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巨人

2021-02-18 22:16[澳大利亚]尼克·萨尔维陈建国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21年12期
关键词:高塔巨人骨头

[澳大利亚]尼克·萨尔维 陈建国

你听过《无手姑娘》的故事吗?在大部分版本中,她失去的只是双手而已。如果我是国王的妹妹,我可以声称我是自砍双手,这样皇兄便不会想要娶我。倘若我是女巫,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在午夜变身后,被一个磨坊主砍掉了爪子,清晨一觉醒来,床单上已经浸染血迹。假如我是磨坊主的女儿,我可以声称我的双手是贞洁的标志,我让父亲砍下双手,这样恶魔便无法向我求婚(因为在童话故事中,不能“执子之手”,就没法“与子偕老”)。我还可以告诉你,我的丈夫送了我一条银臂——银色的义手——作为结婚礼物。

但事实是,在我失去手臂的那个夏天,我还失去了我的哥哥。

“失去”只是一种含蓄的表达。实际上,医护人员找到了我的手臂,并且送去了医院。一同送过去的,还有从我左手上削下来的两根手指,以及我哥哥的尸块。我的右臂断成了三截。骨头愈合的情况很差,我依然能够感受到疼痛与难耐的瘙痒。我哥哥的尸体还有几块没有找到。他们发现我们时四周漆黑一片,我们翻车的地方地势陡峭,山石嶙峋。第二天,我的姐妹们去现场寻找剩下的东西。艾瑟尔告诉我,车子还在那儿,被撞断的护栏处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她们发现我哥哥的宠物乌鸦格力普依然守在一旁。确切地说是站在汽车顶棚上,爪子里攫着一截骨头。

医生试过把我的断手重新接回去。可我和它只团聚了四天。到了第五天,我的体温飙升,右手腕根本摸不到脉搏。护士触碰我的指尖时我毫无感觉。我没法弯曲手指,也没法弯折手臂。我的手出现了感染,静脉注射抗生素和清创术也无力回天。第六天后,缝合线周围的一些肌肉已经坏死。手臂内的血液循环也迅速消失:手肘和二头肌以下的任何地方都找不到脈搏,超声波也派不上用场。我每隔十分钟按一下PCA1的按钮,但是疼痛赖着不走。我很确定迪奥和我在一起,坐在我的床边,心满意足地抽着大麻。我很确定格力普也和我们在一起,我能感觉到它啄着我的掌心,撕烂我的皮肉。

手术后醒来,我依然能感受到手臂的存在。它在毯子上的重量感,绷带的紧缚感。我感觉右手比左手更大,而且每根手指又长又结实。当我弯曲着手指时,它们都碰到了手腕。随着麻醉药效褪去,我渐渐意识到,我的手已经第二次离开身体。我不知道它去了哪里。也许在一罐福尔马林里漂浮,也许在某个医用垃圾焚烧炉里燃烧。不管它在哪里,反正没有长在我身上。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巨人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心脏藏了起来。要把心脏从身体里取出来很简单,不同于其他动物,巨人的心脏并不与身体紧密相连。但是要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把心脏藏好,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一开始,她把心脏藏进一颗蛋里。蛋是一个完美的容器。它没有棱角,坚不可破,干净无瑕。就算有人发现了这枚蛋,也会以为它只是一个普通的鸭蛋或者鹅蛋。他们会认为这枚蛋里就要孵出一个新生命,所以不会去打扰它。只有恶魔才会抓起封存着心脏的蛋,用拳头打破它,让心脏的主人心碎而死。

巨人把她的心脏藏进蛋里,然后就回家了。她在深夜喝了番茄汤当作晚餐,然后躺下来睡觉。一条绿色的毯子盖住她的膝盖,小山是她的枕头。

那一晚,她梦见一只乌鸦从她睡觉的地方飞过。它领着一个猎人来到藏着心蛋的巢。乌鸦把她哥哥的颌骨扔进了巢里。巨人用尽全力把骨头扔得远远的,又从里到外把巢打扫得干干净净。可是稻草虽然干净,死亡的气味却阴魂不散。

把心脏藏进蛋里的巨人从噩梦中惊醒。她感到肩膀疼痛,双脚冰冷。在她睡觉的时候,绿色的毯子从她巨大的身体上滑落,哀伤的晨雾浸湿了她的双脚与膝盖、双腿和屁股。她煮好咖啡,背靠一棵大树坐下,心里思索着,要怎样保护好她的心脏。

在山的另一头很远的地方,有一口和世界一样深的井。扔一块石头下去,要等足三个小时,才能听到它落水的咕咚声。如果那口井是枯的,那你还得等上更长的时间,才能听到它落在驮着世界的巨龟的背上。

巨人把藏心蛋放进一个衬有羊毛的盒子里,然后把盒子装进她的背包。她走了半天时间,找到了那口和世界一样深的井。她在井口旁的一棵树上绑好绳子,然后顺着绳子下到井里。每当绳子不够时,她便会略施魔法,把绳子从树上切断,绑到井壁中伸出的一段树根上,这样她便能继续往下。这条绳子就像大象的记忆一样长,可是要想抵达井底,却还远远不够。巨人的头上戴着洞穴探照灯,不管她把头转向哪里,都能照出一团光圈。她看见橱柜里装满泡着牙齿的玻璃罐,还有摆满墨水瓶的书架。再往下降,就是奇异生物的化石,那些细小的生物长着像翅膀一样的牙齿和带羽毛的脚趾。再往下降,她看见了一个天使。天使正在啜泣。她把随身带着的最后一点食物分给了天使,和他靠在一起,在从井壁凸出的一个架子上面坐了一会儿。天使从头上拔下一根羽毛送给了巨人,然后与她道别。

最终,巨人抵达了井底。她轻轻把蛋托入水中。泛着绿色的井水出奇地温暖。然后她把羽毛绑在绳子的末端,绳子就把她拉出了井口。

那天晚上,巨人把她的绿毯子一直拉到下巴,头靠在一座没有树的山上睡着了。她梦见一只乌鸦在她睡觉时飞过头顶,一直飞到那口和世界一样深的井边,把她哥哥的腿骨扔进井里。在梦中,巨人从睡梦里醒来,把腿骨扔得远远的,但是乌鸦又把骨头带了回来,再次扔进去。于是巨人把天使的羽毛绑在骨头上,吩咐羽毛把骨头带得越远越好。终于,骨头再也没有出现。巨人用眼泪洗净了井壁,用怒火刷净了龟壳上的石头。她的肩膀一阵阵作痛——巴砰!巴砰!巴砰!——可是死亡的气味阴魂不散。

把心脏装在蛋里、藏入井中的巨人从噩梦中醒来。她的手上全是骨头的气味。那是死亡的味道。于是她来到河边,洗去梦魇与死亡的气味。坐在河边时,她想到了自己的心脏。明明已经把它封进了蛋里,藏在了和世界一样深的井底,可是区区一只乌鸦都能找到它,那还有什么安全可言?她生了一堆小小的火,在火上烤起了面包。在河的对岸,三只乌鸦站在同一棵树上。每一只都像丝绸一样油亮耀眼。它们锋利的鸟喙泛着悲痛,它们的眼中尽是黑光

那些乌鸦正唱着它们的晨曲。对某些人来说,歌词毫无意义,但是巨人能听懂。乌鸦唱的是亡者。一个音节接着一个音节,这是骸骨之歌。那些乌鸦尤其钟爱死无全尸的死者。它们唱着搜罗遗骨的歌,唱着断骨与残骨的歌。

巨人从地里扯出一棵树,扔向河对岸的乌鸦。它们像被冒犯似的挺直了胸膛。她已经受够了这些可怕的梦。她肩膀僵硬,也许是因为拔树、扔树的动作用力过猛,导致疼痛愈烈。做出特定动作时,肩膀会疼得她龇牙咧嘴,嚎叫出声。湖水一样瓦蓝的眼睛里溢满悲伤的泪水。

巨人听说,曾经有个女人建了一座用来居住的高塔。那座塔非常高,塔底建在地面,塔尖却触到了支撑天国地板的托梁。在高塔位于云层以下的部分,那个女人一扇窗户也没有造。最后一次进入高塔时,她用砖块、砂浆和魔法封住了身后的入口,然后顺着塔内盘旋的楼梯拾级而上,一直爬到有窗户的楼层。这一层有四扇窗,分别朝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第一天,她打开护窗板,发现脚下的世界已经消失:整片大陆都被云层覆盖。再也没有人可以找到她。女人喜极而泣。

终于,她得到了安宁。

巨人把工具装进背包,把桶子绑在腰间的绳子上,然后再次出发,来到和世界一样深的井边。她还推上了独轮车,以便收集沿路的石块与石子。石头在手推车里高高垒起,直至几乎看不见前方的路。

巨人开始筑塔。她之前也用石头做过建筑活,而且她的双手强壮又能干。肩膀令她苦不堪言,有时她要休息一整天,才能让身体喘口气。她造了一个滑轮系统,能把石头从地面一路拉到最顶层。她又在塔中拉起一张吊床用来睡觉。高塔就建在和世界一样深的井口之上,成为深井露在地面的部分。巨人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建好整座塔,现在塔里有三个房间:第一个和这片陆地上最高的山一样高,第二个是第一个的两倍高,最后一个直抵云霄。筑塔的最后一天,她把自己封进了塔里,就像故事里的那个女人一样。随后她爬到最高房间,推开窗户,亲吻晚风,远眺繁星与月亮。然后她躺下来,睡着了。

那天晚上,她梦见一只乌鸦飞到塔顶,把哥哥的指骨扔进了烟囱。在梦里,巨人把指骨从南边的窗户扔了出去,然后用砖块把烟囱封死。她可以忍受没有火取暖煮食,但她无法忍受心碎的痛楚。可是乌鸦又把骨头带了回来!它飞上了高塔的屋檐,扒开了几匹瓦,把指骨扔进塔中。巨人及时接住了落下的骨头,一把扔出朝北的窗户。如此反复数次,乌鸦把指骨扔进高塔的喉咙,巨人把指骨扔出去:朝南,朝东,朝北,朝西。她的肩膀僵痛难忍,几乎动弹不得。她已经无法抬起手臂穿衣或关窗,只能任凭风吹雨打,冰雹肆虐。塔里没有热火取暖,也没有柔软的绿毯覆身。

乌鸦把指骨扔进窗内,然后立在窗沿。巨人翻了个身,恶狠狠地瞪着那只鸟:“给我滚,死东西!”她说。

乌鸦头一歪,看上去好像在笑。它的姐妹聚在其他的窗户前,每一只的爪子上都攫着一截骨头。很快,房间的地板上就铺满了哥哥的遗骨。

巨人往左翻了个身,把自己从地板上撑起来,整个右侧的身体都因疼痛而呻吟。她把地上的每一根骨头都拾起来,放进背包。背着这些骨头下楼非常辛苦。她习惯使用身体的右侧负重,可现在,她不得不把背包壓在左肩。她得逆时针沿着楼梯盘旋而下,因为高塔内的楼梯就是这样搭建的,可这也意味着她疼痛的肩膀一直贴着墙壁。停下来休息时,她得拗出奇怪的姿势靠着墙。冰冷的石墙有时能减轻痛苦,有时却只会火上浇油。

到了塔底,她用镐和大锤砸出一个出口。锤子每砸一下石头,她的身体就像被刀劈一样痛。她尽量用左手和左臂,然后用镐从墙壁里刨出砸碎的石头。起初,这个洞和她的拳头一样小,接着变得和她的头差不多大,最终和她的身体一样宽。她把背包从洞里推出去,自己也钻了出来。塔外,乌鸦们正在等她。两只乌鸦站在附近的一棵树上,一只站在地上。看见她出来,它们心满意足。乌鸦最快乐的模样也不过如此。

整整七天,巨人追随它们而行。它们穿过河流,翻过群山。它们沿着沙漠的边缘前行,又横穿了一片漆黑的森林,在那里,即便是阳光刺眼的日子,也照不出一道影子。每天晚上,她都忙着缝制一个尸袋。那个袋子又长又窄,用的是最好最白的亚麻。她在布面上绣上蛋、井、高塔,繁星、云朵和窗户。最终,在乌鸦的引导下,她知道到地方了,这里就是它们一直想领她前往的地方。目的地附近有一条路,一条小溪。在路边,有人建了一座粗糙的神龛。枯萎的花在热浪下奄奄一息。

巨人脱下鞋子,在溪水里洗脚,然后在河边的荫凉处打起了盹。地面坚硬不平,但是她已经习惯了。乌鸦并不在乎她舒适与否,在这七天的漫长跋涉中,它们从来不曾在乎过。醒来时,天色已近黄昏,斜阳低垂,阳光也变成了粉红色。乌鸦为她指明开挖的地点。痛苦在尖叫,彻底盖住了翻动泥土的声音,盖住了群鸦的歌声。她的痛苦是仅有的光,唱着属于它自己的歌。一铲又一铲,她数着被自己铲走的泥土与石头。乌鸦让她一直挖,直到她站在坑里时肩膀和地面齐平。在坑洞的底部,她的铲子碰到了一层石头,里面全是鸟的化石。巨人默想,也许其中的一个化石是一只乌鸦。或者至少是乌鸦的祖先。

巨人把哥哥的遗骨从背包里取出来,在清澈的溪水里逐一洗净,用发梢擦拭干净,然后在夕阳中摆开,晒干。骨头全部晒干后,她用柔软的羊毛把它们包好,放进尸袋。她把骨头放进坟墓,然后站在这个巨大坟坑的边缘。三只乌鸦立在她的双肩。哀恸的巨人和她的乌鸦同伴一起,唱起了她的妈妈教给她的歌,离别之歌,思念之歌。

把心脏封进蛋里、藏在井底、放入塔中的巨人,现在在溪边睡下。她哥哥的遗骨静静地躺在坟墓里。心满意足的乌鸦没有再去梦中打扰巨人。再也没有骨头从天而降,再也没有骨头从窗外飞入。她向左侧卧在地上,即便是在梦中,也努力记住不让右肩承受重负。

月色明亮,树影幢幢,像一根根漆黑的手指伸长了,要去触摸漆黑的天空。巨人生起一堆火。火焰温暖了她的前身。她的后背朝着路面,披着寒气。但她挺喜欢这种冷热交织的感觉。就好像她是两只野兽的合体:一只是黑暗,一只是光明。就像是蛇与蛋,树与种。

那天晚上。巨人梦见疼痛脱离了她的身体。她跳起了妈妈曾经教给她的舞,巨大的脚掌踩踏着地面,无所畏惧。果实从树上落下,鸟儿们飞上天空,湖面翻起波浪,冲刷着鹅卵石湖畔,发出湿润而令人舒适的唰唰声。在她的梦中,巨人从高塔朝南的窗户往外看去,她看见了母亲,完整而高大。她从高塔朝东的窗户往外看去,看见了父亲。她从高塔朝北的窗户往外看去,看见了她的姐妹,六个姐妹一个不落,围成一圈跳着舞。

巨人从高塔朝西的窗户往外看去……

即便是在梦中,她也看不到哥哥朝自己走来。那里只有群鸦——黑如丝绸,寂静无声——携来碎尸的骸骨。

责任编辑:钟睿一

1译注:PCA(Patient Controlled Analgesia)全称“病人自控镇痛”。指病人感觉疼痛时,主动通过计算机控制的微量泵按压按钮向体内注射医生事先设定镇痛的剂量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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