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雨晨
摘 要:上海及其地域文化是当代著名女作家王安忆创作的重要资源。其中,《长恨歌》是想象上海的较为突出的成果之一,也是王安忆有意识、有计划地对上海进行集中想象的作品。而《考工记》则借助陈书玉的命运遭际,以清晰的历史线索勾勒城市的世事变迁。本文从两部作品对上海的地域文化描绘入手,对比其中的叙述视角、城市建筑历史沿革、都市形象等方面的内容,探析两部作品中地域书写样态的转变。
关键词:王安忆;地域书写;《长恨歌》;《考工记》
中图分类号:G23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8122(2021)02-0073-03
文学中的城市想象这一概念,最早由理查德·利罕在《文学中的城市》中提出,他认为:“书写城市的作品是随着城市的变迁不断地发展和变化,文学作品将城市构建成一种具有想象性的存在”[1]。城市在文学作品中并不是简单的建筑符号和人口数字,更多的是成为一种文化结构,它存在于文学的各个方面,包括文学本身的创作。
作为最早进入现代化城市之一的上海,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被很多作家所关注,王安忆便是其中的代表之一。“以委婉有致、从容细腻的笔调,深入上海市民文化的一方天地,从一段易于忽略、被人遗忘的历史出发,涉足东方都市缓缓流淌的生活长河。其间,包含着对由历史和传统所形成的上海弄堂文化的思考与开掘”[2]。这段评语体现了王安忆在“上海想象”这一创作母题中具有强烈的个人风格,我们可以从《长恨歌》入手来分析王安忆上海地域书写的独特之处。
一、 “日常”的历史观与“怀旧”叙事
首先,王安忆上海叙事的独特之处在于她与众不同的历史观。“上海,是我生活和长大的城市。我不想别人把她看得那么浮华的,那么五光十色的,声色犬马的。好像上海都是酒吧里那种光色,抽抽烟,喝喝酒,与外国人调调情”[3]。由此可见,王安忆的历史观是基于日常生活的。因此在《长恨歌》中,她用了将近两万字的篇幅,从“弄堂”“流言”“闺阁”“鸽子”中,勾勒出一个“典型的上海弄堂的女儿”王琦瑶的生活背景。王安忆有意隐去了对重大历史事件的描写,而只是把其作为生活的远景夹杂其中。
此外,王安忆还注重日常生活的细节描写。例如,她多次写到王琦瑶烧菜:“王琦瑶事先买好一只鸡,片下鸡胸脯肉留着热炒,然后半只炖汤,半只白斩,再做一个咸水虾,剥几个皮蛋,红烧烤鹅,算四个冷盘。热菜是鸡片,葱烤鲫鱼,芹菜豆腐干,蛏子炒蛋”[4]。在王安忆笔下,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弄堂里普通人的生活仍旧是平淡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是上海的精魂所在。
除了独特的历史观,《长恨歌》中的“怀旧”叙事也是很多研究者关注的重点。周明鹃在《论〈长恨歌〉中的怀旧情结》中说:“对往昔的回忆,是对现实的暂时中断与反叛,是人类灵魂较高尚一方要求净化、要求纯粹的具象化表达方式。渴望超越的心灵力求挣脱现实的枷锁,不绝地向上飞升。这一潜意识在人的记忆黑域中冲突奔腾,疯狂地寻找着突破口,终于,各种欲望由‘怀旧这一人类灵魂的薄弱点喷薄而出”,最可感知的是书中人物的怀旧。王琦瑶从惊艳全城的上海名媛“三小姐”,到爱丽丝公寓里被豢养的情妇,再到平安里一个风韵犹存的普通妇人,正是因为这人生境遇的传奇,便有旧可怀,有感可伤。文中多次提到王琦瑶对于“光阴”独特而细腻的感知,例如,她在爱丽丝公寓等待李主任时寂寞的心境:“她想:‘光阴这个词其实应该是‘光影啊!她又想:谁说时间是看不见的呢?分明历历在目”[4]。又如,王琦瑶在平安里同严家师母闲谈时的感叹:“想到青春,王琦瑤不由哀从中来。她看见她25岁的年纪在苍白的晨曦和黄昏的暮色里流淌,她是挽也挽不住,抽刀断水水更流的”[4]。对于时间流逝的伤感,饱含着对过往的眷恋与追忆,她的人生仿佛不是向前走的,而是回望。
除王琦瑶之外,文中的很多人物身上都带有浓重的怀旧气息,如程先生,他见证过王琦瑶昔日的辉煌,爱而不得的他一生都活在对王琦瑶的追忆与爱恋中,他怀恋的是王琦瑶和王琦瑶身上封存的往事;再如“老克腊”,在那全新的社会风貌中,他们保持着上海的旧时尚,以固守为激进。这一称谓,本身就带有旧上海殖民地文化的印记。而文中的老克腊,无论是生活态度或兴趣爱好,总与旧上海的摩登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也是在怀旧的。
不难看出,王琦瑶等人的怀旧,在一定程度上,是上海整座城市文化的缩影。从“十里洋场”开始,精致奢靡而摩登的旧上海,在新中国成立后,逐渐被时代潮流所裹挟着,融入“运动”“革命”“集体主义”的色彩。在新写实主义思潮的影响下,王安忆以“零度叙述”的方式,把上海这座城市的历史掰开揉碎,融入普通人家长里短的琐碎中。这正是王安忆“怀旧”叙述最具个人特点的地方。
二、 《考工记》——城市、建筑与人的深刻羁绊
《考工记》是王安忆关于上海城市书写的一部新作,与《长恨歌》相比,在题材和风格上亦有继承和创新之处。
一是古典元素与城市想象的结合。《长恨歌》所带有的古典悲剧美学色彩,与三小姐王琦瑶的命运巧妙结合,是把古典元素融入城市书写相结合的范例。《考工记》原是成书于战国时期的一部手工业技术文献,记载了各种工艺的规范及体系,王安忆笔下的《考工记》是把一群人的命运遭际与一座宅子联系起来,展现出人与建筑的深刻羁绊。此外,《考工记》也延续了王安忆“以小见大”的叙事风格。从弄堂里走出的“上海女孩”王琦瑶,与没落贵族出身的“四小开”之一的陈书玉,他们都是上海成千上万普通民众的缩影,通过他们的人生际遇和命运转变,其实也是在描摹上海城市的肌理,反映出时代的沧海桑田。
二是,《长恨歌》《考工记》的创作灵感都与王安忆偶然看到的新闻有关。“其实,《长恨歌》 故事的原型是王安忆无意中看到的一则新闻,新闻主要讲述的是‘美丽牌香烟封面上的女郎被男青年骚扰,最后,男青年做贼心虚杀害了封面女郎的事件”[5];“《考工记》一书的主人公,其实在现实生活中也是有原型的。多年前她在上海南市区的一座老宅里遇见了一个守宅的老头,反复向她讲述自己是如何向上级部门反映要求修葺这座房子的。初遇他时,老宅尚有一个花厅,之后随着时代的变迁,他所能居住的区域变得越来越小。待王安忆到当地文物局挂职时,也曾试着帮其争取置换和修葺,却最终因为宅子主人家族成员等问题未能成功”[6]。可见两个故事都有现实的影子,并有着很大的阐释与想象空间。上海女郎身上发生了怎样的故事,她与男子有怎样暧昧的联系,都是可以开掘的主题;关于老人与宅子的新闻,把视角聚焦到“人与物”的关系上,“人”是怎样的人,“物”又如何在漫长的历史变迁中岿然不动,人和物之间有着怎样的深刻羁绊。王安忆巧妙地把一个个看似普通的新闻素材中人物的命运遭际,融入上海城市发展的背景当中,这也是两部作品创作背景上的相似之处。
三、《长恨歌》《考工记》叙事手法的转变
然而,当我们细读《考工记》时,又可以从熟悉的叙事风格中捕捉到些许的变化和创新。
一是,是叙事视角的转变。同是聚焦上海的历史变迁,《长恨歌》有着清晰的女性叙述视角。第一,书中景致,或多或少都沾染着浓郁的女性气息。例如,对“流言”的描写:“流言总是带着阴沉之气。这阴沉气有时是东西厢房的薰衣草的气味,有时是樟脑丸的气味,有时是肉砧板上的气味。它不是那种板烟和雪茄的气味,也不是六六粉与敌敌畏的气味。它不是那种阳刚凌冽的气味,而是带有些阴柔委婉的,是女人家的气味”[4]。王安忆笔下的弄堂,流露着女人千娇百媚的气息;第二,《长恨歌》中的男性人物也是以女性视角来进行描写的。例如,为了王琦瑶而终身未娶的程先生,对待爱情的态度痴情,性格也亦是绵软而优柔寡断,职业也是比较文艺且更多的是和女性打交道的摄影师,这一系列的人物设定都让我们无法把他与男性的阳刚之气联系起来。此外,文中唯一一个具有典型“成功男性”气息的人物李主任,对他的描写却只是轮廓勾勒,仿佛“李主任”的出现只是为了给王琦瑶提供一个改变人生的契机,而对李主任本身的细节和性格塑造却并不丰满可感。
而《考工记》则不然,主人公陈书玉、朱朱、大虞、溪子,上海“四小开”在漫长的人生境遇中,大部分的时间无一不是为生计而奔波着,其中只有溪子做了共产党体制内的领导,其他人却无不陷入柴米油盐的桎梏之中,特别是朱朱,因为历史问题而锒铛入狱,妻子冉太太带着三个孩子为他周旋奔波,虽然王安忆以诗意的描写为残酷的现实加上了一层唯美的滤镜,但是这样的生活境况,与王琦瑶几乎不为柴米油盐发愁的生活境遇显然大不相同,因此相对于《长恨歌》,《考工记》中对于百姓生活的描写更加客观真实,也就退去了《长恨歌》中淡淡的脂粉气。
二是,从历史变迁带给人们的心理冲击上来看,在两部作品中也有着不尽相同的体现。《长恨歌》中,王琦瑶从上海名媛三小姐到被李主任豢养的贵妇,再到平安里一个普通的上海妇人,直到最后老去,成为一位不算合格的母亲。我们可以看出,时代巨变对王安忆生活和心理的影响是有限的,她的日常并没有被打破,仍然是平静而安稳的柴米油盐,也许偶尔她也会为生计发愁,但是李主任留给她的金条,就是她心理的保障。时代巨变带给她的冲击远不及为信仰而过劳去世的蒋丽丽,以及在运动中含冤而死的程先生。
而《考工记》中的陈书玉,理论上依靠着祖上的余荫,他可以有相对体面的城市生活,也能够自食其力地在学校里担任数学教师而安稳度日。但是朱朱的入狱,大虞意想不到的噩运都让他的神经始终紧绷着,这也是他总是担心宅子命运的原因——他不知道这宅子对他而言是福兮祸兮,此外这也是陈书玉终身未娶的原因。“与王安忆谈《考工记》研讨会上,王安忆解答了评论家、读者集中关注的一个话题:就是书中描写了主人公陈书玉从青年到老年的一生,却没有写到他的爱情、婚姻、家庭,甚至都没有写到性,这是为什么?这怎么可以?陈书玉是与世隔绝的真空的人吗?王安忆如此回答:‘我无法为陈书玉找到一个配偶,从那样一段历史中走来的人,找不到可以安置自己爱情的地方。王安忆说,在时代夹缝中生存的人,不少都是不婚的,她接触过的一些朋友便是如此”[5]。这一细节的展现或许比生离死别来的更残酷和直接,但却更真实和深刻。这也是王安忆对于“时代变迁如何深刻影响普通人的生活”从心理层面的开掘。
四、结 语
关于上海想象与上海地域文化书写,《长恨歌》无疑是里程碑式的作品,开创了“书写日常”“以小见大”的创作先河。《考工记》在创作背景上与《长恨歌》有异曲同工之处,在整体风格上也是王安忆书写风格的延续,在书写视角与人的心理层面开掘方面,具有一定程度的转变和创新。可以说,《考工记》是王安忆对城市变革更深入的探讨。
参考文献:
[1](美)理查德·利罕著.吴子枫译.文学中的城市[M].加利福尼亚大学出版社,1998.
[2]第五届茅盾文学奖评语.
[3]王安忆.王安忆说[M].湖南: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207.
[4]长恨歌.王安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7+108+144+156.
[5]刘勇,韩静.《考工记》与王安忆叙事风格的延续和转变[J].名作欣赏,2020(1):100-105.
[6]王安忆.“一条棉毛裤就能写2000字”的王安忆讲述《考工记》说了什么[N].浙江新闻,2019-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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