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娟娟:周口师范学院讲师。
话剧《两只蚂蚁在路上》剧照
《两只蚂蚁在路上》是李宝群老师小剧场话剧“两个底层人三部曲”系列的第三部,剧中的男女主人公是一对离异的出租车司机,这种特殊人物身份的设置是一把书写现实主义的利刃,李宝群老师手握利刃单刀直入地劈开了一个五彩斑斓、光怪陆离的生活横截面,以出租车为流动载体,搭载了匆匆忙忙为生活奔走的形形色色,重点着墨、立体展现了以的哥的姐为代表的底层群众以及环绕着他们的世界。《两只蚂蚁在路上》这部小剧场话剧作品从内容到形式都作出了比较大胆的小剧场戏剧艺术的实验和探索,以艺术的假定极大程度地搬演着生活的真实。
小剧场的舞台虽小,却往往可以通过艺术的假定性将其拓展为更为广阔的空间,甚至可以把整个世界都搬上舞台,小中见大。该剧从主人公罗大海和刘素素做的一个相似的梦开始,在梦里,两人急急忙忙一同送孩子上学的途中,遇到很多障碍,人生路急匆匆,谁不是如此!仅仅开场一个梦,就引起了所有人的共鸣。这部戏的空间设计独具特色,导演把生活中常见的元素加以改造,拼凑成一个“家”的意象,将一对“貌离神合”的夫妻设置在两个看起来被分割成两半的家里。所以舞台之上呈现给观众的是两个对称的空间,利用两个板块结构的房子通过重组拼接完成空间上的变化。在戏的开场,罗大海和刘素素叙述梦境,分别坐在二楼床上摆出开车架势,下一秒又从床上醒来,出门开车,赚钱养家。在这个空间里,戏剧巧妙地完成了“车”和“家”两个空间的自由转化,“家”是凝滞的,而“车”在戏剧演出的过程中奔跑了起来,景随人至,变化万千,给观众展现了大都市芸芸众生繁忙生活的图景。
梦境和现实对比,回忆和当下交错,给观众无限的想象。刘素素和罗大海在回忆过去的时候,不断穿插着回忆时空,带观众走进主人公的心理时空。罗大海在回忆婚变的这一环节时,他的心理时空通过刘素素和班长两个人物完成剧情暗示,而刘素素在回忆婚变的这一环节时通过两个黑衣人展现她和班长在情感游戏中的挣扎和妥协。比起语言和文字,将心理空间外化的舞台表演,更有力地带动了观众的情感走向,更直观地让观众体味台上人物情感的复杂性。而心理空间作为一种隐秘空间被当众打开,观众在体会窥探他人隐私快感的时候和剧中人一起经历着情感五味杂陈的波动。《两只蚂蚁在路上》的舞台意象是把“家”在物理空间中一分为二的,直观表达着“家”的“支离破碎”,最终两个主人公因为一场意外摒弃了前嫌,他们不再针尖对麦芒拥抱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才终于得见这个家的舞台布景的全貌,不同于之前布景的杂乱,“家”的合呈现了平衡的空间美感,观众也最终领悟出了创作者的良苦用心,路的尽头才是家的方向。
这部小剧场话剧作品在空间探索上不仅拓展了物理空间,开启了想象空间,还为剧中人物搭建了心理空间,在小剧场舞台空间的实验和探索上是艺术的、成功的、富有活力和开创性的。
《两只蚂蚁在路上》的演出时间为一个多小时,而剧本描写的主要事件都发生在一天之内,然而时间容量上却讲述了罗大海和刘素素许多年来的情感经历。第一场戏是早晨6点整,第二场戏是9点整,第三场戏是13点整,第四场戏是16点整,第五场戏是23点整,到了最后一场戏,也就是第七场戏是第二天0点整。本剧一共有七场戏,每一场戏都是以广播声作为开头,广播向观众诉说着人物所处的社会环境状况,剧情时间不足24小时,清晰地向观众呈现了罗大海和刘素素二人是如何从相爱到离婚再到戏剧为我们呈现出来的人物的当下命运。话剧以“一场梦”作为开头,随后梦醒了,引出现实生活,向观众交代了人物关系——罗大海和刘素素是离异的出租车司机,二人还有一个儿子。随着二人开始讲述他们的日常生活,在现实生活中穿插着他们对于过去太多的回忆。通过回忆,观众了解到从前二人是多么相爱,他们的小家是多么温暖,同时观众也得知二人因何而离婚。编剧在讲述二人生活时,采用平行叙事,二人的生活在意外发生前的一天内除了电话几乎没有交集,但是他们的台词中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然而这些联系正是罗大海和刘素素在忙碌的一整天中对往昔的回忆,编剧拾捡了他们从相识、相知、相爱、结婚、生子到离异的很多重要的人生片段,并把它们艺术的浓缩串联起来,让我们看到了凝练着人情世故和世俗烟火的闪光的故事链。
话剧《两只蚂蚁在路上》剧照
《两只蚂蚁在路上》的故事链上有一颗闪光的“坠子”,那就是穿插整部剧最重要的符号——出租车,它在揭示人物身份职业的同时又形象地寥寥数笔勾勒出繁忙市井中的芸芸众生相。故事以男女主人公开出租车的一天工作为线索,在讲述自己故事的同时又见证了他人的故事,透过“两只蚂蚁”的生活,观众观察到了不同职业如“蚂蚁”一样渺小众多的人也在艰难、执着地生活着,这其中的各种滋味,只有有类似经历的人才能感受得到。或许在生活中,我们就是罗大海、刘素素,是在离异家庭长大的孩子,或许我们身边生活着娱记、厨师、博士、中介、小干部、小网红、落魄男……或许我们结合了他们的命运,或许他们勾连起我们对生活相同或不同的认知……在观戏的一个多小时里,观众体会到了生命的艰难、情感的不易、生活的真实和厚重。尽管剧情时间只是设定在短短的一天之内,但是观众在观看过程中就会陡然发现,故事讲述的是一天开启的大千世界,对于剧中每个人物,观众都可以去品咂想象他或她的前世今生。
《两只蚂蚁在路上》最具灵气和才华的“物造型”设计在气球上,全剧出现过多种颜色的气球,不同颜色的气球在剧中代表不同含义,这一点活用了传统戏曲舞台美术的色彩。比如黄色气球,上边印着“TAXI”的字样,代表了出租车,谁拿着黄色气球,就代表谁在开车;红色气球出现在有儿子的片段,比如刘素素手拿红色气球,代表她怀孕了,红色气球是生命和希望的象征。除此之外,还有白色气球、黑色气球,这些都代表了角色不同的心理状态和人物不同的感情状态。剧中对主人公所处环境也作了全面介绍,自然环境的雾霾、暴雨等反复出现,社会环境的堵车堵心演绎人生百态。在戏开场的梦里,男女主角在送儿子上学的路上又遭遇了堵车,眼看儿子上学就要迟到了,这时候气球带领着男女主角飞了起来,飞越了车流,在这里,气球寄予着他们对生活的希望,也增添了喜剧和反讽色彩。在最后一场戏中,罗大海着急去救刘素素,疯了似地不管不顾向前疾进,这时台上许多气球同时爆炸,如雨飘落,落向罗大海身上。众多气球的爆炸象征着罗大海内心的紧张、焦灼和疯狂,此时他的肝胆欲裂,内心就如同气球一般爆炸了,他担心也心疼曾经的妻子刘素素。闹离婚时,罗大海捏爆白气球,白气球的破裂,象征着二人婚姻因一方不洁出轨而破碎。最后一次气球的出现是在话剧结尾,歌队无声地在场内置放许多气球,这里的气球代表着希望,代表着未来,代表着美好,这个场景似梦似幻,开放式的结尾,给观众以无限的遐想。开头是男女歌队手拿气球出现在舞台上,结尾是男女歌队放置气球在舞台上,结尾的气球与开场的气球遥相呼应,戏剧的结构完整而留有余韵。
第二个很出彩的“物造型”是随剧情变化的房车同体设计。在开场的梦里,房子既是二人的住所,又是二人的车,二人就坐在“房子”的二楼开车送儿子上学。尽管开头两个房子是合在一起的,后来随着二人感情破裂、离婚,原本并在一起的房子就分开了。话剧结束时,刘素素提出想要复婚,房子再次合并到一起,完整了一个“家”的意象。
第三个重要的“物造型”是沙发,舞台上两个沙发就代表了出租车的座椅,拿着黄色“TAXI”的气球往沙发旁边一放,这个沙发就代表了出租车座椅,乘客往沙发上一坐,就代表乘客上车,车行到哪里,景就到哪里,让表演变成无所不能的表演,突出放大了表演,突出“活的交流”的剧场性,摆脱用物质手段和现代技术过多包装的依赖。《两只蚂蚁在路上》的舞台“物造型”很简单,房子、两个沙发、几个气球,房子不就是传统戏曲的砌末和守旧吗?沙发不就是传统戏曲中的“一桌二椅”吗?气球不正活用了传统戏曲“以鞭当马,以桨当船”的虚拟规则吗?《两只蚂蚁在路上》的演出,舞美道具的“物造型”呈现出的无特征、中性化的特点,为车、房转化、沙发、气球等实用功能的多向性预留了空间,中性景也开创了空间运用的多功能,象征性、符号化的舞台语汇与道具运用,使所表现的舞台意象具有丰富性和多义性,使得这部小剧场戏剧在舞台舞美的“物造型”上超越了“小”和“少”的局限,起到了以一抵百的作用。
小剧场话剧《两只蚂蚁在路上》表面讲的是一对离异夫妻一天的生活缩影,实际上编剧李宝群老师却深刻形象地描述了群像化大众生活的一个横切面。艺术源自生活,这部作品能够引起人们强烈的情感共鸣,就是因为李宝群老师选择书写的主人公的特殊身份是极具代表性和真实性的。《两只蚂蚁在路上》通过出租车司机的特殊职业设定塑造了主要人物同时搭载了形形色色的其他人物,揭示了男女关系的状态和人的生存百态,展示了多种情形下的生活矛盾。李宝群老师选择这样的身份设定是极具智慧的。如果把剧中展现的多重矛盾看作是现代都市情感的缺口,那么《两只蚂蚁在路上》的成功就在于它不仅展示出男女关系紧张的生存状态,还浓缩了现代人空虚的精神状态,是一种荒原意识的体现。比如急于逃离都市的饭店小夫妻,他们对于生活标准和对未来生活期望的不对等,这是大多数漂流北上广劳碌多年的人们的现状,流露着他们命运的辛酸和凄苦;比如那对高学历的博士夫妇,他们对于自我认同和社会价值实现之间存在的不对等,这种强烈的心理落差,使他们难以在大都市中找到归属感,但又不愿回到小城市,体现着他们的无奈和悲凉;比如抓小三的销售小姐,透露着现代男女关系中深层的不信任危机;低俗的三流明星和被骗钱的年轻人作为全剧高潮处的点睛人物,他们在生活的重压下,精神和心理都处在一个极度敏感扭曲的状态。剧中反复强调的雾霾和堵车问题,更是站在宇宙高度俯视苍穹,反思整个社会和人类的生存困境、精神困境。最后李宝群老师也试图通过对“两只蚂蚁”的情感探讨,回归到“家”的主题,指出“家”对于现代人的精神安慰,路的尽头是家的方向。但是人类的整个生存困境仍在,前路不是一人而行,希望“我们”在路上。
话剧《两只蚂蚁在路上》剧照
《两只蚂蚁在路上》以罗大海和刘素素相似的“一个梦”开启了它的空间探索,在一天中完成了它的时间探索,让观众见证了他们情感历程的若干年,以出租车搭载着主人公经历的百态人生,让观众在一个多小时的一台戏里看到了多样人情。因此,这部作品体现出李宝群老师在小剧场戏剧编剧手法方面的不断探索,比如特殊人物身份的设定、时间的探索、空间的探索、音响效果的使用、情感容量的探索等方面。这部作品的演出状态和小剧场在时空方面的探索一脉相承,作品创造性运用了传统戏曲美学的精髓,从剧作到演出,在艺术形式和艺术内容的实验和探索大胆创新,这是一部值得研究和关注的、不可多得的优秀小剧场话剧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