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沈从文会议上师姐妹三人和吴老师、赵园老师、凌宇老师、张中老师合影
记得刚入吴门的那一年,有一次和吴老师吃饭,席间有朋友说:吴老师是名家,是大学者,等过了八十,我们改叫您吴老吧!吴老师笑着说:到啥时候,还是喜欢大家喊我吴老师!
吴老师很喜欢做老师,他曾不无骄傲地引学生为荣:我的几个博士生毕业了,现在都在高校做老师,没有离开现当代的专业。讲实话,我们几个学生都没有他那水平,吴老师思维敏捷,口才雄健,其实是最适合做老师的了。说吴老师桃李满天下一点都不过分,他去过很多学校讲学,很多人都听过他讲课,而纵使没有亲见过他本人,但许多高校的中文系都在使用《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与钱理群、温儒敏合著),都知道他的名字。排队让吴老师签名的学生,手里拿的最多的也是这本书。2018年,吴老师八十岁,我们几个学生借着10月份在西南大学开会的当儿,给他庆贺热闹了一下。2019年8月,河南大学召开吴福辉先生学术思想研讨会,吴门弟子和老师在母校再聚。很多熟悉的师友一直都觉得吴老师还不老,笔耕不辍,游走南北。可是细想想,最近两年的活动都是围绕着庆贺八十岁寿辰而举行的。之后不久,就在2019年10月份左右,吴老师和老伴儿踏上了飞往加拿大卡尔加里的征程。这真是一个悲壮的骊歌。
吴福辉老师,生于孤岛上海,长于钢都鞍山,负笈京华。三十九岁时,赶上了末班车,入北京大学中文系读现代文学研究生,师从王瑶先生;六十岁与河南大学合作开始带博士生,耄耋之年远赴加拿大,与儿孙团圆。一生真是“不走寻常路”。这样的人生旅途和他所追求的“学术个性”天衣无缝。文学史研究、左翼作家研究、讽刺小说研究、京海派研究等,不同的研究领域无不体现吴老师终身追求的“学术个性”。吴老师教育我们做研究不要“炒冷饭”,不要把文章写成“温吞水”。这从他著述的书名不难看出来:《多棱镜下》《且换一种眼光》《京海远眺》《游走双城》无不显示了吴老师学术思想的独立和创新。而于古稀之年出版的《插图本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以下简称《插图本》)便是吴老师个性化研究的集中体现。
但这部大作并不是老师文学史情结的终极版,他还有至少两本文学史写作的计划,这也是经常跟我们几个博士提起的:我想写另外两种文学史,这个梦能不能实现,就看身体条件允不允许。第一想给台湾的青年大学生写一本文学史,以对文学作品審美地阅读分析,引起阅读的兴趣;第二想给儿童写一本文学史,用浅显、通俗、生动的语言以适应孩子的阅读习惯。吴老师也提过晚年的反思散文写作计划,拟以人生阅历为写作素材传达出对社会历史的思考。计划的酝酿规划,可从《那些年,我在鞍山看电影》(2019年)和《百年蹁跹》(2020年)两篇文章看出端倪。吴老师曾说:“拿得动笔的时候就不嫌笔重,就不封笔。”(《石斋语痕》自序)可是,老师近两三年里,经受着肠病的痛苦还有青光眼的困扰,能够克服病痛坚持写作下去,没有毅力是决然不成的。吴老师还有钱理群、温儒敏、赵园等老师,他们那一代学人的治学风范又怎能不让人心生敬重!
吴老师曾不无怅然地写“好梦醒来已黄昏”(《游走双城》),他在《择路:回想1978年那场考研》中写道:“一个近四十岁的老童生,背负着进入大学的粉红色理想,在一个物质艰难的年代,经过一场公开平等的,较少拼政治身份也不拼考试技巧的选拔,走上了学术之路。”吴老师始终不会忘记:“当在北京站坐上了北京大学派来接新生的车子,驶进长安街的瞬间,我的心少有的升腾飞翔起来。记得当时我暗暗立下个心愿:一定要对得起这三年,拼命学好这三年!”(《融入我的大学——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北大生活片段》)每当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我都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动,老师那代人对于知识如饥似渴般的感觉,在年轻的人们身上又有多少?身处于科研经费充足、资讯发达时代的我们,手握课题和奖项,出书一部接一部,可是跟前辈人相比,又有多少科研成果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能够流传下去?我们缺少的到底是什么?
《插图本》的好看、耐看在于它的图文并茂、精心对照(张志忠:《吴福辉〈插图本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简评》)。可是,大多数人不知道吴老师为了这本书的插图,用坏了一台扫描仪。他曾言:“越到此书即将杀青的时候,剩余的插图工作越难,有的甚至到看校样的时候还在寻觅。”(《〈插图本〉自序》)无论如何,一个年逾古稀之年的老者,认真地使用扫描仪的情形是让人肃然起敬的。这本书里,我印象深刻的是第126页占据将近半幅页面的一张图片,说来颇有点让人哭笑不得。2014年我们全家到北京游玩,顺道拜访吴老师,言谈中吴老师给我推荐中山公园,他说:你可以去里面的“来今雨轩”逛逛,我在插图本文学史里选有这张照片。随后我便带着家人兴冲冲地跑到中山公园,可问了至少三个人“来今雨轩”在哪里,都说不知道。返程时间已经很紧迫了,我不无失望地离开了中山公园。后来后悔不已,如果我不问“来今雨轩”,而是问公园里的饭店在哪儿,估计会有人知道。此时,我再次翻开了老师的《插图本》,找到这张照片,照片的介绍如下:“文学研究会1921年1月成立于北京。在来今雨轩的全体合影,此原照为中国现代文学馆收藏。”可是,为读者提供珍贵图片的老人已远去。
对于喜爱旅游的吴老师来说,业余时间的参观游览或许是他搜寻史料的独特方式。许多师友都知道老师酷爱收藏,看到石头、徽章、地图,还有邮票、首日封、门票等,如获至宝。他逛博物馆、名人故居(甚至名人墓地也不避讳)兴致勃勃,但从不只做“观光客”。如在参观重庆的张家花园时,吴老师“为了深入了解这个三层楼房子的作家住户们,专门访问了葛一虹,他为我画了简图”(《现代作家故居琐谈》)。张家花园是“五四大轰炸”之后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总会地址,许多著名作家、艺术家如宋之的、陈鲤庭、舒绣文等都曾住过。吴老师在《抗战期间“文协”作家的重庆聚集地》的文后专门附上了这张图片,并附上介绍:“葛一虹手绘文协重庆住地张家花园65号图。”为寻觅文学史发展中的小细节小问题,吴老师花的功夫可真不小。如做“窥一斑而见全豹”之揣测,老师为我们留下的一部部著述,凝聚了多少辛劳的付出!但他却“甘之若饴”,这种将学术融入生命的情怀令人感动!而唯此才能铸造出传世的真学问。吴老师这种将书本知识和实地考察相结合的旅游方式更像“游学”,有点像古人所倡导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还认为文学馆、博物馆等机构中管研究的和管收藏的不要分工过于明确,并举例写《日瓦格医生》的帕斯捷尔纳克的故居里面就两个人,两个人都是研究专家。他认为应该多学习这种全世界许多故居都采用的管理模式,吴老师这是将学术研究和生命体验相结合的治学理念“放之四海而皆准”了。
吴老师生平所获荣誉很少,今天的许多人都头顶大串大串的光环。在这方面,吴老师是没法比的。对于唯一的“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奖”的获得时间,他还记错了。我昨日翻阅资料,从电子邮箱看到了这么一封Email ,照实录下:
尹诗:我今天寻找以往的材料,无意中发现告你的已经写入简介的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的起始时间是错的。找到的是国务院1994年发放的证书,所以我过去填在一张单子上的获津贴时间就写成了1994年(从来没有发表过)。谁料我刚才打开一看,证书全文如下:“吴福辉同志:为了表彰您为发展我国文学艺术事业做出的突出贡献,特决定从九三年十月起发给政府特殊津贴并颁发证书。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一九九四年一月三日。”你看第一次发表就填错,应填为1993年10月才对。我不知道你将简介已经发山东没有,不过如不改正也无所谓。吴
不同于治学的严谨,吴老师对于获得荣誉的时间却记不清楚,甚至将错就错(“不过如不改正也无所谓”),这绝非偶然。他的低调谦虚,实乃骨子里就没有看重名利荣誉这些俗物。这可以从他毕业后的工作去向看得一清二楚:舍棄去中央机构工作的机会,而选择尚在筹备中的中国现代文学馆,唯一的理由就是:不能丢了专业。
原始材料的寻找和阅读使用是我们做文科研究的基石。吴老师曾经专门做过查阅资料的讲座,大意有以下方面:第一,可学会做资料工作(书目、索引、词条、年谱等),锻炼一切从资料出发的科学精神。第二,质疑要从第一手资料开始,推翻或修正过去的学术观点,更要脚踏实地立足于此。第三,要想从阅读中寻找创新点,获得心得体验,尽量不使用第二手材料(吴老师还举例说许多没有看过《雷雨》初刊本的人,反以为《雷雨》是没有序幕的)。而要读出点东西,实际是考验一个人全部知识体系和思想体系的情况,非一朝一夕之功。老师治学严谨,精进不倦的学人风范显示出了转型时代学人们共同的叛逆、进取和担当精神,这足以给今天的我们以更多的启示。
可以想见,做吴老师的学生有多么大的压力。对于才气不足又不够勤奋的我来说,现在回想起老师的教导,真是悔意丛生。我后悔没有将老师的指导化为行动,老师的讲课笔记又做得不够完整,讲座的录音没有及时保存。现在只能根据一些记录和回忆整理些许内容。翻阅着老师的著作,我无意发现,许多文章都是吴老师在节假日时候完成的,如《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说》“后记”写于“2008年4月6日‘清明长假末一日,于京城小石居”;《我的阅读史和你们的阅读史》于“2017年1月21日改于海南文昌逸龙湾,当日为农历小年”;《晚清文学现代环境的形成》记录的是“2015年2月18日(甲午除夕)再订于小石居”。老师的写作无论寒暑雨雪,有文章显示了天气的“闷热异常”,或“又一次雪雨中,窗外雪树玉立”“草于京城严冬”……
渐渐地,我的眼前浮现出了老师的身影,他正在摆满石头和纪念品的桌上伏案写作,那是他永远写不完的专栏约稿、报刊访谈、新书序言。我还看到在北京、开封、上海以至更多的地方,手握身份证,凭着老年人免票“特权”的吴老师欣然走进了历史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