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春对京剧现代戏的改革创新

2021-02-22 02:10
新世纪剧坛 2021年1期
关键词:现代戏白毛女京剧

李仲明: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副编审。

李少春与师父余叔岩先生合影

李少春在近三十年的京剧舞台艺术生涯中,演出近二百个剧目,饰演和创造了一百多个舞台艺术形象。更难能可贵的是,李少春跨越新旧两个不同的社会,却始终能够顺应京剧艺术发展改革的潮流,在继承京剧传统艺术的前提下,大胆地创新与改进,毕生都在不懈地追求、努力。他跨文武老生、武生、猴戏、红生等多种行当,在传统戏、新编历史剧和现代戏的表演创新上,推动京剧艺术的发展上,都取得了重要成就。

一、结缘石挥,初演话剧

1938年春和同年10月,李少春分别在天津、北平演出《击鼓骂曹》《两将军》等戏,轰动天津、北平。10月19日,李少春在北平拜师余叔岩,学了《战太平》《定军山》《洗浮山》;听余叔岩说了《宁武关》《打渔杀家》《洪羊洞》《卖马》等戏。

李少春成名后,于20世纪30年代末40年代初,多次去上海公演,他思想活跃,为人豪爽,毫无旧社会梨园行中常见的旧习气和艺术上的门户之见。他平时喜欢听评书、摄影、看话剧。他和话剧演员石挥是好朋友,每次去上海公演,都去看望石挥,两人在一起谈生活、谈笑话、谈表演艺术。李少春后来的现代京剧创作与创新,在一定程度源自石挥等上海话剧演员的启蒙表演,取决于他的戏剧表演经验和生活体验。

在上海,李少春曾看过石挥主演的《秋海棠》,十分佩服石挥那有声有色的表演,并被石挥逼真动人的表演感动得落泪。石挥的剧团排演话剧《林冲》时,李少春也去观摩学习。从人物的表演到整个剧情的安排,都留心揣摩,这为李少春后来排演新戏提供了有益的借鉴。李少春和石挥之间的深厚友谊,可称为菊坛上的一段佳话。有一次,他们联合京剧、话剧界的朋友们在长安大戏院共同演出《法门寺》,李少春饰赵廉,石挥饰刘瑾,白玉薇饰宋巧姣,史源饰贾桂,杨守一饰孙玉娇,陈锦、黄佐临等饰四龙套,上官云珠、白文等饰四宫女,曾轰动一时。

此后,李少春看过石挥主演的《大马戏团》后,他便请石挥做导演,自己和叶盛章领衔演出了这个话剧,由李少春饰小张,叶盛章饰慕容天锡,叶世长饰达子,白玉薇饰翠宝,盖三省饰水蜜桃,李幼春饰黄大少爷,刘斌昆饰回回,毛庆来饰马腾蛟,芙蓉草饰盖三爷,第一次尝试了演话剧的过程。李少春还辅导石挥、张伐演出了《连环套》。李少春在与话剧演员的交往中,学习他们的艺术体验和形象表演,学到很多东西,在以后特别是新中国成立后的艺术生涯中,他都非常自然、不事雕琢地把话剧、地方戏的表演技巧糅合在京剧表演,特别是新剧目的排演中,并收到理想的效果。

二、从《宋景诗》到《白毛女》

1952年秋,中国京剧院创作排演了近代史剧《宋景诗》。京剧《宋景诗》由田汉、阿甲、翁偶虹和景孤血编剧,由阿甲、薛恩厚导演。剧本根据太平天国革命时期,山东黑旗军起义的事迹,从黑旗军领袖宋景诗率众造反,经历了失败、诈降,直到投奔捻军、杀死僧格林沁的历史事实改编而成的。

当时的演员阵容十分齐整,李少春饰宋景诗,李洪春饰宋景礼,叶盛章饰侯二半吊子,李金泉饰宋母,茹元俊饰杨殿乙,李幼春饰杨鸣谦,骆洪年饰王二香,娄振奎饰僧林格沁,李世霖饰胜保。

现代京剧《白毛女》剧照李少春饰演杨白劳,杜近芳饰演喜儿

李少春在表演上精益求精,有所创造。别母一场,李少春、李金泉演得很生动,把宋景诗与母亲的惜别之情,通过儿子顾大局、克制内心波澜,母亲把疼爱儿子的心情用鼓励他带队杀出重围的形式表现出来,显得庄重、深沉,有很强的戏剧感染力。诈降前,宋景诗的思想斗争及赴杨鸣谦宴请的斗智,李少春的表演也很出色。最后一场曹州大战的马队迂回,李少春设计的马队舞蹈,突破旧的程式,不用马鞭子催马,而用双手握马鞭的形式来表现马队前进,十分形象、逼真。

现代京剧《白毛女》剧照李少春饰演杨白劳,杜近芳饰演喜儿

这出戏从编导到排演,进行了一次排演近代史剧的可贵尝试,在服装设计上,以清末服饰为依据,服装和演员的适应、表演都尽到了最大的努力,但还不完美。诚如李少春后来所谈过的,认为自己“没认识到清代起义军领袖的应有形象,没把握住人物言行举止的独特风貌,就从传统形式中沿用了大草帽、大斗篷、厚底、宝剑等造型……另一方面是没摸准吃透人物思想情感的变化,单纯从情节发展出发来穿插技术……其结果,创造半天,我还没认识他”。[1]

京剧《宋景诗》参加了第一届全国戏曲会演,李少春、叶盛章、李洪春、李金泉等都获得了演员表演奖。

1958年3月22日晚,中国京剧院一团在北京人民剧场首演《白毛女》。京剧《白毛女》,由范钧宏、马少波根据贺敬之、丁毅同名歌剧改编,阿甲、郑亦秋导演,剧本通过佃农杨白劳被地主黄世仁逼死后,其女喜儿的悲惨遭遇,深刻揭示了农民和地主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剧中,李少春饰杨白劳,杜近芳饰喜儿,袁世海饰黄世仁,叶盛兰饰王大春,雪艳琴饰黄母,骆洪年饰穆仁智。

周恩来总理看了《白毛女》后,给予高度评价:“今天看了京剧《白毛女》,感到很高兴!看来京剧表现现代生活是很有前途的,有希望的……京剧、昆曲是比较古老的剧种,表现现代生活比其他剧种困难更多一些,但可以克服,从实践来看是有前途的,一定要坚持下去,继续搞试验……李少春同志饰演的杨白劳是成功的,演得很朴实,有感情。旧的程式用了不少,‘抢背’‘僵尸’都用上了,妆也化得很好,看起来很自然,很感人。”[2]

李少春也认识到,“京剧艺术能够反映现实生活,无疑地也会增强它的生命力,使京剧艺术更加提高,演出也就更活跃了,同时也克服了它的暮气”。[3]

在京剧《白毛女》中,李少春饰演老贫农杨白劳。杨白劳虽然只有三场戏,可分量很重。杨白劳的悲惨遭遇,直到含恨而死,既是全剧前半部的悲剧高潮,又是喜儿悲惨命运的导火索,演好这个人物,对全剧的剧情发展举足轻重。第一次演现代戏的李少春,对杨白劳这个人物的性格、表情和心理变化进行了认真细致的分析和研究,结合人物,合理地运用传统的表演程式,进行了创造性的创新实践。无论表演、念白、唱腔以及感情的宣抒,都表现得真实、自然、感人,成功地塑造了这位忠厚、善良、受尽地主压榨的贫苦农民形象,为京剧表演现代生活、人物打开了一条可行之路。

杨白劳一出场,是背身侧步,随着风声,踉踉跄跄地上场。李少春把传统戏《洪羊洞》的某些步法,巧妙地运用在忍饥受冻,躲债7天的杨白劳身上。他“几个倒步,似鹞子翻身,可又不是,这是他体验了生活中老年人在顶头风中行走,站立不稳,常是背过身躲过风头的行路情景,创造出来的”。[4]看上去好像简单的几步走,却充满生活的真实感,在末一锣中一个亮相,动作节奏强烈鲜明,形象又十分自然突出。

第三场杨白劳回到家中,与喜儿、赵大叔、大春一起过年三十。李少春的儿子李宝春回忆:“有人建议他演《白毛女》中杨白劳身藏卖女文书回家后,左手托着一碗饺子,右手拿着筷子,心情沉重地吃不下去,这时杨白劳手拿筷子的姿势与一般人一样,会显得太漂亮了,如整个手心向下,四指全在筷子上头,反而更能衬托出这位贫苦农民的朴实和他沉重压抑的心情,爸爸照这个建议改了。他认为‘演员必须能够折叠换胎,演什么像什么’。”[5]

在唱腔方面,李少春认为“要考虑到与环境、与人物情绪是否吻合,还要考虑到观众是否接受。”在这个前提下,“把传统的唱腔加以分析和选择,重新组织起来”,而不要耍花腔。歌剧中杨白劳出场“漫天风雪”的唱法,低沉压抑,宽厚深远。李少春借鉴歌剧的歌唱方法,用散板的形式,唱得低沉哀婉,把杨白劳躲债七天沉重的心情唱出来。随着父女对话,以为穆仁智不会再来逼债,杨白劳的心情逐渐舒展起来,接下来“紧皱的眉头得舒展”这段[西皮摇板]接[流水]转[二六],配合念白、动作表演,亦在参照歌剧表演的基础上运用京剧传统唱法和表演手法,使这一段节奏较快的唱段充满朴实欢快的感情,生动地体现了杨白劳父女在艰苦生活中迎接新年的喜悦之情。

在念白方面,李少春在设计时反复琢磨、练习,他说:“杨白劳这个角色怎样念法?如果纯用韵白,四声分得太清楚,安在这个老佃户身上不合适;如果纯用京白,又显得轻飘。经过多次试验,最后我们才决定了用口语化的韵白——即用京字念韵白,不把四声像传统那样分得那么清楚,也不上口。”[6]

三、演“兵”和对京剧现代戏表演的认识

现代京剧《红灯记》剧照,李少春饰李玉和,刘长瑜饰铁梅,高玉倩饰李奶奶

《白毛女》一剧,推动了京剧现代戏的创作革新,进一步丰富了李少春的表演艺术。在把传统程式合理地移入现代戏表演的同时,李少春还认识到,“体验生活,而且是多方面地、广泛地体验生活,对于完整地创造一个角色是非常重要的”。

此后两年中,李少春又参加了范钧宏改编的两个现代戏《林海雪原》和《柯山红日》的演出,分别饰演解放军指挥员少剑波和杨帆。他通读原著,到部队体验生活。为了走出军人的台步,“我在《柯山红日》里演杨帆时,为了穿皮鞋在台上走路,并符合京剧的舞台节奏,我在房子里整整走了7天”。[7]

他塑造的这两个军人形象,都受到观众好评,但他却感到对军人生活缺乏体验,角色创造得不够丰满。他特别留心观摩外省、市京剧团的演出。上海京剧团来京演出《智取威虎山》,李少春看了戏,又专门到排练场,认真观看李仲林(饰杨子荣)的排练,从中得到借鉴、启发。张家口市京剧团来京演出《八一风暴》,李少春不仅认真观摩,还写下颇有见解的文章。

李少春认为:“由于京剧表演艺术是在长期反映古代生活的基础上提炼出来的,它不仅博、精、深、广,而且严谨周密,如果只是生搬硬套地表现现代生活和现代人物,就难免给人以格格不入之感。因此,表演艺术上的推陈出新就提到最迫切的日程上来了。”[8]

对于现代戏表演的动作、行当、扮相及三者间的相互关系,李少春也有独到的见解,他认为形体动作“一方面是把传统程式动作生活化,另一方面是把现代生活动作京剧艺术化”;对动作表演与行当的关系要求,他认为:“现代生活动作京剧艺术化的本身,就要求演员接触与处理本行当过去所没有涉及的程式,这就要突破行当”;扮相与形体动作的关系也是两方面的,“一方面它使许多传统程式动作不能被勉强搬用,因而促使演员去‘化’,去创造;另一方面恰当的扮相又会为‘化’和创造提出有利的条件”。[9]

四、再演《红灯记》

1964年初夏,中国京剧院一团排演了《红灯记》。京剧《红灯记》由阿甲、翁偶虹根据上海爱华沪剧团同名沪剧本改编,阿甲执导。

李少春在《红灯记》的排演中,不但在表演上,在唱腔创作各方面都付出了辛勤的劳动。张云溪曾评价说:“至于说京剧现代戏,少春也作出了杰出的贡献,不止是《白毛女》,若没有少春,哪有《红灯记》?很多唱腔都是他创造出来的。像少春这样把传统戏、现代戏演得都那么杰出的人,确实不多。”[10]刘长瑜说:“《红灯记》中李玉和光辉的舞台形象,是李老师首先给树立起来的。他之所以演得好,一方面当然是传统的底子厚,而更重要的是,他抱定革新的思想。因此,他能熟练而又大胆地驾驭传统的技巧,使之乖乖地为塑造现代人物服务。”[11]

在使用唱腔方面,李少春既化用传统唱法,又有所创新,他注意唱段和剧情发展的协调,唱腔和念白、动作表演的结合。他和编、导、音乐设计人聚一起,创造了许多精彩的唱段,如“党教儿做一个刚强铁汉”,这段唱被江青及其追随者否定,后来的演员深为惋惜。

第五场李玉和的“临行喝妈一碗酒”这段唱,也很有特点,前六句表达自己斗争到底的决心和对李奶奶的关切,“时令不好风雪来得骤”的“来”字,李少春把阳平的“来”字,唱成去声的“赖”字,字面上听来韵味十足,字义上却饱含李玉和对李奶奶艰险处境的关切。

在念白上,李少春为适合李玉和这个人物的气质、面貌,一改《白毛女》《林海雪原》时“风搅雪”的念法,而是采用了标准的普通话——“京白”,使人听起来更符合《红灯记》的人物语气、口吻,显得更真实亲切。

从《白毛女》到《红灯记》,可以看出李少春对京剧现代戏表演的不断探索、追求、创造的过程。这不仅仅提高了他本人的表演艺术,而且丰富了京剧现代戏的表演艺术,为京剧现代戏的创新和发展提供了许多有益的经验,也使李少春成为京剧史上创造、表演现代戏的先驱者和改革家之一。

注释:

[1]高文澜:《李少春艺术思想探索》,《戏剧论丛》,1982年第2期,第56-65页。

[2]王志勤:《周总理关心京剧事业的几件事》,《百年潮》,2012年第4期,第50-52页。

[3]李少春于1958年5月21日写给友人李光灿的信。

[4]袁世海:《对表演艺术要高标准、严要求》,《戏剧报》,1983年第2期,第54-55页。

[5]李宝春:《我的父亲李少春》,见李仲明著《李少春传略》,北京出版社,1996年版,第3页。

[6]李少春:《我演杨白劳的经过和体会》,《戏曲研究》,1958年第4期,第83-87页。

[7]高文澜:《李少春艺术思想探索》,《戏剧论丛》,1982年第2期,第56-65页。

[8][9]李少春:《谈京剧现代戏表演的几个问题》,《人民日报》,1963年12月1日。

[10]张云溪:《基础厚、路子宽、造诣深》,《人民戏剧》,1982年第4期,第9页。

[11]刘长瑜:《永不保守的革新家》,《人民戏剧》,1982年第4期,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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