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仕华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 北京 100081)
纳西族的传统信仰世界中,三多神①被视为本民族第一大保护神。三多庙又称北岳庙,或玉龙祠,纳西语称“三多阁”。唐代大历十四年(779),南诏王异牟寻封玉龙大雪山为南诏国的“北岳”,②建庙祭祀,故北岳庙是丽江最早的庙宇之一,北岳庙(三多庙)始建时,供奉三多神像。纳西人举凡岁时节日祈福、出征博弈、婚恋殉情、占卜凶吉、卜问病因灾患、求子祈寿、外出经商、游学、求取功名、考学晋升等都要去三多神庙叩拜,祈求护佑,故除每年的农历二月八日的“三多节”全民族集体祭拜而外,平时信众也会到三多庙上香许愿、还愿。三多庙的祖庭位于丽江白沙玉龙村,而诸多分庙,或称子寺也伴随纳西族的迁徙轨迹而出现于纳西族分布地区。历史上纳西族商人群体外出经商留寓异地他乡,也会在居住地社区内构建三多神庙,如茶马古道沿线的昆明、德钦诸地以及拉萨等地纳西族商人聚居点都建有三多庙。三多神信仰及三多庙成为纳西族的一个重要认同标志。据东巴经典记载,三多神属羊,因此每年农历二月初八和八月的第一个属羊日,各地纳西族都到“三多阁”隆重祭祀,附近的汉、白、藏、普米、傈僳等族群众也进香朝拜。特别是农历二月初八“北岳庙会”,成了纳西族最隆重的法定民族传统节日“三多节”,③相沿至今,传承不辍。
三多神信仰与三多庙的出现肇始于吐蕃与南诏争锋时期,因此在三多神信仰的诸多方面都烙上了中古时代唐、吐蕃、南诏间干戈玉帛的历史印记。在吐蕃-南诏后期,纳西族最大的保护神三多神与北岳雪山神合二为一祭祀,此后纳西人开始建庙祭祀。
据《元一统志》载曰:“雪山庙,唐南诏蒙氏封是山为北岳正祠,其神号曰北敌安邦境帝,庙尚存。”通安州山川条下曰:“神外龙雪山,在州北三十里,条冈百里,岿岿千峰,上插云霄,下临丽水,顶端积雪,冬夏不解,岩崖涧谷,清泉飞流,唐时南诏尝封是山为北岳,庙基尚存。癸丑年(1253)世祖圣德神功文武皇帝(忽必烈)南征大理,师次于此。”古迹条中又载:“雪山庙,唐南诏蒙氏封是山为神祠,其神号曰北岳安邦景帝。”[1](P256)这是有关丽江北岳庙的较早记录,强调此封号是帝王、君主加封、赐予的称号。
《元一统志》的记载表明在宋末元初,雪山庙,也就是三多庙已经是文物古迹,认可南诏王封北岳的史实。神号为“北敌安邦境帝”,与清代地方志所载的忽必烈“敕封雪石北岳安邦景帝”一说之间有若干细节的差异。也就是说南诏王的北岳景帝封号在前,但此处记为“北敌安邦境帝”。1253年,忽必烈南征大理路过丽江时,又封北岳为“大圣北岳定国安邦景帝”。三多之名就与藏语称丽江的名称直接相关联,也与藏族的苯教与藏传佛教、格萨尔王传说、汉族的道教、白族的本主信仰、纳西族的山神崇拜、英雄神信仰密切关联。三多神信仰体现了藏、纳西、白等多民族之间久远的历史文化渊源关系。本文试从三多神的来历传说、神祇名称、族属争议、神灵谱系结构、纳西东巴经典、藏文文献中的相关记载考求纳西族三多神信仰与藏文化的在诸多层面的关系。
约瑟夫·洛克所著《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对三多神及北岳庙的历史有十分详细的推考:“传说从久阿雄(汉人称为加宽地)区域迁来的有三兄弟,三多神是三弟兄中最年轻的一个,藏人称三多为三赕,他们只知道丽江之名叫三赕,据说这个最小的弟弟,曾经住在雪山的西斜坡的果若落悬岩中。他的长兄阿吴瓦也住在西斜坡上的一个洞里,这洞现在称为太子洞。二哥名拉吉拉恒,住在喇是坝的一座黑山上,称为纳居瓦山,在丽江的西面。关于三多的两个哥哥的历史或传说一无所知,因为汉文史书中毫无记载,我上面所记的传说是纳西农民口头告诉我的。”“相传三多有两个哥哥,第一个名叫阿吴瓦,住在雪山西斜坡的石灰岩洞里,称为太子洞。……三多的第二个哥哥叫拉吉拉恒,他的庙宇在丽江迤西,喇是坝的喇是纳居瓦。”[2](P22,P182)
从以上资料及传说看,三多有三兄弟,各有名字,而三多为最小者,其他无从考究。只能表明三多是一个人,是从藏北羌塘草原迁徙到丽江,后变成为神祇。据纳西族先辈下传的话说,三多有三兄弟,三多属最小,他们都曾来过丽江,民间至今还有“恒日各——神路岔口”之说。丽江白沙玉龙村还有三多到丽江后行医济世的传说。至今三多庙中三多神的两侧坐着他的两位夫人,左侧为藏族夫人,右侧为白族夫人,可知其身份之复杂和多民族间通婚交流的实况。
关于三多的其他部属,殿里塑有八大金刚及俗称肯时将军的两员大将,殿门边两尊“刺巴纳汤”以及门楼两耳间的十二匹马及十个马夫。从有关史料看,八大金刚只是护送三多到丽江,后返回吐蕃。丽江玉峰寺世路吉祥喇嘛为杨志坚提供的藏文写经中记录分别之地云:“丽江雪山风景极其美丽的地方,天是三角形的天,地也是三角形的地,此处是历史上八大金刚护送三多时送别之地。”
关于三多神的来历,也就是关于“三多节”主要祭拜对象的历史渊源问题,历来众说纷纭。从现存的历代正史和地方志文献中的零星记载尚可以推知若干线索。此外在纳西族民间口耳相传的民间传说以及文人笔记、碑铭题刻等诸多形态的文献中也有一些记录。统而言之与猎人、白石、雪石、玉龙雪山、南诏王封北岳、宋末元初忽必烈蒙古军队革囊渡江、木氏先祖麦良迎接忽必烈可汗、明代木氏土司兴盛时期的史实间有诸多附会式的建构。
清代纳西族文人的笔记文献记载论述中,则推断称三多神与藏传佛教在丽江纳西族地区的传播有密切关系。尤其与西藏桑耶寺的关系最为密切,与莲花生传法,西藏佛教历史上的佛苯相争、兴佛灭苯的历史记忆也有关联。可以说三多神形象的缘起与中国西南区域的大历史事件都有些关联,与吐蕃帝国、南诏帝国、蒙元帝国、明代木氏土司等不同历史时期的政治军事势力代表有着不同程度的联系,正如明代丽江地方汉字诗歌所载:“蒙氏皇封遐若迩,元朝圣号俨然真;非惟定国安邦祚,享祀明皇万万春”(朱云《白沙庙》)。
结合纳西族历史发展线索,方国瑜在《木氏宦谱》跋中指出:“越析诏为洱海东岸麽些部落,不在丽江,丽水节度在伊洛瓦江上游左岸,亦不在丽江,三甸即三赕,藏语称丽江为萨丹,乃传播密教建寺得名,较为晚出,则官职名号都不可信,《宦谱》所载系世虽有根据,其事迹多出自臆造也。”[3](P474)方国瑜相信三多神的名称与藏语称丽江为萨丹()有关。
倪蜕《滇云历年传》卷十一康熙十年,云南巡抚李天裕题奏载:“丽江土府,元明时俱资以蔽蒙蕃,后日渐强盛,于金沙江外则中甸、里塘、巴塘等处,江内则喇普、处旧、阿墩子等处,直至江卡、拉三巴、东卡,皆其自用兵力所辟,蒙番畏而尊之曰萨当汗。”对“萨当汗”的说法,方国瑜的解释称:按藏语Sando意即东方,萨当即其译音,今康藏人称丽江为Sanduo。《元史·地理志·通安州》载:“昔名三赕,疑即吐蕃称之,则萨当汗者,犹言丽江王也。”又按《新唐书·南诏传》曰:“吐蕃封阁罗凤为东帝,封异牟寻为日东王。”正与萨当汗之称相类,盖吐蕃④视明代木氏,犹唐代之南诏也,东帝或曰日东王之号,法国伯希和(Paul pelliot)之《交广印度两道考》以为发源于印度,因缅甸语称中国皇帝位udibhva,而udi即udaya,意为日出东方。然若吐蕃称木氏为萨当汗,其用意与封南诏之东帝相同,而非称地方也。则伯希和之说不能成立,盖藏语不用udi之音也。[3](P1204-1205)汉语中的皇帝、缅甸语的udibhva与藏语的皇帝(gong-ma)、蒙古语的“可汗”“汗”彼此间只是一种类比,不能完全勘同,并画等号。
从上述几种传说而言,我们更相信,三多这一名号,可能是人名、地名、神名转换而合三为一,最后变成神祇名称。关于“三多”一词的语源目前有藏语说、纳西语说、白语说三种。我们可以逐一分析、比较,看那一种说法更合理,更接近历史原型。
这诸多名称的关联恰恰反映了中古时代,丽江地方处在唐王朝、南诏国、吐蕃帝国三大势力角力的三角区域。纳西东巴文的三多神这一字符为,字符的构形为一个结跏趺坐形象的神灵字符下方标注其名称。更有趣的是“三多”的读音标注是半纳半藏结合的语词形式,借用藏文字母标注纳西语的sa33。而用纳西语的“木板”的读音to33标注第二个音节do33。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三多神崇拜的时代与藏文化在纳西族中传播的时代相吻合。因此,既有南诏王封玉龙大雪山为南诏国五岳四渎系统中的“北岳”;也有吐蕃时期藏语称呼丽江本土山神或土地神及地域为的记载。这与后面要述及的三多神信仰中的神灵谱系兼容汉、藏、纳西、白诸民族神祇的一端也可以得到证明。类似的藏文的在转写成汉语、纳西语时变读为“多”的例子还有几个,可以说是一条语音转写规律。列表如下:
与“三多神”名藏语说关联的是三多神族属藏族说:据白庚胜的调查,和玉才东巴称他幼时还曾听长辈说过三多是藏族神灵。具体为:他由阿布高氐神从拉萨背至玉龙山麓稍歇后再也背不起来,遂在此建三多庙加以祭祀之。这虽没有直接说三多就是藏族神灵,但也并非没有三多出身藏族的意思。因为拉萨一直是藏族政治、经济、文化、信仰的中心,三多为藏族神灵说便广泛流传于与藏族毗邻或杂居的纳西族地区。和开祥东巴介绍说,丽江县鲁甸乡等地祭祀三多的东巴经典中混杂有大量的藏语⑥。
其次是纳西语说。“三多”一词在纳西语中无法解释其本来的寓意,只能说是一个神的名称。因此可知是从别的语言中音译成纳西语的语词形式。而汉语历史文献记载中称丽江为“三甸”即“三赕”与藏语的读音相近,而甸”与“赕”均与纳西语中“dy31”⑦“坝子、地方”的音义相近或相同;“三”“sa”则是对应于纳西语的读音“sa33”,但也无法解释“sa”或“三”的具体所指。结合丽江本土历史可知,在纳西族先民南迁抵达丽江之前已经有其他族系的先住民居住其间,其中的先住民“濮繲蛮”当是现今壮傣语民族的先民,也即后人称为“摆夷”“掸”的壮傣语民族的先民。[4]纳西族先民抵达丽江并占据丽江的历史,据《元史·地理志》通安州载:“通安州,治在丽江之东,雪山之下。昔名三赕。仆繲蛮所居,其后麽些蛮叶古年夺而有之,世隶大理。宪宗三年,其二十三世孙麦良内附。中统四年,以麦良为察罕章管民官。至元九年,其子麦良袭父职。十四年,改三赕为通安州。”[5](P2685)因此,可以推知此处的“三赕”“三甸”理当是一个纳西语和壮傣语合成的指称丽江坝子的语词即“掸赕”,纳西语读为“sa31dy31”,也即“掸赕”,指“掸”人居住的地方、地域。
与“三多神”名纳西语说相应有三多神族属纳西族说:丽江白沙玉龙村杨作慎、杨汝魁两位老人坚称三多为纳西族神灵,并称其父姓为杨、其母姓沙。不过,他们认为三多与白族、藏族也不无关系,即三多神的三位妻子中有一位是白族、一位是藏族,正妻是纳西族,进而认为白族信仰三多神的信众多于纳西族。每年农历二月初八及八月,白族信众都要从鹤庆、金山等白族聚居地赶来三多庙祭拜。据玉龙村村民的记忆,至今平日前来三多庙祭拜的纳西族香客极少,最多的仍是白族信众,且以来自鹤庆县者居多。
第三种为白语说。唐代南诏时期,通常用“赕”⑧来译写纳西语或彝语、缅语等语言中指称地方、地域的名称。南诏在今云南迤西一带,洱海地区是南诏的首府所在地,以大厘城(今大理)为中心的十贝佥(赕)⑨是南诏的政治、社会、经济、文化的中心。这十赕是:云南赕(今祥云、宾川)、品澹赕(今祥云县城)、白崖赕(今弥渡红崖)、赵川赕(今大理凤仪)、蒙舍赕(今巍山)、蒙秦赕(今漾濞)、邆川赕(今邓川)、大和赕(又作矣和赕,今大理太和村)、苴咩赕(今大理古城)、大厘赕(又作史赕,今大理喜州)。后来也用“甸”来指称译写,时至今日在云南省境内原南诏辖境范围尚有大量以“甸”字命名的地名,用以指称山间平坝或河谷地带的开阔台地。
与“三多神”名白语说相应的是“三多神”族属白族说。和玉才、和即贵两位东巴认为,三多当属白族神灵。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东巴经《三多颂》虽由纳西族象形文字所记录,所记语言却是白语,只有最后几行祝词是纳西语。他们说,如果三多是纳西族神灵,就没有必要用白语记述其事迹,并祈求其保佑。和玉才东巴还称背负三多神至三多庙之阿布高氐之名字即是白语,意为“爷爷请坐”,是a33pə51kv11t’iə51的音译。著名白族女学者徐琳在听过和玉才诵读《三多颂》这部东巴经后也曾经指出,该经所记录者为古白语,不过发生了音变而已,但若干句子仍与现代白语相同。例如,经文中的mər33lɑ33pi51mi33一句即是“给马喂盐与饲料”之意。[6]
综上所述,纳西语的“三多”,汉语的“三甸”或“三赕”,藏语的,白语的“三贝佥(赕)”,所指都是丽江,前一个音节“”或“三”的语义有别,藏语为“土地”,而汉语中指数量“三”,在白语和壮傣语中指“掸”族群的名称。唯有第二个音节藏语的和、纳西语的“dy31”、白语的贝佥(赕),都是指坝子、平川、土地、地方。因此“三多”一词,可能是“sa31dy31”或“三赕”一词,本指掸人坝子,历经变读成为“sa33do33”,以地域之名称来指称或命名地域神祇,或本土本主神的名称,后为纳西族所习得,逐步传播,用以指称丽江坝或纳西族居住地域,继而传播出现于藏文文献中用译写,成为丽江的专名。自唐朝以来,纳西族先民定居丽江后崇奉玉龙雪山,崇奉丽江本土土地神祇,故以“三多”的名称命名本地域最大的土地神,或称山神“三多神”。加上汉语对纳西语“sa31dy31”一名译写为“三甸”或“三赕”,使其愈加复杂繁化,恰恰也体现了丽江纳西族地方多民族间历史文化的深度交往和交融的历程。
乾隆《丽江府志略》“杂异·神石”条称:“麦宗常游猎雪山中,见一獐,色如雪,以为奇,逐之变为白石,重不可举。献猎人所携石,祝之,又举,其轻如纸,负至今庙处少憩,遂重不可移,因设像立祠祀之。元世祖忽必烈征大理,由丽江路,敕封雪石北岳安邦景帝。时土府木氏与吐蕃战,神屡现白袍将,跨白马助阵。万历(应为嘉靖)间,重拓殿宇,铸大鼎、大钟,以纪其事。至今每岁二月八日,土人祭祀祈祷多验。”此传说中的麦宗为《木氏宦谱》所载的木氏第二世先祖,宋末元初时人。《木氏宦谱》云:“牟保阿琮,即爷爷子也。生七岁,不学而识文字。及长,旁通百蛮各家诸书,以为神通之说,且制本方文字。偶入玉龙山,……闻林鸟音,遂谙禽兽等语。时摩娑各族枝分,部相长嗣。咸感其推诚服众、敦德化人,合规尊主。”乾隆《丽江府志略》也有类似的记载:“麦宗,通安州摩㱔人,生七岁,知文字,及长,凡吐蕃、百蛮诸种书契,无不通晓,兼识鸟语,夷众称为奇人。”正是这位人格神格兼备的奇人麦宗发现神石,并在雪山麓“设像立祠祀之”,故可以推知至迟在宋末此白石神与南诏所檀封的北岳玉龙山神之间已经出现了合流合祀的迹象。在明代丽江木氏主导的纳西族对外战争中,木氏祈盼有超然力量助战护佑,因此衍生出历次凯旋之役,战场上总是出现一个人,他口能喷火,容颜如雪一般锃亮,英勇无比,身着白色盔甲,手执白矛,骑白马在战场上帮纳西族兵勇助战,冲杀无坚不摧。凯旋之际,助战者在旋风暴雨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有关他的传奇神话也就此传开。至此在唐代的北岳神基础上建构出了玉龙雪山神的外化形象且与三多神实现合二为一。
明代木公承袭土司职位后,亲撰《重修北岳庙记》碑以记其事。碑文中写道:“夫北岳即玉龙也,玉龙即雪山也,巍巍呼!雪山乃一滇之所望也,然而岳山之灵者,神也,神即岳山之气也,气爽则神灵,神灵则人杰也,……景帝即岳神之檀号也,……圣乃神,嘉靖乙未(1535),(木)公感神而殊服,乃命工重修祠宇,焕然一新,……恭惟乃圣乃神,福我之民,障我之疆,佑我木氏千百世之子孙。”[7](P72)
清同治元年壬戍科恩贡,纳西学人杨品硕撰《丽江北岳神考》考叙称:西藏桑鸢寺,离本藏三百里许。寺北首十里余有青拱山,山有一小岩洞,就洞建寺,供莲花祖师,即摩伽陀也。寺旁一小院,供三个护法神,院僧言是三弟兄。长乃顶卡补,次巴定敦王,三色定那古(即丽江北岳神也)。俱有护法经,系吐蕃字。先是祖师建桑鸢寺,三弟兄领众魔拆之,旋建旋拆数次。祖师劝以改恶从善,长性大不服。祖师怒,用法治,以铜盆覆之。二即降服,三竟逃去。祖师随后追来,至丽江雪山及之。祖师欲以法治,神即忏悔。祖师谓尔有做此地土主之分,务须护国卫民,至嘱而回。发铜盆视之,长变为一蝎子。祖师咒之,复其本形,乃服之。祖师令三弟兄为护桑鸢寺之神,故建寺祀之云云。但须求护法经来,使喇嘛译之,乃可信其实。一说桑鸢寺,本藏南三百里许,中有去穷护法神,性最大,蕃民言是丽江北岳神之大兄也。敦抨寺,在本藏,中有能穷护法神,蕃民言是丽江北岳神之二兄也。北岳神,丽俗呼为白石三多。白石地名,华言白沙里,三多即神名也。相传神行三,同俩兄自西域而南过缅国,转北到丽。俩兄旋逆金江归西域,神止于白沙里雪山。神属羊岁,故二八月属羊日,祀者最多。[8]
清代随着茶马古道贸易的继续兴盛,纳西族与西藏地方的来往日益增多,此时,藏传佛教已经在丽江纳西族中立足已经有数百年。藏传佛教历史文化已经成为纳西族知识精英及百姓中耳熟能详的常识,伴随着茶马古道跨国贸易,纳西族商人、求法高僧、知识分子的天下观和世界性的视野已经有超越以往的扩大,故能够在西藏与云南、缅甸、印度、西域等宏大的地理空间中谈论丽江地方宗教教法传播的路径和涉藏历史事件。
西藏桑鸢寺(桑耶寺)在西藏历史和佛教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8世纪末,吐蕃势力达到了其全盛时期。7世纪松赞干布时期从尼泊尔和唐朝引进佛教,建立了大昭寺和小昭寺等佛教寺院,但这些寺院主要用作王室供养佛像,或者给游方僧人予以方便,寺内并没有正式修行的僧侣群体。吐蕃赞普赤松德赞时期,才正式开始大规模的兴佛证盟,弘扬佛教,迎请印度佛教高僧寂护和莲花生大师至西藏弘扬佛法,开始修建正式的佛教寺院。吐蕃境内遵奉佛教,校勘已译佛典,编纂译经目录,赞普促成首批“七觉士出家”()的剃度仪式,成为西藏第一座兼有佛法僧三宝的正规寺院,享有崇高的声望。9世纪朗达玛灭法,抑佛兴苯,桑耶寺被封禁,佛教衰微,西藏佛教前弘期结束。直到佛教后弘期才恢复旧制,元代以来成为宁玛派和萨迦派的寺院。
杨品硕的《丽江北岳神考》称:“西藏桑鸢寺,就洞建寺,供莲花祖师,寺旁一小院,供三个护法神,先是祖师建桑鸢寺,三弟兄领众魔拆之,旋建旋拆数次。”[8]从一个侧面表明桑耶寺首建时,涉及莲花生大师与桑耶寺之间关系的史实,三个护法神,领众魔拆之,旋建旋拆数次。可知佛教寺庙的建立,历经周折兴衰,可见佛苯之间的博弈较量一直不断。三弟兄不信奉佛教被莲花生大师施法力,用法术镇压,唯有第三个兄弟逃遁到丽江,充当当地的土主神。表明佛苯二教之间争斗十分激烈,最终佛教主导地位得以确立,苯教徒被迫逃遁至现今西藏周边四围区域,如喜马拉雅-藏彝走廊区域。“相传神行三,同俩兄自西域而南过缅国,转北到丽。”正是变相记录了逃离西藏腹地到边缘区域传法的历史过程。其中提及的“三弟兄为护桑鸢寺之神,故建寺祀之云云。但须求护法经来,使喇嘛译之,乃可信其实。”其实与桑耶寺建寺、校译佛典、编纂目录、觉士出家等史实相对应。
有上述的史实和桑耶寺建造和恢复的历程,我们可以推断,丽江纳西族地区的三多神信仰与西藏地方的苯教的传播,佛苯之争的历史有一定的关联。流传至今的文字记载表明三多神信仰与苯教的关系尤为密切。围绕“三多”神,纳西族民间还有诸多民间传说。民间口头传说中比较典型的说法如:[6]
传说一:三多是木氏之家将,名叫李华。
这一传说中作为纳西族保护神的三多神的原名为汉语名李华,是汉文化影响的结果。此说当是木氏地位的抬升强化、建构的结果。木世家族为了将其统治合法化和维系其长久的治权,将作为本土保护神的三多神的身世建构加工为木氏的家将,而且起名字为汉语名,而不是纳西语的名称。
传说二:三多是忽必烈革囊渡江时,一个军官在丽江亡故了,按蒙古的规矩,军官死亡在哪里,就封在哪里,所以在丽建庙祀奉。先前,庙门旁塑有多匹泥马,三多塑像的服装、袍子、帽子像蒙古装束。但这位官爷,没有木家的光禄大夫(元封赠木家祖先的官职)高,所以祭祀时,木土司不作叩头礼,只坐在椅子上作陪,让随从祭奠叩拜。
这种传说变相地反映了1253年蒙古可汗忽必烈率蒙古大军南征大理,平定云南的历史过程。三多神的身份演变成了一个蒙古族军官在丽江阵亡,为了彰显其功建祠祀奉,三多神的形象也成蒙古装束和形貌。但这一将领依旧只是一个地位低于木氏土司的低级将领。木氏土司不需要向其叩拜。这种攀附蒙古的做法与木氏先祖的蒙古来历传说亦有关联。
传说三:西藏桑鸢寺北有座青拱山,山中寺里供莲花祖师(即摩伽陀)。寺旁小院,供三个护法神,据说是三弟兄。老大叫顶卡补,老二叫巴定敦五,老三叫三赕那古(即丽江三多神)。起先,祖师建桑鸢寺,三弟兄领众魔来拆。刚建起又拆掉,如此反复了几次。祖师劝他们改恶从善,但老大任性不服。祖师大怒,用铜盆盖住他。揭开铜盆一看,老大已经变为一只大蝎子。祖师念咒,使他恢复了本形,于是皈依了祖师。老二见状立即皈依了祖师。老三见状竟然逃脱而去。祖师随后追来,追至丽江雪山下,赶上了他。祖师想用法力来制服他,老三立即表示了忏悔。于是祖师让他做了当地的保护神。老大成了桑鸢寺的护法神,老二成了敦抨寺的护法神,老三成为三多神。以前,藏族称丽江坝区为“姜地三赕”,“三赕”即“三多”。
这一传说与前述清代杨品硕《丽江北岳神考》的记载有相近之处,也是与藏传佛教的传播有密切关系。再次表明桑耶寺的象征意义,七觉士出家、莲花生传法与西藏佛教历史的关系,变相反映佛苯相争,兴佛灭苯的历史记忆在纳西族中流传的版本。
约瑟夫·洛克所记录的“三多神”来源传说及有关考述称:丽江雪山依然代表着一个神灵,这个神灵不是一个本地神,而是源于遥远的北方,即西藏东部的草地区域,纳西人是在汉朝末期从那里南迁到丽江的,因此纳西人就这样把这个名称(藏语称)带到丽江来,很可能最初以他为丽江雪山的名字,然后把三多神作为山神和纳西移民的保护神。直至丽江城产生后,才称丽江为三赕。因此,我们可以看出所谓三多神在丽江是个外来的神,是与纳西人一起来的一个移居者。著名的《格萨尔王传》史诗中讲述了格萨尔与三多激战的故事。三赕是的国王。这个姜字在藏文里有两种写法,即字是代表麽些,出现在关于格萨尔传奇的藏文写本里(罗列赫(Roerich)、石泰安(Rolf Stein)拥有的写本);而,根据达斯(S.C.Das)所著的《藏-英辞典》第470页记载,是代表康区(Kham)里塘的一个区域。字出现在佛兰西斯(Francais)所著《藏-拉丁辞典》第351页,其中说:是一个部族和区域的名字,在云南省的西北部,首府是三赕或丽江府。达斯的《藏-英辞典》第452页中说是西藏西北部的一个地名,一度成立姜王国。并称是康区的一个地名,同时也是康区一个地方的名字。姜三赕就是三赕,也就是丽江。在《格萨尔王传》的民间传说中,并没有指明与格萨尔争战的是什么军队。格萨尔与姜作战的说法看来与民间传说相符,民间传说格萨尔是与的巨魔作战⑩,藏族和纳西族间的这两种战争传说是相对应的。研究《格萨尔传》史诗的一个大学生石泰安告诉我,他发现这个词只在格萨尔传奇的一段中才写为(纳西),这一段文字见于罗列赫(Roerich)收藏的格萨尔传说的藏文写本中。根据我曾经翻译的大量纳西文献可以证明,纳西族有很多与西藏西北部人相同的地方。很可能纳西族就是以前的一个大部族羌人的一支,因此藏语所说的就是羌。纳西人把三赕视为一个战神,还可以从丽江雪山脚一个寺庙的碑文上看出来,我在这里将这块碑文翻译出来。我不同意亚历山大·大卫·妮尔夫人(Madam.Alexandra David Neel)的说法,认为三赕是这个地方的统治者,因此以他为当地的名字。实际上如前文所说,三赕的故事是纳西人带到丽江来的,这个名字后来才用来作为这个地方的地名。传说三赕的灵魂是从“久阿堆”(Gya-aw-dü,藏语称为)降临的,这说明是纳西人将三多这个名字和关于三多的传说带到他们新定居的丽江。[2](P122)从上述可以得知,洛克倾向于将三多视为从青藏高原东北部迁徙至丽江的一个神祇名称而非统治者,而且这一神祇与格萨尔王之间也有过战争,这一过程也与纳西族从青藏高原南迁,生计方式从游牧转型为农耕的经济文化类型转换的历史进程密切相关。
从现存的《格萨尔王传·姜岭大战》作为参照系而言,三多神话是一种历史史实与虚拟或真实人物交汇的跨时空叙述,因此历史上的最先指的纳西族,随着南诏的崛起,藏族与纳西族之间的不断交往接触,而以此名称指称南诏的疆域范围,故有,后随着南诏的败亡,吐蕃的崩溃,双方势力范围的收缩不再是南诏的疆域,而仅限于指称金沙江两岸的纳西族。与此相应,《格萨尔王传》中的战争双方可以是代表吐蕃与南诏;也可以根据神话的时空指称明代丽江纳西族木氏土司向藏区经略扩张的历史过程。⑪因为现今的藏学界一般认为格萨尔为1038年生人,晚于7-9世纪南诏与吐蕃时期。又早于木氏土司时期(1253-1723),所以将三多神与格萨尔挂钩的作法,在我们看来十分勉强,亦与历史发展顺序和逻辑不符。
“三多神”作为神祇,亦可以在神话时空中作为英雄的象征分别为不同历史时期的执政者所利用和强化。三多神的历史原型有可能是吐蕃时期被排挤远离藏北草原迁徙到周边传播苯教的苯教徒;也可能是丽江本土的玉龙雪山神与土主神,但历经唐、吐蕃、南诏之间的角力博弈历史过程之后,在战争与和平的交替中变成战神,加上南诏王的加封、忽必烈可汗的进一步认可和封赐名号,丽江木氏土司崛起后又被再次圣化,进一步抬升其在丽江纳西族社会的地位,逐步演化成纳西族的第一保护神和民族认同的象征。
纳西族的构成有多元一体的特征。纳西族在历史发展进程中派衍出众多的亚文化集团,由于各族群的生计方式各异,经济文化类型迥异,精神文化气质各有特点,彼此间有共享族群历史早期的共有历史记忆和认同符号;与此同时,各族群在独特的地理单元中结合当地的生态和文化背景又发展出多元的富有个性特征的文化类型,形成斑斓驳杂的文化单元,由于地理条件的局限,无以发展出某一族群一统天下的政治组织和社会文化,形成了现今共性和个性兼备的纳西族及“纳系族群”⑫。“纳系族群”的分布十分分散,加上交通不变,山河阻隔,衍生出诸多地域文化类型。各族群之间既有共性,也有各自明显的族群性特征,加上方音差别,文化的族群特征十分显著。因此在认同和识别方面,也出现了诸多的差异和阶序。以丽江坝为中心的“纳喜族群”为其中人口最多的族群,故分布范围较大,“纳喜族群”信仰的三多神也伴随着他们的迁徙和分布区域的扩大而逐步在丽江坝子及金沙江和澜沧江流域的纳西族中得到崇奉和信仰。因此,大凡“纳喜族群”分布区域都会有三多神庙和三多神信仰出现,而在其他“纳系族群”分布区域则没有此种信仰出现。这与元明以来丽江木氏土司势力的崛起密不可分。
明代木氏已经略昌都以南、巴塘、里塘、木里等地区。这些地区散居的纳西族村落很多。1954年展开的民族识别调查,有人提到纳西族在西康地区有五千户以上的居民,但这些地区的麽些族,大都与藏族融合,当地称为“麽些古宗”(藏-纳西),另据段鹏瑞《巴塘盐井乡土地理志》载:在阿墩子北边盐井县境,清季还有纳西族村落,现在已同化为藏族,典型的如香格里拉腹地的东旺,原是纳西族村落,现在已为藏族。[9](P96)现今木里县境内也有从丽江迁去的纳西族居民村落,如今有的已经同化为藏族。所以丽江以北的藏区边缘地带在明清时期分布的纳西族村落和据点,历经后来的发展,大部分已经融合于汉族和藏族等其他民族中,其他未被同化的如香格里拉县所属的沿金沙江河谷地区和维西境内,澜沧江流域西藏盐井纳西族乡,还有纳西族分布。
纳西族居住在丽江地区的年代应不晚于唐朝时期,其分布区域之广,以明代晚期为盛。自清初改土设流以来,大量的民族融合,即纳西族融合于其他族,或其他族融合于纳西族,变动很大。据1954年调查,丽江区纳西族居民有十五万余人,分布在丽江、中甸、维西、宁浪、永胜、剑川、德钦、福贡、贡山等县;又分布在盐源、盐边、木里等地。
丽江纳西族历史上重要的文化兴盛时期也是木氏时期,无论市镇的营建、宏伟建筑的构筑、宗教经典的刊刻、宗教艺术的创作、汉藏文化的交流都达到了全新的高度。可以说明代木氏土司的兴盛,是纳西族分布范围渐趋扩大的主要原因。纳西族居住活动范围的拓展,促成了三多神信仰的分布范围也随之扩散到金沙江和澜沧江流域纳西族分布区域,同时沿着茶马古道贸易路线的延伸,逐步向涉藏地区进发,在滇川藏三省区涉藏地区从事贸易而留居的纳西族信众中亦逐步确立了三多神信仰,进而自然地出现了三多庙和三多神像。甚至延展到了境外的印度、尼泊尔等国。因此,我们可以推知三多神信仰及“三多节”的流布与纳西族的移民活动,茶马古道贸易及远赴内地各地经商等活动密不可分。
前述可知纳西族及纳系族群中的各族群信奉的地域神祇亦有区别,同样地他们对藏传佛教和苯教神祇的信仰,不同区域所信奉的神祇也有区别,如泸沽湖区域信奉格姆女神山、班迪拉姆女神;而在丽江一带的纳西族则信奉大黑天神等神祇。自称既有共性亦有个性,促成认同阶序的差异。因此,就三多神信仰和“三多节”而言,其影响力和主要信奉者为丽江一带的纳西族及其移民,也包括丽江的白族、藏族、傈僳族、普米族等民族,即跨民族形成了共同境域内对本土神祇的共同信仰,也成为丽江纳西族的认同标准之一,贯彻于丽江的纳西族人中,并伴随他们的迁徙、移民足迹所至,三多信仰及“三多节”也出现于各地纳西族旅居之所。三多神信仰与丽江纳西族的活动空间密切关联,无论是丽江辖境内的多个三多庙,还是迪庆德钦、西藏拉萨甚至是印度等地的三多庙都与纳西族在茶马古道沿线的跨国贸易有关。“三多节”的分布区域与族群认同边界基本保持了一致关系。
滇藏茶马古道贸易自吐蕃时期以降,纳西族和藏族的商帮依靠其对古道历史民俗、宗教信仰、气候饮食的适应力以及重守承诺的诚信声誉,一千余年间一直是其间的主力军,投身于祖国内地和印度洋商圈之间的资金博弈,勾连了西藏地方和内地之间的经济文化联系,对于促进滇川藏交角区域的经济文化交流和区域历史进步发展而言,功不可没。原先只在丽江纳西族地区举行祭祀三多神的仪式,伴随着纳西族的居住范围的拓展、分布日趋跨省境,尤其是明清以来,迟至民国时期,纳西族商人在茶马古道沿线长距离跨国贸易兴盛,沿着资本博弈和商品流通的路径,众多商人及其家属留居滇川藏各省区的交通要津和中心城市,由于商家的精神寄托和护佑、发财等内心需求的推动,犹如汉地关公信仰一般,遥居异地的纳西族商人群体,以共同的原乡地域和民族性的信仰为依归,在新居地修建三多庙,供奉三多神像,定期祭祀,祈求护佑成为惯例。至今尚可得知在云南迪庆德钦、西藏拉萨、印度噶伦堡、加尔各答等纳西族商人聚居的商品交易集散中心地区都曾建造三多庙,供奉三多神祭祀的历史遗迹和记忆。使三多信仰从金沙江流域逐步推进到澜沧江流域、雅鲁藏布江流域,乃至喜马拉雅南麓印度洋商圈范围内的印度境内的加尔各答、噶伦堡等城市中,这种信仰现象对于一个西南中国人口弱小的民族而言,确属奇迹。此外民国时期,旅居在云南省会城市昆明的纳西族同乡也定期在丽江会馆聚会祭拜三多神。以三多神信仰为核心主题的“三多节”源于丽江纳西族人民长期的社会生产实践,反映出多元文化交融的深厚文化内涵,而且伴随着丽江纳西族的迁徙、外出经商或因其他原因零落异地,作为民族精神的象征和本民族的最大保护神,成为新居留地和异乡的精神依托,也成为民族认同的标志,异地的相关“三多节”节日活动,成为向外展示富有纳西族文化传统及信仰民俗文化精粹的重要场合,“三多节”成为展示纳西文化和多民族交流的平台,近来“三多节”系列活动规模扩大、参加的民众人数较多,形式多样、内容丰富,持续数日,堪为明证。
此外,由于丽江是个多民族杂居的地域,各民族间的密切往来,促成了他们之间长期的交流交往和文化信仰上的交融,多民族多元文化交融交汇交流的特征突出。如既有藏文文献的记载,也有三多神来自藏北草原的传说;同时又称三多神的汉语名为李华,系木氏土司家将的说法。作为丽江本土的神祇,又被白族等民族信奉为丽江最大的本主神,而且在东巴经典《祭祀三多神》经典中,不仅有纳西语的文本内容,也有许多白语的文本内容,因此,在鹤庆的辛屯、丽江东山庙、丽江的七河等白族聚居地也建有三多庙、庆祝“三多节”的活动。平时的祭祀活动中,也念诵汉字书写的祭文,所悬挂的题词牌匾中所写内容大抵为汉语的祝福词或赞誉礼赞的语词。可知三多神作为地域性的神祇和跨民族的保护神的特征十分明显,也就是说三多神兼有民族保护神与区域保护神兼容的特征。三多神信仰除了与藏传佛教、苯教、格萨尔王传说等藏文化有关联之外,尚与白族本主信仰、汉族道教、纳西族东巴教、纳西族古巫教有诸多关系,因篇幅所限,本文暂不展开。
藏族和纳西族在上千年的交往中,涉及纳西族和藏民族的历史文化及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彼此间已经育成相互信任的兄弟之谊,就藏学研究的各个重要方面而言与纳西学研究相辅相成,藏族历史的研究中纳藏两族的历史文化关系为其中的重要内容;藏传佛教史及藏传佛教艺术史的研究也与纳西族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藏文大藏经流通刊刻史及相关传统的确立也与纳西族有关;藏族苯教研究中纳西族东巴教、东巴经典的重要参照意义不言而喻;《格萨尔王传·姜岭大战》的研究也与纳西族有直接关联,茶马古道的研究也与纳西族商人群体(藏客)的关系难分难解,堪称民族关系史上的奇观。[10]
纳西文化与藏文化的交汇也非常有特点。纳西族与藏族同为古羌人遗裔和藏缅语族群所属的民族,彼此间的早期同源关系无可否认,分化与交汇似乎一直在交替进行,历史上的居住地域相近相邻的分布格局,注定了纳藏间文化交汇始终处于持续的状态,除了族源、地缘因素之外,宗教信仰上保持同一,也即早期的苯教信仰和后期的藏传佛教信仰,持续在不同的历史时空中促成两者间精神层面的认同和精神文化气质的相近或相似,使纳藏之间形成了亲昵的弟兄情结,文化核心要素也因此成为文化传承中的重要基因,决定着两个族群的精神世界和价值观的基本走向。尤其自吐蕃南征南诏区域以来,纳西族先民在其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纳藏间在南诏崛起之前,甚至在南诏统一六诏之后,依旧保持了互通有无的商贸和政教联系。
明清木氏土司时期与藏传佛教诸派间的历史法缘关系相承不断,尤其是木氏土司与藏传佛教噶玛噶举派之间的施受关系和政教结盟关系,历史悠久,对康藏地区的政教关系发展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木氏对涉藏地区的经略及其影响十分深远,尤其是在涉藏地区传播稻作文明,栽种红米、推行先进的水利技术、通过纳西“本虽和拇瓜”⑬制度与藏族的“宗”(rdzong)制结合,管理康南和滇西北涉藏地区,有力推动了这些区域的经济文化发展。与之相应,“三多节”所具有的纳藏文化交汇特性亦十分明显。“三多节”中的“阿普三多颂”(祭典)是纳西族特有的神灵祭祀仪典,同时不排斥其他周边民族不同形式的祭祀活动,但其间纳藏汉白诸民族间数千年来在历史文化的方方面面持续不断的交流交往交融则是历史发展的主流。
三多神的至上地位以及他与玉龙雪山的关联性,使三多信仰兼有生态保护功能。作为纳西文化的伟大象征和民族精神的外化表现,外加以北岳庙为历史文化载体,北岳庙的建筑群和塑像充分体现了纳西族特有的建筑风格及艺术风采,有较高的纳西族古代建筑和艺术审美和研究价值,但在三多神信仰和“三多节”节日文化的各个方面也融汇了纳藏汉白等各民族的文化特色,融多元为一体,使三多神信仰及“三多节”从一个民族节日逐渐演化为丽江地方各民族共享的岁时重大节日活动,发挥了超越单一民族意义的多元功能,延续至今,三多信仰也就具有增强文化遗产保护传承与文化自信功能,同时对当地旅游经济发展和精神文明建设有重要而积极的现实意义。
“三多节”作为纳西族最盛大的民族节日,它既是今纳西族的民族认同标识和文化象征,具有特殊的民族学、宗教学等多学科价值;又十分有利于多民族族际的交流团结和谐,也是民族团结的重要象征。我们从纳藏两个民族交流交往交融的视角重新审视三多神信仰和作为民族节日的“三多节”,期待从各民族的民间日常生活中反观民族之间历史文化交流的进程和常态,这对于现今国家层面强调的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而言也有其独具的启示意义,这也是我们撰写此文的初心和落脚点。
[注 释]
①按:明清以来的文献和题词匾额均译写为“三多”,1986年始,有学者认为三多一名的音译容易引发歧义,故改用“三朵”,最近几年无论政府文件还是全国各地纳西族中又再次统一到“三多”这一传统的译写法,废弃用“三朵”的译法。尤其是2018年起,全国各地统一用“三多节”的标识和会标。本文为了顺应统一的译写法,除非特别情况,一律统一译写为“三多神”“三多节”。
②唐代宗大历十四年(779),南诏王异牟寻迁居阳苴咩城。上元(784)改元。翌年(785)封五岳四渎,以乌蒙山为东岳,蒙乐山(无量山)为南岳,高黎贡山为西岳、玉龙山为北岳,点苍山为中岳,以金沙江、澜沧江、怒江、黑惠江为四渎。玉龙山以此而得北岳之名,玉龙山神三多神亦因此而被称为北岳神。《南诏野史会证》载曰:“子兴元元年,牟寻迁居史城,改号大理国,自称日东王。封岳渎,以叶榆点苍山为中岳”。《蛮书》卷十“贞元十年,岁次甲戌,正月乙亥,五月己卯,云南诏异牟寻及清平官、大军将与剑南西川节度使崔佐时,谨诣点苍山北,上请天、地、水三官,五岳、四渎及管川谷诸神灵同请降临,永为证据。”“封岳渎,以叶榆(大理)点苍山为中岳,乌蛮乌龙山(拱王山,又称轿子雪山)为东岳,银生府(景东)蒙乐山为南岳,……越赕(腾冲)高黎贡山为西岳,嶲州雪山(玉龙山)为北岳。”“各建神祠。”(据胡蔚本《南诏野史》)
③1986年8月29日,丽江纳西族自治县第八届人大常委会第十二次会议通过决议,把每年的阴历二月八日定为纳西族民族节日——“三多节”,“三多节”成为纳西民间最盛大的法定节日。2005年3月21日,云南省玉龙纳西族自治县第十三届人民代表大会第三次会议通过《云南省玉龙纳西族自治县自治条例》。2005年5月27日,云南省第十届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十六次会议批准执行。《条例》规定“三多节”为纳西族法定传统节日,并规定全县放假三天。
④此处的吐蕃不是指唐代的“吐蕃”,而是明代的西藏,但系从方国瑜原文中引用,据实应为“乌斯藏”或“西藏”,但原文不便改动。下同。
⑤明末清初的汉文文献中常见用“结打木”指称中甸(今香格里拉市);“杨打木”指称“小中甸”,都是的译写,可参见邓锐龄:《结打木、杨打木二城考》,《中国藏学》,1988年第2期。此点承蒙中国藏学研究中心迪庆藏族学者冯智教授教示,谨此致谢!
⑥和开祥东巴于1993年为白庚胜先生介绍。
⑦纳西语中“dy31”指,地方、地域。
⑧傣族以财物赎罪称“赕”,如傣族向佛贡献物品称为赕佛,即向寺庙捐献财物,祈求佛祖赐福消灾的习俗。
⑨南诏的地方组织是以洱海地区为中心,分为十贝佥(音简jiǎn,相当唐朝的州)六节度。关于对赕或贝佥的解释《新纂云南通志》卷三四云:“按:‘贝佥’字,樊志作‘赕’,而散见于各卷者则多作‘赕’或‘贝佥’。《广韵》:贝佥,力验切;贝佥,尼奄切;睒,失冉切,又吐滥切;赕,吐滥切,又杜览切。凡此读音,韵部相近,声读不同。则贝佥、赕、睒并为译音,同为一意”。樊绰《云南志》曰:“贝佥者,州之名号”。《新唐书·南诏传》说:“夷语谓贝佥为州”,元《混一方舆胜览·剑川州》也说:“贝佥,汉语府也。”而贝佥、赕、睒是南诏政区不同的称谓,相当于唐朝内地的“州”级行政机构。因此,贝佥与赕的最初的本义当与地方、坝子相关。
⑩Joseph F.Rock,“The Birth and Origin of Dto-mba Shi-lo,the Founder of Mo-so Shaminism.”Artibus Asiae(Leipzig)7(1937),Vo1.Ⅶ,p.35,p.48-49;Studies in Na-khi Litera⁃ture:Part I.Hanoi:Bulletin de l’EcoleFrancaised’Extreme-Ori⁃ent,1937.Vol.37,p.26,p.37.这个词指北方。又据佛兰克(A.H.Francke)在其所著的《格萨尔的冬季神话》(Der Winter mythus der Kesar sage(1902))第2页中说,是西藏北部多起伏的草原,而奇怪的是,意为北方的这个词在下刺达(Ladakh)读为,因此佛兰克认为传说中格萨尔与的战争就是格萨尔与的战争。在东巴什罗的传说里,他与巨魔“都德区巴刺里”(按:纳西语中的Dtu-nder-tkhyu-bpala-llü对应于藏文文献中的bDud-khyab-pa-lag-ring)作战。参看Joseph F.Rock,The Ancient Na-khi Kingdom ofSouthwest China.Vol.I.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47,p.192.[美]约瑟夫·洛克著,刘宗岳等译:《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1999年,第122页。
⑪任乃强先生在他写的《<蛮三国>的初步介绍》中,把“姜萨丹王”写为“觉阿撒打甲波”,“觉阿”就是“姜”的读音,“撒打”即“萨丹”,“甲波”则是“王”的音译。任乃强先生认为,撒打国“其国在巴塘南”(《任乃强藏学文集》(下册),中国藏学出版社,2009年,第108页。)。《格萨尔》史诗《岭与闷域之部》原西康抄本译本第42页有这样的注释:“萨丹,藏语今译,指今云南丽江,古称花马国。”向达《蛮书校注》卷四“麽蛮”条有这样的校注:“三探览,即《元史》中三赕,今丽江也。藏语称丽江曰三赕,音似为Sadam。……又云丽江人即曰Sadamwa三赕娃,西藏人称麽些族也”(中华书局,1962年,第96页),可知“姜域”(vjang-yul)的核心区原初指丽江,后泛指南诏全境。南诏败亡后仅指丽江一隅。
⑫本人采用“纳系族群”(The Na homologous Ethnic group)一词指称目前分布于滇川藏交角区域,归属于纳西族、藏族、蒙古族的11个自称共同认同标记为“纳”的族群集团。
⑬“本虽”,康藏地区藏语中的纳西语借词,纳西语读mbe33sue33,意为“村官,村子的头目,村长”。“拇瓜”,康藏地区藏语中的纳西语借词,纳西语读mu31kua33,意为“管辖兵丁的人,兵勇的头目,带兵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