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江南市镇的地方诗总集探论

2021-02-22 11:32王文荣
关键词:市镇江南诗人

王文荣

(江苏理工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常州 213001)

学术界对于清诗总集的研究成果斐然,但是对于江南地区的研究,尚有很大的拓展空间。例如江南市镇的地方诗总集,以收录某一市镇范围内的诗歌文献为主旨,数量相当可观。就目前的研究状况而言,对于该领域的探索还远远不够,即使是最新出版的《历代地方诗文总集汇编》《清诗总集丛刊》等大型丛书,其收录的江南区域内的地方诗总集,虽然已经有很大的学术突破,但就笔者所知,有若干的地方诗总集还没有被收录进去,特别是江南市镇的地方诗总集,还有很大的补充空间。鉴于此,本文拟对清代江南市镇的地方诗总集试作探论,从而进一步认识清诗总集研究的艰巨任务与可期前景。

一、清代江南市镇地方诗总集的兴盛面貌

我国编纂诗歌总集的历史久远,类型多样。清人殷寿彭曾对诗歌总集作过一个简单的梳理与分类,其云:“总集始于《文选》,嗣后有系以时者,《唐文粹》《宋文鉴》等选是也;有系以地者,《松陵集》《严陵集》等选是也;有系以人者,《高氏三宴集》《柴氏四隐集》等选是也。其间体格不同,旨趣各异,要之发幽情,摅畜念,传往者之性情,引来者之性灵,未有不同条共贯者也。”[1]《盛湖诗萃序》“系以地者”即指因为地缘而编纂成的地方诗总集。

编纂地方性诗歌总集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唐代殷璠的《丹阳集》。至明清时期,随着江南地区的人文兴盛,诗教浓厚,编纂地方诗总集的风气在江南区域也越发浓郁。特别是清代,在前代文人编纂本地诗歌总集的基础上,本地诗歌总集不仅数量越来越多,而且呈现出多元化的格局:有省级的,如《江浙十二家诗选》《江左十五子诗选》《两浙輶轩录》等;有府级的,如《国朝杭郡诗辑》《国朝松江诗钞》《国朝湖州诗录》等;有县级的,如《国朝松陵诗征》《上海诗钞》《江阴诗粹》《吴兴诗存》等。这种多元化的格局,表明江南一带编纂地方诗总集的风气已经非常盛行,这为市镇地方诗总集的编纂营造了良好的学术氛围,提供了多样的编纂样式与参照目标,一些专门收录、编纂本镇诗人、诗作的地方性诗歌总集也应运而生,成为本镇重要的文化遗存,也是清代诗歌史上珍贵的文献资料。

但是,相关书目文献或大型丛书对清代江南市镇的地方诗总集的载录非常有限。四库全书系列目录、丛书集成系列目录等大型书目皆不见这类总集的记载。新编的《历代地方诗文总集汇编》仅载有《梅里诗辑》《竹里诗萃》《魏塘诗陈》《硖川诗钞》《泖溪诗存》《贞丰诗萃》等几种。线装书局2019年5月出版的《清诗总集丛刊》,对于江南的市镇类诗歌总集仅涉及《濮川诗钞》一种。江庆柏先生《江苏地方文献书目》一书中涉及许多市镇类诗歌总集,但是该书所收范围仅限于江苏境内,不过即便以江苏而论,仍有可补充之处。再者,目前的硕、博论文及相关科研论文尚没相关的著述述及市镇类诗歌总集,鉴于此,笔者将经眼的清代江南市镇的地方诗总集列表如下。

清代江南市镇的地方诗总集统计简表①(1) ①本文所说的市镇的地方诗总集,是指面向市镇全局而选编的总集,而非仅仅基于某几位诗人所成之总集。本表所列总集是目前笔者所能搜集到,并且可见的,一些有其名而未经眼者未列,实际数量当远超此数。

续表

此表为不完全统计,实际数量当远超44种,但据此不难看出,市镇类诗歌总集的空间分布并不均衡。主要集中在苏州、嘉兴两府,而苏州府又较多。在这个表中,苏州府(清代的嘉定隶属苏州府)共有26家总集,嘉兴府有16家,松江府1家,湖州府1家。一般而言,一个镇能有一部诗歌总集就足以表明诗风浓厚了,而有些市镇的总集却多达三四种,如王江泾镇、甪直镇、盛泽镇、何市镇等皆有三种,前后相接,蔚为大观。而嘉兴的王店镇(又名梅里、梅汇、梅汇里)可谓是诗总集最多的,有清一代,共有六部总集,自成一脉,别具风貌。还有一个较有意味的现象,即这些市镇的地方诗总集,除《垂虹诗剩》外,都不在县邑治所。正因如此,更体现了江南地方基层诗学的兴盛。

从所选取的时代层面看,通代、跨代的总集为多。多数诗歌总集并不仅仅收录清代一朝的诗人、诗歌,而是以通代的眼光来编纂,即由清代当下而上溯到明代,最早甚至可以上溯至唐代,以“史”的眼光来看待本镇的诗学发展历程。比如《吴郡甫里诗编》上溯到唐代的陆龟蒙;《平望诗拾》本地诗人从宋代开始,但是“流寓”诗人却是从唐代始;其他或是始于宋,或是始于元,都是追溯到该市镇有诗歌记录以来的最早时间节点。例如,冯景元在《泖溪诗存跋》中云:“明以前无泖镇,有葑市,即今镇南葑泾也。明季遭乱,葑市废,泖始有镇集,中如顾、邱诸公皆元、明之处于近乡者。顺、康后,诗人踵起,向无小志,亦无《诗存》,非汇而录之,恐数百年来之吟咏终归散佚矣。因与逸骐徐君商之,各处搜罗,得诗若干首。”该段文字记载了常熟白茆镇的由来,并且表明《泖溪诗存》为何仅从元代开始。

上述总集的规模大小不一,但多数总集的规模都很大。上列诸集,规模在十卷以上者有十六家,在二十卷以上者有六家,最多者为《浔溪诗征》,竟达四十卷。虽然仅凭卷帙数量难以看出规模,但卷帙的绝对数量基本上能反映出规模的大小。规模不仅体现于卷帙方面,还体现于所收录的诗人、诗歌数量上。多数总集收录的诗人在一二百人。例如,《木渎诗存》收诗人150多人;《竹里诗萃》收诗人180余家;《盛湖诗萃》收录200余位诗人,其《续编》又收录诗人200余位;《唐墅诗存》收诗人293家;《平望诗拾》收诗人365家。这些还不是最多的,有些总集收录的诗人数量、诗歌作品数量更是多得惊人。《梅里诗辑》收诗人334家,诗歌有3 473首;《浔溪诗征》收诗人340余家,诗歌多达5 900多首;而《国朝三槎风雅》收诗人竟达471家之多,收诗达1 878首。试想一下,有如此多的诗人集于一镇,数百年来吟咏不断,这是何等的兴盛,何等的风雅!

二、清代江南市镇地方诗总集兴盛的原因

清代江南市镇地方诗总集兴盛的原因非常复杂,既有经济、社会、文化等方面的外围因素,更有市镇的发展规模、编者发潜阐幽的目的、诗歌总集编纂的氛围以及江南本地的著姓大族等直接因素的推动。这里着重就直接因素进行阐述。

(一)江南市镇的发展是诗歌总集编纂的基础

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及经济、文化重心的南移,江南地区持续得到开发,特别是环太湖流域,至明清时期,“江南”已经成为经济富庶、社会安定、人文兴盛的代名词,“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指称的不仅是苏、杭二州,更可以扩大到整个江南。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不仅是省城、县城得到长足的发展,江南市镇也如雨后春笋逐渐多了起来,成为江南经济版图与文学版图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比如,苏州府有木渎、枫桥、盛泽、平望、周庄、同里、芦墟、震泽、唐市、支塘、许浦、罗店等,松江府有青浦、朱家角、乌泥泾、七宝等,常州府有湖塘、孟河、横林等,嘉兴府有当湖、乍浦、王店、斜塘、濮院等,湖州有南浔、乌青、织里等,杭州府有临平、笕桥、长安、范村等。这些市镇既有在清代之前就已经富甲一方、入清后继续强盛的,也有的是入清后逐渐兴盛起来的。

樊树志在《江南市镇的分布、结构与网络》文章中认为,明清时期的江南市镇有两个发展高峰:一是明代嘉靖至万历年间,江南市镇的数量约为三百个;一是清乾隆年间,数量多达五百个,主要集中在环太湖流域,即苏、松、嘉、湖等府。①(2)①参见樊树志《江南市镇:传统的变革》第二章的第二节、第三节,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那么这些市镇的规模如何呢?笔者这里略举数例来认识其境况。清中叶的周庄镇,“其户口、赋役之数足当西北一小县”[2]喻荣疆《序》。南浔镇“市廛云屯栉比”“闤阓鳞次,烟火万家,苕水流碧,舟航辐辏,虽吴兴之东都,实江浙之雄镇”。[3]卷一《疆域》清代的平望镇则是“治称极盛,居民广至万余家,百货俱备,粮食亦比于苏之枫桥,人咸呼曰‘小枫桥’”[4]卷一《沿革》;“市廛鳞次,栋宇相望,颇有烟火万家之概。”[5]俞樾《平望诗拾序》王江泾镇在乾隆年间,“烟户万家”[6]卷一《地理志·沿革》“烟火稠密,风俗醇茂,凡学士文人扬风扢雅弦诵于其间者,代不乏人”[7]孟彬《闻湖诗钞序》。常熟支塘镇在清代之前就影响甚巨:“虞山东南巨镇曰支溪,白卯贯其横,盐铁塘贯其从。溪为白卯支流,故曰支。……昔年海道通,利民物,富庶繁华之象,不亚于都会。”[8]季锡畴《支溪诗录序》清代江南市镇富庶的经济条件,稳定的社会环境,无疑对于本地人口增长起到极为有利的促进作用;同时,也对他乡士人有着极强的吸引力,促进流寓士人的流入。

有学者认为,江南市镇形成的原因主要有三:经济发展、官吏世家聚居、军镇演化。②(3)②参见陈晓燕、包伟民《江南市镇——传统历史文化聚焦》,同济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0页。这一论点基本上将江南的区位优势与人才优势进行了综合考虑。笔者认为,在江南发展史上,人才优势实在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这些人才的来源主要有商业人员、退职官员、读书举子、流寓人员等,当然还有女性诗人。经济发展离不开商业人员,多数商业人员的后人除了继续经商外,更多的则是转向了读书。求取功名一直是读书人的主要目的之一,而明清的江南一直是科举的高地。江南富庶的经济条件、安定的社会环境以及秀丽的自然风光也吸引了外地士人的眼光,他们于此或假馆设帐,或订交结社,或逃灾避祸,他们的加入,为江南文化增加了多样性,也推动了江南本地士人的文化交流。世家大族中的退职官员、科举人员,特别是家族中的闺秀,更是为江南人文增添了一道靓丽的风景。上述诸类士人不仅是江南文化的生成主体,也是江南诗歌的主要创作群体,若干的地方诗总集中都有他们的身影。

(二)发潜阐幽是诗歌总集编纂的原动力

概而言之,从全国类到地方类的诗歌总集都有“存诗存人”的文献价值,但是相对于全国性的诗歌总集而言,地方诗总集所收录的作者多为名不见经传者,而市镇类的诗总集,其所收录的诗人更是如同幽微之光,绝大多数都是草根诗人,总体而论,他们的社会地位、文坛知名度、文学修养等方面,基本上不被外地之人或后世之人所知,如果没有本地诗歌总集的载录,这些诗人的姓名、作品无法被世人闻见,大多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湮灭。因此,市镇的地方诗总集特别具有发潜阐幽的意义,发潜阐幽也成为诗歌总集编纂总集的原动力。

本段在教学前置的基础上,学生充分预习了课文,教师组织学生分读课文后引导学生由课题突破,让学生目光聚焦到文章中心之上,并由此梳理文章脉络,实现对文章的整体把握,同时也潜移默化地向学生传达了写作之妙——写别人关注不到或不宜关注的内容。让学生在交流中言意兼得。

孟彬曾就《闻湖诗钞》的辑录原因加以解释,其云:“纪载阙如,斯湮灭而不彰者众矣。宋元以往,殆不可考,前明若陶氏、王氏簪缨望族,并擅文章,至求其遗集,均散轶失传。石林蒋先生崛起草野,所与游,皆当世名人,为吾乡词人之冠,而甲申前后全集,且多方购之不获,何况单门处士,蠹稿鼠篇,更谁为发潜德之幽光耶?此吾党今日所以彷徨太息,惟恐采录之后时也,爰与同里诸子网罗旧闻,搜讨遗帙。”[7]《闻湖诗钞序》这里以一地的具体人物、家族为例,讲述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朝代的更迭、人物影响力变化以及虫吃鼠咬等原因,表明了发潜阐幽的紧迫性与必要性。

发潜阐幽首先是出自桑梓情结。历来地方诗总集的编纂者都注意对本地文献的搜集整理,他们常常把孔子的“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之语挂在嘴边,言外之意就是:一个地方总会有有识之士热衷于地方事业,并为这个事业做出巨大奉献。编纂者确实多是发自内心的真情来经营此事,他们认为:“搜刻往哲遗稿,其受益与掩骼埋胔等情。”[7]李道悠《闻湖诗三钞序》因为有许多遗稿,如果不是因为总集编纂者加以网罗编辑,真的有可能灰飞烟灭;及时实施编纂之事,则功不可没。蒋士骥认为:“总集之纂,滥觞挚虞,意在网罗放佚,阐发潜光,使残什零篇或可表著,而若人性情行谊亦赖以俱传,是故编辑之勤甚盛德焉。”[9]《泖溪诗存序》张郁文亦云:“后贤寥落,全稿散佚,因而湮没不传者,不知凡几。得此阐幽表隐,囊括一方人物,功不在襄阳《耆旧》、楚国《先贤》下。”[10]《重订木渎诗存跋》

发潜阐幽往往带有强烈的历史责任感,编纂者多以历史的眼光来看待地方诗总集的编纂之事。徐达源云:“若曰文献无征,后生之责。”[11]《例言》使文献可征固然重要,但更为有意义的则是弘扬本地文脉。吴大淳云:“匪先生汇而集之,显微而阐幽,亦恶知吾吴之人杰地灵如是耶?”[10]《木渎诗存跋》钱墀有言:“袁朴村先生选《诗征》,谓一邑诗与一代有别。今选一里诗更与一邑有别。其卓然成家者,采诗最多,正藉以为一星之光也。”[12]《例言》诚如斯言,保存文献是第一步,宣扬本地艺文是第二步,一地兴盛的诗歌总集编纂风气,正是发潜阐幽的最好表示。近人薛凤昌说:“我邑之有诗选者,自袁景辂之《松陵诗征》始,嗣是而殷氏《前编》、陆氏《续编》,后先踵步。其风所被,虽一乡一里,如盛湖、禊湖、平望、韭溪等处,亦有《诗萃》《诗拾》《诗存》等编。盖时际承平,骚坛竞起,几于家学梅坡、人师雪滩。”[13]《垂虹诗剩序》这里列举了清代吴江地区的多个市镇的地方诗总集,这些总集汇聚成了吴江浓郁的诗流雅韵。

(三)时代与地域氛围是诗歌编纂的直接影响

诗歌总集的编纂风气由来已久,春秋时期就有采诗于民间之说,但就市镇的诗总集而言,诗学底蕴、诗人声望以及地域性的编诗传统是最直接的影响因素。

地方诗歌总集的编纂与本地的诗学底蕴密切相关。江南地区诗学底蕴深厚,且有着悠久的唱和传统。早在唐代,吴江就有皮日休、陆龟蒙二位诗家的吟唱,并被编为《松陵唱和集》。彭政曰:“姑苏甫里自陆天随与皮袭美、吴罗诸公唱和往还,流风遗韵,历历相承。”[14]《甫里逸诗集序》宋元时期,顾瑛、杨维桢等人在江南一带广泛唱和,影响深远。陈梓云:“幽湖有双贤桥,以宋潜溪、杨铁崖得名。当元之季,濮川温乔梓饶于资,为聚桂文会,一时名士以文卷赴者五百余人,请铁崖主牛耳,骘优劣。四方避地诸贤皆来侨居,日以文酒酬和。桐庐姚桐寿目为乐郊,洵不虚也。”[15]《濮川诗钞序》明末清初之际,江南文士多避祸于一些小镇,但唱和不辍。孙原湘云:“胜国末,昆山顾亭林、太仓顾麟士咸避兵居之,其民既足自给,而又有通人硕士往来其地,濡染成习,故风雅视他镇特盛。”[16]《唐墅诗存序》顾炎武外,顾有孝也是影响卓著的一位诗人,选有《唐诗英华》等,影响甚巨。清人王昶云:“陆天随之松陵唱和,顾茂伦之云山酬唱,将并美于东南。”[11]《禊湖诗拾序》

地方诗总集的影响也与诗学名家密切相关。一地的诗学名家越多、声望越显,则诗歌总集的影响力越大。陆奎勋云:“从来地以人重:辋川之以王,浣花之以杜,类皆文采风流,炳灼千叶。濮川何独不然?濮川,向名梧桐乡,为宋吏部侍郎濮斗南赐第,杨铁崖、宋潜溪后先有记,名昭志乘。自宋元来,代多述作。”[15]《濮川诗钞序》江南地区诗学名家代不乏人,如皮日休、陆龟蒙、杨维桢、顾炎武、顾有孝、朱彝尊等,这些诗学名家的入选,使得市镇的地方诗总集的地位与影响力均大为提升。朱锡傅云:“(竹里)虽无名山大川、珍禽异卉、鱼龙变化以鼓荡其骚人逸客之胸怀,发为瑰奇伟异之词以垂不朽,而文人士犹能道往时风雅之遗,代不乏人。”[17]《竹里诗萃序》徐达源亦曰:“唐陆补阙有别墅在陆家荡北,以寓贤而开一里诗教,提唱后学,厥功甚伟,自后杨子山、方尔止诸诗人一时推为领袖,其余文采风流为里人所称道。”[11]《例言》李稻塍在谈及《梅会诗选》时,曾略带自豪地说:“本朝朱竹垞太史诗名之盛,与新城王尚书相埒,世所谓‘南朱北王’是也,顾吾里称诗,则必并举朱、李,盖秋锦征士与竹垞太史生同时,居同闬,又同举制科,其掉鞅词坛,力追正始,实在伯仲间,宜有瑜亮之目。”[18]《梅会诗选序》

前代的诗歌总集固然对后代有着发凡起例之功,但是本地的诗歌总集的编纂风气则有着直接的影响。江南各地并不缺少诗歌总集的名著。例如,顾嗣立《元诗选》、钱谦益《历朝诗集》、朱彝尊《明诗综》、沈德潜《明诗别裁》《国朝诗别裁》、袁景辂《国朝松陵诗征》、阮元《两浙輶轩录》、吴颢《国朝杭郡诗辑》,等等,这些本地名家名著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朱抡英云:“近见王大司寇述庵夫子《湖海诗传》,及阮大中丞芸台先生《輶轩录》,采择宏富,取材博雅,私心窃慕之。”[19]《国朝三槎风雅序》这是受到王昶、阮元的影响。《重订木渎诗存》“体例则取法于沈归愚先生之《别裁集》,其用意则折衷于朱竹垞先生之《明诗综》”[10]郭绍裘《重订木渎诗存序》。这是瓣香于沈德潜、朱彝尊。《禊湖诗拾》则是“仿《吴江诗粹》《松陵诗征》体,各体俱收”[11]《例言》。《泖溪诗存》“踵《海虞诗苑》之例”[9]蒋士骥《泖溪诗存序》。《平望诗拾》的取法面更广:“诗人名下必系以小传,即本唐殷璠《河岳英灵集》之例,亦我邑董诵孙之《吴江诗乘》、顾雪滩之《吴江诗略》、周笠川之《吴江诗粹》、张雪窗之《松陵诗约》然。”[5]《例言》这些总集师法前人时贤,有章可循,有体可依,无论是编纂理论还是编纂形式方面都少走了不少弯路,也使得品位、价值进一步得到提升。袁钟琳认为《贞丰诗萃》“知人论世,将与王渔洋之《感旧集》、朱竹垞之《明诗综》可并传矣”[20]《贞丰诗萃序》。传之于后世,这大概是编纂者最根本的动因。

另外,清代江南本地的著姓大族对市镇的诗歌总集的生成也有着积极的影响。如果我们对这些总集的编纂者稍加关注则会发现,这些人物多数来自江南本地的著姓大族。这些著姓大族有着相当的经济实力、广泛的人脉资源,更有着对家乡文献的学术担当,他们或父子相传,或孙承祖志,乃至历时数代人,都对家乡诗歌总集的编纂付出了巨大的心血。例如,《平望诗拾》的编者翁棨,其祖父为翁广平,撰有《平望志》,曾经辑有《平望诗存》七卷,后该书毁于兵火,在祖父的影响下,翁棨绍其祖志,终成其事。嘉兴梅李的李氏家族对编纂本镇诗歌总集所付出的就更多。李富孙云:“吾里之有诗选,自家奕庵族祖始顾锓本,久已失传,后制府余山族祖刊《梅里诗人遗集》,仅十五家而止。蜕庵翁复有《梅会诗选》,搜罗已广。”[21]卷一二《续梅李诗辑小序》李氏族人几代人的付出,为许灿编纂《梅里诗辑》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三、清代江南市镇地方诗总集的特色

我们可以从多个角度来认识、评价清代江南市镇的地方诗总集,比如,可以从文献、文化、文学的角度,也可以从形式、内容、功用的逻辑维度。然而,笔者认为诗人身份、文本价值、诗作内容这三个方面最能体现该类总集的特色。

(一)诗人身份更为驳杂

从行政级别来看,村级虽然是最低级,但是村级的诗歌总集实在稀少,因此,市镇级的地方诗总集应该是最低级别的了。相比较省级、府级、县级的地方诗总集,市镇类的地方诗总集更具有地方特色,因为它所圈定的空间范围更小。圈定的空间范围越小,所收划定的文献资料就越受到限制,编纂一部地方性的诗歌总集则更为不易。就目前已知的文献资料而论,有些省、府、县尚且没有本地域的诗歌总集,而一个小镇能够拥有自己的诗歌总集,这又多么珍贵!

想要编纂一地的诗歌总集,不仅需要有名人名家,还需要该地的诗人数量或者诗歌作品能够达到一定的规模,而市镇因为空间范围小,可供选择的机会有限,无法像省、府、县级那样有着充裕的文献资料可供取舍,名诗人有限,普通诗人也有限,基于这样的原因,江南市镇的地方诗总集在选录诗人方面,往往作者的身份更为驳杂。

这些诗人生活在最基层的市镇,他们中虽然有专门以读书为业的文人,但是占比很少,有科举功名者则更少,更多的则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物,他们平时以农、工、技、艺等为谋生的手段,艺文只是生活的一个部分。有时这类总集还将方外、列女、流寓等附于篇末,以示本镇人文之可观,文风之优美。比如,共十八卷的《竹里诗萃》,第十五卷为寓贤,第十六卷为列女;共五卷的《贞丰诗萃》,第五卷列有方外、寓贤;《唐墅诗存》也是“凡流寓、方外、闺媛分别汇编附入第四卷末,至韩城先生所辑亦有闺媛五家附于第五卷末”[16]卷首《附印小言》。龙光甸谈及《乍浦集咏》的编纂情形时说:“凡有关于乍浦者,自达官、士林、隐逸、方外、闺秀所著,无不搜罗,不特《乍浦志》中所未备,且事迹、人物可补志乘之所缺,他日续志者无俟旁稽博访,取诸兹集而有余。”[22]《乍浦集咏序》看得出,这些总集皆更为驳杂。

诗人身份驳杂,反映了文学审美重心下移,这是积极的一面,但是另一方面,有时会削弱总集的诗学品位。实际上,将这些身份驳杂的诗人收录进来,并不完全是对他们诗歌作品的认同,有时也是基于其人格品德的考虑,这也就是常说的“以诗存人,以人存诗”的编纂宗旨。以诗存人,表明诗有可取之处,尚是从文学的角度出发;以人存诗,则总集的文学功能已经退居其次,而将伦理、教化功能作为第一选取要素了。有不少总集收录某位诗人、诗作的原因,就是因为其人品行可嘉,德被乡里,至于其诗的水准如何,不再苛求,这就是所谓的“以人存诗”,因此,大多数市镇类的地方诗总集都会详载诗人小传。特别是历经动荡、战乱,文献无征,即使片纸只字,亦如获至宝,更为珍贵。比如《闻湖诗三钞》,前两编历经战乱,等到《三钞》编纂,实属艰难,故悉数将相关史料一一载录。李道悠云:“闻湖诗两刻经乱,版俱毁,印本亦少,故是辑于名号、籍贯下有可追溯者,详书为某某子,若孙、若弟、若从子,俾览是编者悉知溯源有自。”[7]《闻湖诗三钞例言》据此,这个时候的诗歌总集似乎成了“名人小传”的文本了,“驳杂”的身份不仅不会影响总集的品位,反而成了一种值得欣赏的色彩。

(二)文学价值与文献价值并存

清代江南市镇的地方诗总集归根结底是文学性的文本,收录作家、文学作品是其主要任务,也是根本性质,但编纂者或许是受到元好问《中州集》“国可灭,史不可灭”的影响,或许是“存人存诗”的美好愿望,一般都有着传之后世的期待,因此,他们将若干的史料编入总集,使得总集多了“史”的特色,也具有了文献资料层面的价值。由于种种原因,该类总集所辑录的许多文献资料并不为当地的志乘史料所记载,但是该类总集实际上起到补充志乘的作用,而且是更为丰富生动、更为形象具体的记载。

李廷芳曾对诗歌与历史的关系有过具体评价,他认为:“诗之系于史与志者有二:而选诗之义类,因之与史相表里者,综时代之后先,分风会之升降,取一朝之诗,网罗搜采,足以验其治乱盛衰,如《唐文粹》《宋文鉴》《元文类》《明文衡》所载之诗是也;与志相表里者,山泽所钟灵,宗教所淑艾,取一乡之诗,别其里居而件系之,名为总集,实则舆记与士风土俗错见于中,如《宛陵》《群英》《槜李诗系》之类是也。二者所取不同,而或系以时,或系以地,征文考献者,胥于是乎在。”[1]《盛湖诗萃旧序》这里,李廷芳认为诗歌总集有“与史”“与志”相表里的价值,同时指出“舆记与士风土俗错见于中”的地方诗总集更有“征文考献”之价值。

就江南市镇的地方诗总集而言,总集与志乘的关系大致有二种。一是与志乘互补,指的是编纂者在编纂的过程中,有意而为之,以期与志乘相补充。比如徐达源在编纂《禊湖诗拾》时,就刻意避开《黎里志》,其云:“此集原与《黎里志》可分可合,凡题咏已见志中,非其生平得意之作,不再采入,至诗人名下,先书表字,次及官爵之有无,而著作亦各系焉;若生平行谊可为后生法者,志中既有传记,不复赘。”[11]《例言》二是独立于志乘,自为“有韵之志乘”,而且比地方志乘具体。《平望诗拾》即如此,其《例言》载:“平望之名,始于东汉平望驿,与莺脰湖之名始于唐,然旧时居民鲜少也。南宋时有居民若百家,而读书者无闻焉。至咸淳十年,始有孙耕闲一人举进士,自是而元而明以及国朝,生齿日繁,文教日兴,彬彬焉,与县邑抗冲矣,故是编所采诗,断自耕闲始。”[5]《例言》单从此段文字,我们就可以了解平望镇的由来、平望人的文化史。我们再来看《平望志·沿革》的记载:“平望之名,肇于西汉,因钱林高蹈也;著于唐,因张文昌、颜鲁公之诗也;不可谓地名非古矣。”[4]卷首将镇志与《诗拾》相较,即可看出各自成文,又相互补充,地方诗总集可以算作另一种形式的方志了。

(三)取诗突出乡土色彩不免失之宽泛

地方诗总集的性质决定了其乡土色彩突出。乡土色彩可以体现于外在的书名,比如,《垂虹诗剩》《盛湖诗萃》《禊湖诗拾》《平望诗拾》等等,仅从总集名称即可乡土色彩。乡土色彩也可体现于所选诗人,本地诗人为优先入选对象。王寿遂云:“《诗萃》所载,搜采不出里闬,多至二百数人,盖成此帙。”[1]《盛湖诗萃序》《贵泾诗存》选择标准也是“专就一乡而言”[23]王伊《凡例》。这些总集规定诗歌作者必须是本地籍贯才能入选。

当然,最能体现乡土色彩的则是诗歌的内容。这类总集要求诗作内容能够反映本地的乡情乡音、民风民俗,如果不能够突出乡土色彩,即使是本地诗人,如果其诗作无关于本地风土民俗,一般也不在入选之列。孙瀜云:“梅里诗,向有李奕庵《梅里诗钞》、李遯麓《梅里诗人遗集》、李蜕庵敬堂《梅会里诗选》诸椠本,均不若许晦堂《梅里诗辑》之赅备。沈君远香携以见示,适金陵朱述之师莅治嘉禾,因乞鉴定,汰其诗之繁芜者,增李世科以下诗十余家,竹垞、秋锦、雪堂诸家重选一过,多取其有关于吾乡风土者。”[24]孙瀜《梅里诗辑跋》这就是说,尽管本地诗学名家众多,他们的优秀诗歌作品也非常多,即使是朱彝尊(竹垞)、李良年(秋锦)这样全国都有影响的名诗人,创作的作品也仍然需要汰选,目的就是“有关于吾乡风土”。乡土色彩可以体现于对家乡自然山水、人文景观、乡风民俗等的歌颂,还可体现于家乡的动荡与灾难。例如,《泖溪诗存》中诗人王济的《负米词》:“富人久闲籴,籴米须早出。无暇辨精粗,那教论价值。”诗人冯鉴的《踏灾行》:“河东到河西,弥望皆荒芜。”“泪向干土滴,血同焦木枯。”出自家乡诗人的笔下作品,更具有写实精神,更能引人共鸣。

有时,作者是否是本地之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作品有关本地风土即可。以《乍浦集咏》为例,其《例言》载:“是编为志乘储材,故自前朝迄今,诸集中题咏有关我里者,取之以备采择。”[22]《例言》张嘉钰亦云:“兹编则迥异前刻之采不越境,凡题咏之有关于乍浦者,不分畛域。”[22]《乍浦集咏后序》这就是说,诗歌作者不论是否是乍浦人,只要其诗有关乍浦即可选录。

诚然,诗歌内容具有鲜明的乡土色彩是一大特色,但是实际上要做到这一点很难,有一大批诗歌作品并不具有这样的特点,但是也被收录进来了,这是编者在诗歌内容的选择上力求更为宽泛,然而恰恰是因为力求宽泛,使得整部总集的艺术水准并不整齐。例如,编纂于清代乾嘉时期的《国朝三槎风雅》,辑选了南翔镇四百七十一位诗人的一千八百七十八首诗歌。后来甘受和认为此集选取粗杂,因而删繁为简而成《三槎存雅》一书。甘受和认为:“朱竹尹先生选有《三槎风雅》若干卷,余披览之下,窃嫌搜罗太富,卷帙过繁,令读者有目不给赏之叹,为之岀去六七,精益求精,名曰《三槎存雅》。”[25]《三槎存雅序》甘受和的删简是否适当,这里暂且不论,但是能“出去六七”,至少说明有着很大的汰选空间,这也是许多市镇类地方诗总集的一个通病。

总而言之,清代江南市镇的地方诗总集是诸多地方诗总集中的一类,是江南诗学大厦的基础,也是亮点,富有地域特色,承载了若干的地域文化与文学信息,是我们认识江南地域文化与诗学乃至清代诗学的重要文献。虽然该类总集目前已知的数量也非常有限,但是我们相信,这个宝藏很丰富,需要我们去挖掘,去探索。一方面,有许多文本还处在未开发的状态:有的存在于各地图书馆或私人手中,需要我们去访书、著录;还有的是以抄本、稿本的形式,需要去整理、出版;上文提及的总集主要集中在苏州、杭州、嘉兴三府,其他几府的总集数量应该不仅于此,还需要我们去发现。另一方面,如何看待地方诗总集的文化价值、文学价值,以及与地域文化的关系等问题,还需要理论化阐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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