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
“笨人”之称可不是我或别人强加给张梦阳的,而是他自称的。
2003年,他的《中国鲁迅学通史》在廣东教育出版社卢家明先生鼎力协助下以三大卷的壮观面貌出版,获得国家图书奖。12月25日下午国家出版总署在总工会大楼举行国家图书奖颁奖大会,让他代表获奖作者发言。大家以为他会说什么豪言壮语,但他一开头就说道:“我是个笨人,是笨人写笨书。”
人们一下子惊住了!原来写出这么大的书,荣获这么大的奖的人,是个“笨人”?!
回头一想,张梦阳也的确是个“笨人”。20世纪80年代,正是观点走红的时代。有些人压根不认真读书,更不去图书馆,两三个人凑在一堆儿,你一言,我一语,乱扯一个没人听过的“新观点”。然后分头动笔,合成一篇大文,拿到报刊朋友那里一发,顷刻轰动全国,声名鹊起。张梦阳却不为所动,天天扎在图书馆里按照文学研究所前人编的《鲁迅研究资料索引》一篇一篇地找原文,或者自己抄,或者复印下来请人抄。以时间为序,篇篇仔细地看。中午没地吃饭,就啃几口自带的干馒头;没有水,就到水龙头下面喝几口自来水。几十年的鲁迅研究文章就是这样一篇篇积累下来的。书稿排成了,有几十斤重,他又一人肩扛箱拉,送到出版社。那时可没有电脑,只能在火与铅中操劳。出版社为了省钱,把稿子用汽车运到外地的小厂印刷。小厂铅字不全,交来的清样尽是黑铅空字。他一边细看,一边把缺字按字体分类整整齐齐地抄在纸上,由出版社在北京找字。铅字很重,一次竟达三十多斤。他一个人一手提铅字,一手捧校样,倒几百里火车、汽车送到小印刷厂,连厂长都感到吃惊,赶忙让工人填字改样。他一个人在一间小屋里看样,聚精会神,一丝不苟。到最后,厂长说可以打纸型了。所谓打纸型,就是把排好的铅版用火烧热,往一种硬纸上轧。然后再在轧好的纸型上灌铅,用灌好的铅版印刷。他却说:“还有一个倒字,你们没有给我看。”厂长急忙到纸型车间查看,果然一页上的倒字没有正过来。当他面正过来了,惊讶地问:“你怎么有这样的好记性,记得住二百多万字大书里的一个倒字?”他说:“如果有倒字印出去,就像我的脸上有一块疤,怎么记不住?!”旁边的工人听了,不禁和厂长一起啧啧惊叹。
你说这个“笨人”埋头干着笨事,却有这么惊人的记忆力,而且张梦阳记忆力超强是人所公认的。他1979年10月刚到社科院时,就被大家称为鲁迅研究的“活辞典”和“鲁迅通”。院内外需要查找鲁迅语录出处的,都来找他。问起一句鲁迅重要的话,他当即能够说出在第几卷,哪个集子,甚至于第几页第几行,得到人们的一致称赞。可是论到钱物的事,他往往弄错,甚至被有些小人骗得一塌糊涂,损失惨重,小人得到丰厚利益后还恩将仇报,以怨报德。直到旁观者都看不下去,要一起拿棍子揍他,他才吓得逃之夭夭,踪影全无。你说张梦阳到底是笨,是傻,还是聪明?真是没法说。
当然,一个人独当一面,难免出些误差。一次,日本一所大学来了信,说要买一套《1913—1983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却没有汇钱。而另外一位学者,没有来信却汇了钱。张梦阳不懂日文,把钱当成那所大学汇的,书出来后让出版社寄给大学,没有寄给那位学者。学者在日本中国书店看到了这套书,大为不满,告到了文学研究所。张梦阳很着急,听说这位学者已来中国,就住在中国人民大学招待所,连忙到人大去找,当面道歉。但是这套书当时出版社是按预订数印的,一出来就卖光了。正在第二次印刷,还没印出来,张梦阳只好说:那么把我自己那一套给你吧!天已晚,怕社科院关门,紧赶快跑,取到自己那一套。再提着沉重的书回到日本学者那里送给他,那位学者很感动,说:张先生,这个错误一定不是您犯的,而是您的秘书搞错了。张梦阳马上说:不!是我犯的,因为我压根没有什么秘书。这套书,还是我乘公共汽车跑回社科院取来,再回到人大送给您的。日本学者大为惊讶,说要在日本,编这样的大书还不得有几位秘书、两辆汽车。以后见了张梦阳非常热情、友好,说中国学者真不简单,一个人空手干日本一个所的事!
我是张梦阳在北京二中的“发小”,常常觉得他这样做太“虐待”自己了。有时表示同情,他却说现在比过去好多了,能够干自己觉得有意义有价值的事情,有什么不好?于是,常听他“忆苦思甜”——
在一间小小的破陋不堪的北方村舍里。黑夜,寒冬。小小的破屋里靠墙摆着三张木板床,睡着三个人。墙根的两个人紧缩在厚棉被里发出沉闷的鼾声。门口的另一个人,却从被窝里伸出头来,趴在床头前的一块木板上,借着一盏浆糊瓶做的小油灯读书。读的是一本精装的《鲁迅全集》,翻展的书页已经磨折得昏黄糙旧了。
这另一个人,就是张梦阳。
20世纪70年代初期,张梦阳从北京的名牌大学分到河北一座村庄教小学,其感觉就像是自山峰上一气滚进了地沟里,一时难以适应,然而也必须硬着头皮踏在现实的泥地上磨砺自己。他的行囊很小,被褥里包裹着的一套《鲁迅全集》却很重。
这里的自然环境是幽僻、平坦的,精神世界却是压抑、贫乏的。他们这些教师早晨天没亮就要提着油灯去拾粪,星期日常被派去和“四类分子”一起劳动。尤其痛苦的是学校里什么书都没有,而且把读书看作是没有改造好的标志。其实,你就是想读书也找不到地方,白天在众目睽睽下劳动和教课,没有读书的空隙,夜里办公室和宿舍都住满了人,你也没有点灯看书的处所。所以他只得用浆糊瓶自制了一盏小油灯,床前搭了一个小木架,深夜里,别人沉入梦乡的时候,就从被窝里钻出头来,在如豆的灯光下,把《鲁迅全集》铺在木架上,一字一字地读。
从早劳动到夜,已经疲惫不堪,好不容易钻进温暖的被窝,谁不想快入梦乡,享受这唯一属于自己的自由和幸福?然而一梦见鲁迅在《野草》《过客》中写的那大荒原,那大荒原上疾走的“过客”,就不禁从沉梦中惊醒,不禁要钻出头来,点亮油灯,打开《鲁迅全集》默默苦读。
“过客”的刻苦、坚忍、执着的“韧”的精神感染着他。他时常以“过客”的艰苦卓绝与自己对照,觉得与“过客”相比,自己的处境好多了,可是却远远没有他那样坚强。相形之下,眼前的困难也就不在话下了。
尤其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伙食极差,天天是玉米面贴饼子、煮白菜。特别是水,学校旁边的井被附近的氨水罐污染了,又臭又臊。村里農民都不喝这口井里的水,跑到远处打干净水。但学校的做饭师傅为了省力,自己不喝这口井里的水,却给老师们从这口井里挑水喝。用这水沏茶,水面上漂一层薄膜,据说就是尿,难以下咽。当地老师都受不了了,张梦阳竟然对这种恶劣饮食没有感觉,一头扎在读书、写作里,从没发过怨言。
与那时相比,现在不是好多了吗?
问起他为什么一边下笨功夫做笨事,一边又那么聪明,记忆力那么强时,他又说起了自己的轶事。
那时,不可能在办公桌上铺开稿纸写作,只能私下构思,打腹稿,无论是开会、劳动,还是办理生活琐事,脑子里其实都在想文章。可谓是“用大脑思索文章,用小脑应付俗务”。当时和张梦阳在一个县任教的挚友、著名作家汤吉夫说过:“梦阳是恨不能连标点符号都在心里‘写好了,才在纸上动笔呢。”确实是这样,等到文章在心中“焖焐”成熟,周末本地老师回家、只剩他一人的时候,才摊出稿纸,一笔一划,直接复写。所以同事见到报纸上发表他的文章,都感到有些惊讶,不知他什么时候写的。这个被“逼”出的习惯,后来成了他一生的习性,到文学研究所以后,可以理直气壮地铺开稿纸当众公开写作了,可是他还总是在心里“写”,直到文章在胸中“焖焐”成熟后才写在纸上,如今则是敲入电脑。
退休后,他常四处游走,尤其爱在植物园樱桃沟,即退谷之中构思书和文章。那里既没有笔纸,也没有电脑,只能“心写”,想题目,思篇章,一字字一段段在心上刻写。这样一步步进入写作的梦幻,有时以山当纸,以心作笔,在青山绿水间将文章写出;有时又以天当屏幕,以心作键盘,使大书在碧蓝的天空中显现。他奢望有一天发明一种可用脑电波操控的电脑,不必再费打字的功夫,就能将胸中“焖焐”的书和文章传入电脑,形成文字。那样,写作效率必会大为提高。但这恐怕一时难以实现,只好先铭记在心。
如此这般,心笔愈健,脑力愈强,七十六岁了,记忆力不仅没有衰退,反而越来越强健。原来还须在卡片上记下要点,如今丝毫不用笔记,文章以至百万字的大书,都在心里刻写,在胸中“焖焐”,不论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是这样“心写”。任凭外界怎样聒噪,外人怎样干扰,照样我行我素,心、笔合一,文章和大书像老酒一样,在心中酝酿、发酵、老熟,时间愈久,醇味愈厚,一坐到电脑前,像弹钢琴一样弹点键盘,文字便如樱桃沟里的清泉汩汩自心中淌出,自然流入电脑,化为文章。字句当然须反复打磨,而整篇结构却不用大动即可成文。再不必伏案在稿纸上写写画画,涂涂抹抹,伤透脑筋;也不必枯坐在电脑前冥思苦想,长时间受到辐射。文成之后,点一下报刊编辑的邮址,就到了对方的邮箱中,不久即见报了。几乎百发百中,无一落靶。
这种心写之乐岂不怡人?
噢,原来如此!“用大脑思索文章”,当然智力很强;“用小脑应付俗务”,自然很笨,很傻。一些小人常到他那里骗饭骗钱。饭后,他总抢着买单,人家也跟着去抢,其实不过做样,到头来还是他付了账。但是人家却跑到领导那里告状,说他作风不正,用吃喝拉拢人。他却仍然懵懵懂懂,由人说去,从不做解释,依然故我地埋头搜集、整理资料。幸好领导是明眼的林非先生,对告状者不屑一顾,一向支持张梦阳这样的实干家,否则,他早就被踢出社科院了。
然而,多数人是看不起资料工作的。不了解他的人,鄙夷地说:张梦阳写不出东西来才搞资料呢!了解他的朋友悄悄在他耳边说:你又不是不能写,何必把功夫费在资料上呢?他则无论你说好说坏,还是照样做他的《1913—1983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说得太厉害了,只回一句:不调查没有发言权,不全面、系统地掌握资料,怎么写文章?尽管这是很平实的道理,人们还是不以资料为然,什么国务院津贴之类的好事从来没有他的份,《1913—1983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五卷一分册一千万字的大书出齐了,立在美国国家图书馆等世界主要图书馆的书架上了,他竟连副研究员都没评上。他也不以为然,在人们为职称、房子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他竟主动谦让了两次。直到有正义感的老一辈学者为此在所学术委员会拍了桌子,他才以全票评上副研,五年后以最高票当选正研。但到评博导时,大家都以为他毫无疑问了,院科研局却下了个通知,五十七岁以上的研究员一律不参评,将他挡在门外。2006年1月,广东要宣传他们的一部书,请他和著名文学评论家曾镇南先生前去压台。前一晚打电话给他,说在名册上都标明你俩是博士生导师。他连忙说:快删掉,我们都不是。对方说:你们怎么会不是博导呢?他说:不是就不是,还有什么为什么?
别人把是不是博导看得比命还重,他却不以为然。你说这人笨不笨,傻不傻?
可是,《1913—1983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早就成为鲁迅研究者的必读书,用过去几十倍的价钱也买不到,因为早就清空了,在国外更是万金难求;《中国鲁迅学通史》,几乎鲁迅研究学者人手一套;韩国鲁迅研究专家朴宰雨先生说是读着张梦阳的书成长起来的;《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越到后来越令人觉得既有史实性,又有文学性,很难超越。这些实绩不是比“博导”等空名益处大得多吗?确如计亚男、杜羽两位先生在“光明学人”的整版文章《张梦阳:陪了鲁迅一辈子》中所说的:“这样的‘笨人才是真正意义上能做大事的聪明人嘞!”
至今,已经七十六岁的张梦阳依然夜以继日、永不停歇地写作着。人们称他为“文章迷”,不论男女老幼,跟他好还是不好,只要看到人家的文章好,就崇拜得要命,给编者或作者本人写信致敬。对于不学无术,一天到晚搞人事的混混,无论对他怎样,都反复劝告,甚至不予理睬。
所以,林非、肖凤先生和韩少华老师这样讲真学问的人士,视他为最好的学生;而那些专搞人事的混混,莫明其妙成为他们的怨敌。
张梦阳这个“笨人”,怎么说他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