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阳, 蒋 丽
(陕西理工大学 人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0)
加缪小说的主题呈现出多元化特征,其小说主题可以归结为三个方面:揭示世界荒诞的存在;提出对抗“荒诞”的方法——反抗;表达自己对爱的独特理解以及对自己身份认同的明确。在主题学研究中,主题是依靠母题的组合来呈现的。对加缪的中长篇小说进行系统考察,不难发现,其小说三大主题的呈现依托于杀人、疾病、亲情、海洋、政治、宗教这六大母题的组合。事实上,这六大母题大多取材于加缪的现实生活。加缪是一名在阿尔及利亚长大的法国人,正是“在阿尔及利亚的成长经历造就了文学家加缪。”[1]加缪的童年和青年时代是在贫苦中度过的,但对于加缪而言,阿尔及利亚的阳光给予他温暖,海洋是能让他忘却烦恼的乐园,因此,加缪对阿尔及利亚的感情深厚且独特。这种情感被加缪代入到文学创作的过程中,成为将自己投影进小说的切入点,而这一切入点几乎贯穿其全部小说创作,进而呈现出一贯性或整体性的特征。此外,加缪坦言:“自己创作的源泉就在《反与正》之中。”[2]4作为加缪创作的第一部散文集,《反与正》为加缪的小说创作提供了大量素材。尽管加缪一再反对将作者等同于作品中的人物的观点,但他的《堕落》与《第一个人》却带有极强的自传性色彩,就连《局外人》中的默尔索也带有加缪两位朋友的影子[3]58-61。正如上文所述,加缪小说中涉及的六大母题大多有现实依据,由此可以认为,《堕落》《第一个人》等作品中的自传性书写是对加谬小说进行主题研究的重要切入点。因此,本文试对加缪中长篇小说展现的多元主题做一梳理,并分析其背后蕴藏的深层次内涵。
加缪的成名作是《局外人》,但他最先创作的却是散文。1936年,加缪在其散文集《反与正》出版之后,又开始构思《婚礼集》。1938年左右,加缪完成了他的处女作《快乐的死》,直到1971年,这部与《局外人》相似的作品才得以出版。然而,《快乐的死》却不能被认为是《局外人》的草稿或底本,实际上,这两部作品几乎是同时进行的,“加缪在构思《局外人》的同时仍在写《幸福的死亡》。”[3]45在这两部小说之间,存在着一种复合型关系,这种关系一方面表现为情节隐含的互动,另一方面则表现为两部小说之间互为补充。仅就文本而言,《快乐的死》与《局外人》中的人物行动与经历等各具特色,但影响情节发展的主要行动以及主人公的结局却十分相似。此外,疾病书写也是加缪小说中的重要因素,这些因素的存在都表明,加缪建构了一个完整的文学世界。在这一文学世界中,加缪通过安排不同作品之间情节、行动元的联结,既展示了现实世界“荒诞”的存在,又提出了对抗荒诞的途径——反抗。
杀人是《局外人》和《快乐的死》这两部小说故事得以开展的前提,也是加缪小说情节联结的第一个因素。《局外人》中,默尔索在沙滩上枪杀了阿拉伯人,为了确保他已经死亡,默尔索在开枪之后又补了四枪,这象征他“在苦难之门上急促地扣了四下。”[4]61默尔索向阿拉伯人开枪,是在他与雷蒙和阿拉伯人斗殴之后,他再一次来到沙滩,又见到了阿拉伯人,并看到他拿出了刀,从逻辑上来说,这成为默尔索开枪的理由。因此,在《局外人》中,默尔索杀人是应激反应。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快乐的死》中的梅尔索却是预谋杀人,他在枪杀萨格勒斯之后,通过伪装,将杀人现场变为受害人自杀现场,由于萨格勒斯身体残疾,警察并未对现场有所怀疑,梅尔索因此逃过法律的制裁。梅尔索与萨格勒斯有一名共同的情人——马莎,她介绍两人认识,但梅尔索对萨格勒斯并不感兴趣,他对马莎说:“我并不喜欢残疾人,我看不顺眼,会令我无法思考,爱逞强的萨格勒斯,我更不喜欢了。”[5]33-34但这并不是梅尔索杀人的动机。随着梅尔索与萨格勒斯的接触,他对萨格勒斯的印象也逐渐向正面发展。梅尔索枪杀萨格勒斯,是两人合作的结果,从根本上说,是萨格勒斯谋划了他被梅尔索枪杀这一事件,因此,尽管萨格勒斯死于枪杀,但他是“自然的死”,萨格勒斯虽然富有,但他身体残疾,享受不到健康人所拥有的自由,他看到了贫穷的梅尔索对财产的需求,便诱导梅尔索杀掉自己,以摆脱残疾身体带来的束缚。萨格勒斯是整个杀人行动的策划者,他向梅尔索提供了杀人动机,使得后者成为前者自杀的执行者。从叙事的角度而言,梅尔索枪杀萨格勒斯是《快乐的死》这部小说叙事的原点,加缪在小说一开始便安排梅尔索枪杀萨格勒斯,又用倒叙的方式补充梅尔索的杀人动机,并使文本时间与故事时间的缝隙得以不断弥合,“隔天,他杀了萨格勒斯”一句成为两个时间完全重合的标志。
《局外人》中默尔索枪杀阿拉伯人这一事件并非全新构造,加缪在《婚礼集》中记载过类似的事件:
……于是可可向前迈了一步,对他说:“站住,站住。”那人回答:“有什么事?”可可对他说:“我要揍你。”“你要揍我?”于是他把手往后一放,毫不在乎的样子。可可说:“别把手放在后面,否则我给你一枪,你反正要挨揍。”[2]82
在《局外人》中,斗殴之后的默尔索又在沙滩上见到了阿拉伯人,后者将手放在了口袋里,在默尔索朝阿拉伯人走了一步之后,后者将刀子拿了出来,这是促成默尔索开枪的直接动因。默尔索杀人事件实际上是加缪对《婚礼集》中这段附注的改编与拓展,他将斗殴事件提至上述动作之前,“把手放在后面”与“把手放在口袋”对可可和默尔索来说都是威胁,可可斗殴的对象并没有从身后拿出武器,而与默尔索对峙的阿拉伯人却拿出了刀。这两个事件的结局各有不同:可可以斗殴结束对峙,而默尔索是以杀人结束这场斗殴。杀人是梅尔索与默尔索痛苦的根源之一,不同的是,默尔索的痛苦来自他所处的社会,而梅尔索在杀人之后所受到的折磨主要来自他本人,由于他的伪装,人们认为萨格勒斯是自杀,他拿走萨格勒斯的财产后,踏上了寻求快乐的旅途,但直到他去世,都没有得到他所追求的快乐。从本质上而言,“默尔索缺乏强劲鲜明的生命活力,导致他在虚无中静止。”[6]默尔索始终是一个“局外人”,他不主动参与生活,也并不想改变现状,认为“人们永远也无法改变生活”[4]42,但这并不代表默尔索放弃反抗,他采取的是消极地反抗,认为一切都可有可无的观点实际上是一种不合作的态度,就像学者张博评价卡利古拉和默尔索时所说:“他们始终是孤绝的个体,几乎无视他人的存在,这也最终将他们引向毁灭。”[6]作为“孤绝的个体”,梅尔索与默尔索对世界的态度是一致的,杀人是两个形象得以联结的原点,默尔索在被捕之后的不合作、梅尔索在杀人之后对快乐的追求在某种程度上是由这一原点所生发的两条线性行动元。默尔索和梅尔索都没有停止反抗,但他们都没有找到反抗的正确道路,他们的价值在于揭示世界“荒诞”的存在。
加缪利用疾病母题提出“反抗”的主张,同时这一母题也是联结加缪各部中长篇小说的纽带。“作为人类情感心理储藏库的文学,自古以来,便与瘟疫有着不解之缘。”[7]加缪的《鼠疫》是西方疾病书写的典型文本之一,但《鼠疫》并不是加缪疾病书写中孤立的存在,在《快乐的死》《堕落》《第一个人》中也存在疾病书写,这些作品中疾病书写的因素同样存在互动与联结。M·H·艾布拉姆斯认为,“一般作品总得有一个直接或间接地导源于现实事物的主题——总会涉及、表现、反映某种客观状态或者与此有关的东西。”[8]4对于文学作品中所出现的疾病书写或疾病因素而言亦是如此,其在某种程度上见证了疫病爆发的事实,并成为这些事件的历史材料,这便是历史与文学的互证。事实上,加缪自己也在不断强调,小说“不能绝对脱离真实”,因为“百分之百想象出来的事物并不存在,即使它在纯粹脱离现实的理想小说中存在,也没有意义”[9]297。在《鼠疫》中,叙述人一开始就强调这是“编年史主题的奇特事件”[10]1,奥兰城爆发的鼠疫也并非完全的艺术创造,“在1941至1942年期间,阿尔及利亚流行斑疹伤寒,严重的流行病却为作者提供了一个十分现实的素材。”[3]115结核病是加缪小说中重复出现的疾病,这源于加缪自己的患病经历。鼠疫和结核病都是传染病,但在加缪的笔下,结核病的传染性似乎被遗忘,使这一疾病成为个人感染的普通疾病。桑塔格认为:“疾病并非隐喻,而看待疾病的最真诚的方式——同时也是患者对待疾病的最健康的方式——是尽可能消除或抵制隐喻性思考。”[11]5桑塔格对结核病、癌症、艾滋病等疾病所蕴藏的隐喻进行的分析,目的在于消弭长久以来人们在这些疾病中所附加的主观“幻想”,以求将疾病还原为疾病本身,而非其他。在加缪生活的年代,由于医疗条件的限制,结核病等疾病的致死率较高,人们便以此为借口将患结核病等疾病的患者看作“死刑犯”,并以此对患者进行所谓的道德评价。不难发现,在加缪生活的年代,疾病以及依附于疾病的隐喻大多是负面的。事实上,加缪在《快乐的死》《堕落》等小说中所进行的疾病书写,多来源于其自身的患病经历,但加缪仍然将结核病赋予隐喻意义,值得注意的是,加缪以疾病为隐喻多带有“反抗”的色彩。由此,加缪在增加小说自传性色彩的同时,也赋予小说象征意义。
加缪在幼年时曾感染肺结核,饱受病痛折磨,在他后来的生命里,肺结核不断复发,这些患病经历对加缪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也成为他日后创作的素材之一。加缪在《快乐的死》中塑造了三位结核病人:餐厅老板的儿子贺奈、瓦斯公司员工尚·佩雷兹以及主人公梅尔索。对于前两位病人,加缪只是粗略提及,并对因纵欲过度而去世的尚·佩雷兹加以嘲讽,但梅尔索的病情却是与小说情节同步发展的。枪杀萨格勒斯之后,梅尔索携带其财产外出旅行,并在旅行途中患病:最先表现为身体虚弱,接着是发烧,到最后发展为持续高烧,呼吸困难,胸部还长出了瘤结节。然而,在作品中,“烧已经退了”之类的字眼却在不时出现,这便让读者产生一种梅尔索的病对情节来说是无关紧要的错觉。但是,梅尔索的病是不断反复的,他从来没有从疾病中康复,新出现的病症总是比之前的严重,他所得的不是普通的疾病,而是肺结核,发烧与身体虚弱是感染肺结核的表征。《快乐的死》第一部分名为《自然的死》,从本质上而言是萨格勒斯借梅尔索完成自杀;第二部分名为《有意识的死》,但梅尔索的生命是在疾病中走向终结,这似乎更应该被称为“自然的死”,桑塔格指出,“结核病是一个暧昧的隐喻,既可以意指灾祸,又可象征高雅。”[11]52梅尔索患肺结核并不是偶然事件,而是在枪杀萨格勒斯之后感染的,对梅尔索来说,肺结核不仅是灾祸,也是对其进行道德审判的载体和结果。
疾病母题同样蕴含审判母题,这一双重内涵在《堕落》中得以充分展现。从形式上看,《堕落》与加缪的其他小说相比,在叙事风格以及人物行动的安排上都有着较大的不同,具体表现为加缪在《堕落》中淡化了环境和人物动作以及心理的刻画,使得这部小说主要由克拉芒斯与受述者的对话组成。克拉芒斯是主要讲述者,小说中所涉及到的受述者的动作和话语极少,且都存在于克拉芒斯对其动作和语言的复述之中。“在这部小说中,虽然主人公也不是基督徒,但是忏悔却成为他生命中的主题,使《堕落》具有了非常强烈的宗教色彩”[12]。克拉芒斯的忏悔并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他不是在一开始就选择忏悔,而是在前后矛盾的话语中完成自己的忏悔。在对话中,看似处在被动地位的受述者实际上充当了上帝的角色,但“他的隐没也意味着上帝的隐没和上帝之声音的隐没。”[12]克拉芒斯与陌生人之间的对话,是克拉芒斯对自己进行审视的过程,随着对话的不断深入,他对自己的认识也不断深入,终于,他在病床上向这位仅认识了几天的陌生人坦白,是他的冷漠,造成了那名溺水女性的死亡。此外,他也向这位陌生人展示了藏匿于他家中的那幅丢失的名画《公正的法官》。名画与女性溺水而亡是《堕落》中的两条线索,它们并不占据小说的篇幅,而是通过类似意识流的手法,以对话的两名人物的视角提及,在小说的结尾,两条线索交织在一起,由克拉芒斯借助它们来完成最后的忏悔。克拉芒斯在最后一次与陌生人对话时已经发烧,他自认为是疟疾,并说是“当教皇时染上的”[13]94,在介绍房间陈列时,克拉芒斯着重提到他爱看《忏悔录》,但他认为“此类作者写书主要是为了不忏悔、不说已知的事情,他们自称坦白了,那就该小心啦,是要给尸体化妆啦。”[13]95在克拉芒斯看来,所谓的忏悔不过是临死前对自己过去行径的一种美化或粉饰,但他本人在最后时刻却选择彻底的忏悔,并认为死亡才是救赎自己的途径。此时,克拉芒斯已经十分虚弱,他只能躺着与来访者进行交流,与梅尔索一样,疾病是对克拉芒斯审判的结果,而死亡是克拉芒斯自我审判之后的选择。
加缪是否赋予《鼠疫》隐喻意义,学界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一种观点认为,“这场瘟疫只不过是一起典型事件……他对瘟疫的使用……显得超然、节制、明智——他并不意味着审判。”[11]5而另一种观点则倾向于加缪借《鼠疫》隐喻了法西斯的肆虐。从本质而言,这两种观点都认可加缪对“人”的关怀,而对《鼠疫》中隐喻是否存在的争论,则来源于双方关于加缪对“人”给予的关怀的范围的理解有所不同。认为《鼠疫》中不存在隐喻的学者,主张加缪关怀的是处在荒诞世界中的全人类,换句话说,加缪所关注的并不是具体的、作为个体的人,而是处于抽象意义上的“人类”;而持相反意见的学者则认为加缪首先关注的是战争带来的灾难。事实上,加缪本人对这一问题在其手记中曾提出过自己的看法:
我想要透过《鼠疫》来表达那种我们每个人都为之所苦的窒息感,以及大家都曾经感受过的威胁和流亡的气氛。同时我还想将此一诠释扩大到普遍性的存在观念上。《鼠疫》描写的是这场战争中的众生相,有人会去思考,有人保持沉默——还有人在精神上深受其害。[14]237
加缪确实赋予《鼠疫》以隐喻,但这只是起点,加缪的最终目的是给处于困境中的“人”给予关怀,同时为他们提出走出困境的办法——反抗。加缪认为,“面对这样的鼠疫,一个人该奉行的唯一口令是反抗。”[14]235但加缪主张的反抗,并不是个体的行为,而是集体的选择。加缪提出,“在荒谬的经历中,痛苦是个人的。一旦进入反抗行动,痛苦则成为集体的,成为众人的遭遇。”[9]24因此,以上两种观点都存在其合理性,前者是最终目的,而后者则是加缪的起点。
无论是结核病还是鼠疫,其背后所表现出来的是加缪思想的动态发展,《快乐的死》与《堕落》中的疾病母题同时成为展现审判与惩罚主题的载体。就时间顺序而言,《堕落》比《鼠疫》完成的时间更晚,但这部小说并没有提出对抗荒诞世界的新方案,反而强化了其忏悔主题。同时,加缪对现实世界的讽刺也更为深刻,就像加缪认为的那样,《堕落》表达的是“对现代人形貌的呈现和嘲讽,以及这种奇怪且猥亵的、非关宗教的罪恶感。”[14]654但这与其在《鼠疫》中所展示的反抗精神并不矛盾,因为嘲讽与揭露也是一种反抗,同时,忏悔主题也表现了加缪对“爱”的追寻。由此,疾病成为小说内部联结的又一个凝聚点,与“杀人”和人物行动呈现出放射性的态势不同,疾病与人物行动元呈现出向心状的形态,换言之,人物的行动导致了审判的发生,而疾病则是审判的结果。由此,我们不难发现,加缪小说之间的联结并不是静态的,而是多元的、动态的,这些联结的存在,为其揭示“荒诞”的存在,提出解决“荒诞”的方法提供了绝佳的载体。
加缪在其作品中一再强调荒诞的存在,但这并不代表他主张文学创作要摆脱现实,相反,加缪认为现实不能反抗,反抗的对象应该是压迫和剥削。因为“反抗自然界无异于反抗自己”[9]33,同时,“艺术家通过对现实加工而肯定了其拒绝的力量。”[9]296实际上,加缪的几部中长篇小说都带有自传性的色彩,从《快乐的死》到《第一个人》,小说角色的行动及生活空间都来自于加缪自身经历及其所生活或游历过的世界,这便形成了加缪本人与作品之间的联结。与小说内部联结所呈现出来的杀人母题、疾病母题与对应的行动元之间的动态关系不同,加缪在小说中所描述和展现的亲情母题、海洋母题与行动元之间的关系则呈现出以“静”为主、以“动”为辅的特征,这与加缪的生活经历有着密切关联。
加缪从小便生活在贫困之中,父亲的早逝使得他与哥哥跟随母亲寄居在外祖母家中,然而,加缪并未在这里感受到家庭的温暖,生硬粗暴的外祖母将打和骂奉为育儿之圭臬,这使得加缪对外祖母的印象很差,以至于他在《反与正》和《第一个人》中对外祖母的塑造都带有负面色彩。与外婆相对应的是永远沉默的母亲,她对孩子的爱总是保持在一定范围之内,并不会多一分,就连孩子在挨外祖母的打时,她也只是会说出一句:“别往脑袋上打”[2]26。然而,加缪却从未在小说创作的过程中刻意逃避对亲情的刻画,相反,亲情母题是其小说的一个较为重要的因素,其中,最为突出的是加缪对“母亲”角色与“父亲”角色的塑造。有学者认为,在加缪的小说中,“‘母亲’与‘荒诞’相关,‘父亲’则成为‘谋杀’的隐喻。”[15]正是“母亲”的冷淡对默尔索等角色产生了影响,才使得他们成为“局外人”。
《快乐的死》与《局外人》关系密切,这两部小说对母亲的塑造都是以死亡(或回忆)开始的。《快乐的死》中的梅尔索对母亲的态度是冷淡的。母亲去世后,邻居在谈论她葬礼的同时,也设想了梅尔索因亲人去世而过度悲伤的情状,还叮嘱梅尔索的远房亲戚“切勿哭泣,以免徒增梅尔索的哀伤”[5]15。但梅尔索本人却并未如邻居们想的那样,陷入过度悲伤之中,相反,他在母亲的葬礼上表达的唯一的不满也只是载送宾客的车辆太少,他似乎并未因母亲去世而悲伤,在葬礼结束的第二天,他便贴了招租告示,把空出来的一间房租了出去。需要注意的是,梅尔索在母亲的葬礼之后出租的是自己的房间,而他却搬到了母亲的房间里,“以前,尽管贫穷,有母亲陪伴,自有一种温馨感”[5]15。可见,梅尔索对母亲并不是没有情感的,但如何解释梅尔索在葬礼上的表现?《局外人》比《快乐的死》更进一步,默尔索在其母亲葬礼上表现得更加冷淡,小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在昨天,我搞不清。”[4]1来到养老院之后,默尔索拒绝了院长和门房提出的见母亲最后一面的建议,至于葬礼上都发生了哪些事,默尔索除了护士代表对他说的话之外“什么都不记得了”。葬礼结束后,他便决定去游泳,且在浴场碰到了他日后的女朋友玛丽·卡尔多娜,而在母亲葬礼上的表现成为法官给默尔索定罪的依据之一。实际上,《快乐的死》与《局外人》就参加母亲葬礼这一事件互为补充,梅尔索与默尔索在母亲葬礼上的经历结合起来可以组成一个完整的事件。
梅尔索与默尔索在母亲葬礼上冷淡的原因,除了在小说中寻找之外,还需要考虑现实因素。韦勒克认为,“文学‘再现’‘生活’”[16]84。加缪在小说中展现的家庭关系源于其成长经历。加缪的母亲埃莱娜从未向孩子们表达过自己的爱,她患有耳疾,没有读过书,在丈夫去世之后,她便带着两个孩子回到母亲家。在加缪的印象中,母亲在下班后总是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她也从来不会爱抚孩子,在加缪看来,母亲的“沉默是一种无可救药的忧伤”[2]26。在谈到自己的丈夫时,她认为丈夫的死亡对他是一种解脱,“要不他回来就是瞎子或疯子”[2]30。在《鼠疫》中,里厄的母亲在做完家务之后也会坐在椅子上打发日子,母子之间的交流并不多,但这并不代表母子关系的冷淡,她告诉里厄,“只要知道你会回来,等你就算不了什么。你不在家时,我就想你在干什么。”[10]105在《局外人》中,玛丽在探监时,坐在她与默尔索旁边的一对母子也处在沉默之中,只是在离别时,青年人对他母亲说了声“再见,妈妈。”在被处决的前夕,默尔索理解了他的母亲,认为“如此接近死亡,妈妈一定感受到了解脱。”[4]128在《第一个人》中,母亲也总是沉默,但雅克却可以理解母亲独特的爱。加缪认为:“最大的不幸不是没人爱,而是不爱人。”[14]497在加缪看来,爱并非天然存在的,而是需要付出的。同时,他也认为,“爱和永恒无关”“爱这个字同时也意味着限制和狂热”[14]239。由此,加缪对爱的理解也有一种“局外人”的色彩。实际上,在加缪的成长过程中,母爱从未缺位,但母亲的冷淡影响了加缪对爱的理解,他将这种理解写进了《快乐的死》《局外人》《鼠疫》与《第一个人》中。梅尔索与默尔索在母亲葬礼上的冷淡,并非是由于他们母子关系淡漠,相反,这是由于他们从小感受到的母爱与普通人不相同,之所以冷漠,是因为他们认为“妈妈一定感受到了解脱。”在他们看来,死亡并非是终点,而是重新开始的起点。
由于父亲早逝,加缪从未感受过父爱。父爱的缺位使得加缪谈到父亲时“总是不自信。没有任何回忆,没有任何感动。”[2]30同时,在加缪的小说中,父亲这一形象几乎总是与“死刑”关联在一起。在《局外人》中,提到了一起弑父案,法官认为,“一个在精神心理上杀死了自己母亲的人,与一个谋害了自己父亲的人,都是以同样的罪名自绝于人类社会。”[4]105《鼠疫》中的塔鲁因为父亲判人死刑而离家出走,《第一个人》和《局外人》中也反复提到父亲看处决杀人犯的事件。不同的是,默尔索听完母亲讲述父亲看处决死刑犯这一事件之后,便对父亲有些厌恶;而雅克在听到父亲去看处决杀人犯这一事件之后,最先感受到的是恐惧。寻找父亲是雅克回到阿尔及利亚的目的,但他却在蒙多维“寻回了童年,而不是父亲。”[17]225将父亲这一角色与断头台相联系,同样有着现实依据。在《关于断头台的思考》一文中,加缪在一开始便提到了父亲去看处决杀人犯这一事件,但其目的在于以此来讨论对于死刑的看法,加缪认为,死刑“令人厌恶的程度不会比犯罪更差”[18]404,除此之外,加缪还把死刑与癌症相比较,认为二者之间仅存在寄生对象的不同,破坏性都是相同的。在《第一个人》的提纲中,加缪又这样写道:“我父亲应征入伍时,还从未见过法国,他见到了,并被杀了。”[17]225由此,加缪在小说中之所以将父亲与死刑相联系,其本意并不在于表达父子关系,而是要借助这一联系来表达他反对死刑的态度。
按照传统的伦理标准,加缪在其小说中所展示的亲情关系是畸形的。如上文所述,加缪小说中的母亲角色总是“冷淡”的,父亲这一角色尽管在加缪的不同小说中被提及,但只是其表达主张的载体,是事实上的缺位。然而,这种所谓的“畸形”正是加缪将自己的生活投射进小说的表现,独特的成长经历使得他对爱及亲情的理解也是有别于传统伦理标准的。由此,加缪以亲情为切入点实现了作家与小说的联结。
贫困伴随了加缪的整个童年,但“穷困的物质生活并没有使加缪陷入绝望,相反,大自然的美、阳光和大海给加缪的童年生活增添了光彩,阳光的温暖给予他生活的激情,浩瀚的大海驱散了他在贫困中的烦恼与忧愁。”[19]13对加缪来说,“贫困从来不是一种不幸。”[2]4在手记中,加缪写道:“绝望的人没有故乡。而我,我知道海的存在,所以我能够在这个枯燥乏味的时代活下来。”[14]405在加缪这里,海洋已经超越了其物理性质而成为故乡的象征。无论是散文还是小说,海洋都是加缪创作中所不可或缺的因素,在《婚礼集》中,加缪就通过四篇散文展现了他眼中的北非,正如张新木教授所认为的,这部散文集“通过自然风景的描写,生活场景的再现,对存在现象的凝视,作品构建了一个表现存在与荒诞的符号体系。”[20]而在小说中,加缪赋予海洋以双重含义:一方面海洋是娱乐的场所、逃避当下的“乌托邦”,另一方面海洋也成为承载审判的空间。因此,借助海洋,加缪的各部小说既实现了空间的联结,又实现了内涵的联结。
在《局外人》中,涉及到两次杀人,一次是精神上的杀人,一次是实质性的杀人。前者指的是默尔索在母亲葬礼上的冷漠,而后者指的是默尔索枪杀阿拉伯人。然而,这两次杀人都与海洋有着密切的联系。精神上杀害母亲是以法官和神父为代表的社会和宗教对默尔索的判决,他们的理由之一是默尔索在母亲葬礼之后便去游泳,还与玛丽进行娱乐活动。而默尔索枪杀阿拉伯人的原因是其在与朋友游泳的过程中与阿拉伯人发生了斗殴。在默尔索这里,游泳不过是休闲活动之一,但在法官和神父眼中,游泳已经成为罪的表征,这正是《局外人》中所揭示的荒诞之一,也是默尔索反抗的原因之一。海洋对奥兰人更重要,泡海水澡是他们周末的休闲活动之一,甚至已经成为他们的生活方式。鼠疫爆发之后,因为封城的原因,弥撒在奥兰成为海水浴的竞争者。由于医生的身份,里厄依然能够在封城之后和塔鲁去洗海水浴,并认为“哪怕是圣人,也会认为这个乐趣是同他的身份相称的。”[10]226此时,海水浴已经不再是一项消遣活动,在海洋中,“他们终于摆脱了那座城市和鼠疫”[10]227,海洋成为里厄和塔鲁逃离的目的地。对于少年雅克来说,海滩是他与伙伴们的乐园,就连外婆的打骂也阻止不了雅克去海滩上享受专属于少年的那份纯真的快乐,以至于他在离开阿尔及利亚之后,对海洋仍有着深厚的感情。由此,海洋成为《鼠疫》和《第一个人》中的乌托邦。
加缪说,“苦难使我不能认为阳光下和历史中一切都是好的。”[2]4对于加缪而言,海洋亦是如此,在加缪的小说中,除了乌托邦之外,海洋还成为承载审判的空间。克拉芒斯对受述者说,他从不在夜间过桥,理由是害怕遇到有人跳桥。事实上,克拉芒斯在夜间不过桥的原因正是因为他在某天夜晚遇到了跳桥事件,但是他却选择了见死不救。他表示自己并不知道跳桥女性的结局,但他也承认“第二天以及后来几天,我都没有看报纸”[13]56。报纸是消息传递的重要媒介,克拉芒斯不看报纸这一行为实际上是对自己见死不救这一经历的刻意逃避。我们不难发现,见死不救实际上是克拉芒斯的“原罪”,他从未摆脱此事带来的阴影。克拉芒斯在与女伴出游时,把漂在海上的黑点想象为那名跳水女子,他向他的受述人倾诉:“几年前在塞纳河上,我背后的那声呼叫,顺河水一直飘入了英吉利海峡,接着环游全球,在广漠的海洋上恭候我至今日。我又悟到:它还将在河流和大海上等着我。”[13]85海洋上的这段经历使得他对自身的罪恶所进行的反思愈加深刻,向陌生人坦白自己的过往是克拉芒斯忏悔的过程,同时也是自我审判的过程。一般来说,忏悔带有宗教色彩,但对于克拉芒斯而言,他的忏悔是出于道德而非宗教,因为“宗教一开始说教便犯错误了,规定种种戒律也不行,叫人犯罪或惩罚人都无需上帝。”[13]86对死亡的追求成为他自我审判的结果,克拉芒斯在病床上仍希望那名少女能再度跳水,以期救起少女的同时也完成对自己的救赎,但他自己也明白“为时已晚”。海洋没有成为宽恕罪恶的场域,而成为触发忏悔的机遇和承载审判的空间。
加缪“完全是按照法国方式被教养大的”[21]249,但他却被视为“法国‘黑脚’”[22]。自1830年开始,法国从未停止对阿尔及利亚的“法国化”改造,法国人认为,“由于法兰西共和国给本地带来了繁荣,所以心怀感激的阿尔及利亚向祖国母亲表达它永恒眷恋的敬意。”[23]38然而,仅从法国本土居民称呼生活在北非的法国人为“黑脚”就可以看出,法国并不像其所宣称的那样要在阿尔及利亚建立一个新法国,“实际上他们唯一的愿望是把阿尔及利亚的土地变为法国的土地。”[21]261在百余年的殖民中,法国将自己的经济、文化、政治体制等复制到阿尔及利亚,但其根本意图是增强阿尔及利亚社会的“法国”身份认同,阿拉伯文化并未在法国殖民之后得到传承,反而面临着文化断层的风险,造成这一现象的主要原因即是法国有意识地淡化阿拉伯文化在阿尔及利亚的影响力,并使阿尔及利亚形成一种“法国至上”的价值观。在阿尔及利亚的教科书上,当局有意抹去法国人对阿尔及利亚土著的屠杀与压榨,而将自己包装成推动阿尔及利亚繁荣的贡献者,在这样的措施之下,就连阿拉伯学生也“对法国是救赎帮助者的说法并不表示抗议,他们中许多人还就是那么想的。”[23]33在阿尔及利亚,法国本土居民是第一等级,在此生活的欧洲人是第二等级,而阿拉伯人是最下等的居民。白人与阿拉伯人互不来往,但“社会阶层在阿尔及利亚的分隔看上去并不像在法国本土那样明显。”[23]21
加缪在其小说中也展现了类似的社会分层,且这种社会分层是早已固化的。在加缪的小说中,白人与阿拉伯人的分隔较为明显。在《局外人》中,这种分隔最先通过雷蒙与人斗殴展现出来,雷蒙的情人是一名阿拉伯人,他依据彩票和当票判定情人不忠,并“把那个女人打出了血”,这是雷蒙和默尔索在沙滩上与阿拉伯人斗殴的根本原因。从逻辑而言,雷蒙和阿拉伯人之间的纠纷与默尔索无关,他本可以置身事外,但他选择了参与这场斗殴,并枪杀一名阿拉伯人。认为一切都是“可有可无”的默尔索为什么能对雷蒙施以援手,甚至枪杀阿拉伯人?从后殖民主义理论来看,其原因是隐藏在深处的身份认同。在《局外人》中,无论是雷蒙的情妇,还是被枪杀的阿拉伯人,加缪都没有交代他们的身份信息,在法庭上,法官审判的重点也并不在杀害阿拉伯人这件事,他对证人的提问也多是关于默尔索的母子关系的,以至于律师嚷道:“究竟是在控告他埋了母亲,还是在控告他杀了一个人?”[4]99而检察官的回应却是“控告这人怀着一颗杀人犯的心埋葬了母亲”[4]100。由此,受害者从阿拉伯人变为默尔索的母亲,默尔索最终被判处死刑,但是理由并非是枪杀阿拉伯人,而是在心理上杀害了自己的母亲,如此审判自然是荒诞的,在荒诞的背后也隐含了阿拉伯人地位低下的真相。在《鼠疫》中,默尔索不再是因为母子关系冷淡而判刑,阿拉伯人重新成为受害者,然而,正在经历鼠疫的奥兰城,“表现得非常生动的公民社会结构——市政府、法律机构、医院、餐馆、俱乐部、娱乐场所、学校——是法国的。”[21]261阿拉伯文化在这座北非城市完全失去了它的地位,整部小说仅有两处地方提到阿拉伯人,一处是商贩谈论默尔索的案件,另一处是朗贝尔向里厄了解阿拉伯人的生活状况,而后者的回答是“他们的卫生状况不佳”[10]9。在《鼠疫》中,宗教活动仅涉及帕纳鲁神甫的布道,伊斯兰教并未在这部小说中被提及,由此,《鼠疫》是从欧洲文明的视角来展开叙述的。
“祖国的概念对雅克来说没有意义,他知道他是法国人,应承担某些义务,但对于他来说,法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17]146对于生活在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人而言,“他们是一个模糊国家的公民”[17]147,但在第一代殖民者的眼里,阿尔及利亚“长久以来始终野蛮、血腥”[17]133。在《第一个人》中,法国的初代殖民者被塑造为被阿拉伯人杀戮的受害者,某种程度上淡化了法国的入侵给阿尔及利亚带来的灾难。在这部小说中,生活在阿尔及利亚的法国白人的身份认同并不是单一的,而是多元的,甚至是混乱的。一方面他们对祖国的概念已经模糊,而另一方面尽管经过了一个多世纪的殖民,法国人和阿拉伯人之间的矛盾似乎开始淡化,但两个民族之间的对立依然存在。斯图亚特·霍尔认为“文化身份是有源头、有历史的,但是,与一切有历史的事物一样,它们也经历了不断的变化。”[24]211按照斯图亚特的观点,文化身份并非是固定的,而是随着政治、历史等诸多因素的变化而变化的。在《第一个人》中,法国殖民者的后裔所出现的身份认同的混乱,实际上是他们身份认同发生变化的表征。这种复杂的身份认同也存在于加缪身上:一方面,他在小说中对阿尔及利亚存在的民族矛盾毫不掩饰,也从未改变自己的法国立场;另一方面,他又能客观地指出法国本土与阿尔及利亚、阿尔及利亚法国人和阿拉伯人之间存在的不平等。1939年,加缪针对卡比利的饥荒写了一篇调查报告,客观地指出了当局管理的混乱与不作为。在《第一个人》中,成年后的雅克认为:“其他的阿拉伯人好,强盗不好。”[17]91这句话所代表的是加缪针对阿尔及利亚独立的态度。面对阿尔及利亚的独立,加缪的立场既不同于法国当局,也不同于革命军,他主张通过和平途径解决两者之间的问题。在《评论集》中,他写下这样一段话:
一个阿尔及利亚应该由诸多的移民组成,并且同法国联系起来,我认为比较好。而无须把一个阿尔及利亚同某一伊斯兰帝国相连,因为那样虽然实现了阿拉伯人的意愿,但却给阿籍法国人增添了许多痛苦和灾难,因为那样,便不可避免地要把那些阿籍法国人从他们那个天然的祖国给驱赶出去。如果能够有机会建立那样一个阿尔及利亚的话(我认为这种机会是很有可能的),我愿意不遗余力地促成这件事。[18]305
可以看到,加缪在阿尔及利亚独立中采取所谓的“第三者”的态度,与他的政治诉求是密切相关的,加缪不赞同在阿尔及利亚建立一个伊斯兰文明的国家这一做法,但他也宣称“阿尔及利亚不是法兰西……它是一片被遗弃在遥远的地方一块无人知晓的土地。”[18]305在写给阿兹·克苏的信中,加缪又对克苏要求阿尔及利亚独立的诉求表示赞赏。实际上,加缪所主张的是阿尔及利亚有限制的独立,而实现这种独立的途径是内部改革而非革命。这样的立场与加缪的文化身份密切相关,斯图亚特认为,文化身份是“一种共有的文化,集体的‘一个真正的自我’,藏身于许多其他的、更加肤浅或人为地强加的‘自我’之中,共享一种历史和祖先的人们也共享这种‘自我’”[24]209。“完全是按照法国方式被教养大的”[21]249的加缪,尽管生活在阿尔及利亚,他也不会产生阿拉伯文明的文化身份,正如法国本土以“他者”来看待在阿法国人一样,阿拉伯人对于加缪而言也是“他者”。由此,小说创作成为加缪表达其政治主张的载体,从这一意义上而言,这是加缪小说与世界的联结。
与政治身份认同相关的是宗教身份认同,有学者认为,“加缪左右摇摆的立场其实源于他那杂糅的文化身份:一半是基督徒,一半是伊斯兰教徒。”[25]87这里所谓的“基督徒”和“伊斯兰教徒”代指的是欧洲文化和阿拉伯文化,而非宗教意义。加缪本人并不信教,但加缪对宗教的态度却不能使用“赞同”或“反对”来进行简单的概括,加缪对宗教尤其是基督教的态度,就如同他在小说中所表现的那样,呈现出一种复杂性。克拉芒斯和默尔索都对基督教说“不”,默尔索不信上帝,在监狱中也多次拒绝见指导神甫,在神甫说出上帝会帮助默尔索这句话之后,默尔索回答说“我不愿意人家来帮助我。”[4]121对于被判死刑的默尔索而言,在临终前选择信仰基督教并没有什么意义。克拉芒斯也认为,“‘上帝’这词已无意义。”除此之外,他还对基督教和不信教却每晚祷告的无神论作家加以嘲讽。
在《鼠疫》中,里厄医生对基督教的态度变成了既不相信,也不反对。里厄“对判死刑深恶痛绝,”[10]107同时,他也不相信基督教所谓的“集体惩罚”的概念。“死刑”在这一特殊的语境下具有了两层含义:一层是指字面意义上的死刑;另一层是指鼠疫给人带来的灾难。里厄不相信上帝,他面对鼠疫的爆发所作出的反抗是在同自然斗争,“起码在这一点上他相信自己正在掌握真理。”[10]108尽管不相信上帝,但他却参加了帕纳鲁神甫的第二次布道,帕纳鲁神甫不再称鼠疫是集体惩罚的结果,他呼吁听众仍要爱上帝,尽管这是一种艰难的爱。在神甫患病之后,里厄提出的陪伴的建议被拒绝,因为“神职人员的一切都寄托于上帝。”[10]204里厄与神甫在《鼠疫》中并不是对立的角色,事实上,里厄对神甫的印象并不坏,认为他“做人比布道好。”[10]131里厄与神甫面对鼠疫都没有放弃反抗,他们一个以科学为工具,一个将上帝作为依托。但上帝却被科学打败,帕纳鲁神甫最后因感染鼠疫去世。对雅克而言,基督教同样是可有可无的,童年时期,雅克从未听过“上帝”一词,外婆担心初领圣体仪式耽误雅克的学业,便要求神甫在一个月内完成该仪式,宗教在雅克的家庭中已经丧失了其神圣性而变为社会生活的一部分。加缪认为,“信仰更多的不是一种安宁,而是一种悲剧性的愿望。”[18]128而贫困的少年生活带给加缪的并不是痛苦,而是精神财富,这成为他不信教的理由之一。加缪“希望古希腊精神中的理性能够与基督教义中的宽容和悲悯相结合,进而达到一种对世界的荒诞进行节制抵抗的自我救赎。”[25]由此,尽管不信教,加缪仍然希望基督教能够进行改革,以实现最终的“自由”和“爱”。
综上所述,在加缪的小说中,杀人母题的作用在于揭示世界“荒诞”的存在,而疾病母题则具有双重作用:一方面,疾病是审判的结果;另一方面,对抗疾病的过程也揭示了加缪提出的对抗“荒诞”的方法——“反抗”。而作为终极追求的“爱与自由”,则借助亲情母题和海洋母题得以呈现。在阿尔及利亚长大的加缪接受的却是法国式的教育,从表象而言,这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他身份认同的混乱,然而,就其小说文本呈现而言,加缪始终将自己归入“法国”身份之中,将阿尔及利亚也纳入“法国”的领土范围之内,而这一身份认同的明确,则是其通过政治母题和宗教母题表现的。
从“荒诞”到“反抗”的过程是加缪思想不断成熟的过程,加缪“感兴趣的,主要不在于发现种种荒诞,而是荒诞产生的结果。”[26]16“荒诞”是世界上客观存在的现象,但它同时也是“反抗”的对象。在完成《西西弗神话》之后,加缪在《手记》中写道:“《西西弗斯》写完了,荒谬三部曲完成,开始自由了。”[14]159然而,作为记者和作家的他并没有获得自由,他的创作从未停止,此处的“自由”或许可以理解为追寻反抗的自由。对于加缪来说,“反抗”也只是解决“荒诞”的途径而非终点,他的终极追寻是“爱与自由”,阿尔及利亚始终是他的精神故乡。在小说中,加缪从未离开过阿尔及利亚,小说中人物生活的世界也大多被加缪限制在阿尔及利亚域内,且小说之间也存在互动与沟通,由此,我们或许可以借鉴“威塞克斯”小说这一概念将加缪的小说命名为“阿尔及利亚”小说。此外,加缪自身的成长经历也成为他进行小说创作的素材,他的成长经历影响了他对爱的理解,也影响了他看待世界的态度。