼线遍布,何况还有汤八仙这样的经验老道的暗探。找着柳起跃并且紧紧“拴”住他不难。

陈秋阳很快把要匪柳起跃的行踪给了汤八仙。那张纸,那份关于要犯柳起跃踪迹的报告,到了周不凡和周喦松的手上。

周不凡笑了,“这条鱼,是条大鱼……”他跟周喦松说。

“就是说那些金条……”

周不凡说:“我不说囊中取物,那也是八九不离十的了……”

“什么都逃不出老弟你的掌心,你说,要我做什么吧?”

“得看柳起跃的了,不仅不能抓,且要让他觉得风声已经平息,一切都过去了。”

周不凡命令“按兵不动”任其“自由”。很多人大惑不解,只有黄有亮知道答案。

周不凡拍了黄有亮的肩膀说:“了不得了不得呀!”

“这个人已经无足轻重,但他是我们找到那批财宝的重要线索,万万不可打草惊蛇。”他说。

黄有亮说:“我们要抓他是分分钟举手之劳的事,但这个人已经不重要了,他的口供重要,但我们谁也不知道他那张嘴是不是容易撬开,是不是依然铁了心绝不反水。共党中确实有一些这样的人,如方志敏如瞿秋白等,不在少数。他们真的视死如归。如果他真的是那类冥顽不化的人,我们得到的只是一个毫无价值的皮肉。”

“啊哈!黄副官真是大有长进今非昔比……,对对!共匪大势已去穷途末路,死灰难以复燃,共匪大势已去穷途末路,一个行尸走肉对我们已经不重要,你姐夫和我……,我们要的是金条。”

陈秋阳接到的指令是紧密监视柳起跃,继续取得他的信任,积极配合其工作寻找旧部重建共党组织。

指示陈秋阳紧密监视柳起跃黄有亮很好理解,但指示陈秋阳帮柳起跃恢复共党组织,这就让黄有亮有些疑惑了。他看着周不凡,周不凡幽幽地笑着,说:“想想……”

黄有亮想了想,眉头皱着摇了摇头。

“再想想再想想……”

黄有亮还是摇了摇头。

周不凡说:“一来让他们有所错觉,有所错觉就有所松懈……”

“二来呢,组织恢复了,才能开展工作,开展工作了就需要经费……”他说。

黄有亮立马明白了,茅塞顿开。周不凡是想激起柳起跃起用那笔“经费”的念头。

黄有亮想:姜还是老的辣哟,这个周不凡,确实出手不凡。

柳起跃把联络点定在泰和的马家洲,那家“赣宁旅泰同乡会”,看招牌就知道,那是赣州宁都两州府的生意人在泰和搞的商会。可现在那成了恢复不久的秘密中共江西省委临时机关。

柳起跃利用水路的便利,在泰和、万安、遂川几地联络同志。后来觉得光这么还不那么便利,就改做了小贩,贩点货走村串户,寻找失散的同志。

陈秋阳开始还惴惴不安,总觉得背后有眼睛盯着自己,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很小心。但时间一天天过去,半年里,没什么异常,一切还和从前一样,他心就放下了些。他跟大家说的,都是周不凡事先给他编好的,就连一些细节都编织得合情合理,滴水不漏。这个周不凡,大概一开始就想到这一步棋,老早就把可能出现的漏洞都事先想到了补了个干净。然后还给陈秋阳编了“被捕”和“狱中”经历。他编得就像真的一样,令人不得不信。不仅别人,就是陈秋阳自己说多了那段“经历”,也对那些真实性深信不疑,连自己都觉得那确是事实。陈秋阳对周不凡内心充满了恐惧,不只是那些“折磨”,也跟这种“敬畏”有关。

只有熊正武对陈秋阳有那么点怀疑,熊正武红军长征前任江西省委书记,和省苏主席柳起跃交往密切。红军走后,熊正武带领了一支游击队坚持在大山里跟敌人周旋,不幸受伤,被人秘密送往外地一隐秘处养伤,伤好后急了回来找组织。

这回是熊正武找到柳起跃的。伤刚好,熊正武身体还没完全恢复,人瘦得走了形,柳起跃认了半天才认出曾经的同事。

“呀呀!亏你到底找到我?”柳起跃很是诧异。

“你老柳在明处我在暗处,我不找你,你找不到我的。”熊正武说。

“那是!”柳起跃很高兴,熊正武不是一般的人,他是组织培养的得力骨干,工作能力和政治觉悟都很高。这样的同志能归队,如虎添翼。尤其是在这种时刻,那更是雪中送炭。

柳起跃急了要带熊正武见其他同志,但被熊正武拒绝了。他说:“我只跟你单线联系,有什么事,你找我或者我找你。”

柳起跃说:“现在形势有所好转,大可不必过分紧张。”

熊正武说:“要不是我们之前十分了解,连你我都会怀疑。”

“为什么?”

熊正武笑了,“这三个字该我对你说的,是要多问你几个为什么的。”

柳起跃看着对方。

熊正武笑了,“为什么老柳你这么久能在这些地方自由出入?虽然化了装,但敌人的暗探却没那么蠢……”

柳起跃说:“我不是没想过这问题,我也准备了敌人抓了我去,但我不能不寻找失散的同志……,组织没了,一切都没了……”

“尤其是从敌人感化院出来的人,我们要考察一些日子,不可轻易相信……”

柳起跃说:“这个我同意。”

熊正武说到被敌人释放出来的几个人,其中就有陈秋阳。

熊正武说:“陈秋阳和全子同时被抓,但陈秋阳活下来了,全子却被他们杀了,这不对呀……。按说,全子和陈秋阳都是省苏的重要的知情人,如果不是……,要杀的也是陈秋阳,怎么会是全子?”

柳起跃说:“这事我调查过,陈秋阳在狱中没什么可疑的地方,表现得很坚强。至于全子的死,我们的同志说一是全子年轻火气盛,动不动大骂痛斥敌人;二是敌人想杀一儆百,那天全子不幸被挑中。”

“反正我觉得要小心。”

“再说,恢复组织,得要经费,陈秋阳到处筹措资金,一直很积极……,我也去山里看过,那两只匣子没人动过。”柳起跃说。

“哦!”

“要他是叛徒,早带人去了……”

他们聊了很久了,最后说定,为安全起见还是制定了一个慎重周全的方案,两人定期单线联系。

熊正武的话,柳起跃还是听了,他觉得非常时期,一切以小心谨慎为上。

几个月又过去了,金条的下落依然渺茫。黄有亮都有些坐不住了,周喦松更是耐不住了,常常提起这事并骂骂咧咧。黄有亮常暗中观察周不凡,这个男人却不动声色。

但黄有亮却坐不住了。

因此他和周不凡有了一次谈话。

“你真的相信那些金条的存在?”黄有亮说。

周不凡说:“情报是我亲自得来的,我能不相信?”

“要是它们不存在呢?”

“绝不可能!”

“你说过中共中也有高人,红军中也有对手,他们要是一开始就以假乱真呢?”

周不凡笑了,“那我几年的努力付诸东流,那我就声败名裂功名尽损无颜见江东父老……,光凭这,我就要把那些金条找到!”

黄有亮也看出周不凡的努力,既然放长线钓的是大鱼,那就有钓鱼的耐心,大鱼儿当然比一般的鱼狡猾。

可是又过去了两个月,汤八仙来给周不凡“算命”,他当然会带来那张纸。

纸上没任何好消息,陈秋阳搜集的情报显示柳起跃已经秘密寻找搜罗到一些旧部,并开始了地下活动。情报显示,地下活动需要经费,柳起跃正动员大家积极筹措,没有丝毫去取那笔“活动经费”的动向。

周不凡对黄有亮说:“这个我料到了……”

“哦哦!”

“有两种可能,一是还不到动那金条的时候,局势在他看来并不完全放心;二呢?就是他留有一手,想独吞那些金条……”

黄有亮说:“那……那……,那陈秋阳不是会有危险?”

周不凡说:“当然呀!全子死了,知情人只有陈秋阳了……”

黄有亮说:“那……”

周不凡说:“你说说看……”

黄有亮说:“要是陈秋阳有个三长两短,足以证明你的推断,柳起跃想独吞,杀人灭口,就是说,很可能柳起跃根本就不信任陈秋阳……”

周不凡说:“这并不重要,信任也好,不信任也好,陈秋阳只是我们的一枚棋子……,柳起跃要是信任陈秋阳,那当然好,他是我们插入他们中的一枚钉子。要不信任,我们就坐山观虎斗,借刀杀人……。只要柳起跃在我们掌心,一切都在我们的计划中,迟早会找到那些金条……”

汤八仙的“纸条”又送到周不凡的手里,情报显示:被“仇家”逼得走投无路的柳起跃似乎放弃了一切谋生手段,但却没有丝毫“取宝”迹象,其生活继之以乞讨维持……

黄有亮对周不凡说:“姓柳的现在行乞度日?”

周不凡说:“我不敢轻易相信……”

黄有亮更是无法相信,但他是亲眼所见。他百思不得其解,这个叫柳起跃的男人,毕竟在共产党里做过高官,别说有那么些黄金和财宝在他掌握之中,不说贪为己有,弄点应对窘境,也是人之常情,是情理之中的事。即便那些黄金子虚乌有,你个曾是有身份地位的男人,能放得下那张脸去做乞丐叫化子讨米人?

黄有亮说:“可汤八仙的情报白纸黑字,而且我是亲眼看见那个男人行乞的。”

周不凡也纠结起来,这种情况让他这个老奸巨滑的高手也出乎意料。最初的感觉是自己的计划被对手完全识破,也就是说,柳起跃知道了内情。但想想,不可能呀,没有什么漏洞,一切天衣无缝。那个陈秋阳一家老小都捏在我们手里,他会透露?不!完全没这种可能。

他想,对方是在试探哩,也许这种日子不会太久。

黄有亮也在琢磨这蹊跷现实。那天起,黄有亮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好好研究下对手,研究一下这个人。

周不凡有些懵了,他也不相信这个柳起跃竟然真去做叫化子,这在常人不可能做到,更难做到的是明明有金条,明明可以用那些金条换取高官厚禄,明明可以衣食无忧安享清福,明明可以荫庇子孙富贵后人,明明……。可如此顺理成章的事,在这个人身上却丝毫没有将要发生的迹象。

他想干什么?周不凡想。

不要说未经世事的黄有亮,就是他这么个江湖上闯荡多年精于世故的老手,也弄得云里雾里的。

是不是柳起跃还在静观时事,等待最佳机会?

那这个人还真沉得住气。

是不是他已经觉察到什么异常?

也有可能,这也是周不凡曾经的担心,让对方唯一产生的疑点就是,明知道他的踪迹已暴露但为什么不实施抓捕?

所以,对方在观察,对方在寻找良机,对方很淡定很从容有足够的耐心。对付柳起跃想到过会不容易,没想到会这么不容易,这真是个非同寻常的对手。

柳起跃重新出山,虽说四处讨米,但那身份确实对他帮助很大,除了搜罗旧部,串连同志,还真的形成了组织。事前一切都在周不凡的掌控之中。陈秋阳暗中呈送的情报,将点滴说得清清楚楚,如果周不凡不是为了那十三根金条,早就对柳起跃和这个所谓共党江西临时省委下手了。这些共产党人,真的有些可怕,已经到这地步还这样坚韧。其实,在坊间,传说红军十万大军早就灰飞烟灭了。可这些“灰烬”,一点也没死心,还要招兵买马重整“河山”。还真的就能让死灰复燃,不仅复燃,在他们看来,成熊熊大火不仅只是可能,而是必然。所以那帮人冥顽不化,所以那些人前赴后继,所以他们竭尽全力与敌手斗智斗勇拼死较量。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周不凡当然还留有后手,他有他的对策。

周不凡要动下一步棋,这一步棋很关键。他琢磨着要不要把计划跟黄有亮说,如果说,这个白脸秀才还没有完全摆脱书生气和那些所谓“底线”,他总是跟人讲人道讲人性,尽管现在这后生已经适应了许多,但周不凡知道,要彻底改变黄有亮,还得有些时日。

他决定不跟黄有亮说。

叫化子最喜欢村里镇街上富户人家做红白喜事。富户人家喜欢摆排场,红白喜事都摆流水席,流水席登门都是客,叫化子也有座。

叫化子也有帮,过去叫丐帮。但这一带不能说帮,只是叫化子间有时也互通消息,比如哪家有红白喜事,大家就互相传递消息。反正白吃白喝,只让吃不让拿走。一张肚子能吃得下多少?不如叫大家一起共享。

富家的红白喜事是叫化子的节日。

南路镇这一天有个染坊掌柜嫁女,柳起跃也随了几个讨米佬去了南路。叫化子一般在柴房和灶间一角有专门的席。柳起跃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和几个同样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坐到了院墙一角的那张桌,才落座,有人踩了他一下足尖,抬头,竟然看见熊正武了。熊正武侨装一个叫化子混到这里,当然只是为了找柳起跃。

柳起跃小声说:“我身后有狗……”

熊正武笑了,小声说:“所以在这么个场合嘛。”

他们就在这种嘈杂中把事谈完了,这么个场合是最好的掩护。

熊正武说:“你该回家了。”

柳起跃说:“仇家没找到,狗还盯了我哟……”

熊正武说:“大家想把赣宁会馆买下来……”

“哦哦,也好!”

“想动用那笔钱……”

“那地方,秋阳和全子都知道,全子他……。好吧,我跟秋阳带了你去取东西……”

陈秋阳很快给周不凡递了新的情报,说已有“动静”可能要“挖矿”。

黄有亮说:“终于盼来了这一天了。”

周不凡说:“长线放得太远也太久是吧?我说过,想钓大鱼,不得不放长线,放长线不说,还得有耐心。”

黄有亮:“真没想到……”

周不凡说:“我也没想到,看来于私方面就是把柳起跃逼成讨米人逼他往死路上去也没让他动心思。可是于公,却显出毫不迟疑。这是平常人难以做到的,我从没见过这种人,我也不相信世上会有这种人……”

“天下为公……”黄有亮莫名地跳出这四个字。

“你看你?……那是国父中山先生说的,和他们扯不上……”周不凡说。

黄有亮莫名地摇了摇头,他想,尽快结束这一切,他不知道内心是一种什么感受,这些日子的境遇,让他内心深处充满了矛盾,他要与过去决裂,他要改造自己,但看到的听到的,都告诉他,脚下那条路通往辉煌。可另一方面,邪和正,好与坏,黑与白……,他越来越难以辨别的了。他曾跟姐姐说起过内心的苦恼。姐说:黑猫白猫抓了老鼠就好猫,你还管它白的黑的?姐说:凡事不要想那么多,癫子才想那么多,想多了脑壳塞多了东西一大堆乱草还活个什么?有时他想,姐说得并没有错。对错不说,有个人说说,心里好受些,有个人说说,总比憋在肚子里好多。

“我不想那么多了……”黄有亮突然跳出这么一句,周不凡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没多想,“于公,他还真的似乎动了念头……”

“哦!”

“由其发展‘组织’,致使这家伙和他们的人想入非非以为能东山再起,他们野心就又膨胀了……,那就得要活动经费吧?可能还想着要发展队伍喔,那就得有钱买枪置炮招兵买马吧?要钱的地方多了,他想稳了也稳不住了……

“哦!”黄有亮又哦了一声。他内心深处还是存疑,他仍然不太相信那些金条的存在。

柳起跃不知道缠在他身上的那根“线”一直没断过。一大早,三个人就往那方向走,除了他和陈秋阳还有熊正武,再没别的人。熊正武一直担心人手少了,那可不是一般的东西,是金条呀,要有个闪失,还了得?

三个人往那方向走,先是陈秋阳心里七上八下了。那不是去的盘佬山吗?那里明明埋的是石头。可转而又想,也许此前柳起跃就是在盘佬山掉的包哩,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对于这,黄有亮也有了疑虑。那时候,他们远远地跟踪了这三个人,看到他们往盘佬山方向走。他看了看周不凡,周不凡很淡定。

然后就是进山,然后就远远地看着柳起跃三人进了那个洞子。

黄有亮说:“那两只匣子里的不是石头吗?”

周不凡说:“那个洞子不小……”

黄有亮说:“确实不小,但你从来没相信真正的金条埋在那洞子里……”

周不凡侧了脸,颇有意味地看了看黄有亮。

“亮子,说说,你说说!”他说。

黄有亮说:“要你相信,早就掘地三尺……”

周不凡说:“亮子,你姐没说错,你真是块好料……,你再说说为什么柳起跃还要往那地方去?”

“是不是对陈秋阳有所怀疑?”

周不凡笑了,说:“你出息了,走!这里由汤八仙带几个人看着就行了,今天他们不是来取宝的……”

在南路镇那家大户吃流水席的时候,柳起跃对熊正武跟他提及的事感到很惊诧。原先熊正武提起对陈秋阳的怀疑时,柳起跃始终对这一点予以否定,觉得陈秋阳不可能反水,至少不可能对不起自己。陈秋阳曾是药铺里的账房,后跟掌柜的姨太有私情被人发现,那药铺老板找了江湖上的人要取陈秋阳的命。是柳起跃找人疏通,花去大把人情和银洋,然后为了让陈秋阳保命,还把他发展进组织。要不是我柳起跃和苏维埃,他陈秋阳早就去阴间做鬼了,难道他会忘恩负义?

没有人知道那些金条的事,除了自己和全子,还有管钱的陈秋阳。熊正武怎么会跟自己说起这事?肯定是陈秋阳跟他说的,陈秋阳为什么要提起这事?

柳起跃不动声色,他跟熊正武说好吧!

然后,那天,柳起跃把自己认真收拾了,乱发理了剪了,也换上一身长衫,人瘦得脱了形,那是没办法立马变回来的。他淡定地往盘佬山方向走,有时侧了眼看看身边的陈秋阳,没看出有什么异样来。

也许陈秋阳是出于公心,才把那秘密透露给了熊正武。柳起跃想。

后来真就进了那个洞里,点了火把细致地观察了一番,也没看出什么异样。

两只匣子被弄了出来,打开,熊正武和陈秋阳都“啊呀”了一声。

当然还是石头。

熊正武说:“怎么回事?”

陈秋阳说:“我也不知道,是我和柳主席还有全子一块埋的……”

那时候柳起跃往洞外走,出了洞,他往四下里看了看,也没看出什么异样。身后,熊正武跟了来,“起跃同志,这是怎么一回事?”

“至少印证了陈秋阳没有反水……”

“你一开始就做了安排?放的就是石头?”

柳起跃点了点头,“那些东西,是组织上留下来的特别经费,现在,还不到动用它们的时候……”

熊正武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组织有组织原则,既然组织上让柳起跃负责那笔经费,如何处置,何时启用,当然由柳起跃来决定。熊正武是坚信柳起跃的革命意志和大公无私之品格的。

至于盘佬山之行,熊正武觉得是柳起跃对陈秋阳的一次考验。

传言是悄然而起的,不知道来自何方,也不知道来自谁的嘴。来无影去无踪,总在人前人后突然就冒了出来。总之,是从哪一天开始的,没人说得清,但那传言确确实实在大家中间流传。有时候,柳起跃能感觉到来自他人的那种异样的目光。

小屋子有些暗,那是在马家洲街角的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子。每次柳起跃来泰和,都不住“赣宁旅泰同乡会”会馆。一是那儿很招摇,难说没有敌人的眼线。二是,他不是讨米叫化子嘛,只有水手和小贩手艺人什么的住在这种地方。不合身份的嘛。那只是个接头联络的地方。那时候,组织上已经派陈秋阳在会馆工作,陈秋阳表面是泰和“赣宁旅泰同乡会”会馆的账房先生,做的却是组织上的迎来送往。

陈秋阳见到柳起跃,似乎有些意外。他呀了一声。“柳主席你还真来了?”

柳起跃说:“怎么了!”

“你没听到风声?关于你的那些传闻……”

“那算个什么?有谁信嘛?”柳起跃笑笑,“你还不了解我吗?我是什么人,大家都还是知根知底的嘛。有人还怀疑过你,不是也烟消云散了吗?”

“可……”

柳起跃说:“白色恐怖,敌人残酷镇压,确实有人投敌了,确实情况复杂了。那些日子,很多人失散多日,有些特殊情况很难说的,我还是信那句话,只要身正,不怕影斜。”

柳起跃听到陈秋阳叹了一口气,他说:“你看你叹个什么气,我又没个什么事,这一年来,我不是好好的……”

陈秋阳说:“你还是避避的好……”

柳起跃说:“仇家一直在我身边哩,我避得了么?我倒是真想仇家明里站出来,我要看看这家伙的面目……”

那天晚上他要出门找熊正武,才出小屋子,有人用乱草堵住他的嘴,用布蒙住了他的眼睛,几个壮汉把他按倒在地上。

柳起跃叫人绑了,那些人把他带到另一间黑屋子里。

有人把他嘴里那团草扯了。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绑我?”柳起跃说。

“有人说你藏了一缸银洋,他们叫我们来取,你若告诉我们地点,放你走……”

“哦哦!这事呀!没这事!”

“有没有你心里清楚,我们也都清楚……”

柳起跃还在琢磨这是些什么人,眼被他们蒙了,看不见,就是揭了那布,也怕是在黑里吧,他们不会点灯的。他想不出是什么人干的这事,是蓝衫队?早不弄晚不弄一年多了才动手?是山匪?山匪哪知道他们藏有那笔钱?是仇家?仇家也不知道那情况的呀,省苏的经费,一直就鲜有人知,也就三个人知道——账房先生,他的警卫和他自己。对了,他跟熊正武说过,他们讨论过是否要取些钱出来做活动经费。他想,陈秋阳多少跟熊正武透露过,自己也向熊正武主动说起的,但熊正武不可能泄漏出去的呀!如果熊正武也信不过,那还信谁呢?熊正武是坚定的革命同志,柳起跃一直就不怀疑。他们的初识和交往,非同一般。

红军来苏区前,熊正武找到排帮的一些排客,他和他们交上朋友。熊正武常坐他们的舟排上县下州,穿梭来往。那时柳起跃跟熊正武说,“先生,你不贩货也不做其它营生,你来来去去许多地方做什么哟?”

熊正武说:“做大事,总不是游手好闲吧?”

柳起跃说:“看你先生正直的样样,先生不是一般的人,肚里有文墨。”他看见熊正武包袱里那些书了,还有纸笔。

熊正武说:“我说了做大事,你们不信。”

柳起跃说:“好好!我信,他们不信我也信。”

柳起跃和熊正武成了好朋友。

后来,熊正武成了柳起跃的好伙计,是熊正武发展他入组织的,熊正武介绍柳起跃入的党。他们一块弄那“大事”了。那年,熊正武一家五口全被反动派杀了。柳起跃还专门和熊正武住了两天,和他说话,安慰熊正武。

熊正武怎么会做出这种事?熊正武和反动派有血海深仇,熊正武和自己一样是硬骨头,不信谁都可以,我不能不信熊正武。柳起跃这么想。

柳起跃咬紧牙关,说:“没有就是没有,你看你们想那种事……”

对方还真对他不客气了,对方动手了,先是巴掌,不知道扇了他多少巴掌,好几个人打了扇了,扇了左脸扇右脸。

“没有!”

然后把他上衣剥了,他们用细梢抽他,他觉得背脊疼痛难当。

“没有就是没有!”他说。

然后,他们给他上了许多刑,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

“我不会说的!”柳起跃说,“打死我也不会说,你们不了解我,就是千刀万剐了我,我也不会说的!”

很快,柳起跃就昏了过去。那些人看来无奈了,他们往他身上浇了一桶凉水。他睁开眼,模糊地看见面前站着一个人,他吓了一跳,他想,血糊了我的眼吧。做梦了吧?怎么面前站着的是熊正武?竟然是熊正武!但再看,那人确确实实是熊正武。

“是你?”

熊正武那天被几个人围住了,他们就把他们心里的浊水倒了出来。

熊正武想了想:“你看你们怎么会怀疑柳起跃同志!”

“吔?”那几个就吔了起来,“看你老大说得?不是我们怀疑他,是他的作为让我们怀疑……”

“得有证据嘛,不能轻易怀疑我们的同志嘛……”

几个人就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你不能说他们说的没道理。

他们说:“他那个仇人来无影去无踪,弄些没名堂事情,你不觉得怪?是他自己弄的也难说。”

“他自己为什么要弄嘛?”

“他把那些银洋私吞了呀……”

“先前他总是说钱要用在刀口上用在关键时候,现在正是关键时候呀,组织上的银洋为什么不拿出来?”有人说。

熊正武说:“你们说的这些,我想办法联络上级,向上级汇报,事情总会弄清楚的……”

但没想到那些人等不及了,他们没等熊正武的指令就动手了。等熊正武得到消息赶了来,已经是这么个现实了。熊正武说:“胡来!”他火急火燎地赶了来。

然后,就有了和柳起跃的对话。

熊正武很淡定,“是我!”

“怎么会?……老熊你不信任我?……你也觉得那些银洋是我拿了花了?……”柳起跃那么说着,他心里想,好在他们不知道是金条,要知道是金条那……

熊正武说:“非常时期,谁都不能相信,我们过去吃过这方面的亏……报上的消息你也看了……龚楚也投敌了,你不是不知道……”

“龚楚是龚楚,他反水做叛徒不是谁都跟他一路货!”

熊正武说:“我了解你,他们这么做确实莽撞,但现在局势纷乱迷离,一些同志有这样那样的误解在所难免,重要的是我们得拿出事实证明自己……”

十一

黄有亮跟周不凡说:“我是越来越不相信那些金条的存在了……”

周不凡说:“亮子,……你这话说得?”

黄有亮说:“就是说你还是坚信那些金条是存在的?”

“当然,毫无疑问!”

黄有亮说:“要真有,也不会……”

“不会什么?”

“不会有这种人的。”

“我也觉得不会有这种人,怪得很嘛,不是一般的怪。为私,他不动那东西可以理解,但于公柳起跃似乎也不那么上劲。确实也如他们认为的那样,正是用钱的时候,他……”

周不凡说:“我跟共党打了近十年的交道,他们确是那样,常常不按套路和规矩出牌。”

“这次我们又失算了……”

周不凡说:“有些事情我真没有想到。我想,像柳起跃这种把名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怎么会对同志的误解,显得那么淡定从容?”

黄有亮说:“你真的确信那些黄金存在?”

周不凡说:“我在匪区三年,搜集了无数情报,误差率很低。关于这笔匪资的情报,是我花费心血最多投入也最多的,绝不会有误!”

黄有亮只有暗地里摇摇头,他不相信那会是事实,经过这么多的事,竟然那批黄金还只是谜一样存在着。不可能的嘛,绝不可能!他不知道周不凡又打算用上了一招毒计,这回,周不凡信心十足。

这一步棋将置对手于死地。

柳起跃没去讨米了,也没去找活做。熊正武和大多同志执意让他在马家洲“赣宁旅泰同乡会”会馆里养病。身上伤虽然好了,但身上这些年留下的病痛不少,得让柳起跃养养。

柳起跃觉得自己一点事没有,但他们说老柳你得养养,什么也别想了,什么也别做。让秋阳照顾你些日子,不然身体怕要扛不住的。

才歇了一天,柳起跃觉得手脚不自在,他到屋后去劈柴。陈秋阳去街子上购物,回来看见柳起跃光了膀子,举了把斧头在那劈柴。

“要死喔要死喔,说好了什么也不要做,静养的……你看你?”

柳起跃说:“我闲不住,一闲骨头发痒。”

陈秋阳说:“闲不住也得闲!这是任务,上头给你任务是养病,上头给我的任务是照顾好你。你看你这么弄?”

“我弄什么了?”

“你不歇你不养,还天天劳这动那……,你任务完不成不说,我也任务要泡汤……”

“哪有那么严重?过去风里雨里,什么苦没吃过,身体不是没个什么事?吃水上饭做排客水手的人,身体哪有那么娇贵的嘛?”

但陈秋阳仍然把他扯回了屋,他把从街上搜罗来的那堆旧报纸丢给柳起跃,“你要的东西,我都帮你弄了来,你说你读报,你习文练字,都行,不要做别的什么……”

“这么闲着,我倒真是会闲出病来的。”柳起跃说。

他真就病了,他个乌鸦嘴,胡咧咧说话还真应验了。那天,才起身,出了厢房门,走到天井边,就觉得眼前金星乱蹿,很快又一团黑,天旋地转。他一歪身倒在天井里。

陈秋阳说:“我去请郎中来,天晓得怎么会是这样?看样子老柳病得不轻……”

柳起跃的发“病”,陈秋阳是知道缘由的。那是周不凡的另一计策。用周不凡的话说,“棋一步一步走,看对方的棋路,然后决定下一步棋。”

上几次的策略都不见有效果,那就接着走下一步,总有一招能制服他。

“我不信,我就不信,这一年我们几个全部心思都放在对付这家伙身上,我就不信我们会败在这个人手里……”周不凡说。

“我就不信对付不了这个人。”周不凡跟黄有亮说。

“你说他不简单……”

“我是说过,不简单是不简单……”他说。

“他还真的是不简单,不然我不会备有这么多后手,不然不会预备这么多棋子。每一步都要将死他,可他就是不就犯……,他就是不中招,这个姓柳的,当然非同寻常……

“这步是险棋……”黄有亮知道整个计划的内容。周不凡把这一计划全部告诉了他,黄有亮听了有些吃惊。计划前一部分陈秋阳负责实施,其实很简单,就是想法在柳起跃的食物中悄悄下一种药,让他某种器官功能下降。比如说肝,那要是出了问题,那脸上身上都是病状,让其半死不活。

当然是种“疑难杂症”,当然是一般郎中治不好的病,要“命”的病,得请省城或者别的什么名医高手。

行营调查科在前些年,就开始利用一切手段从共党要犯那取口供,有一些人任你怎么样,软硬不吃,铁了心也铁了嘴,你很难撬开那张嘴。有人就说西洋有种催眠术,有手段让人像灌了迷魂汤,你说什么他答什么。不想说的全在“梦”里吐露了出来。据说上头还真派了人去西洋学那“妖术”,可都不得要领,学不会。但却受到了启发,既然迷魂,那中国古来就有迷魂汤,也有好多种“妖术”让人“魂飞魄散”或者“魂不附体”,不是也能在犯人的“梦”中套出他们的口供来?

就集中了国内医学界名士高手,研发这种“神药”。庐山特训班教官曾专门讲过这一课,周不凡印象深刻。他想,这一招关键时候或许真有用。没想到现在面对那块“石头”,他竟然真的用上了这办法。用些神奇“汤汁”,让石头变软变成鲜肉,不仅能吃得下,且能吃出“味”。

就是那汤汁迷不了柳起跃的魂,他病成那样,总得顾命的吧?治那重症,从阎王爷那把人抢回来。名医高手要价高。得用好药,这也得花钱。你自己的命,不看重不要紧,但组织上看重。再说,就是你自己不要命,组织和革命同志也容不得你“牺牲”,必不惜一切代价予以救治。

要是生命垂危,总不能将组织上那么重要的东西,随了你的死,把秘密带到坟墓中去吧?

黄有亮说:“长官,你这招毒!”

周不凡笑笑,“无毒不丈夫!江湖险恶,你死我活,你不出手狠,死的就是你!”

十二

柳起跃得了病,且病得不轻。

熊正武接到消息,立马就从兴国赶了来。

“怎么了怎么了?半个月前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说病就病倒了?”

陈秋阳说:“谁知道谁知道,我和厨师在园子里摘菜,他起床就倒在天井里了……”

陈秋阳语调有些那个,但熊正武和旁人没听出异样来,大家心急火燎,说快快!快去请郎中!

陈秋阳这些日子来,心里那“石头”终于变小变轻了些。他经过了两次“考验”,且自己也一直很小心,没什么破绽暴露,也就是说他安全了。他“心安理得”了许久,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从前。只是偶然想到那八字还没一撇的金条,心里会七上八下一阵子。

但继而又想,周不凡不是一般人能对付了的,他是个诡计多端的家伙,是个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狠家伙。陈秋阳觉得迟早这家伙会得逞,就是说那些金条,一直在周不凡的算计中,总有一天八字不仅一撇,而是完整的一个八字。

想到那些金条,陈秋阳内心一角乍然一亮,周不凡是答应事成之后有所酬劳各有所得。就是半根金条,不是半根就是半根的半根也不得了哟。

但事情并不那么顺利,陈秋阳跟周不凡说过,柳起跃不是一般的角,大公无私不说,意志也很坚定,不会轻易就犯,那些金条绝非那么容易到手。周不凡说他已经想到这点,也做了充分的准备和部署。他说他是个喜欢跟猎物周旋的猎手。他说,功名利禄当然重要,但有一天发现你空有一身本事没了对手,那不是很悲哀的吗?

陈秋阳没想到周不凡会用这一毒计,且让自己去执行。

陈秋阳反水后,知道自己做过很多缺德事情,但心肠硬了,挺挺就挺过去了,但给柳起跃下药,他不知道后果如何?他想,为了那些黄金,周不凡什么都做得出来。

果然,柳起跃病倒了,“病”得不轻。陈秋阳知道,那些粉末末在起作用,那些粉末末成了些虫虫,虫虫在柳起跃周身游走,噬咬了他,吸他的精血,甚至游走到骨头缝缝里,让他半死不活的,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

陈秋阳突然觉得很难受。不仅只是愧对,他想,他得尽早结束这一切。

他跟大家建议,“老柳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熬到现在,总不能看着他这么被病魔夺去性命。”

熊正武也说:“上头指示,让我们不惜一切代价救治柳起跃同志。”

“就是就是!”大家说。

当然需要钱。这就是周不凡的阴谋之一,逼迫柳起跃说出藏匿财宝的地方。你总得顾及自己的性命吧,你总得要把那批财宝交给组织吧?

陈秋阳跟大家说,我们找熊正武同志,请他去跟老柳说去。他们就一起来到熊正武处,和熊正武说了那通话。

“老熊你得去,你得亲自跟老柳说,他听你的!”

熊正武确实去了柳起跃的房间,他们把门窗关了,很认真地跟柳起跃商量。

“该花的钱还得花呀,你的性命重要,你也是革命的财富呀……”

“你是说……”

“嗯,那笔经费……”

柳起跃摇了摇头,“不行,我说过,那不是一点点钱,那是一大笔钱,我得保证那些资金的绝对安全。现在到处都是狗,到处都有他们的人……,谁能保证那些东西取出来后绝对安全?”

“可救你的命需要钱……”

“我知道我死不了,我还得活着把那笔财宝亲手交给组织。”

熊正武从屋里出来,看脸色陈秋阳知道计划中的第一步又遭失算。熊正武说:“老柳说得也有道理,钱的事我们另想办法……”

陈秋阳说:“是的是的,我们想办法,一定要救老柳。”

十三

有人跟熊正武说,某地的黄家老爷请了省城一位神医来哟,包治百病。黄家老爷在外寄人篱下三年,那三年积郁成疾,不是小疾,是大病。你看好不容易还了乡,风风光光回来,队伍里长官师长,做了他乘龙快婿。祠堂重又修葺,田地福利也不少的收了回来。又是一方土豪。何等的福分嘛?可偏偏病倒,眼看了躺床上再难起来。

还是女婿孝敬,从省城请了名医来给岳丈大人诊病,确是高手,眼见黄土都埋到脖子的病人,况大壮硬是一根针几副药就活脱脱回到从前。

大家说,请这位神医去给柳起跃诊病。只要能治好老柳的病,要多少钱我们想法凑。

况大壮是坐了轿子去的,他很讲排场。这也难怪,神医嘛,人都尊重,请的人也多,你不讲还不行,对方把你当神当救星,能请得动,已经不错了。用轿子抬了去,不算什么。

况大壮一脸严肃,进了“赣宁旅泰同乡会”会馆,茶水也没喝,就径直去了那间厢房。这郎中是个敬业的好郎中。

有人说:“喝口茶,歇歇。”

他说:“先诊病,有些病,生死在分秒之间哟,耽误不得。”

病人躺在床,看去十分严重。有人给神医搬了个凳。况大壮就坐在病人的床边,他号脉观舌苔又掰开病人眼睛看了老半天,说:“我给他扎几针,端碗水来。”

很快有人就端了碗水来。

况大壮说:“出去!都出去!这有什么好看的?”

“都挤屋子里,浊气重,于病人没好处。”他说。

“你们在我眼前晃了,搅乱嘛……”他说。

“都走全都走,都出去!”他这么说。

人都走出门,况大壮把门窗关了个严实。人说,郎中都这样,要扎针啰,不让人看穴位嘛,你看了他还成什么绝技了呢?

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其实况大壮就是调查科的那种“专家”,他专门为探求柳起跃的“口供”而来。他端了那碗水,侧转身,手麻利地把那点东西倒进了碗里,也是一种末末。就把那碗水端到病人的嘴边。

“喝了喝了!你喝了!”况大壮说。

柳起跃想都没想,就咕噜噜一口气喝个精光。

很快,他就觉得自己是块大石头,往一处深不可测的地方坠去。那时候,况大壮手里那根针,也扎在了那些穴位上。显然药效和针灸起了作用。

柳起跃开始断续地说着话,像在说梦话。他脑壳里像梦境样,出现了许多场景,一幕一幕从眼前晃过。

有一个声音游丝般在他耳边响了,总是要扯出些“线头”来,总是要扯出什么秘密来。柳起跃断续地说着,字词像些石头从他嘴里跳出来。

况大壮从容地记着,把柳起跃的梦话一字不漏地记了下来。他还小声在柳起跃耳边说着什么,其实都是引诱的话语,把昏迷中说着胡话的人往那个“主题”上引,那主题当然是那些金子,来前,况大壮草拟好了“问话”的脚本。

昏迷中的柳起跃听到那两个字“金条”,他嘴唇哆嗦了,但终于没吐出一个字。

况大壮当然作出了最大的努力,但无济于事,他摇了摇头。一切做完后,他把那几张纸收好,把门打开。

季百方第一个冲进门,他太急切了。他看到的是个昏迷的柳起跃,“哎哎!怎么会是这样?”

况大壮很冷静,他朝季百方看了一眼。

“怎么?”

“没什么没什么,神医……”季百方说。

况大壮递给季百方几包药,“把这些药熬了给病人吃,一日三次,连服五天,药量都写纸上了。”

那些药,其实是解药,解的不是眼前的迷睡,解的是先前陈秋阳下的那些药引发的症状。

十四

周不凡常收听中央广播电台的广播。乡间俗地,报纸不仅稀罕,且因交通的缘故送得较迟,到手时不是新闻了是旧闻。

周不凡就听电台,虽然信号较弱,但他还是叫人在半山高处弄了根天线,声音虽然断断续续,但勉强听得内容。

那天一早,一则消息从那只匣子里跳了出来。

“中央社南京消息:西安事变突发:今天五时,东北军包围蒋委员长临潼的华清池下榻寓所,将蒋委员长扣押,十七路军还扣留了在西安的陈诚、邵力子、蒋鼎文、陈调元、卫立煌、朱绍良等国民党军政要员,邵元冲等人遇难……”

周不凡朝大家喊:“都来!都来!你们都过来!”

周不凡脸色铁青,话说得有些失态。

“……今日凌晨五时,东北军突袭蒋委员长在华清池的临时行辕,委员长被扣押往西安新城大楼,与此同时,杨虎城十七路军在西安城内行动,扣押了陈诚等中央军政要员。张、杨即通电全国……”

有人就呀出了声,后来大家都抬起了头,额头上都是汗,他们大了眼睛看着周不凡。

“怎么会?”

周不凡没吭声,他还想问人这么一句哩,确实,怎么会?

黄有亮没他们那么紧张,他总觉得说兵变有些那个,以他对东北军张学良的了解,最多只是兵谏。黄有亮是读书人,对外面的事比一般的军人了解得更多些。国家正在危难时刻,日本人已经侵占中国大片领土。而各地的军阀为一己之利互相厮杀,民不聊生,国将不国……但黄有亮是个书生,他心里明白,但却盲从,不知道如何把握。他有时觉得人像睡在一大团云朵上,没个方向,随波逐流,与世沉浮。

“静观其变。”黄有亮嘴里突然跳出这四个字。大家都朝他身上看,他们觉得这毛头后生一个读书人话说得好笑,变?这看着一变就是乱,世道乱了这么多年。但这些人里不少人喜欢乱,所谓乱中取胜乱世出英雄。

况大壮的那几张纸就是那时候送过来的。

那些纸片,放在了周不凡的桌上。几个人把况大壮记下的柳起跃的“梦话”字字句句都细细琢磨和研究了几天,没找出他们需要的东西。

黄有亮注意观察长官周不凡的脸,他第一次从那脸上发现了异常,周不凡的目光失去了光彩,黯淡浑浊,脸黑灰了,嘴角奇怪地颤动了几下。这一切虽然很短暂,但黄有亮还是捕捉到了。他想,周长官心事重重哩,西安那边传来的消息让他揪心。现在,他精心布置实施的计划,又一次落空。他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灰暗,这一切,对他打击太大。周不凡把自己一切想得那么周到周全周密,每一步棋都足以将对方将死,每一环都是高招,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因此,一年多来,他不急不躁淡定从容,即使失败落空,他也只是觉得对方是个高手,与高手周旋,其乐趣无穷,只是谁笑到最后的问题。

他觉得自己胸有成竹稳操胜券。

可现实却是另外的一种结局。

他跟况大壮说:“你给他解药了?”他这话有点突然,在对方看来也有点莫名其妙。

“当然……”

“你不该给的……”

“是你下的指令!”

周不凡说:“是我下的指令……,我不该给的,我们不该给他解药……”

几个人都看着周不凡。

况大壮说:“不给……,那他会死的……”

周不凡恶狠狠地说:“就是让他死!”

“可是?”黄有亮说了一声可是,他想说的是这姓柳的一死,你不是说那黄金线索就彻底断了。

晚上,黄有亮去了周不凡的房间。黄有亮说:“为什么你说不给他解药?”

周不凡没看黄有亮,说,“我错了,看样子那些金条确实不存在。我不相信一个人对那么一大笔钱,面对十几根金条,能做到这么淡定……”

黄有亮说:“你说过那一定存在的。”

周不凡说:“我说了我错了,那情报可能确实错误。”

黄有亮不是一般的诧异,他睁大眼睛看了周不凡好一会儿。周不凡却不看他,周不凡似乎只盯了地上的某个东西,头也没抬说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

黄有亮说:“你看你,我当然不信,我说过那东西不存在,你每次都信誓凿凿。可现在……”

“我还是不信天下有那种大公无私的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信这句……”

黄有亮没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告诉周不凡。这些日子,他得出的结论正好相反,好奇也好,任务也好,这些日子他把关于柳起跃这个人的所有的材料都搬到自己房间里,仔细梳理,慎密研究,却得出了个推翻自己先前判断的结论。

那批黄金确实存在。

当然,有些事情却又引起了他的怀疑,比如对于柳起跃这帮“赤匪”。黄有亮脑壳里塞满的都是官方和家族还有报纸上电台呀什么的塞给他的那些东西。可这些日子追踪柳起跃,从这个“赤匪”身上却看到完全不同的一些东西,完全不是过去自己脑壳中固有的根深蒂固的那种印象。共产党里有精英,共产党里有坚定分子。柳起跃是他们中的一个典型。一个大字不识的底层苦力,在江河里撑排驶舟的水手,竟然在几年间共产党让那些普通人成了中流砥柱成了精英成了不同凡响的人。虽然他们中确有陈秋阳那样的不坚定者叛变之徒,但这两年来接触的对手大部分都出乎他的意料,都是那种有信仰有意志的人,具有不同于普通人品质的人。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才短短几年,就能让这些引车卖浆下等草民具备那么种素质,敢与国家精英们挑战,敢和拥有几百万军队的政府对抗。

黄有亮想搞清楚,他随周不凡走村串巷,看到的听到的,一直让他搞不清楚。

后来,黄有亮给了他姐黄燕来一个书单。黄燕来看了,像被火烫了一样叫了起来,“噢!你要看这些书?你找禁书看?”

“我想看看……”

黄燕来说:“那都是谬论,都是无稽之谈,妄言邪说……”

“我就是想看看嘛。”

周不凡拿过书单看了看,说:“为什么不能看?应该让亮子看看。”

“这都是些禁书,全是说赤色革命的事……”

“呀!三姨太,亮子早不是孩子了,看看,让他看看……,看看对他有好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哦哦!”

“我们在庐山特训班还专门安排了课程,重点研究共党这些歪理邪说……”

书都陆续找来了,黄有亮开始阅读。开始时只是读读,后来就读进去了一点。再后来就不是一般的阅读了,是研究。周不凡常常支派黄有亮下乡。黄有亮就在赣南闽西乡下去办事,每到一处,他总要在那逗留,做点额外的事情,就是走村串户搞社会调查。

那些书,让黄有亮有了些思考。他没像周不凡说的知己知彼。不错,他是知“彼”了,但却越来越不知“己”了。通过那些书,黄有亮了解了一些共产主义学说,他们说是邪说,但黄有亮结合了乡下自己的切身调查和体验,这没什么邪的呀,有些话是在理的呀,很有道理。既然在理,那怎么能说是“邪说”呀?

那些日子,他又一次有了去意,他很想离开这地方。

他跟他姐黄燕来说起自己的想法,他以为黄燕来会有异议,但没有,他姐笑笑的,“再过些日子就可以走了,你也该走了,在这地方一年多快两年了,人挪活,树挪死。”

黄有亮跟踪了柳起跃两年多,似乎对那个男人了如指掌,似乎柳起跃成了自己的老朋友。这两年间,所有关于这个男人的言行举动,都会通过各种眼线送到周不凡和自己手里。

黄有亮觉得自己对这个男人再熟悉不过。

他对那笔宝藏,渐渐相信了它们的存在。

所以,当周不凡说他错了,那情报可能确实有误后,黄有亮十分吃惊。因为这时恰恰相反,黄有亮由原来的怀疑,变为相信,现在更加坚信不疑。

黄有亮想,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好惊奇的,只是对那个男人的看法不同,只是对那些共产党人的看法不同。

黄有亮跟周不凡说:“你是说我们要鸣金收兵了……”

“什么?”

“那批黄金不存在嘛,我们无果而终……”

周不凡叹了一口气,“也就只有这样了……”

“你看你叹气?”确实,黄有亮从来没见过周不凡叹气。

“报告由我给总部呈送,就算结案了……,但我没善终,他也别想有个好结果……”

“谁?”

“柳起跃!”周不凡几乎是咬着牙说出那三个字的。他有些恼羞成怒,毕竟,他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且败在这么个男人手上。

“你想对他怎么样?”

周不凡说:“他是个病人,且得那么重的病……,也是顺理成章……”

“什么?”

“既然病成那样,病死也是正常……,他不是已经奄奄一息了吗?既然能够治好他,也能够治死他……。这事让陈秋阳去执行吧。”

黄有亮明白了,周不凡要给柳起跃下毒。

周不凡很快就恢复先前那种常态,已经没有了那些天的沮丧。他有条不紊地做着手头的工作,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黄有亮前些日子已经向周喦松递交了“辞呈”,等着周喦松帮他找到好地方,那“辞呈”立马会批下来。

“这不是要给你找个高枝吗?不然早就让你走了。”姐说。

十五

黄有亮跑出一身的汗,回到老屋子。他掀开门,看见周不凡衣着一新,他穿了一身新制的中山装,脚下皮革铮亮。大早的在那梳着他溜光的头发,边梳边看着墙上的什么。黄有亮有些奇怪,他走了过去。看见周不凡看的是墙上的一队蚂蚁。那队蚂蚁欢快地在那白墙上游走。黄有亮走到周不凡身后,他看了那队蚁阵排成细细的长线往前行进。

黄有亮说:“你看蚂蚁?”

“看咧!它们兴奋了咧,亢奋了咧……”

“又不关你事……”黄有亮说。

“错,人活世上,万事万物都关你事。你觉得不关你事,与你无关,你要觉得关你事,息息相关。”

“那蚂蚁呢?”

周不凡还是没回头,他依然梳了那溜光的头发。

“它们很得意,前方有一团糖,有甜东西,它们亢奋了,它们以为就是丰收和胜利。当然,充满了喜悦和希望。”

“那是!”黄有亮说。

“可是它们并不知道等待它们的结局是什么。”

“噢?”

“你知道是什么吗?”

黄有亮摇了摇头。

周不凡用左手食指在身边一处小盅里小沾了那么一下,然后在墙上划了条横钱。

那时,祠堂里的人都起了,大家都往天井这里来。毕竟那边大早的两个人在那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并伴有奇怪的举止,还有周不凡上下一新的着装。他们也伸长了脖子专注着看了周不凡的那根指头。

有人说:“什么都好说,但不要越过那条横线红线……”

周不凡扭过头,看了那人一眼,“它们越不过去。”

人们看着那些蚂蚁,被甜腻的东西吸引着成队地往那里爬,最前头的几只尝到那点“甜”,很快就从墙上掉到地上。

“它怎么了?”有人问。

周不凡说:“死翘翘了……,还会前赴后继地死,不止一只两只,是无数只……”

“你看你?好好的你弄死人家?大早的你弄这事?”

周不凡没理会说话的那人,说:“那点甜东西让它们忘乎所以。人也一样,唯利是图逐利而行,最后都是那句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你看你?”有人嘀咕。

只有黄有亮知道周不凡想干什么想要干什么,他在试那药的毒性,他内心那狠东西在往上涌哩,他要下手了。他言语中充满了暗示,也充满了凶狠。现在,他看着那些蚂蚁纷坠而亡。他在发泄。

黄有亮当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周不凡说:“亮子!你过来。”

黄有亮走了过去。

“你换上套军装,我叫给你弄了套新的来。”

“哦?”

“你别哦,别问为什么,这不后天就是新年了吗?民国二十六年第一天,一切要新……”

“哦哦!”黄有亮哦着,他突然想起个事。

“这些天收音机怎么了?没听到那匣子的动静?”

周不凡轻描淡写地说:“坏了,那东西动不动就罢工,鬼知道……”

黄有亮闪过一丝疑惑,那收音机确实常出毛病,但以往一有故障,周不凡总会急了找人修理。且周不凡自己也懂几分无线电,有时候就自己摆弄了,也能让那收音机出声。可那只是一闪念,黄有亮没往深里想。

“我带你去过新年,去个好地方……,咱兄弟辞旧迎新……”周不凡说。

黄有亮没哦,他看着周不凡。

“你别那么看我,你照我说的做!就算是任务吧,执行命令!”

黄有亮听到任务两字,他不再迟疑。很快,他把军装穿好。他走了出来,周不凡哈哈地笑着,朝黄有亮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拍拍黄有亮的肩膀。

“亮子,又帅又精神,是个人物!像个党国的精英。”周不凡说。

十六

鞍马劳累,但还是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了泰和马家洲那古街子上。

当然是骑了马,不快不慢地那么在石条路上走,马蹄敲击出很好听的声音。很快,黄有亮就看到那块牌子了,那块“赣宁旅泰同乡会”的牌子悬在那。

黄有亮愣了一下,他知道他们到了一个什么地方。招牌上的那几个字,常常出现在相关的报告中。他想起那个叫柳起跃的男人来,他明白周不凡所做的一切。他要杀人,暗中下手,杀一个对手。

很快,陈秋阳出现在门口。他缓步地走了过来,黄有亮看去,那个男人瘦了许多,脸上一种病态,就是笑了也抹不去。

陈秋阳微笑了迎过来,“长官!住店?”

他们当然装成互不认识,说了些套话客气话,然后陈秋阳叫来八子厨师,“帮长官牵马去后院。”

两个人住了下来,他们的房间被安排在了楼上,从那可以看见对面楼上楼下的屋子。周不凡当然不是考虑安全,也不是要便于观察。他是要耳闻目睹一场事件的发生。

黄有亮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长官……”黄有亮跟周不凡说。

周不凡笑着,“一切都安排好了,辞旧迎新。”

“长官……,大可不必……”

周不凡扭头看了看黄有亮,“亮子,不是大可不必,是很有必要非常有必要……”

黄有亮知道,那包毒药早就交给了陈秋阳,只等待周不凡的命令,随时下手。一切都很简单,随便掺入茶水和饭菜中,只一丁点,就会要了一个人的命,不仅只是要命,死的过程还很痛苦。

黄有亮无言地摇着头。周不凡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摇头……,你心里还是那四个字:大可不必。”

黄有亮想说我也知道你肚子里在想着什么,要做什么。但他没说,他一直觉得这男人歹毒凶狠,但从没想过这人会阴险毒辣到这种地步,一个失败者的报复会有如此的恶劣。他要看着对手痛苦地死去,这种人内心是多么的阴暗多么的残酷多么的下作卑鄙。我还曾经崇拜过这男人,还有那么多的人赏识认可这个男人,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

他想,我得做点什么,但他觉得自己很无奈,很渺小。他根本救不了那个男人,他无力回天,他只想找个理由离开这里。

这是旧岁的最后几个小时,晚饭时间就要到了。按周不凡的计划,晚饭时把药放进柳起跃碗里,剩下就是那男人痛苦的最后几个小时。黄有亮知道那药的作用,会让人死前有各种痛苦,痛不欲生。这个姓周的,就是想听那个对手死前的痛苦的叫声,看对手死前的惨状。

“我们今天要见见我们的这个对手。不是吗?两年来,我们一直没见过这个人,我倒是要看看他长得怎么样……”周不凡说。

黄有亮没吭声,他正在烦乱时候,心里乱七八糟的一滩东西,他理不清个头绪。周不凡要杀人,杀的不是一个一般的人,是德行操守意志品格都非常优秀的人,杀的是正直的人。这人代表了那些人,那些人追求共产主义,也并不与三民主义相冲突,也都是为了推翻旧制,驱逐外敌。也是为穷苦大众谋利。恰恰相反,两年来,黄有亮看到的太多。姐夫和周不凡等,每天让自己看到的都是冠冕堂皇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当面是人,背后做鬼,污浊肮脏……

黄有亮内心烦燥,急火中烧。他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可内心已如热锅上的蚂蚁,早乱得让他有些五迷三道失去分寸,几近崩溃。

楼下那面老钟,沉闷地敲了五下,下午五时了,再过一小时是晚餐时间。周不凡把“执行”的时刻定在六点。

周不凡说:“听说这地方风光不错,走,看看去?”他看出黄有亮内心的焦灼,他觉得必须在那后生身上“火上浇油”。他带黄有亮来这里的另一个目的,就是要好好地“折磨”一下这种富家子弟。他想起自己的童年,六岁父亡母亲改嫁,他过继到了叔叔家。虽然说既是叔叔又是爸爸的那男人对他挺好,但周不凡的内心却对富家有种莫名的仇恨。

“你不去,那我去了!”周不凡说。他知道对方不会去,他故意那么说的。他想让他一个人在这,没人相伴,人更孤独无奈,如临深渊。

黄有亮还是没吭声。

陈秋阳也在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他内心翻江倒海。经历了这么些提心吊胆警惕日子,也经历过那几次考验,他老练多了狡猾多了,心理素质当然也大有提高。一般的情况,他都能应对自如,做到滴水不漏。可今天,他的心又变成了那只兔子。这三个人同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从没想过的事,何况周不凡让他去执行那“任务”,就是亲手杀了柳起跃。不管怎么样,柳起跃救过他的命,是救命恩人,还把他带入队伍,一起同甘共苦那些年。陈秋阳内心也有一口热锅,他也成了那只蚂蚁。陈秋阳内心煎熬,他很清楚,人可以无耻,但总不能这么无耻。他也可以忘恩负义,但总不能这么地忘恩负义。

从什么时候起,周边的同志发现,陈秋阳工作更为积极了,很喜欢夜里出外神出鬼没的一个人,后来变得本分老实了许多,赌场从不去了,连酒馆也很少光临。夜里,陈秋阳屋里总亮了灯,响了噼啪的算盘声,那盏马灯烧的油比别人的多多了。大家都说,陈秋阳很不错,人手不够,白天在会馆里什么事都来做帮手,到夜里自己默默加班,从没跟组织计较过。其实是从那天起,陈秋阳不敢一个人独自走夜路。他总蜗居在屋子里,哪也不去。他在自己面前放了那把算盘。真算账时算盘山响,没账可算他也拨动些珠子弄得山响。那成了他的一种伪装,更成了他的一种娱乐。

陈秋阳衣兜里放了那包粉末末,轻瓢飘的一包东西,让他觉得重若千钧。

他想回屋里安静下,但楼上木板被人踩出咯吱咯吱异乎寻常的响声,这响声让他觉得更加烦燥。陈秋阳知道在那徘徊着的人是谁。他想着怎样才能让他的脚步停下来,他看见了那叠旧报纸。

黄有亮很快听到有人上楼,他看见门口一个人影晃了一下出现在了那地方。

是陈秋阳。

陈秋阳送来了茶水和点心,他还拿了那叠报纸。

“长官喝茶……,还有,没事看看报……”陈秋阳跟黄有亮说,但不敢看黄有亮的眼睛。他放下壶和报纸,走了出去。

黄有亮倒了杯茶,他喝着,眼睛看着窗外,一片迷离。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黄有亮的视野里,周不凡急步朝这边走来。黄有亮掏出怀表看了看,他知道那个时刻快到了。

黄有亮百无聊赖地拿过一张报纸翻着,他听到周不凡的脚步声,也听到厨子八子招呼客人吃饭的喊声。他往那边看了一眼,楼下廊道那头,陈秋阳端着托盘往那间屋子走,黄有亮知道那些“饭菜”非同寻常。

楼下那面老钟,发出沉闷的敲打声,下午六时。木楼梯“吱呀”地响了,那是周不凡欢快的脚步。也就那会,黄有亮偏偏瞥见了那堆旧报纸,也偏偏瞥见了那条新闻的标题。他怔住,又飞快地抓过那张报纸看着。周不凡的脚步声已走到门口,他听到周不凡喊了他一声“亮子”,他没应,抓起那张报纸冲下楼去,一直冲到那间屋子。那个男人已经端起那碗饭,正举了筷子,要张口吃那些“饭菜”。陈秋阳正准备返身出门,看见黄有亮冲进门来,一把将柳起跃手里的托盘连饭带菜全掀落在地。

瓷盘瓷碗碎裂的响声。

周不凡推开门,屋里四个人呆在那,互相那么看了。周不凡是第一次见他的“猎物”,他没想到面前的这个人面黄肌瘦,还真是那种病入膏肓的样子。男人身材相貌再普通不过,就是这一带哪都能见到的普通乡下农人。周不凡想笑一笑,但没能笑出来,他看见他的“猎物”一脸的茫然。倒是那个陈秋阳完全跌进了恐惧的深渊,陈秋阳像被什么定住了,大张的嘴和眼都闭合不了,身体成了一根木头杵那一动不动。

沉默,谁都被这突然发生的一切弄呆了。

还是黄有亮打破沉默。

“难怪这些天,没听到你屋里收音机的声音……”黄有亮莫名地对周不凡说了这么一句。

周不凡嘴角跳动了一下,似笑非笑。他当然听懂了黄有亮话里的意思。

“收音机坏了……,突然关键时候它就坏了……”

“坏的真是时候……”

“这种事很难说,有时候人也这样,好好的,突然就病了哩,也突然就死了哩,谁知道?”

“这些天蓝衫队送报纸的也病了?”

黄有亮没有听到回答,转过身,发现周不凡不见了。很快,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他没管那些,他走近柳起跃,他叫了声“柳先生……”

柳起跃和陈秋阳疑惑地看着黄有亮。黄有亮没看他们,他弯下腰来,捡拾着地上的那些瓷片,一边说:“一切都结束了,该结束了……”

听得两个人云里雾里。

黄有亮拿过那张报纸,“你们没有看到?才送到的报纸,报纸来这地方要几天,消息晚到了几天……”

陈秋阳说:“什么?”

“十二月二十五日,在中共中央和周恩来的主导下,以蒋介石接受停止内战,联共抗日的主张而和平解决。蒋介石在西安接受中共的建议,国共第二次合作……”

陈秋阳拿过那张报纸很快地翻动着,看到这条消息,脸色大变。

黄有亮继续跟柳起跃说着话:“结束了……,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了……”

“真的?”

那张报纸安静地放在茶几上,陈秋阳也毫无声息地消失了。

三天后,黄有亮竟然在百里外的龙口河堤上见到一个浪走着的身影,那个人似乎像是陈秋阳。黄有亮走了过去。

果然是那个男人。

黄有亮站在陈秋阳的面前,那男人没认出他来,他衣着脏乱,毛发邋遢,眼睛那光散了聚不到一起,看人看物都侧了脸,模样怪异。

陈秋阳手里握了根甘蔗,挥舞着,口里细碎地吐出一串词。

“托塔李天王驾到……,你还不跪了?……你不跪是不?跪……呀跪……”陈秋阳说。

黄有亮站那没动。

“你不跪把你杀了砍了……,拿你去……喂蚁虫……喂蚊子……”

黄有亮还是一动不动。

“你……你个坏东西……”陈秋阳真就举起那根甘蔗像要朝黄有亮挥去。

黄有亮依然那么立在那,没动弹。

那根举起的蔗杆到底没落下来,陈秋阳把他折断了。

“来!来!……金条……给你金条……我有好多金条……”

陈秋阳疯了。

十七

黄有亮在等待姐夫的消息。他想,他的那份“辞呈”,应该很快就有着落。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在这地方待下去了,虽然是他的家乡,虽然这里的一切他都很适应,但偏偏他觉得不适应周边的那些人,父亲,姐夫,甚至姐姐。当然最难以忍受的就是周不凡了,竟然很长时间对这个男人充满了敬意,喊他为老师,还真心诚意地从他身上努力想学到一些东西。

回到驻地,黄有亮担心周不凡会尴尬。但那个人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脸上看不出任何些异常,该说就说,该笑就笑,该吃就吃,该睡就睡。黄有亮知道周不凡的“老辣”,把什么都藏得很深很深。

大早的,有人在敲黄有亮的门。他从那声音的间隔和轻重上就能判断出敲门的是谁。当然,除了周不凡,也没什么人敲他的门。

黄有亮打开门。

“亮子,紧急电报……”

黄有亮以为自己的事情解决了,他看着对方那张脸,但看不出什么动静。听到周不凡莫名地抛来一句,“不是冤家不聚头……”

黄有亮有点疑惑,不知道周不凡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马我已经让他们备好,我们整装出发。”周不凡说。

黄有亮想,我管它,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执行任务,善始善终,我不能让别人笑话我,说我虎头蛇尾,我不能因为这么件事让人有话柄。姐光鲜地送我来,我走时也得光鲜了走,不让姐丢人。

两人依然是一身整齐的衣服,光鲜亮丽。周不凡的头发弄得铮亮齐整,那身中山装在他的身上总是那么贴切,左衣兜上的那枚徽章,有些歪,但不妨碍周不凡的气势。

黄有亮当然也那么一身戎装,跨上马,就少了书生气,多了几分英武。

蓝衫队的人全部出动,都荷枪实弹。那边,还调动了保安团的二十几个人,也都背了枪。黄有亮在马上眉头又跳了几下,微皱了起来。想想,他还是侧过身问周不凡,“国共合作了,还有战事?”

周不凡笑着,“是呀,国共合作了,这是合作之后我们的第一次行动!”

然而,他们到了一个地方,周不凡终于说:“上马!”也让队伍列队,整齐前行。

后来,他们就到了那个地方,远远地,看见几个男人候在那。马蹄声中,他们离那几个人越来越近,再后来,马背上的黄有亮愣了,他勒住了马。

周不凡也勒住了马,“怎么了?”

黄有亮抹了一下眼睛,又抹了一下眼睛。

“是他?”黄有亮说。

周不凡说:“嗯,是那个姓柳的,是柳起跃他们,他带着他们的人……”

“怎么?”

“国共合作了……一家人了……”周不凡笑着说。

“我没想到今天会见到他……”

“世上的事山不转水转,一切都很难说。”周不凡说。

“才一个多月,这人长胖了,完全不是先前的那样子了,我差点没认出来……”

“亮子,你跟我这两年,眼睛是练出来了,这眼力……”周不凡朝黄有亮竖了一下拇指。

“你骑马,你带兵,你还在他们面前摆气势?”

“看你这亮子说的……”

“我又没说错,我说错了?”

“上峰的命令,全副武装配合当地进行一次行动,做安全保卫工作……”

“哦!”

“上峰说要做到万无一失……,上峰就是不说,我们也不会出纰漏的,第一次合作行动嘛,我们不能给我方丢脸……”

“你知道会看见这个人?”

周不凡摇着头。

“你也知道是个什么任务?”

周不凡还是摇着头。周不凡确实没想到,没想到当然是根本不知道,命令上没说,只是说配合对方的一次行动。至于“盛装”,那是因为毕竟是第一次,国共合作,国民党的一员不能为党国丢脸。

老远地他也一眼认出那个两年来自己苦苦追踪的“猎物”,但他依然出奇地镇定。他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见到他的那个“胜者”。他感觉到了黄有亮的震惊,但自己“镇定自如”。他想,命运真是捉弄人,两年来,他和前面走的那个人及那个人的同伙一直苦苦明争暗斗刀光剑影。就是为了那些金条,现在那个“谜”要彻底揭晓。

他想起那句成语:殊途同归,但内心却涌上许多苦涩。

他和黄有亮一样,很快想到要求配合的是一件什么工作。

他老远地下了马,然后朝对方走了过去。我脸上要自然,要有笑。他就那么想着。然后笑趴在了他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做作和勉强。他努力让自己的脚步走得很稳很坚定,他感觉黄有亮跟在他的身后,他看不到那张脸,但他从黄有亮的脚步声上感觉到那后生的心境。你肯定惊讶,我都始料不及。但不能乱了方寸,这就是层次,这就是区别,这就是高下。

他听到黄有亮在他耳边嘀咕了声,“你看,我说那笔财宝……”

“怎么?”

黄有亮说:“那些黄金确实存在。”

“也许。”

“你看你还说也许?”

周不凡内心确实是那么想的,他说也许。

“弄这么大阵势?这地区国共合作第一件事?能假?”

周不凡说:“这两年这地方经历的事让我对任何事都怀疑,你觉得正常?”

黄有亮想,我早就觉得不正常,我早就觉得似是而非,我一直迷惑糊涂。但他没说。

对方就四个人,柳起跃看见他们,迎了上来。周不凡向对方行礼,黄有亮行了个标准的军礼,那些士兵也向这几个行礼。

柳起跃的脸上不见风吹草动。

公事公办,那么,周不凡和那几个男人说了几句。他们再没说什么话,各自心照不宣。他们沉默着只顾往那个方向走。柳起跃在带路,大家跟着那个男人走。

周不凡原先是跨上了马背的,但黄有亮没有上马。他牵了那马,跟在柳起跃几个男人的后面,很从容地走着。周不凡看了看,下了马。他似乎有些尴尬,但脸上没显露出来。

“大家注意警戒!”他朝那些背枪的人命令道,涣散着的士兵立即绷紧了神经,他们当然不知道是个什么“任务”,他们云里雾里。

黄有亮突然觉得周边的山形水势似乎有点熟悉,他眨巴了好几下眼睛,认真地看了几回,脑壳里过着旧时的记忆。

他肯定自己的判断,他走到周不凡的身边,“长官……”

周不凡没看黄有亮,他继续着他匀称的脚步,“是的!是那地方……是盘佬山!”

黄有亮说:“到底还是藏在这片山里。”

周不凡说:“我那时想到应该是在这片山里,可你没法找,大海捞针……”

黄有亮说:“那是……”

他们继续往山上走,走走,周不凡和黄有亮都愣住了。柳起跃带他们去的地方就是那处山洞。

周不凡和黄有亮互相看了一眼。

“在这里?”黄有亮忍不住了,又贴近周不凡的耳边。

周不凡:“我说过那些金条不存在吧?”

“什么?”

“全子死了,陈秋阳疯了,只有一个人知道秘密……”

“长官,什么意思?!”

“匣子里当然都是石头……他一定是取那两只匣子,看见石头他会很吃惊……”

黄有亮说:“让人觉得有人掉过包?”

“演戏,演一场戏……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化成了尘埃……”

“你说过有的,我后来也相信金条的存在……”

“当然有,被人取走了,被人狸猫换太子掉包了……”

“你看你?”黄有亮说。

“有人早取走了,找了两替罪羊……”

“你看你这么说?”

“看就是!”

“看就是!”黄有亮也说了那么一句。

然后大家小心翼翼地进了洞子,这回不是手电筒,这回是火把。一行人都把火把点了,洞子里亮如白昼。

这些日子,熊正武和他的同志一直很激动。他们也是那天才从报上得到的消息。在赣南山区,消息十分闭塞,就是县城富户,也没几家有收音机,报纸要经水路陆路才能送到手里。西安那边狂风暴雨,这地方风平浪静。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但赣南偏隅,消息到这,迟了好几天。

岁末那天,熊正武也是从报上得知那一消息。

很快,他看见马背上那两个男人下了马,他们牵了马朝这边走来,边走边说着话。

然后,那个中山装男人脸上出现了笑,那种笑一直挂在他的脸上,看上去与他的着装很不协调,让人觉得怪怪的。

柳起跃带着他们往盘佬山走去,就走到那处洞子前。后来他们进了洞子,后来他就搬开那块石头。后来就刨开土……

那两只匣子出现在大家眼前。有人打开匣子。

“呀!”

“呀呀!”

“呀呀呀!”

他们呀着,很惊奇,那是石头嘛,哪有金条?他们举了火把,他们在找柳起跃,才发现那个男人并没有停下自己的挖掘。大家在惊诧和发出呀呀的喊叫时,柳起跃无声地继续挖掘。

他们的视线集中在了那把锄头上。

后来,他们看见了那只粗糙的木箱,就是那种装子弹或者手榴弹的箱子。有人从深坑中搬出并撬开了箱子。火光中,那些金条光灿灿地显现在大家的眼前。

柳起跃叨叨地说:“没少……十三根,一根没少……”

他说:“现在我终于放心了,我把这些东西原封不动交给组织了,完璧归赵!”

柳起跃很淡定很自然。

洞子里沉默了很久,有人的火把掉在了地上,但没再捡起来,那团火在潮湿的地面跳了几下,熄了……

十八

黄有亮的姐姐黄燕来和姐夫周喦松那天满心欢喜,请了一顶大轿,还请了锣鼓班子,置办了长长的炮仗。他们要欢送黄有亮离开三川去省城就职,他们给他找了处“高枝”。

门口的轿子已经备好,有人举了根洋火,只等了那个后生掀帘进轿就划着点燃那几丈长炮仗。

远处,那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又在河堤上浪唱浪走,那是癲子陈秋阳。他每天大早就出现在那地方。早些时候,还有一帮细伢在他身后追逐嚣叫,到后来,就形单影只一个人了,但那个曾经的叛徒依然是满脸亢奋,颠了跳了,嘴里叨叨了。日复一日,我行我素……

黄有亮突然改变了主意,他说不走了,他要随队伍上抗日前线。那年的八月淞沪会战打响,周喦松奉命率第六师欲进驻宝山浏河一线集结待命。黄有亮说:“我不能走,我不能临阵脱逃!”黄有亮跟着队伍去了宝山。不久日军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于吴淞强行登陆。第六师迅速占领蕰藻浜,在沈家宅和陈家药库至宝山一线,顽强抵抗。

黄有亮第一次经历战火,但他没有退缩。他在战壕里给他姐黄燕来写信:“我和姐夫一切安好……”但下面不知道该给姐写些什么,“一寸河山一寸血,中华男儿,视死如归……”他还想起报上看到的徐锡麟的那两句诗: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他把那两句诗抄在了给他姐黄燕来的信里。

黄燕来的泪水,滴满了那张信笺。

抗战胜利后,队伍开赴东北与解放军作战。黄有亮说:“相煎何急?我不去!”他真的没跟队伍走。黄燕来给他找了人,安排在杭州一家军队弹药仓库工作。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在即,黄有亮把保管的仓库里数万颗炮弹连同自己一起交给解放军。投诚后的黄有亮跟人说:“知道不?几万炮弹中有缴获的日本燃烧硫磺弹,万一被国民党特务引爆,半个杭州城都没了……”

那天,周不凡受到重重的一击,他像他手里的那只火把,掉在洞子里阴湿的地上再也不能燃烧再也没有过光亮。已经锋芒不再的周不凡去了重庆,他还是追随他的恩师康泽,毕竟那是委员长器重的十三太保之一,背靠大树好乘凉。但一路看好的康泽却因为与苏俄归国的蒋大公子有隙,被冷落。树倒猢狲散,周不凡很失落,回到吴城和叔父一起做生意,解放初期为躲避镇反运动,他又去湖南等地“重操旧业”,走村串户做起补锅锔碗的手艺。可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有一天,有人找他补口锅。他怎么补都没能把那口锅补好。

那人说:“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到万无一失天衣无缝的……”

周不凡没抬头,他明白那几个来人是什么身份。他说:“我跟你们走……”

次年,周不凡被人民政府以反革命罪枪决。

柳起跃历尽艰辛舍命保护下来的那些金条和银洋,悉数交给组织。重新组建的中共江西省委,用这笔经费买下了在泰和马家洲的那栋房屋。那建筑,依然挂着“赣宁旅泰同乡会”的招牌,其实是省委秘密机关。余下经费,组织上用于保释狱中的大批战友。

但那些年的困顿艰苦,柳起跃身患肺痨,他始终不肯花费分文去寻医救治。柳起跃弥留之际,让人把他抬到“赣宁旅泰同乡会”的院门前,他说,还有两位失散的同志下落不明,他得等到他们。

他没等到那一天,却在那个清晨的阳光中溘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