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得贵
初春时节,父亲扛着犁铧,穿过鼾声四起的村庄,把犁铧插入田野的时候,全村的人都沉浸在遥远的梦中。天上纤柔的云丝,簇拥着一芽新月,满天繁星,散发着淡淡清辉。父亲高高绾起裤腿,赤着双脚,手中的犁铧又稳又健,像一叶轻舟在水里疾速而过,黝黑的泥土一浪一浪地汹涌翻开。犁沟里弥漫着新土芬芳的气息,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履痕。父亲手里挥舞着响鞭,鞭稍总是被风刮出了好远,永远落不到牲口的身上,脆亮的声音缭绕在上空,划破了沉寂的天幕,等到第一缕天光无声无息地飞来,我家的麦地已经松软的像棉花一样。
土地经过了深耕细翻,一把一把的粮食种子播撒在绵软的泥土里,父亲开始畅想着这一茬庄稼,他常常像走亲戚一样地走向麦地,地里还是光秃秃的一片,父亲把草帽摘下来扔在裸露的地上,竖起耳朵倾听着麦苗破土的声音。
地里的泥土散发着贮存多时的燥热,一团热气烘干了种子发芽的梦想,也烘烤得父亲心里火烧火燎的。他蹲在越削越细的地埂上,守望着一季春雨,连骨子里都往外冒着腾腾热气,整个人就像一株被晒蔫了的麦苗。他用手搭起凉棚,瞭望着头顶白花花的日头,老天就像睡着了一样,天空里干净的什么也没有,不见一片云朵绽放,日头热辣辣的太过晃眼,漫天白云好像全都凝聚在了他的眉间,栓在眉头上的一团愁云越来越重,渐渐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他索性掏出旱烟袋,撮了几粒烟丝放进烟锅头里,吐出半尺长的烟雾,一口比一口浓,火星子跌落在脚面上,也觉不出疼。吐出的烟圈好像在地埂上生了根,一团热气越来越旺。他心里也有了烟火味道,烧烤着一团稠稠的心事。等几袋烟抽完,他咽下一嗓子旱烟的苦味,砸吧着嘴,把长烟锅在鞋绑上使劲磕上几遍,然后别插在腰间,高扬起被岁月磨秃的头顶,眼巴巴地盼着一杆子春风化成绵绵细雨。父亲站在三月的风口,难免会犯心口疼的老毛病,一年一犯,不早不晚,就像到来的节气一样准时,吃药打针都不管用。他盼着“润物细无声”的春雨,日夜苦盼,连夜里做的梦都是水汪汪的一片。没过几日,麦地上空风声悠长,旱情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大片云彩带着隐隐雷声,酝酿了浓浓雨意,向父亲头顶飘移过来。好雨知时节,淅淅沥沥的软雨漫天飘洒,打湿了父亲饥渴的目光,浇湿了层层山峦,他心里似三月桃花开苞,无尽的春意蕴藏在里面,披着一身雨水,舒展着麻木的身子,好像猛喝了一剂汤药,心口疼彻底好了,又戳立在田间地头,倾听麦子细微的生长声。
惊蛰过后,群山披翠,麦苗开始破土露头,翠绿的叶片能掐出酥嫩的汁水。许多人家还躺在初春的闲日里慵懒,父亲觉得地里有锄不完的杂草,肩上扛起了锄头,火急火燎地去锄草间苗。纵横的田畴犹如一页页展开的书,一垅垅庄稼就像一行行平平仄仄的唐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这首诗在父亲的锄头下一字一句被吟诵。一字不识的父亲当然不知道这首已经被人们背烂了的诗,有了千年的纹理。他把脸深深地埋向苗间,眼里寻觅着这些承接霜露风雨的蒿草,觉得它们比庄稼还要耐活,每一根都需要连根拔起。他偶尔直起腰来,眼前是一片绿油油水汪汪的麦地,绿意好像积攒了多少年似的,铺展在父亲眼前,连一星尘土也没有,他张仰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笑脸,在春风骀荡的麦地里荡漾。
父亲睡梦中都能听见麦子拔节长高的声音,他的大半生都淹没在庄稼地里。庄稼地一块连着另一块,闲不住的父亲闻着麦香,到每块地里去转悠,去看谁家的麦地长势喜人,谁家的麦地杂草丛生。麦子和人一样,人勤快,麦子就丰沛饱满,人犯懒,麦子就焉头搭脑。他要是碰见一块飘荡着苦艾味的荒地,就忍不住走进地里,再也挪不开脚步,双手攥紧一把把蒿草,使劲拔去。嘴里还要埋怨上几句:“千年僵地打不了好粮,这么好的地扔下怎么就不管呢,种出来的庄稼松松软软的就和人一个模样”。父亲恨不得把地种到天边,恨不得天下所有的空地里都长出茂盛的庄稼,恨不得庄稼长得和大树一般高。
夏至前后,山花烂漫,空气里到处是浓得推不动的香味。庄稼已经有模有样,麦子昂着饱满的头脸,开始开花结籽。密不透风的庄稼连成一片,又厚又稠,万头攒动的麦子簇拥着父亲,他两眼笑得弯成了月牙,把魂也丢在地里了,被万千麦浪层层围困起来。麦尖上闪动着金黄的光芒,飞舞的夏虫在麦地里跳躍着欢快明亮的舞蹈,父亲忘记了孤独,也忘记了回家的路。暮霭低垂,暮色覆盖了层层田畴,缭绕的炊烟飘荡在村庄上空,母亲悠长纤细的声音顺着山路滑溜过来,那声音落在麦子的秸秆上来来回回摇摆,父亲停顿良久,方才顶着稠稠的暮色,和归巢的倦鸟一起回家。
八月的雨水盈足,麦子脱开了身子疯长,一天天长高,一天天熟透,一天天焦黄。麦子高扬着肥硕的头脸,在似水流年里轻舞飞扬,等待着父亲一把收割岁月的镰刀。
父亲从悬挂的箩筐里取出镰刀,镰刀已经闲置了整整一年,锈迹斑斑。父亲含上满口清水,嘴里漱珠溅玉,天女散花般地喷洒出来,长不盈尺的磨刀石沾水后一片湿润,通体泛红。他一根拇指牢牢地压住镰刃,一只手攥紧镰把,来来回回地在磨刀石上摩擦,磨几下,举起来,用昏花的老眼瞅瞅,用舒展的大拇指刮刮,再磨几下,再瞅瞅,再刮刮,一直磨到他想象中削铁如泥的样子,方才罢休。
父亲举着镰刀走向地里,镰刃上跳动着太阳白花花的光芒。熟透的麦子遍地金黄,比麦子熟得更早的阳光翻炒着麦浪,地里热浪蒸腾。他先围绕着整块麦地走上一遭,要选择一块最适宜开镰的地方,方才慢慢弓下腰身,用手反复摩挲着麦穗,一株一株的麦子又粗又壮,他摩挲够了,就把脸深深埋进麦丛,一只手捋起一大把麦子,另一只手使了镰刀往回里割,镰收手也收,唰地一声,一大把麦子被他一顺头割倒在地了。他是伺弄庄稼的好把式,手里挥舞的镰刀不断撞击着麦秸,随着镰刀起落,麦秸纷纷落地,麦秸秆上落满了嚓嚓的声响。微扬的尘土,填满了父亲脸上苍老的沟沟壑壑。他的灰头土脸挂在暖秋的末梢,麦熟一晌,黄透的麦芒都快开炸了,他手里的镰刀没法停下来,麦子一片片倒下,几镰就是一捆,他把割倒的麦秆一溜儿铺开,码放得齐齐整整,一垄割完赶出地头,又一捆捆地往回扎,扎出的麦捆个个精巧无比。回望一眼,麦茬儿短,麦穗儿齐,他心里顿时生了快慰,一点也不困乏,浑身就有使不完的老劲。煞白的太阳热辣辣地晃动在光秃的头顶,泛着透亮的光芒,不一会儿,他眉间就有粒粒汗珠滚落,连成一线,顺着脸颊纵横流淌,最后悬在下巴上摇摇欲坠,半天不见滴落,父亲不时抬起胳膊肘刮擦一下,泥土和汗水混搭起来,罗中立油画里那幅经典的肖像就挂在了他的脸上。父亲割麦的时候姿势优雅,一直不抬头地往前急赶,割到天色渐晚,落日的余晖从远山豁口里照射过来,方才缓缓抬起头,看见半拢麦子整整齐齐地挺拔在地里,心里生了急躁,又弯下腰一顿猛割,割下的麦子不见倒,镰刀并着脚尖一抱,唰地就撂成一捆。父亲心疼麦子,一垄割完,几乎匍匐在地,仔细搜寻着洒落的粒粒麦穗,好像要捡起散失的颗颗珍珠。
地上的庄稼没有种完的时候,一茬茬麦子青了变黄,黄了又青。父亲大半生都在麦地里翻来覆去,收割麦子时,连他做的梦都是黄澄澄的。一块地三四天便拾掇干净了,麦子只剩下最后一两镰,地里疏影摇曳,暗香浮动,父亲这时才会有倦意袭来,他枯坐在参参差差的麦茬上,密密匝匝的麦茬直直戳向一线长天,他把钻进袖口里的麦芒一根一根地捡掉,又随手拔起一株麦子仔细端详。麦穗挺着浓密的锋芒,麦粒颗颗饱满,好像要鼓胀开来,散发着一缕清幽的麦香。这时父亲就想,他忙忙碌碌的人生真像这一株麦穗。
麦子在碾场上垒成高高的麦秸垛,父亲的一季梦想就告一段落,他收获了一茬最好的庄稼,也收获了一季光阴,开始过着这辈子最逍遥的几个日子。等他守望在三月的风口,下一茬庄稼又该在心里生根发芽了。
责任编辑 阎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