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岩
一
时间成全了故事,却荒芜了岁月。
如果一个人内心的真善美也需要儿时启蒙的话,我想真正使我打开最初的本性,并将那些善念和道德永久的根植在心灵深处的,便是奶奶所讲的那些故事。它不同于某个宗教的信奉,也不同于某种执着的信仰,但却可以永久地如一颗恒星一样永不坠落,继而成为一种执念,影响我的一生。
记忆中的奶奶一年四季都是忙碌的,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除了睡觉停下来,会是什么样子,她似乎总有做不完的事情。春耕秋收,这三个季节,她不是在地里种菜种庄稼,就是在县城的菜市场卖菜。倘若地里的蔬菜没有成熟,她就从别的人手里买过来一些畅销的蔬菜转手再卖出去,赚取其中的一毛二毛的差价。如此一直到入冬,萝卜白菜入了地窖,留着腊月过年再出售。如果不是这样天寒地冻,一时无菜可卖,她大概冬天也会整日里待在菜市场与人一角一角地讨价还价吧。
那些年的冬天,总是漫长而严寒。可因为有了奶奶,有了奶奶的手艺,再漫长的冬天似乎都过得太快了些。十里八村最早的婚庆祭祀的纸活便出自奶奶之手。结婚要剪的大红“囍”字、窗花,要熔铸的喜烛,还有祭祀的台腊、花圈、仙鹤、亭子以及各种纸花,当然也有年后正月十五孩子们挑的火罐罐灯笼、十二生肖灯笼以及社火队用的莲花灯笼,也常常有学校跳秧歌要用的大红花。这些本就要足足忙一个冬天了,隔三差五还有一些做针线的婆婆婶子们抱着一摞厚厚的鞋垫,请奶奶帮忙画图,是要花还是动物或是写字,只有她们想不到的,没有奶奶画不出来的。无需草稿,提笔就来,一双鞋垫的花枝花叶绝对一模一样齐整,不差分毫,没有过硬的技术绝对是练就不出来的。更有红白喜事要做的面点花馍馍、动物、寿桃,也是请奶奶去帮忙做,做好了再上色。
冬天,喜事和丧事总是比平时要多,所以无论谁来,认识的不认识的,只要找到奶奶这儿,她总是一一应下来。奶奶的声望在附近村都是相当高的。奶奶忙起来了,我们也就跟在她屁股后面凑热闹。奶奶常说的一句话:要想不求人,自己就什么都得会。若是被人求,能帮一定帮。风水轮流转,人活一世,谁都有求人的时候,切莫袖手旁观,路要越走越宽!
整个冬天,我们都要在一堆花花绿绿的纸张中度过,然而孩子们的兴趣似乎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个时候,奶奶的绝招就来了,那就是给我们一帮孩子讲故事。妖魔鬼怪,民间传说,真人真事,无一不被奶奶讲得绘声绘色。她的眼睛,眉毛,包括脸上的皱纹都随着故事的情节跌宕起伏。有时候我们听得哈哈大笑,有时候听得偷偷抹眼泪,有时候便被吓的瑟瑟发抖。时间久了,不等奶奶召唤,我们都往跟前挤,抢着干活儿,就是为了听故事。邻家的小伙伴,姐姐的同学有时候也会赶来听奶奶讲故事。耳朵听着,手里的活儿可不能停下来,奶奶的故事一开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书生上京赶考,在路过一片树林的时候,突然一阵狂风大作,电闪雷鸣……”这往往是妖怪出现的前兆。窑洞里就只剩下奶奶响亮的声音和纸张哗哗的声音,我们都聚精会神地听着。
做纸活的工序很繁杂,第一道工序就是染纸。调好的色素精,雪白的纸张被奶奶裁成宽窄不一的竖条。奶奶标上号,这一打染成绿色,那一打是黄色,那一打是红色。做莲花花瓣的纸染起来要求就比较高了,颜色由深到浅过度,这往往都由奶奶示范,我们再一一去试,谁学得快,谁掌刷子。爸爸和爷爷则负责用油光纸叠花瓶,或者绑花架。我们在花架上面糊纸贴花。
第二道工序剪纸。花朵和叶子,什么花配什么叶子,奶奶对折十几张纸,再剪,一次成型就是好多,花瓣一层比一层大一圈,奶奶不用看,目测一下,剪下来准没错。这道工序得奶奶亲自动手,我们拿废纸练了很久,却还是三扁二圆,不成型。
第三道工序是烫纸。各种形状的花钳在泥炉上烧热了,夹着剪好的花瓣烫下去,平展的纸张就有了弧度,细细的弯曲的钳头烫叶子上的脉络,火候把握不好,纸张容易一下子就烧糊了,太凉的花钳却又一次烫不出形状来,就没法烫第二次了。像这样技术是要求比较高的,还得是奶奶亲自动手。
第四道工序就是粘花。把高粱秆连接高粱穗的那一段,剪下来,晾干,这是秋收时节就备好了的。剪成十厘米长的段,一头先拿小纸缠出一个花蕊,把花蕊向下,一圈圈的花瓣套上去,用浆糊固定。从小到大套四层,最后一层是绿叶,拿起来一朵花就做好了,放旁边晾干。这活都是我们比赛去干的,有时候听故事听着迷了,花瓣乱套一通,反过来一看没有层次感,才知错了,又只好拆了重新做。不小心拆坏了纸张,奶奶总要心疼半天。
第五道工序是打蜡。火堆上的小铁杯里熔了蜡液,用刷子蘸取少量快速涂抹在做好的花朵上,让花瓣明晃晃地精神抖擞起来,仿佛真的鲜花带着露珠刚刚盛开一般。速度要快,涂蜡要均匀,花瓣要向上轻挑固定成型。有时候看着奶奶一手拿刷,一手迅速转着手里的花朵,犹如蜻蜓点水一般。光看着就是一种美到极致的享受,内心的敬佩羡慕全挂在脸上。
最后一道工序就是装花,铸蜡。
所谓铸蜡,铸的就是这根蜡烛。熔好的蜡液倒进模具中,中间放一根棉花编成的灯芯。奶奶一边做,一边给我们讲着各种故事,唯有在这铸蜡的时候就变得庄重而严肃。丧礼的蜡,奶奶倒蜡液时倒两次,她说这表示给去世的人祭拜。人活一世,无论生时多么不好,去时都是可怜的,死者不分親疏,在任何活着的人面前,死者都为大。若是庙堂里的蜡,奶奶则要倒入三次,这是对神灵的叩拜,天地万物,都是神灵庇护,一定要虔诚。而做喜烛的蜡,奶奶要在里面加入红色素,红润通透,必须一次性把握好蜡液的量,只多不少,一次成型。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一辈子和和美美,幸福到头,这喜烛万万不可给人做不满,或者做两次,这是婚姻的最大忌讳。也是奶奶给自己定下的规矩。我们总说,你在家里做,别人又看不到,你做这些不是徒劳么?奶奶说,人在做,天在看。事不是做给别人看,是做给自己看。做人做事心诚,老天保佑。奶奶铸的蜡往往只大不小,长明烛至少要燃三天三夜。台蜡上端的莲花灯中间的蜡烛一点亮,整个台蜡就透出悠悠明亮的光来。若是遇上大的祭礼,台蜡摆成两排,都点燃了,看起来庄严肃穆,神圣不可侵犯。而且铸蜡的时候,奶奶不允许我们说脏话,不允许吐痰抹鼻涕,打嗝放屁。奶奶认为这都是对活人的不尊,对逝者的不敬,对神灵的亵渎。
冬天,很多纸活做成半成品塞满那两个花柜。而奶奶的故事这么一年四季的讲给我们听,却从来没有重复的。她就像一本厚厚的故事书,翻阅三生三世似乎也看不完。奶奶所讲的故事是妖魔鬼怪的《聊斋》,是九九八十一难的《西游记》,是《安徒生童话》,更是各种各样的民间传说。她若以“很久很久以前”开了头,我们总要歪着脑袋,去想那个很久很久以前,那个遥远的几乎不存在的过去。她若是以“过去啊,有个人……”这样的话开了头,我们便知道,那就是真实的故事了。奶奶的故事从家里说到地里,从春天说到冬天。不知不觉,她就变成了我们孩子心目中的电视,想看什么频道,对着奶奶语音输入,故事就打开了。
随着慢慢长大,我们才知道,奶奶讲的那个去山沟里抬水,上山时在路上遭到一只恶狼的追赶而吓得一病不起,最后夭折的少女,就是我们的小姑姑,奶奶的小女儿。我们还知道,那个要卖了羊才能凑齐学费上学的少年,却因羊不小心把缰绳缠在树叉上而勒死,被一只羊的生死而决定命运的人就是我的父亲,奶奶的儿子。我们还知道那个从军最后死于敌手的军人,就是我的伯父,奶奶的大儿子。年过六旬的奶奶在给我们讲这些故事的时候,她一脸平静,我们看不出悲喜。她仿佛是一个作家,在写一个故事,她只是一支笔,究竟这主人公是自己还是和自己相关的人,他们的命运似乎都已经和她没有了关联。她只需要给故事一个总结,给这些孩子们一个总结。当我们从其他人那里读懂这些故事就是奶奶亲身经历时,我们才意识到,那一刻,奶奶真的老了,她是那么孤独。她爱戴了时间万物一辈子,受人拥戴了一辈子,可此刻,故事结束了,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的眼神是那么茫然,她的表情是那么平静而又略带无助,她的身影是那么的瘦小寂寞。时光在她的生命里丰满了无数的春秋,如今却是一圈紧接着一圈裹着她的身体瘦了下去。
又一个深秋拖着漫长而严寒的冬天来了。围在奶奶身边听故事的孩子们都已长大。堂姐们出嫁了,姐姐也去了县城求学。邻里的孩子也不来了,家家放着彩色的大电视。而奶奶也讲不出故事了。她病了,病得很重很重。整个人全身浮肿,抱着一根拐杖,走一步歇三步。她肿胀的双手拿不起剪刀,花钳,握不住画画的笔,她再也不能去为任何人的喜事丧事奔波于厨房之中了。
树叶随着深秋的风簌簌地落下,被风裹挟着,在一个个土坎的阻挡下堆砌成厚厚的一绺。奶奶拎着一个小小的背篼,把门前坡地下那一绺绺的落叶装进背篼里。装几下,她就艰难地抬起头,望望那棵一片叶子也不剩的高大的孤零零的槐树。望着望着,她的眼圈就红了,几滴泪顺着眼角落下来,流过她脸颊上深深浅浅的皱纹,最后滴进地上的落叶里。她一句话也不说,艰难地喘着粗气。她一手扶着拐杖,一手去拎背篼,试了好几次,背篼还是太沉,她使出全身力气去拎,却一个趔趄跌倒在背篼上,打翻了里面的落叶。
我匆匆跑过去,扶起奶奶。又把树叶重新装好,将背篼背上了肩膀。奶奶说:“人老了,不中用了。剩下这一口气,就是怕冷,这树叶能好好地烧回热炕。”我背回去,说:“我来烧,你给我讲个故事吧。”奶奶爬上炕靠着被子坐下,她问我想听什么故事。我说听那个《聚宝盆》的故事吧。很多故事,奶奶讲完,都会跟我们说故事是假的,道理是真的。可唯有这一个故事,奶奶总说,这是真的,世上真的有那么一棵树,真的有那样一个聚宝盆。于是,年幼的我总是幻想着找到那个聚宝盆该多好。
我开始烧炕,奶奶缓缓开口,说一句歇三歇。“从前啊,有弟兄俩,父母临死前给他们分家产,老大两口子老实,勤快。老二两口子,好吃懒做。母亲对老大说,你是哥哥,多担待些,山地分给你,川地分给你弟弟,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娘知道你弟弟懒,可我也不能看着他饿死是不,你是当哥的,多出点儿力,多吃点儿苦,多帮衬着你弟弟。老大答应着母亲,说父母不在了,长兄即为父,有我吃的,就有弟弟的。父母死后,老大两口子早出晚归,喂养牲畜,在山地种上果树,种上药材,耐旱的庄稼。不久,日子就过得富裕了。弟弟两口子,日上三竿还在睡觉,地里都长了荒草。日子越过越穷,弟弟跑去找哥嫂,说是爹娘把钱都留给了哥嫂。哥哥说是,爹娘给我留了个聚宝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弟弟忙问,聚宝盆在哪里?哥哥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奶奶气喘吁吁地讲到这里,由于烧炕的浓烟填满了整个窑洞,奶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声赶不上一声,脸色铁青。我连忙扫完地,塞好炕洞门,说:“奶奶,别讲了,你歇会儿,明天我再给你烧炕,明天你再给我讲。”奶奶点头应着,我转身出去了,突然发现听故事的就剩下了我一个人,心里腾起一种莫名的不安和悲伤来。
第二天下午,当我从门前背回那一背篼的落叶走到奶奶窑洞门口的时候,我看见爷爷还有邻家的几个奶奶在手忙脚乱地往奶奶身上套着寿衣。奶奶闭着双眼,任由他们摆布着。我心里一颤,背篼掉在了地上,落叶撒了一地,一阵寒风从我旁边卷起那些落叶打着滚儿,飘向远方。
我呆呆地站在门外,在心里默念着,把奶奶讲了一半的故事讲完:他弟弟听哥哥说聚宝盆近在眼前,以为是父母埋在了分给哥哥的那块地里。就提出用川地交换哥哥的山地。哥哥同意了,弟弟带着媳妇将山地翻了个遍,也不管理果树,整天找聚宝盆。哥哥带着嫂子将川地平整,施肥,种上新鲜的蔬菜,小麦。三年后,哥哥盖起新的房子,有了存款,弟弟還是没有找到聚宝盆,且日子一贫如洗。他又跑去问哥哥,聚宝盆在哪里?哥哥说,南山崖上一棵树,一根树桩五个叉,中间就是聚宝盆。弟弟听了,就带着媳妇向南山爬去……他哥哥望着弟弟的背影,看着自己长满老茧的双手,无奈地摇了摇头。故事另一半我在心里默念完了,窑洞里传出亲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声……
奶奶的葬礼上,爷爷把花柜里奶奶以前亲手做的,已经蒙灰的纸花,拿出来拼凑起两台台蜡,不过这一次,里面的“长明灯”是爷爷亲自熔铸并点亮的。那些残枝败叶的纸花在烛光里一一挺直了腰杆,护送奶奶去往天堂!
二
我与爷爷之间,是一场较量,一场固执与沉默的较量。
爷爷所讲的故事不同于奶奶讲的故事,它们深奥、难懂,大都是知识性的,比如历史故事,比如文字的故事,比如地理自然环境的故事。爷爷讲故事的口气也是生硬、刻板,像读一则通告,一纸判书。
记得以前,奶奶讲故事的时候,偶尔会说一些搂抱、亲吻的詞汇,爷爷则会狠狠地瞪上奶奶一眼,言下之意是作为长辈在晚辈跟前说这些,是有失传统,有伤大雅的事情。奶奶则会偷偷地顶一句:老顽固!我们便偷着乐。有时候奶奶讲累了,爷爷就会讲一段《水浒传》和《三国演义》里的故事。或者出一两个谜语让我们绞尽脑汁地去猜。“青枝绿叶一树桃,外长骨头里长毛,一叶一叶长大了,毛把骨头撑破了。打一种植物。”爷爷的谜语大多都是四句,读起来像诗,很美,很押韵,但是谜底往往很不好猜。我们都歪着脑袋,天南地北地想,都想成为第一个猜出谜底的人。然而即使我想到了谜底,也不能说,要让姐姐们先说,这是因为爷爷在所有孩子中最不待见的就是我,家里已经有三个女孩子了,母亲生下我又是个女儿。爷爷又偏偏重男轻女。姐姐们或者弟弟要是说出了答案,爷爷定会说一句,好!倘若我第一个说出了答案,爷爷只会瞪我一眼。久而久之,索性我猜到答案我也沉默不语,以这种方式来与爷爷对抗。
那时候家里喂养着一头耕种的黄牛,爷爷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上山给牛打草,从青草一直到荒草,爷爷一年四季只要不下雨,就在山上。母亲每天晌午做好了饭,爷爷不回来,一家人就不能开饭,都在等。有时候母亲会让我们姐妹出去找。爷爷出门前从来不会跟家里人说他去南山还是北山,所以找起来总是很麻烦。有时候爷爷回来了,赶去找爷爷的人却回不来。时间长了,谁也不愿意去找了。母亲不由分说将这份难当的差事推给我,爷爷每次总会割一大捆的草,再顺路捡一些枯树枝。爷爷背了草垛,我就背着爷爷捡来的柴禾,有时候没人去接,爷爷一个人连背带拖回家来,总会大发雷霆,家里人无一幸免,都要被指责。
有时候我去了南山,爷爷却在北山,山上那么大,一圈下来白跑好几个小时。还要提心吊胆,总怕山上遇见什么妖魔鬼怪。时间长了,才发现爷爷常去的总是那么几个地方。找起来就容易些了。遇上爷爷心情好,他会坐在草垛上一边抽烟锅,一边给我讲讲这山山水水,花花草草的故事。当然爷爷只会自顾自地说,我无须质疑,无须提问,安静听着就好。哪怕一个“嗯”字也不用说。他开心时说话我不用接一句,斥责时说话我也不用反驳一句。至于他说的,却是要必须用心听,用心记的。因为你不知道哪一天他就会冷不丁考你一句,你若答不上来,爷爷的指头就会敲得我的脑门嗡嗡作响。你若回答对了,他却并不会表扬你。所以更多的时候,我与爷爷都是爷爷说,我一如既往地沉默,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这样才会少挨几次打,少挨几次骂。
有一次,爷爷坐在草堆里,开始跟我讲这山的学问:咱们这里四季分明,南北山植物生长差异大,植被分布明显。你看着南山,多杏树,桃树,草长的旺盛,树木高大,日照时间短,土壤的水分会比北山多些,适合一些果树的生长。北山,草就比较低矮了,大多都是枣树,柿子树,核桃树,是些耐旱的树木。而山梁上跟沟底又不同,山梁上基本没什么高大的树,而沟底你看那白杨,刺槐郁郁葱葱。再看这山的阳面和山的阴面,又生长着不同的树和草。虽是同一个地方,差距却很大,这里头学问多着呢!像松柏一类的树,都有南北两面,同一棵树,南面枝繁叶茂,北面却稀疏,栽种的时候都得看好了南北朝向再栽。我第一次听爷爷讲这山的秘密,自然的神奇,顺着爷爷说的去看,只见山峦绵延,沟壑幽深,层层叠叠永无尽头。那一瞬间我深深地被吸引到了。
又有一次,爷爷细细地跟我讲起草和牲口的胃口来:田埂上的草是不能喂牛的,田地里都洒了农药,所以那草牛吃起来不安全。苇子都是靠水而生,一般都生长在河滩,还有沟底的水泉边。但这种草要拌着干草一起给牛吃,光吃这个,水分太大,牛容易胀肚。南山的冰草要比北山的高,要嫩很多,北山的白草多,但是臭蒿也多,牛最见不得就是臭蒿的味道。如果不小心割了臭蒿在里面,一定要挑出去。人使唤牲口,就要懂牲口,牲口也是有灵性的。还有,这给牛拌好的干麦草,如果隔了夜,就一定要拿出来晒干,再多加入青草重新拌给牛吃,否则那潮糊了一夜的麦秆,就像皮条一样,吃下去,缠成一堆,牛返嚼不动,容易结死。草割一次,就是六七月长得最快的时候也要半月才能割下一回!我起初以为爷爷只是跟我讲这草的分布和生长,并没有往深处去想。直到有一天,我又一次去接爷爷无功而返,回来以后被爷爷拽到草棚里大骂,我才知道他告诉我这些的真实用意。以后出去再接爷爷,都得先想一下最近他去过哪里,看一眼草棚里前几天的草都来自哪里,大概就知道他今天在哪里了。至少十次有九次不会跑冤枉路了。
他还告诉我如何通过树木根部有无腐烂的情况判断附近有没有水源。如何根据草药的特性去判断哪里生长什么药材。庆阳老家的山里最常见的药材有柴胡、远志、麻黄、甘草。他又一一去讲它们的样子和生长情况,柴胡喜阴,一般山的阴面和南山较多。远志喜阳,北山和山梁居多。甘草多长在荒地,且都是一片一片地长。麻黄在山梁,山地随处可见。因为爷爷的这些山水草木的故事,无论是儿时还是如今,身在异乡的我,都对故乡的大山充满了深深的眷恋。
说心里话,爷爷的固执、刻薄、粗暴的脾气,我从内心里并不曾怨恨过他。虽然他坚守他的固执,我固守我的沉默,貌似井水不犯河水。但是我从内心里敬佩他的学识,每次只要他跟我讲,我都会如沐甘霖一般兴奋和喜悦。只是带着那份倔强,心底里敬佩却表面绝不认同的样子。可能这种傲气让我和爷爷之间竟有了一种莫名的相似和不用言说的默契。他只需要一个眼神,我就立刻心领神会地去办。
爷爷的眼睛白内障越来越严重,看东西越来越模糊。他割草回来,手心手背总会扎上很多灌木或者其它草木的刺。以前都是堂姐替爷爷一个一个去挑,堂姐出嫁了,这事就落到了我的头上。但是爷爷不会叫我的名字,记忆中,他从来没有唤过我的名字。他总会拿了针,站在院子,看见我了,就扬一下拿针的手,我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第一次摊开爷爷的手掌,我的心里深深地刺痛了一下。那哪里是手啊,简直就是千年的老榆树皮。掌心厚厚的茧,干裂的深深浅浅的皱痕,多像我们这里的山川沟壑。每一道褶皱里都塞满了黄土、沙粒和草屑,手掌没有肌肤可见,只有被草汁浸染了一层又一层的颜色,褐色,绿色,还有被刺扎破的血痂,手指弯曲成总似握着镰刀的样子。爷爷只是一遍遍去搓手掌,然后感触哪里疼,哪里可能就有刺。我要用针轻轻划掉那褶皱里的草屑,再挑开厚厚的已经失去感知的皮肤,去找到深埋进肉里的刺。我总怕挑疼了爷爷,于是一个刺要挑半天,爷爷总会骂我太笨,眼睛瞎了,看不见吗?我总是不说话,任由他骂了去,挑完这个继续寻找下一个,有的槐树刺扎久了,没挑出来,已经开始化脓,粘稠的浓汁挤出来,才能找到那褐色的刺。久而久之,爷爷大山一样褶皱的手就像一块烙印,一辈子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家里的黄牛在爷爷的静心照顾下,最终老死圈中。爷爷收起了镰刀,从此家里再也没有养过第二头牛。我知道爷爷心里难过,人是有感情的,养了那么久,为家里耕了那么多年的地,它的力气都奉献尽了。爷爷心疼,只是嘴上不说,依旧整日一副严肃的模样。爷爷开始不讲山水,不讲草木。他开始跟我讲起了花。他说在书上看到一则故事:有一个外国的老太太,她每天都在种花,她想种一株黑色的郁金香。于是,每年都挑颜色最深的种子去种,并且找颜色接近黑色的花去给它授粉,几年以后,她终于种出了唯一一朵黑色的郁金香。我不知道故事的真假,不知道它是否真的来自于外国。但这个大胆的想法到我这样倔强的人身上,就有了一种不试试怎么知道真假的决心!家里最常见的就是蜀葵,路边到处都是。仿佛那几年这种花一夜之间开满了家乡。素爱养花的我在门前的树下种了各种的花,包括蜀葵。这种颜色居多的花成为我第一个目标。我学着故事里的方法,在门口种下的是一株深紫色的蜀葵,放学在路边碰见颜色更深的便摘一朵回来授粉,甚至附近其他颜色的蜀葵都被我连根拔掉。大概是在两年左右,第一朵黑色的蜀葵开在了门前,那株很低矮,而且只开了一朵。有一天,爷爷突然发现了它,他蹲在旁边一边抽烟一边说:“早晨看着这满门口的花真好。不过,我活这么多年,头一次看见黑色的花。”我以为他至少会认可,或者夸我一句,可是他没有,接下来的话让我无语了。“对着大门开一朵黑色的花,你这是吊丧呢!”我所有的付出刚刚盛开就被下了死命令,第二天那株花就被连根拔起,踩得细碎。
爷爷从山上挖回了兰花、木槿花,还有一些我不认识名字的,总之很漂亮的花。我们家门外几乎花儿一直开到深秋。记得砌门前的空地的时候,爷爷挖回来很多迎春花的根,一层土,一层花根这样一直砌了五六米高。他说,这花根生根,枝上还会扎根,既好看还能防止水土流失,保证砌起来的坎不会塌方。往后的每年早春,门前就会开出一面嫩黄的迎春花墙,花败了,长出密密麻麻的碧绿的叶子,又变成一道绿色的屏障。确实美哉!如果我们不小心摘了一朵花,爷爷总要狠狠地批评半天。花是要结果,是要孕育生命的,摘了花就等于要了命,摘了叶子和枝,那就是相当于人断了手脚胳膊。爷爷把那些花的命看得如同人一样重要。在他的理论里,万物生命同等可贵!
上了岁数的爷爷,尤其在奶奶去世后,他不讲花也不讲草的故事了。开始说一些历史典故或者过去的事情,只是偶尔说说,大部分时候他总是一个人,跟谁也不说话。爷爷的糖尿病越来越严重,整日穿着湿透的裤子,屋子里更是气味难闻。偶尔想去帮他收拾收拾,可他总一顿臭骂给我轰出来。于是,只能趁他不在的时候,偷偷进去收拾。记得那天我又跑去帮他收拾,桌子上放着一本红色的笔记本,封面是毛主席头像,里面密密麻麻写了很多。我一时好奇,忍不住拿起来看,只见第一页写着:日出东山院满春,日落西山粮满仓……这是爷爷在门口赏花时写的一首诗,记得他曾跟我讲过两句。后面的文字断断续续中我大概明白,这应该算是我们的家史。我得知我们祖籍乃河南洛阳人氏。某年大荒,太爷爷挑着两只竹筐,一个里面是爷爷,一个筐里是二爷,一路逃荒到此。后面还有很多爷爷曾经经历的故事,再往后是一些谜语,和手抄的诗词对联。我看得出神,不料爷爷就进来了。随口就是一句,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这么不守规矩。翻箱倒柜,跟贼有何区别。我一时百口难辩,只能悄悄溜出去。
四月下旬的一天午后,我在院子里写着作业,爷爷过来在我跟前不远处靠着墙根蹲下。糖尿病折磨得他瘦了很多,可是固执的他说什么都不肯去就医。爷爷那日的状态一改往常,温和了许多,他缓缓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把被子褥子拿到崖头的烂窑里去晒吗?我这腰杆挺了一辈子,如今老了,得了这么个让人嫌弃的脏病。我是难堪呀,被褥那股味道,我没脸放在院子里晒。我一个老爷们,却到哪儿都是一股尿骚味儿,我丢不起这人。我才知道爷爷被病魔折磨的痛苦,不止是身体的,还有精神的。是呀,曾经的他固执,高傲,现在却因这病让他不敢近人半步。爷爷双手抱着头,接着说,家里也没人愿意和我说话,我知道这不能怪你们,是我自己脾气不好,你们都怕我。孩子里就你勤快,你看院落收拾得干净,门口花儿开得好,看着心里就舒服。你读书好,一定要努力读下去,读好了书,做好了人,一辈子要挺起脊梁生活。我突然有了一种被平冤昭雪的快感,原来爷爷的固执只是在嘴上,而心里其实是喜欢我的,像他喜欢其他的孙女一样。爷爷用询问,期待的眼神看着我,嘴唇上下动着,他大概想让我说点儿什么吧,可我只顾傻傻地得意,而沒有细细去解读他眼神的变化,甚至那一闪而过的绝望。爷爷又叮嘱了我其他的事情,未经世事的我只觉得爷爷今日的反常和奇怪,却没有想出究竟哪里不对。我想也许人老了,都会变得没有脾气,变得和善了吧。我自始至终依然只做我的听众,没有一句回应,依然守着我的沉默。爷爷说了许久,见我只字不说。爷爷开始绝望了,他的眼神由焦灼开始变得空洞。最后,他扶着墙颤巍巍地站起来,长长地叹了口气,走了。
我想也许这只是我们亲近,交流的开始,以后我们还有机会。其实我多想开口,问他,爷爷你的笔记本可以给我看看吗?或者可以送给我吗?我想看完里面所有的故事。然而我永远失去了这样的机会,半个月后的一天,我放学回到家里,爷爷正躺在炕上模糊不清地喊着爸爸的名字,被褥踢了一地。家里除了爷爷没有一个人,我吓坏了,急忙说,你找我爸吗?他眼睛动了一下,嘴里还在呻吟。我说我马上去找我爸回来。爷爷貌似听见了,神情微微轻松了一下。我转身就往田地里跑去找爸爸。等我们赶回来时,还是晚了一步。爷爷走了。
我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脑袋一片空白。眼泪不断地流下来。我终于明白,爷爷那天是在跟我交代后事呀,我怎么那么傻。他一定有很多的话要说出来,有一辈子的遗憾和过往要说出来,可我都做了些什么呢。我回忆他眼神的暗示,询问到绝望,我回忆他嘴唇的颤动,想象没有说出来的话。如果那天我没有固守我的沉默,我开了口,爷爷会不会告诉我更多的事情?爷爷会不会把这一生没有说完的话都说出来?如果那时候我明白了爷爷的反常,早早告诉父亲,那么生命的最后几天,或者最后的时刻,他就不会是一个人独自走完,含泪与世长辞。我知道我错过了这辈子也无法挽回的最后的交流。我与爷爷之间的较量,赢了那一时,却悔恨了一生。
爷爷葬礼的前一天,我把爷爷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了爸爸和姑姑。爷爷入土为安后,我开始疯狂地去翻爷爷生前的所有东西,家里人都以为爷爷留了什么钱财给我,毕竟爷爷最后的日子只跟我一个人说过话。他们看着我抓狂。然而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爷爷那本记录了他一生故事的红色笔记本。或许我可以在里面找出爷爷那天想要跟我说而没有说完的话,来缓解一下我的愧疚和遗憾。
结果却让我绝望了,家里到处都找了,那本红色的、记录了爷爷一生的笔记本随着爷爷的去世竟不翼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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