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

2021-02-18 22:16[美]亨利·库特纳南瓜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21年12期
关键词:奥德道尔

[美]亨利·库特纳 南瓜

艾文·道尔身揣平头短管自动手枪,心怀杀人的念头,去了巫师之家。

好运庇佑之下,在老安德里亚斯·本森的遗产执行人找到表弟威尔·本森之前,他先一步找上了门。幸运之神此刻依旧站在他这一边:本森的小屋隔着蒙克洼的村子有两英里远,又因为迷信思想作祟,村民们晚上从不往那附近去。

威尔·本森是已故安德里亚斯·本森的近亲。假若威尔也死了的话,道尔就将成为继承人。于是道尔揣着枪来到蒙克洼,漫不经心、尽量不引怀疑地打探表弟的消息。

威尔·本森很孤僻。不光是孤僻——两杯啤酒下肚,村民打开了话匣子:他们低声讲起和他相关的各种漫无边际的故事,比如他晚上在小屋里的种种行径,比如小屋的百叶窗关得紧紧的,是为了不让胆大的窃贼窥见里头藏着的未知恐怖;比如小屋传来的昭示不明威胁的不祥声音等等。

不过,自从酒馆老板艾德·杜尔金的事之后,窃贼就此绝了迹:杜尔金某天晚上回家,说他看见本森的小屋顶上蹲着一只冒烟的黑色恐怖生物,那生物用燃烧着的眼睛盯着他看,吓得他落荒而逃。

道尔暗自高兴了起来。他意识到,这种怪谈故事的主角大多孤僻又隐世,他的任务也因此变得更加简单。有人路过听见枪声的情况,基本上是不会出现了。他为晚上的行程预先租了一辆常见的黑色小汽车。傍晚时候,他开着车上了满是车辙印的土路,深色面庞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除了略微抿住薄薄的嘴唇,冰冷的灰色眼睛古怪地瞪视之外,从道尔的脸上很难看出什么表情。然而,当他敲响小屋大门,一个男人出来走到门廊上的时候,他却露出了满脸微笑。不过,这笑容并不让人感到愉快。

根据差不多二十年前拍的照片,道尔认出了威尔·本森。他还是那副又宽又高的额头,忧郁的黑眼睛平视着前方。他的嘴角纹比以前更深,浓密的眉毛拧在一块儿,露出疑惑的表情;两边的太阳穴上长着银色的斑点。突然间,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你——艾尔!”他迟疑道,“你是艾尔,对吧?我一眼都没认出你。”

道尔的笑容绽了开来,心底却暗骂表弟的好记性。他之前不太确定,不知道本森还记不记得他。好吧,现在也不需要确定了。他此前一共准备了两个方案;现在看来只能抛弃其中一个,选择备用方案。他伸出手,假惺惺地跟本森握在一块儿。

“没错,正是我。真没想到你还记得。分别快二十年了,对吧?上回见你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本森明显表现得很犹豫。他皱了皱眉毛,有点偷偷摸摸地回头瞟了一眼,然后让开了身子。

“好的,当然了。请进。”

道尔扫视着屋子,发现本森给门上了两道锁。他突然呆住,惊讶地盯着某处——村民管这里叫巫师之家,果真是没叫错!

墙上挂满了深色的挂饰,其黑貂色的褶皱让屋子呈现出一种难以捉摸的宽敞感。桌椅都被推到墙边,空无一物的地板上绘着一个怪异的图案。道尔搜索着自己的记忆,认出了它——是一个五芒星图案,上面还有圆圈和六角星。绘制的涂料微微散发着绿色的光芒。

在五芒星的图案周围,每隔一段便立有一盏精细雕刻的纯银灯,图案中间摆了一桌一椅,桌上摊开着一本铁皮镶边的书,还有一只架着香炉的三脚架。巫师的房间,毫无疑问!道尔突然愠怒起来:老本森的财产要是让这么个蠢货给继承了,天知道会被糟蹋成什么样。没准他会把钱全浪费去买木乃伊!

另一个念头也涌上心頭:真有必要杀了本森吗?证明他已经疯了,岂不是更简单一些?他抛开这个半吊子的念头。这风险他承受不了,还是用枪更保险一些。

本森古怪地看着他。“感觉有点意外?嗯,我猜它第一眼看上去是有点不同寻常。我之后再跟你解释。请先坐下,跟我讲讲你自己——你怎么想着到我这儿来了?”

他从墙边拖过来一把椅子。道尔坐了上去,掏出了烟盒。

“说来话长,”他回道,“你跟外界的联系断得可真是彻底,不是吗?你祖父前几天正好跟我聊到了你的事情。”

他敏锐地观察着本森,后者没有任何反应。显然他还没有得知老本森的死讯。

“我就开始琢磨你——”

“打搅一下,”本森打断道,“能不能别抽烟?”

“呃?”道尔盯了他一眼,把香烟塞回烟盒。“没问题。”

显然,本森觉得需要解释一下。

“我正在做一场十分精细的——嗯,实验。但凡有一点点干扰都可能会导致失败。我——我怕你觉得我待客不周,艾尔,可你真的来得不是时候。”

他踌躇着,再度用怪异又鬼祟的眼神斜瞟了一眼背后。

“你今晚打算住这儿吗?”

道尔假惺惺道:“怎么了,你如果这么说的话——我并不想叨扰你。我不是说——”

“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本森飞快回道,“只不过,我正在做实验,我得完成它。现在比较危险——”

道尔迅速思考了一番。这人显然是疯掉了。这所谓的“实验”究竟是什么劳什子东西?但道尔还不能离开。他眨眨眼,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是在等老相好吗,威尔?”

本森苍白的脸变红了。“不是,”他说道,“你搞错了。真的是做实验——还是很危险的实验,不骗你。艾尔,你听我说。你今晚……现在……能回村子,明天再过来吗?我真的很高兴见到你,可是……呃,我没法儿详细解释。这些东西头回听着都会觉得很荒谬。你就想象成科学实验——会剧烈爆炸那种。”

“老天,真是抱歉,”道尔迅速回答,“我倒是很想改天再来,可是办不到。我的车出了点毛病,想方设法才开到了这里,而我又不懂修车。能不能给村里打个电话,找人来接我?”

他一时间屏住了呼吸。他不相信本森有电话,不过——

“我没有电话,”本森咬着嘴唇道,“既然你都来了,道尔,我就得向你负责。我会——其实,只要你按我说的做,就不会有危险。”

“没问题。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会去其他房间看看书,等你把实验做完。我……”

他停了话头,本森脸上出现的古怪表情让他十分惊讶。

“老天,别!你跟我待在一块儿!这是唯一安全的地方。那个,那个……”

他快速转头看了一眼。道尔看见香炉里升起一大股旋转的蓝色烟雾。

“赶紧!”本森急切催促道。道尔站起身,看着表弟搬了把椅子放进五芒星,他也慢慢跟了过去。

本森从不知道哪个地方拿出一根蜡烛插进桌上的烛台。他吹熄了点亮房间的油灯,只留下蜡烛与六盏银灯的光亮。阴影笼罩了进来。五芒星外,墙一般的黑暗似乎在逼近,黑色的挂饰又给黑暗带来令人不安、无法估量的距离感。屋里一片死寂。

“我已经开始了,”本森解释道,“没有办法停下来,必须要彻底完成才行。坐下吧,你得等上好半天了。”

他弯腰探向桌上那本硕大的铁皮封边书,翻开泛黄的书页。书是用拉丁文写的,道尔完全看不懂。但本森那张对着书苦思冥想的苍白脸,倒是让道尔联想到施展巫术的中世纪魔术师。巫术!好吧,他兜里的枪可比某个半吊子蠢蛋的胡言乱语有力量多了。不过,他还是得先忍着点本森:这人有个坏毛病,眼睛喜欢快速往上瞟。道尔对肢体冲突毫无兴趣。必须得一枪致命。

本森朝香炉里撒了一撮粉末,烟雾冒得愈发浓密。渐渐的,屋里蒙上了一层迷雾。本森投过来的一眼,让道尔赶紧收住僵硬的笑容。

“你觉得我疯了,是吧?”本森问。

“我没有。”道尔回答,然后住了嘴。他了解他的对手,知道他回嘴只会把事情搞砸。

本森微笑着往后靠,面朝着他的表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老旧的烟斗,久久地注视着,又插回了口袋。

“这是最糟糕的情况。”他毫不相干地说着,又咯咯笑了笑,突然又变得一脸严肃。

“村里的人可能跟你说我疯了。其实他们自己都不信,他们是害怕我,艾尔——天知道怎么回事,我又没伤害过他们。我只是在追寻知识,他们怎么就一直不懂呢。不过,我是无所谓了,至少这样能让他们离远一点。我的研究需要不被打扰。而且,这样也避免他们误入普通人不该去的地方。”

“他们管这里叫‘巫师之家’。”道尔匆忙同意。

“没错,我猜就是这样。嗯,他们多少也没错。许久以前,那些寻求隐秘知识的人被称为巫师。其实这是科学,艾尔,然而这也是寻常人乃至那些传统科学家都一无所知的一种科学。科学家倒是更有智慧一些,知道除了三维世界的视觉、听觉、味觉、嗅觉之外还有其他的世界,居住着其他类型的生命。

“我打算告诉你的东西,或许很难让你相信,我知道——可为了你的理智着想,我必须要告诉你。你得为今晚要看见的东西做好心理准备。另一个宇宙……”他思索着,低头看了一眼书,“真不知道要如何解释。我已经走到相当远的程度,而你还一无所知。”

道尔不安地晃了晃身子。他把手伸进口袋,在本森看过来的瞬间停住了动作。他明白,最好别急着掏枪。

“我这么说吧,”本森继续道,“人类并非唯一的智慧生命类型,科学也认同这一点。但科学却不承认超科学,不承认人类有办法与超人类实体接触。某种隐秘的、被迫遮遮掩掩的、受暴徒迫害的知识其实一直存在着,它深入探寻着接触超人类实体的隐秘智慧。许多古代所谓的巫师都是骗子,比如说卡里奥斯特。而阿尔伯特·马格努斯和路德维希·普林则不是。人类是要有多眼瞎,才会看不见这些隐秘事物的确凿证据!”

说话间,一抹潮红涌上本森的脸颊。他用细长的食指在面前的書上笃了笃。

“证据就在这里,就是这本《卡纳克之书》——还有其他的,比如《至圣三一论》《暗影仪式》,还有普朗西的《地狱辞典》。可别人却因接受不了而不愿相信这些证据。这些人的脑子里充斥着被强迫的信仰。远古唯一流传至今的记忆是恐惧——对这些曾行走在地球上的超人类实体的恐惧。要我说的话,炸药很危险,但也很有用处。

“我的老天!”本森惊叹道,阴沉的眼里燃起怪异的火焰,“真想活在古神行走地球的时代!能让我学到多少东西啊!”

他抱住自己,又用近乎怀疑的眼神瞪着道尔。香炉传来轻微的嘶嘶声。本森迅速起身查看六盏纯银灯的状况。它们依旧燃烧着,但火焰此时却染上了怪异的蓝色。

“只要银灯还亮着,我们就安全无忧,”他说道,“只要五芒星也保持完好就没问题。”

道尔十分烦躁,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本森毫无疑问是疯掉了,可道尔却依旧紧张起来。这倒是不意外,这些荒诞不经的预备工作,还有本森对畸形的——那个词叫什么来着——“超人类实体”的疯狂暗示,哪怕再不紧张的人也会被吓到。道尔手指摸上了扳机,决定赶紧结束这幕怪诞的喜剧。

“我召唤的就是这类存在的一种。”本森又继续道,“无论之后发生什么,切记不要害怕。你在这圈里是安全的。我要召唤人类亘古时代所崇拜的实体——伊奥德。猎手伊奥德。”

道尔默默地听表弟讲起了他所研究的、隐藏在古冢和手稿里的隐秘及失落知识。本森说,他从里边学到许多怪异、近乎不可思议的东西,当中最为怪异的还属灵魂猎手伊奥德的传说。

上古时期,人类以其他名字崇拜着伊奥德,祂是最为古老的神祇之一。据传说写道,祂在人类尚未出现的邃古时代来到地球,那时候众神都在宇宙间游荡,而地球只是这些难以置信的远行者的中转站罢了。希腊人称祂为托尔夫尼奥斯;伊特鲁里亚人每日会举行无名祭祀,祭拜居住在火焰之河皮里佛勒革同彼岸的维迪奥维斯——也就是祂。

这位古神并未居住在地球,埃及人为他创造了一个短句,称祂为“维度游荡者”。著名的《蠕虫之谜》将伊奥德称为闪耀猎手,说祂会在各个神秘世界狩猎灵魂——按照路德维希的暗示,神秘世界指的就是其他时空维度。

灵魂不受时空的限制,一位佛兰德魔术师写道,这位古神狩猎的正是人类灵魂。祂有着狩猎灵魂的畸形乐趣,与猎犬追赶受惊的兔子无二。不过,若巫师预先采取必要措施,则可安全地召唤伊奥德,后者会以某种怪异却理想的方式服务召唤者。不过,哪怕禁书《蠕虫之谜》也不曾提到如何将这位维度游荡者从祂的秘密居所中召唤出来。

唯靠孜孜不倦地搜索某些半开玩笑写的密文——异形的依萨克萨以及传说中的《古匙》——本森才终于拼凑出将神召唤到地球的咒语。

此外,没人知道伊奥德会变成什么形状;据说他并非始终保持一种模样。在佛教的摇篮拉吉尔,古代达罗毗荼人曾描述过这一神灵带来的特异恐惧。印度宗教将轮回看得很重要,认为灵魂死亡才算真正的死去。

肉体或许会死去,会化作尘埃,灵魂则会在另一具身体中复活——除非在伊奥德的恐怖狩猎中沦为猎物。本森喃喃道,伊奥德的追猎永无休止。灵魂能在隐秘世界里逃离闪耀猎手,但没有办法彻底逃脱祂的追猎。若是有人类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目睹伊奥德可怕又完整的形态,这就意味着转眼即至、确凿无疑的厄运。

“科学里也有相似的情况,”本森总结道,“我是指已知科学。线索就是突触,也就是供思维冲动穿行的神经间隙。如果在这个间隙中竖起屏障,将思维冲动阻断,那么——”

“瘫痪?”

“确切而言,是强直性昏厥。伊奥德会攫取生魂的生命力,只留下意识。大脑活着,但身体死亡。埃及人称这个为‘死中之生’。他们——等下!”

道尔迅速朝上瞟去。本森正盯着五芒星外面的一处阴暗屋角。

“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变化?”他问道。

道尔先是摇了摇头,接着又犹豫了一下,皱眉道:“好像——变冷了,有没有?”

本森站起身子。“没错,就是这个。艾尔,听我说,你就保持现在这样,能不动就别动。不管你想干啥,在我解除——解除我召唤的那个东西之前,不要走出五芒星,也不要打搅我。”

本森的眼睛在苍白的脸上闪闪发亮。他用左手做了一个怪异的手势,又用低沉、毫无变化的腔调诵读着拉丁文。

“Veni diabole, discalcea me . . . recede, miser. . . ”

屋里的温度突然变得极冷。道尔颤抖着站起身。本森背对着他,没有任何反应。咒文变成了有韵律的莫名之语,道尔听不懂属于哪种语言。

Bagabi laca bachabe

Lamac cahi achababe

Karrelyos. . .

道尔掏出粗短的黑色自动手枪,仔细瞄准本森,扣下了扳机。

开枪的动静不大。本森抽动着身子,转过来满脸震惊地瞪着他。

道尔收起枪,后退一步。他不能让衣服上沾到血。他静静地看着本森。

濒死的本森向前扑倒,身体碰撞地面发出难听的撞击声。他的手脚无力地抽动着,像是个泳姿怪异的游泳者。道尔犹豫着,把枪又掏出来一半,却突然听见附近传来声响,他旋即转身举起了枪。

五芒星外,黑暗中传来一阵微弱的私语。阴暗的空气中有什么在诡异地骚动,仿佛寂静的房间里突然吹来一阵微风。刹那间,角落的黑暗像是活了一般蠕动起来。私语声消失了。道尔僵硬地笑着,一边放下手枪,一边仔细聆听。再没有其他声音出现,只除了一声金属撞击的声响,让道尔把注意力转到了地板上。

本森大张着双臂躺在地上。他的手指旁边有一盏被打翻的银灯,灯上的火焰已经熄灭。本森那双炯炯有神的眼里透露出满怀恶意的愉快感,在道尔的注视下,这神情不断变化着,让整张苍白的脸都露出了某种获胜的、邪恶的欢快表情。这表情固定下来,道尔这才意识到本森已经死了。

他跨出五芒星,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子,匆忙打开电闸,然后有条不紊地在屋里翻箱倒柜。他之前一直注意不留下可能的指纹,这会儿更是为求保险,戴上了一双橡胶手套。屋里值钱东西不多—— 一套银背刷子,一点点珠宝,外加差不多一百美元现金。

道尔扯来床单,把战利品包作一团,又用眼睛在屋子里看了一圈。可不能因为粗心大意搞出娄子。他点点头,关灯离开小屋,又觅了根棍子来把窗户打破,摸索着伸向门闩,屋门轻易就被打开了。

月亮爬上了天空,一束淡淡的光芒照进洞开的窗户,把道尔的影子照成地板上一团黑色的、错位的斑点。他迅速躲到一旁,月光又落到了死人的白色脸庞上。道尔隔着窗户窥视了好一阵,这才转身走开。

还剩下一件事没做。半小时之后,这件事也已完成:那包赃物如今已沉到离小屋十几英里的一處死气沉沉的沼泽湖底。所有能证明本森并非死于入室盗窃的线索如今都已不复存在。道尔驾着小汽车往城市开去,这才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放松感,仿佛他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

然而,意想不到的反应出现:道尔开始感到异常疲倦。他摇下车窗,让凉爽的夜风吹拂着脸庞,却依旧吹不掉这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他两次差点把车开出了公路。最后,他终于发现自己实在是没法再继续开车,便把车停在公路的路肩上,在腿上铺了条毯子,整个人放松下来。等他睡醒之后,只要再开几个小时就能到家了。

夜晚变得异样的寒冷,他不安地摸索着毯子。冰冷的星星似乎在闪耀着寒光的天空上专注地看着他。就在他快睡着的时候,他好像听见有谁在笑——

怪异、荒诞的景象——仿佛在令人头晕目眩的深渊中坠落的感觉——搅扰着他的睡眠,这种可怕的头晕目眩感让他精疲力竭,让他对接下来的梦境毫无办法——

梦中他又回到了本森的小屋。墙壁依旧被貂皮挂饰遮盖,五芒星仍在地板上微微发亮,可银灯却全熄灭了。整个房间充斥着黑暗和寂静,还吹拂着冰冷的风。

梦里的东西总是矛盾的,道尔并未太过惊讶小屋竟然没有屋顶。冰冷的星星在墨玉色的天空中闪闪发光。头顶上毫无征兆地涌现出一片不规则的黑色。某种隐形的、被星空映衬成不可名状的剪影的东西,盘旋在没了屋顶的房间上方。

道尔低头看见本森的尸体依旧趴在扑倒的地方。那双木然的眼神似乎若隐若现地从内部闪烁着光芒。这双眼睛并没有看他;它们正瞪着上方,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窝里发出的光亮击退着房间里的黑暗。

道尔此时看见某种类似打结的粗绳般的东西从上方垂下。它停在死人的脸上,以缓慢、蠕虫一样的动作盘旋和蠕动着。道尔眼睛顺着绳索往上,发现它消失在上方远处的一片黑色阴影里,他不由得庆幸自己没法看穿笼罩着那东西的黑暗。

本森的眼睑异常缓慢地开始合拢。除了几乎令人无法察觉的眼睑闭合之外,那张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其他动作。那双眼睛最终彻底闭上了。道尔看见那条黑色绳索不安地扭动和盘旋着,穿过房间朝他移动过来,昏暗的光芒渐渐出现在他头上。光芒越变越亮,就连星空在它的映衬之下也成了黯淡的幽魂,然后这光芒无声地在空气里下沉,向着道尔歪斜过去。

毫无遮掩的恐怖攫住了这个男人。他想往后退,却发现自己一动也不能动。鬼压床一样的怪异感觉让他变得僵硬、无助。头上的苍白光辉里,他瞥到一个朦胧、不可名状的东西慢慢游进了视线。

绳索一样的东西继续往前。道尔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想移动起来,打破禁锢他的无形束缚。这回他成功了。

瘫痪感消退;他旋即想要逃走,却看见四周一片空白。似乎有一道黑色的深渊突然在他脚下张开,他感觉自己向前跌落。猛烈的震动和来回的颠簸让他的五感瞬间混乱了起来。刹那间,道尔感觉自己摔入一处被彻底遗落的裂口,灰色的光亮随后笼罩了他。没有屋顶的小屋不见了。本森和那个飘浮的可怕之物也都不见了。

他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另一处梦中世界!

诡异的非现实感!道尔环视周围,发现自己沐浴在没有明显来源的灰色、照不出影子的光线里,头顶上的天空浓稠得到变成缥缈又模糊的朦胧。他周围的平坦大地上有许多怪异的小晶体形成的斑点,像是反射光与闪烁光的结合体。奇异的气球状生物,约莫跟他的头一样大小,在他身边的空气中摆来荡去,随着气流轻轻地飘动。它们的形状是正球体,表面覆盖着亮闪闪的爬行动物鳞片。

其中一只生物在他眼前炸裂,迸发出一团细碎发光的微粒慢慢落下。落到地面时,这些微粒蜕变成细小的晶块,朝远处的朦胧延伸过去,而怪异的结晶也随之开始慢慢成形。

头顶之上出现了昏暗的光芒:苍白、摇曳的光芒。道尔忐忑不安地观察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明白它的含义——在那光亮中辨认出朦胧、令人不安的形状时,他这才终于认出了它。毫无征兆地,一条黑色的卷须有目的地垂落下来——它在追寻他!

极度恐惧造成的寒意慑住了道尔。这个梦怎么还不结束?怪异的僵直再度控制了他。他想大喊出声,可两片薄薄的嘴唇间却没有一丝声音飘出来。就在那条蠕虫似的触手用尖端触到他之前,他想起之前逃脱的情况,于是又用尽全力挣脱了无形的束缚。黑色的深渊再度在他脚下扩大;他往下坠落时,又一次感受到猛烈的震动——黑暗的面纱再度揭开,显露出一幕怪诞的异形场景。

他周围是一片虬结植被形成的茂密森林。树皮、树叶、粗壮的藤蔓,乃至脚下的草地,全是怒放的深红色。可怕的还不止于此:这些东西全会动!

藤蔓在树上蠕动、摇摆,整座森林也不安地晃动着,树枝在炎热、静滞的空气里扭曲。道尔脚下长长的肉质草叶也恶心地像蠕虫一般蠕动着。

空荡荡的蓝天上没有太阳,在蠕动的恐惧之上透出一片不协调的宁静。道尔看见一根粗如胳膊的深红色蛇形藤蔓向他飞探过来,他再度勉力挣扎着移动。就在这时,他看见上方的空气中有某种核心在跳动,迸发出熟悉的光亮。黑暗将他短暂吞没,旋即又四下散开,展露出又一个新世界。

他出现在一座无比宽阔、高耸天际的圆形剧场里。这里隐约让人想起竞技场,不过还要大得多。远处有阶梯式的一排排座位,坐满了涌动的生物。第一排座位和他之间有一片四方形的空白区域,里边有四个生物正面对他站着。

它们是某种非人的恐怖怪物:主体是肥胖、浮肿的深色袋子,上面长着不可名状、毫无生气的黑色球体,球体表面只有一些怪异的白色花纹。球体有一处开口,从里边垂落出一串苍白、丝带般的附属物,而开口上方生有一个苍白、有光泽的圆盘,圆盘正中间为浓黑色。

这几只怪物的身体包裹着某种黑色物质,所以道尔只能看见它们露出的类人形轮廓。他瞥见了从衣服里伸出的怪异附属物,但弄不明白这些东西都有什么用。

其中一只怪物从原本是肚脐的位置,长出一根类似小号象鼻的细长管状长嘴。另一个则是在短而悬垂的口盖上长着一个卵圆形的肿块。最为可怕的景象则是,某只怪物举起一只手臂,露出的缝隙中竟然伸出了一条懒洋洋的粉色舌头。

道尔周围的私语越来越多,渐渐汇聚成了咆哮声。远处座位上的生物欢腾和舞蹈起来。近处的四只怪物挥舞着恶心的附肢,渐渐靠近。

道尔头顶上出现了一个越变越大的光点,渐渐闪烁起他所害怕的那种怪异、明亮的火焰。四只怪物卑劣地逃去了安全距離。不过,道尔这一回提前做好了准备。一看见光亮里的恐怖物质,他的身体便颤动起来,绷紧身子——不知为何,这回没花什么力气便挣脱了——然后再度陷入黑暗。

他从毫无色彩的虚空中走出,进入到一大片冷白色的耀眼光芒中。光芒无边无际,看不到一个物体,头顶是黑色、毫无星光的天空。毫无空气的宇宙里,极度的寒冷让道尔感到骨髓都快被冻僵。他没有等追捕者到来,自行使用意志力前往了另一个世界。

他又站在了某种黑色的胶状物质上,这物质焦躁不安地晃动着,似乎是一只独眼巨怪的皮。这皮肤乌黑、起伏,似乎延伸到了周围数英里。警告式的光亮又开始在道尔上方燃起。他颤抖着,穿过遮蔽的黑暗逃走了。

接下来是一片坚硬、冰封的褐色土地,头顶上是一片惊人的美丽夜空,布满了陌生的星座,一颗巨大的彗星在星空中闪烁着白色的光辉。道尔又从这个世界逃到了一处怪异之所,站在某种冰或玻璃的表面。往下看去,他看到底下很远的地方有模糊不清的人影,显然是被冻结或埋在了里面。然而,从他透过浑浊的晶体物质看到的而言,这些人影十分巨大,似乎完全不像人类。

接下来的景象是迄今为止最可怕的。从迅速坠入的黑暗中清醒过来后,道尔发现他身边有一座高高耸入黑色天空的巨大城市。天空中闪烁着两颗愤怒的猩红色月亮,他几乎可以用眼睛追踪到它们的运动轨迹。这是一座硕大无匹、令人震惊的城市,由鳞片状的黑色塔楼和堡垒组成,似乎遵循着某种畸形、反常的几何系统而建。整体而言,它是由难以描述的石质恐怖物汇聚而来的集合体。那些建筑的结构是如此疯狂,让试图循着不可能的平面和角度观察的道尔感到眼睛刺痛不已。

接着道尔便瞥见了那座巨大的城市中噩梦一般令人憎恶的无定形居民,顿时被极度恐惧攫住。他不顾一切地扑向再次等待他的黑色深渊。

他好像在无尽的深渊中坠落了无穷的岁月。突然间,他发现自己又坐回了小汽车里,喘着粗气,汗流浃背,黎明前朦胧的黑暗把四周的树木都照成了剪影。

道尔颤抖着手摸向仪表盘。他的喉咙很干,头疼得厉害,需要来点喝的。他的手摸到了瓶口,突然停下了。

一道不可思议的光芒从他头上照了下来!

道尔跌回座椅,瞳孔因为难以置信的恐惧而放大。在宇宙力量的推动下,空无一物的空气中慢慢浮现一个畸形的实体。它缓缓地从一团刺眼的光芒中游进了视线,悬停在道尔的头上。它就是来自异形及被遗忘维度的星辰之子——伊奥德,灵魂猎手!

这只亵渎的幽灵并非同质的实体,而是由可怕、不协调的元素组成。怪异的矿物和晶体结构在鳞片状、半透明的肉体中散发着强烈的光芒。一圈粘稠、蠕动的光线包裹在恐怖怪物的四周,不断跳动着。一层薄薄的黏液从膜状的怪物身上滴落汽车的引擎盖。随着黏液滴落,狰狞、类似植物一般的附属物也漫无目的地蠕动在空气里,发出如饥似渴的吮吸声。

这是从某個被放逐的时空诞生的宇宙恐怖,一种用上古魔法从无法理解的古物中创造出的可怖、前人类的实体。它那只巨大的复眼用类似米德加德巨蛇似的冰冷视线漠然地盯着道尔,一边朝他靠了过来,绳索状的触手也有目的地同时展了开来。

道尔死命用力,想要挣脱再度捆住他的无形束缚。他使劲挣扎着,连太阳穴都突突地抽痛,却毫无作用。在怪物皱皱巴巴的下表面上,一张满是褶子的口器发出尖锐、高亢的啸叫声。触手开始舞动,尖端像蛇一样冲向道尔的脸。道尔感觉额头被冰寒触碰,将无法形容的极冷痛楚熨进了他的脑子。

一片白炽的光芒中,整个世界被燃烧殆尽,一股可怕的吸力无情地拖拽着道尔的大脑。他的生命力在一阵接一阵的极度痛苦中被吸走了。

随后,脑袋中的痛楚渐渐减弱、消弭。一阵短暂、尖锐的啸叫声似乎不情不愿地退向了仿佛极远的地方,留下道尔一个人待在一片不安、压抑的寂静之中。

除了汽车里一动不动的道尔之外,整条公路空荡荡的。

艾文·道尔想抬起手臂,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恐怖的寒意笼罩着他,他想尖叫、呼救,可冰冷的嘴唇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突然想起了本森的话。“……伊奥德会攫取生魂的生命力,只留下意识。大脑活着,但身体死亡……死中之生。”

道尔陷入了短暂的沉睡。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小汽车被十来号围观者包围了。一个穿卡其色制服的男人正拿着面镜子在做什么。那男人阴沉地摇摇头,回答着某个道尔没听见的提问。

“不,他已经死透了好吗,你自己看。”他用镜子照着。“瞧!”

道尔想尖叫,想告诉他们他还活着。但他的嘴唇和舌头都瘫痪了,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身体没有任何反应;他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慢慢地,他周围的面孔退缩成白色的模糊,疯狂的雷声在他耳边无情地咆哮。

那是怪异而带着韵律的雷声。像是一连串刺耳的震荡——是土块砸在棺材盖上的空洞砰砰声——是让非生非死者恐惧到极点的声音。

责任编辑:龙 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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