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状吉
(金陵科技学院外国语学院, 江苏 南京 211169)
随着社会的发展和变化,人类的语言也不断发生改变,各种新奇的语言表达不断涌现,比如最近几年出现的新兴流行语“X到没朋友”。由于该流行语出现时间比较晚,学界对其研究还较少,目前只有沈玉保、高卿云和刘春明分别从不同理论视角对其进行了研究。
沈玉保从词语模理论和隐喻理论视角分析了流行语“X到没朋友”[1]。词语模理论认为:词语模是具有新造词语功能的各式各样的框架,这种框架由“模标”和“模槽”两部分构成。模标指词语模中不变的词语,模槽指词语模中的空位[2]。利用词语模,人们就可以批量生产新词。沈玉保认为,语模 “X到没朋友”由模槽变量“X”和模标非变量“到没朋友”两个部分组成。出现在模槽“X”部分的词主要为形容词,而动词和名词进入模槽“X”的时候则获得形容词的功能;进入模槽“X”的词语主要为单音节和双音节词。从句法功能方面来看,“到”有发展为补语标记的趋势。“到没朋友”通过隐喻由原来的结果义虚化为程度义。
高卿云和刘春明都将汉语流行语“X到没朋友”认定为构式,并利用构式语法理论、构式压制以及隐喻理论对其进行分析和解读。高卿云的研究主要包括“X 到没朋友”的构式认定、构件“X”的选择、“X到没朋友”的构式义及语用功能、“构式化及形成机制”以及该构式与相关构式的比较。她认为:形容词出现在“X”位置无须经过构式压制,而动词和名词均需经过构式压制才能出现在“X”位置;“没朋友”通过隐喻由极性结果义转变为极性程度义,用于表达极性程度量[3]。刘春明主要对构式“X 到没朋友”的句法、语义、语用功能以及形成机制和社会原因进行了分析,她也认为该构式中构件“没朋友”通过隐喻具有了极性程度义[4]。
三位研究者分别从不同的视角对汉语流行语“X到没朋友”进行了解读。笔者将在现有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解析以下几个问题:其一,构式语法解读汉语流行语“X到没朋友”的优势;其二,“X 到没朋友”的构式继承网络;其三,构式压制和动词出现在“X”位置的压制机制;其四,名词出现在“X”位置的理据性;其五,非变量“没朋友”的隐喻机制。
构式语法兴起于20世纪80年代后期,是在批判乔姆斯基的转换生成语法理论的基础上产生、发展起来的一种新的语言认知研究方法论。该理论从形义对子(form-meaning pairing)视角对语言进行研究。
Glodberg对构式的定义是“当且仅当C作为形式和意义的结合体
根据构式的定义,笔者认为汉语流行语“X到没朋友”是一个新的构式,理由如下:
首先,“X到没朋友”是一个形义配对体,它由变量 “X”、非变量“到”和“没朋友”组成,形式固定,意义为“非常(或极为)X”。
其次,对于流行语“X到没朋友”来说,其意义不能严格从其组成部分精确推导出来,即该流行语的意义并不是其三个构件“X”“到”和“没朋友”的简单相加。构式语法认为,构式意义的界定符合格式塔原理,即构式义的界定遵循的是“1+1>2”的整体观。该流行语意义的界定正符合这一原则。
最后,“X到没朋友”在汉语中已经具有极高的使用频率。目前,BCC语料库(1)由北京语言大学大数据与语言教育研究所开发的BCC汉语语料库,总字数约150亿字,包含多个领域的语料,是可以全面反映当今社会语言生活的大规模语料库。收录的该流行语的语料有210条;该流行语已经被频繁使用于网络、报纸、广播和电视等各种媒体;在“百度”上以“到没朋友”为关键词检索到的词条多达100 000 000条。
综上,汉语流行语“X到没朋友”符合构式语法对构式的定义,可以被定义为一个新兴的汉语构式。
笔者认为,虽然词语模理论对汉语流行语“X到没朋友”具有一定的解释力,能够让人们清晰地看到该流行语的结构,并能够解释该流行语的造词功能,但是词语模理论并不能清楚地解释为什么不符合模槽“X”位置形态和句法功能要求的词语也可以出现在该位置。而构式语法理论与传统语法理论相比,最大的优势就是它对各种非核心、边缘的语法现象具有更强的解读能力。因此本文认为,与词语模理论相比,构式语法理论能更好地阐释汉语新兴流行语“X到没朋友”。
构式语法理论认为“语言的形义配对体组成的构式库不是一个简单的构式清单,甚至也不是一个无序的“构式包”,而是一个高度结构化的、分层级的网络,其中的构式是相互关联的”[7]。构式继承描述的是构式层级网络这一连续体中位于构式网络顶端的抽象的图式性构式与位于构式网络层级中间的半图式性构式以及位于最底层的具体的实例性构式之间的关系。其中,低层级构式是高层级构式的实例,高层级构式是对其低层级构式的结构特征的抽象概括。
以英语中的构式“face the music”为例,其构式继承网络(construction inheritance network)关系如图1所示。
图1 “face the music”的构式继承网络
图1中“Transitive”(及物构式)位于构式继承网络的顶端,下一个层级包括了“face OBJ”这一半图式性构式,位于构式继承网络最底层的是实例性构式“face the music”。实例性构式“face the music”继承了顶端的及物构式这一图式性构式的形式特征和意义特征。
与英语构式“face the music”一样,汉语构式“X到没朋友”并非一个孤立的构式,它归属于一个构式继承网络,这一网络包括高层级的图式性构式 “X到VP”、半图式性构式“X到没朋友”和最底层的实例性构式如“好吃到没朋友”。该构式继承层级关系如图2所示。
图2 “X到没朋友”的构式继承网络
在构式继承网络中,语言的创新更多发生在半图式性构式和低层级的实例性构式中。高卿云在研究中指出:在现代汉语中,与构式“X到没朋友”在形式和功能上相近的构式还有“X到不可思议”“X到人神共愤”“X到无法呼吸”等。虽然这些构式在现代汉语中出现时间有先后,在句法功能和语义特征等方面也存在一些差异,但不可否认这四者具有高度相似性。其实,这些构式和“X到没朋友”都归属于同一个构式继承网络,它们的最高层级都是图式性构式“X到VP”。在这个构式家族中还有很多其他成员,比如“X到爆”“X到飞起来”“X到哭”等等,它们都具有相似的构式义,即“非常(或极为)X”。
在构式语法理论中,压制现象指的是一个语言单位与另一个邻近的语言单位之间的影响力。Michaelis对构式压制的定义是“如果一个词汇项在语义上与其形态句法环境不兼容,词汇项的意义就当遵守其所嵌入运用的结构的意义”[8]。他认为,“构式标示语义或语义类型,构式压制能够使某一构式产生语义类型转变,即词语组合方式可以改变词语的语义或语义类型”。压制是一个语用过程,构式压制可以使构式中的某个词项产生其原本不具有的某种特定的解读。换言之,构式压制产生的原因是构式中的某个词语本身具有的语义或该词语的语义类型与整个构式不兼容,为了适应该构式的形态句法环境,必须对该词语进行构式压制,以使其符合进入该构式的条件。例如:
(1)He sneezed the napkin off the table.
(2)The audience laughed the actor off the stage.
“sneeze”和“laugh”在英语中本来都是一价动词,一般只能在含有一个论元的小句中充当谓语。在以上两个例句中,在构式压制的作用下,“sneeze”和“laugh”临时发生了语义类型的改变,充当了三价动词的角色。
笔者在BCC语料库中检索到的出现在“X”位置的动词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具有[+程度义]特征的状态动词,如“卡”“挑剔”等;另一类是不具有[+程度义]特征的动作动词,如“睡”“赢”等。本文认为,并非所有动词出现在“X”位置时都需要经过构式压制,当状态动词出现在“X”位置时,符合该构式的形态句法特征,不存在语义冲突,无须经过构式压制。例如,在汉语中具有[+程度义]特征的状态动词是可以被程度副词修饰的,比如:
(3)这台电脑有点/比较/非常/最卡。
(4)他这个人对食物有点/比较/非常/最挑剔。
既然具有[+程度义]特征的状态动词可以被程度副词修饰,那么当这类动词进入构式的“X”位置时,不存在“X”与构式形态句法环境不兼容的情形,无须经过构式压制。但是,如果出现在“X”位置的是动作动词,由于动作动词本身不具有明显的[+程度义]特征,因此这类动词在汉语中一般不能用表示程度的副词修饰,比如:
(5)*周末的时候他很睡。
(6)*这支队伍在这场比赛中非常赢。
当这类动作动词出现在 “X”位置的时候,与整个构式产生了形态句法环境上的冲突。但是,为什么动作动词能够出现在构式“X 到没朋友”的“X”位置呢?甘塞认为,动作动词之所以能出现在“X”位置,是因为它们受到构式压制的影响,动作性被压制,而类似程度义的属性凸显出来。这种类似程度义的属性特征就是动作动词的隐性程度义[9]。这类动作动词虽然不像形容词和状态动词一样具有明显的[+程度义]的语义特征,不能自由地被程度副词修饰,但是其也具有一定的隐性程度义,这种隐性程度义与动作行为的某些属性相关。这些潜藏于动作动词内部的[+程度义]的特征在特定语境中会被激发,从而使得动作动词的动作义受到压制,凸显出[+程度义]的语义特征,比如:
(7)睡了20个钟头。睡到没朋友了。(BCC语料库)
(8)上班上到没朋友!越是熟的朋友,见面少了就越思念!(BCC语料库)
根据语境可知,“睡到没朋友”和“上班上到没朋友”中的两个动作动词“睡”和“上”分别强调睡觉和工作超出了正常的时间长度,而不是强调睡觉和上班的动作。经过构式压制,上述两个例句中的“睡”和“上”具有了[+程度义]的特征。
出现在流行语“X到没朋友”的“X”位置的词语除了形容词和动词外,还有少量名词。如前所述“X到没朋友”的构式义为“非常(或极为)X”,当名词出现在“X”位置的时候,该结构相当于一个“副词+名词”的结构,这似乎不符合现有语法规则对出现在“X”位置的词语句法功能的要求,但是有些名词确实可以出现在“X到没朋友”的“X”位置,这又是为什么呢?本文认为,名词之所以能够出现在“X”位置,是因为该名词发生了转喻,使得其理想化认知模型(Idealized Cognitive Model,ICM)中的某一具有可伸缩性的[+程度义]的特征经过构式压制得以凸显出来。
Lakoff提出:我们利用一种被称为理想化认知模型来组织我们的知识,范畴结构和原型效应是这种组织的副产品[10]。Lakoff的ICM理论主要有四个来源:Fillmore的框架语义学、Lakoff和Johnson的隐喻和转喻理论、Langacker的认知语法和Fauconnier的心理空间理论。
转喻发生在同一个ICM里。Zoltan Kovecses对转喻的定义是“转喻是一个认知过程,在这个认知过程中,一个概念性实体(载体)提供了与另一个概念性实体(目标)在同一领域或理想化的认知模型(ICM)中的心理通路”[11]。Zoltan Kovecses认为转喻有两种方式:其一,整体指代部分或部分指代整体;其二,部分指代部分。第一种转喻方式主要适用于以下几种ICM: Thing-and-Part(事物和部分) ICM、Constitution(结构) ICM、Complex Event(复杂事件) ICM、Category-and-Member(范畴和成员) ICM、Category-and-Property(范畴和特征) ICM。第二种转喻方式主要适用于以下几种ICM:Action(行动) ICM、Causation(原因) ICM、Production(生成) ICM、Control(控制)ICM、Possession(领属) ICM、Containment(包含) ICM以及其他一些概念关系无法确定的ICM。
笔者认为,出现在构式“X到没朋友”中“X”位置的名词发生了转喻,这类转喻适用于上述第一种转喻方式中的Category-and-Property ICM。这一ICM发生转喻通常有两种方式:范畴转喻该范畴的特征;范畴特征转喻范畴。例如:用“jerk”转喻“stupidity”就属于用范畴转喻范畴特征,而用“blacks”转喻“black people”就是用范畴特征转喻范畴。
本文以“X到没朋友”的一个实例性构式“土豪到没朋友”为例分析名词出现在“X”位置时的构式压制和转喻机制。汉语中的名词“土豪”作为一个范畴,包含的主要属性有文化程度低、钱多、高消费、爱炫耀等。“土豪”的理想化认知模型如图3所示。
图3 名词“土豪”的理想化认知模型
名词“土豪”出现在流行语“土豪到没朋友”中,其实就是用“土豪”这一范畴转喻其理想化认知模型中的“高消费”特征,而“高消费”这一语义特征经过构式压制使“土豪”不符合“X到没朋友”的句法特征的矛盾得到消解,从而可以出现在“X”位置。
隐喻(metaphor)研究有2 000多年的悠久历史。最早对隐喻进行全面研究的亚里士多德把隐喻定义为“隐喻是把属于别的事物的字借来作隐喻,或借‘属’作‘种’,或借 ‘种’作 ‘属’,或借‘种’作‘种’,或借用类比字”[12],他仅把隐喻看作一种修辞手段。亚里士多德对隐喻的研究影响深远,在接下来的2 000多年中,多数人都将隐喻看作一种修辞,是诗意的想象和华丽的修辞手段,是一种非凡的语言,使用隐喻是诗人和作家的专利。因此对于隐喻的研究也往往被边缘化,不受重视。
1980年Lakoff和Johnson合著的关于隐喻的著作《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出版之后,关于隐喻的认知语言学研究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在Lakoff和Johnson看来,隐喻在日常生活中无处不在,不仅出现在语言中,而且出现在思想和行动中。通常情况下,我们用以思考和行动的概念系统本质上都具有隐喻性[13]。其实,我们的日常语言中充满了隐喻,例如:
(9)He’swithoutdirectionin life.
(10)I’mwhereIwanttobein life.
(11)I’matacrossroadin my life.
(12)She’llgoplacesin life.
(13)He’s never let anyonegetinhisway.
(14)She’sgonethroughalotin life.
从以上例句中可以看出,人们谈论生活的方式很大程度上源自谈论旅行的方式。认知语言学家认为,人们之所以用“旅途”这一具体的概念来隐喻“人生”这一抽象的概念,是因为这样能够促进人们对“人生”这一抽象概念的理解。
隐喻是让人们可以用一个经验域(源域)去理解另一个经验域(目标域)的认知方式。通常情况下,源域是具体的概念,而目标域是抽象概念。例如英语中“TIME IS MONEY”的隐喻。时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而金钱是大家非常熟悉的概念,因此人们习惯于用谈论金钱的方式来谈论时间,例如:
(15)Could you spare me five minutes?
(16)I don’t have the time to give you.
(17)You’re wasting my time.
(18)This gadget will save you hours.
(19)He’s living on borrowed time.
笔者认为,汉语构式“X到没朋友”完整的表述应该是“X到没朋友的程度”,只是出于语言的经济性,人们在使用的时候往往省略后面部分“的程度”,以使语言更加简洁。在BCC语料库中可以检索到大量“X到Y的程度”的构式,例如:
(20)同精力充沛思维有规律的人交往可以振奋精神,而同思想低下性格病态的人持续不断地往来则会降低人的思想并使思想衰退到难以言喻的程度,任何一种传染病都不像这种情况蔓延之严重。(蒙田《蒙田随笔全集》)
(21)茂林眼中只有敖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憨直到不讲理的程度。三不来两眼瞪得老大,自以为是地指责别人或乱发谬论。(李敖《李敖快意恩仇录》)
(22)他让她自由了……可是现在呢?现在她肯定会从另外那些人中选上一个!这许是德伯恩豪斯伯爵。他想这个猜测不会错,于是他立刻因此痛苦到了不可想象的程度。(莫泊桑《我们的心》)
(23)他看见的是一个仙境似的云洞,说不定是一个陷阱;云开了一个洞,露出一块深蓝的天。蓝到发暗的程度。他站在高山顶上,能够看见世间的王国。(维克多·雨果《笑面人》)
(24)关于冉阿让,读者想必知道得比德纳第要更早一点。冉阿让为什么要离开小比克布斯修院呢?出了什么事?什么事也没有出。我们记得,冉阿让在修院里是幸福的,甚至幸福到了心里不安的程度。(维克多·雨果《悲惨世界》)
从以上来自BCC语料库的例句中可以看出,汉语中存在大量“A/V到(或到了)V的程度”的语句,本研究中的汉语新兴流行语“X到没朋友”是已经存在的“A/V到(或到了)V的程度”的一种省略表达,其完整的形式应该是“X到没朋友的程度”。
现有研究认为,“X到没朋友”中“没朋友”通过隐喻具有了极性程度义。但是,根据上述分析,“X到没朋友”的完整形式应该是“X到没朋友的程度”,既然“没朋友”是“没朋友的程度”的简化表达,那么该构式中的隐喻关系就不是用“没朋友”的人际关系极端结果来隐喻“极性程度”,而是用具体的“没朋友的程度”来隐喻抽象的“极性程度”。“没朋友”的隐喻机制如图4所示。
图4 “没朋友”的隐喻机制
众所周知,一个人的朋友有多少是有一个范围的,有的人朋友很多,有的人只有几个朋友,有的人甚至一个朋友都没有。从古至今,人们经常感慨知音难觅,因此“没朋友”对很多人来说都是非常容易理解的一种极端情形。但是,极性程度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抽象概念,隐喻的作用就是在于用我们熟悉的事物去更加直观地表达和理解抽象的事物。因此,在汉语流行语“X到没朋友”中,用人际关系中的“没朋友的程度”来隐喻“极性程度”是非常符合人类认知的。
流行语在语言中的地位比较特殊,为了追求标新立异,流行语往往违反传统的语法规则,从而产生一些看上去不符合语法规则的表达方式,本文讨论的汉语流行语“X到没朋友”就是其中一个比较典型的例子。由于出现的时间较晚,目前对于该流行语的研究尚不充分,并且现有研究的理论出发点也不尽相同。本文在总结现有研究的基础上,从多个方面对“X到没朋友”进行了认知解读,而是否还有其他认知理论可以解读这一流行语,还有待进一步思考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